第1章 用你自己的语言

暑假里,我开始追奈飞(Netflix)的自制剧《杀戮》。剧中有个细节:女主人公因忙于工作而与儿子产生了隔膜,于是她试着使用青少年常用语来拉近与儿子的情感距离。“你有没有找到你的BFF?”她问道。BFF是“best friend forever”(一辈子最好的朋友)的缩写。没想到儿子冷冷地回答:“现在没人这么说了,这个词听起来很弱智。”

看到这里,我赶紧抬起头,四下里找我女儿:“我有个事要问你。BFF这个词真的已经过时了吗?”她愣了一下,似乎在用力唤醒遥远的回忆,然后说:“确实,没人用了。”

我感慨:“我刚学会不到两年,竟然就已经过时了。”“两年已经够长了!”她说。的确,对14岁的人来说,两年就是七分之一呢。

我又问:“那你们现在流行什么?”她说:“太多了,等我有空时给你列个单子吧。”

我于是天真地开始了等待。一个星期过去了,我终于意识到所谓“等我有空的时候”是一种敷衍我的说法。这招不是我经常用的吗?想不到她竟然也学会了。这可真不公平,我那么多优点她为什么不学?我决定主动出击。有一天晚上,趁她高兴,我把纸和笔摆到她的面前,期待她兑现承诺,为我描画一张进入青少年神秘世界的路线图。

只见她冥思苦想,郑重其事地写下了一个词:BTW。我说:“这个我早就知道,意思是‘顺便提一下’(by the way)。”

她又长考了一番,写下了第二个词:OMG意思是‘我的天啊!’(oh my god)。我急了:“开什么玩笑,这也要你教我?”

她显得有些无可奈何:“没想到啊,你知识这么渊博。”我重申:“我想知道的是那些在你们青少年中间流行的,但是大人不知道的俚语、缩略语。”

她似乎真的犯难了:“我怎么知道哪些是你不知道的?”我启发道:“就是那些你当着我不愿意说的。”

“WTF?”她说,表情不太肯定。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她立即轻松下来:“这是‘what the fuck’(这他妈什么)。”“好吧,算一个。”我勉强签收了。

她又失望又警惕地盯着我:“LMAO?”我坦承这个我不懂,她说就是“laugh my ass off”,大约相当于“笑屎了”。

“行了吧?”她问,好像犯罪嫌疑人在与警察博弈,看看究竟交代到哪一步才算过关。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跑题了。这件事分明只是由一个已被抛弃的缩略语引起的,出于我对语言文字无害的兴趣,不知怎么竟演变成我想学习“成人不宜”的语言,且对我女儿进行了有罪推定:认定她知道且不告诉我。

何必这么费劲呢?网络不是万能的吗?你不告诉我,我自己上网查。我开始变着花样用关键词进行搜索:teen slang(青少年俚语)、understand teen slang(理解青少年俚语)、what are teens talking about(青少年在说些什么)……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查找到数个翻译青少年俚语的网站。这年头,还真是有需求就有供给。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青少年的世界如此黑暗,如此危险,根本看不到底线。从浏览网站的用户反馈,我发现很多家长都与我有同感:一开始只是出于好奇而进入这个网站,没想到越看越怀疑人生。

但是接下来,一些青少年的留言又让我忍俊不禁。相当多的孩子评论说:“这些内容十分可笑。LMAO。我们并不是这样讲话的。我要是想去喝酒就会直截了当地跟我的哥们儿说:‘走,喝酒去。’我从来没用过这些异想天开的疯子坐在书房里编出来的词汇。WTF!”

也许青少年的世界并不那么可怕,是成人把它妖魔化了?也许我要的并不是对俚语的理解掌握,而是满足我内心对于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的想象?

进一步浏览发现,很多网站都接受用户提供词条,网站自身无从鉴别真伪。也就是说,这些网站极有可能同时提供有创意的疯子和恶作剧爱好者的作品。好吧,我略微放了些心。只是,究竟哪些部分是疯子和恶作剧爱好者编出来的?语言世界的真实边界在哪里?

我征求我女儿的意见:“如果我跟你说话使用LMAO,你会觉得我特别和蔼可亲吗?”

她说:“你千万别这么说话,听起来怪怪的。”还好,她只是说“怪怪的”,没有说“弱智”,毕竟LMAO尚未过时。

英语有个说法,叫“用你自己的语言”(in your own words)。一个人若使用与自己身份不符的语言,大约就是在努力扮演与自己身份不符的角色。演得再好,也是“怪怪的”,若再演得不好,就成了“弱智”。

但未知的世界总是对我存在吸引力。武器在手,我总是忍不住要使用一下。也许,时不时显出“怪怪的”和“弱智”的一面,也是我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