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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板前,三个少年皆在弯腰系鞋带。
他们都是小学五年级学生,一律将左脚或右脚踏在讲台边上……
斯时,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这三个少年。
在北方最北的这一座省会城市里,九月上午的阳光依然温暖。为迎接国庆,教室的窗子已被擦得明明亮亮。如果没有窗框,一眼望去,像是不存在似的。
前几天,班主任曲老师在班会上说:“国庆前,学校照例要进行卫生评比。去年咱们班因为窗子擦得不太仔细,扣了两分,所以没评上第一。我希望今年咱们班是第一。”
曲老师说话总是很轻柔,那一番话她也说得很淡然。似乎得第一虽是她的希望,但如果还是没得第一,那她也不会感到多么沮丧。又似乎,那纯粹是学校领导要求每位班主任必须对学生们说的话,否则她也许就不说了。
近两个月以来,曲老师的面容一天比一天憔悴。每一个同学都能看出,曲老师肯定是生了重病了,她是在每天硬撑着给同学们上课。连班里最调皮捣蛋的男生,近两个月以来也守纪律了。
那是一个中国人最能够将心比心的年代。因为那一年是一九六一年。从一九六〇年起,无论农村还是城市,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都在不同程度地挨饿。有的省份,正成百上千地饿死着人。
饥饿居然使中国人之间都有那么点儿惺惺相惜。因为只有这样,才会觉得自己活得还算容易点儿。无论在小学、中学还是大学,老师们对学生们的要求已不甚严格;在学生们眼里,老师们也都变了。以往动辄板着脸对学生们大加训斥的老师分明已饿得没有精气神像以往那样了。而使同学们感到亲切的老师,自然是对学生们更加亲切了——比如曲老师。她站在黑板前望着同学们时,眼里往往充满了怜爱。虽然她面对的只不过是小学五年级学生,但他们却全都能够从她眼里读懂那一份怜爱。
那一代中国的小学生,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都太渴望被怜爱了。
想获得什么就会对什么格外敏感。
连动物亦如此。
胃里终日空空荡荡的,心里边不能也一样啊!
曲老师毕竟是老师,对于同学们的胃,她无法给予什么;她所能给予的,仅仅是同学们的心里边需要的。尽管,那种给予根本不能等于食物,但却能对胃起到一点儿麻醉的作用。
就曲老师那么几句话,班里的女生们便当成了是她们的神圣的任务。她们用了一个星期天的下午认认真真地完成了那一项任务。有的女生甚至为将玻璃擦得更透明而牺牲了自己的小手绢。
那是一个只有少数小学女生才有手绢的年代。大多数的她们上学前只不过往兜里揣一卷裁剪成手绢大小的报纸而已。
正因为女生们将玻璃擦得那么明亮,这三个正在系鞋带的男生才将黑板也擦得极为干净。
明明都正饿得饥肠辘辘,却还有心情尽好值日生的责任,这在今天的孩子们肯定是难以理解的——然而那正是当年的小学生们的特征。
学习不好没什么,但是思想绝对不可以比“集体”所要求的差——这种意识早已印在他们的头脑之中了。卫生值日的态度与学习好坏无关,但是肯定会与思想怎样被别人连在一起来评说。小小年龄的他们,心里都是明白这一点的。
阳光透过窗子,将教室照耀得暖洋洋的。他们中的一个,用手背抹了下额头。他已经出汗了。
他们的鞋带竟还没有系好——且慢!咦?原来他们都不是在系鞋带,而是在用粉笔涂他们脚上的破胶鞋。是的。正是这样,他们都企图将他们脚上的破胶鞋涂成白色的。
当年,一双白色的胶鞋比一双黑色的或蓝色的胶鞋贵一元多钱,叫中国少先队员的“队鞋”。由于是特种鞋,生产得少,所以贵。而他们脚上穿的都不是队鞋。他们的家长从没舍得多花一元多钱为他们买双“队鞋”。以前他们参加少先队的活动,都得提前几天说尽好话磨薄了嘴唇向有“队鞋”的小学生去借。普遍的人家都很穷,他们是更穷的人家的孩子。
然而,一九六一年的国庆即将来临,市里指示,为了增强人们度过饥饿年代的精神力量,这一年的庆祝游行一定要比往年的规模更为盛大。小学生是祖国的花朵,是历年国庆游行队伍中不可缺少的阵容。这一年每一所小学校参加国庆游行的人数都空前的多,而这一所小学校的这一间教室里的三名男生,他们已无处再能借到“队鞋”了……
他们的胃每天所消化的粮食是少而又少的。国家通过城市购粮证这一种方式每天限供给他们的口粮是七两。在副食极为丰富的今天也许不算少了,但对于当年的他们,副食仅仅意味着是自家腌的咸菜而已。正在长身体的年龄,胃里完全没有副食的摄入,甚至也几乎没有油水的滋润,对于口粮的消化就反而变得特别剧烈。他们只有每天再往口中塞入榆树钱儿、柳树芽儿、各种野菜……而那也只能是季节性的有限的补充。
事实上,他们都在发愁——过了“十一”,冬季转眼就会来临的,那时还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是他们能往胃里补给的呢?
但脚上是否穿着一双“队鞋”,却是眼前躲避不开的一件愁事儿。
去年国庆节,他们就曾因为没有“队鞋”而被取消了参加庆祝游行的资格。今年他们已经是五年级学生了。他们的自尊心都不允许自己重蹈去年的覆辙。
他们此刻的做法,是向别的班的学生们学到的宝贵经验。经他们各自“加工”后的鞋,俨然白色,几可“以假乱真”……
但一个孩子的鞋早就破了,大脚趾顶在鞋外,用粉笔涂大脚趾,怎么也涂不白——他叫王小嵩。
“笨蛋,”另一个孩子看见,立刻给他出主意,“把粉笔弄湿。”他一边说,一边继续对自己的鞋“加工”不止——他叫徐克。
“可是,哪有水啊。”王小嵩急得快哭了。
第三个孩子叫吴振庆,他在三个少年之中显得大一点儿,这时,吴振庆已经涂完了自己的一双鞋,立刻帮王小嵩“化妆”脚指甲,他以老大哥的口吻说:“这还不容易?来点人造水不就得了!”
他说罢,就往粉笔上吐了一口唾沫,替王小嵩涂起来。
动作虽然麻利,毕竟有点儿心慌,他们耗费了多半盒粉笔。
这时,外面操场上,队号队鼓声一阵高过一阵,口号此起彼伏:
“高高兴兴,欢度国庆!”
“毛主席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名女生忽然推开教室门,急迫地说:“你们三个在这儿干什么呢?还不快走!马上就该咱们班操练啦。”——她叫张萌,是个小队长,“一道杠”。
张萌说完,转身而去。
三个好朋友低头看自己的鞋,看对方的鞋,继而抬起头来互相看着,显然都不那么自信。
吴振庆一挥手,说:“快走!”
在楼阶前,吴振庆不放心,又扯住两个好伙伴,依然摆出一副老大哥的模样,替他们正了正领口、紧了紧红领巾,又替王小嵩将露在外面的一角白上衣掖入裤腰里。
而徐克,则用手指抹了点儿唾沫,将吴振庆一绺翘着的鸡冠似的头发抚平……
吴振庆鼓励地说:“咱们够合格的啦!”
于是,三个小伙伴趁一组队列从楼口经过,机灵地蹿了出去。
他们借着别的班队列的掩护,迂回到自己班的队列。
三束纸花,经由几只手,从张萌手里,传递到了他们手里……
他们班的队列通过操练台——他们排在一横列,挥舞着花束,跟别人一起齐声喊:
“高高兴兴,欢度国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通过操练台,他们互相挤眉弄眼,庆祝他们所获得的成功……
上课的铃声响了,同学们都端正地坐在各自的座位上。张萌发现了讲台边上和地上的一片粉笔末;她不能容忍值日生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赶紧前去扫尽。
她刚入座,班主任走入了教室。她就是四十岁左右的女教师——同学们爱戴的曲老师。
张萌喊口令:“立、礼、坐!”
同学们按口令整齐地站起,整齐地行礼,整齐地坐下。
老师说:“同学们,今天这一节语文课,我们学《神笔马良》,大家翻开课本……”
曲老师一边说,一边探手到粉笔盒中取粉笔——拿出了只有三分之一截长的粉笔。她似乎觉得有些奇怪,索性连粉笔盒也拿起来……
粉笔盒内只剩下不多的几截断粉笔了,有的还被磨成了三角体或半圆体。
她严肃地扫视着全班同学……
端坐的同学们莫名其妙地望着她……
曲老师问:“哪个同学从粉笔盒中拿粉笔了?”
没人举手。没人回答。吴振庆、王小嵩、徐克也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坐得比别的同学更端正,望着老师的目光比别的同学更坦然。
老师又问:“大家知不知道,每位老师,每月只发一盒粉笔?”
同学们齐声回答:“知道!”
老师再问:“知不知道,如果提前用完了,连能买到的地方都没有,老师只得向别的老师借?”
同学们回答:“知道!”
老师生气了:“看来你们什么都知道!那么,老师的半盒粉笔哪儿去了?嗯?”
张萌倏地站起来大声说:“老师,不关别的同学的事,是吴振庆、王小嵩,还有徐克……”
三个好朋友,被当众揭发,不得不依次站了起来……
张萌坐下后,老师克制地说:“你们把粉笔还给老师。”
同学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到三个好朋友身上。
王小嵩和徐克低头不语。
吴振庆毕竟是老大哥,他鼓起勇气说:“没了……我们……我们用粉笔当鞋粉……”
王小嵩讷讷地想说明原因:“没有白胶鞋,就不能参加国庆活动,可我们都想参加……”
和王小嵩同座的一个女生站起来说:“老师,他们家里都挺困难的。去年他们就因为没有白胶鞋,不能参加国庆活动。您就原谅他们这一次吧……”她叫郝梅。
老师问吴振庆:“真的吗?”
吴振庆说:“老师,我们都是穷人的孩子……”
张萌倏地回过头高声说:“胡说!社会主义新中国没有穷人!”
徐克猛地抬起头,瞪着张萌反驳:“有!就有!”
张萌生气了,大喊:“你反动!”
王小嵩说:“反动怎么啦?我揍你!”并且威吓地举起了拳头。
张萌不示弱:“你敢!”
吴振庆说:“你说穷人反动,你才反动哪!”
郝梅极富正义感地拿起了王小嵩的铅笔盒(那是牙膏盒做的),倒出了里边的几截铅笔让张萌看:“你看你看,连铅笔盒都买不起,这么短的铅笔头都舍不得扔,不是穷人,还是富人啊?”
张萌眼泪汪汪地、委屈地向老师求援:“老师!”
老师说:“好啦好啦,都不要争论了。粉笔的事,老师不再追究就是了!”
她示意几个站着的同学坐下,开始在黑板上写课题。
老师背过身去时,王小嵩又扭头对张萌示了示拳。
粉笔掉在地上,老师蹲下身捡。她并没有马上站起——她一手撑地,一手扶墙,蹲了一会儿才捡粉笔,才站起……
因为有讲课桌挡着,没有同学发现这一点……
老师一手撑着讲课桌,站在讲台上,领大家读课文……
“从前,有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叫马良……”
同学们跟着读……
有一个男同学,用竖立在桌上的课本挡着自己,偷偷拿小刀刻块什么坚硬的东西,他叫韩德宝。
他将刻下的东西,用纸包成一个个小包,趁老师不注意时,分抛给别的座位的男同学。
“有一天,马良遇到了一位白胡子老爷爷。老爷爷说:‘孩子,我快饿死了,给我点儿吃的吧!’马良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仅有的一块饼子,送给了白胡子老爷爷,尽管他自己也非常饿……”
老师的声音很微弱……
可同学们并未觉得异常,齐声跟读……
王小嵩得到了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是一点儿豆饼屑。他分了一半儿,倒在同桌郝梅的桌面上。
郝梅无动于衷。
王小嵩将纸包里剩下的豆饼屑,全部舔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
他再看郝梅的桌面时,豆饼屑已不复存在,桌面上留下了一道用舌头舔过的、湿漉漉的痕迹。仿佛一只蜗牛刚刚爬过……
他看郝梅,她目不斜视地盯着课本,却紧闭着嘴。
吴振庆也得到了一个小纸包。他打开后,见纸上还写着字——“这不是一般的豆饼,是喂军马的豆饼。我爸爸一位在骑兵团当连长的战友,托人捎来的。”
“白胡子老爷爷,临走时送给了马良一支笔……”
老师的领读声更微弱了……
同学们的跟读声也微弱了——差不多只有女同学的声音在读。几乎每一个男同学嘴里都有了豆饼,都在津津有味地嚼着。
老师问:“男同学都怎么了?为什么……都不……读?”
男同学们都默不作声。
老师说:“男同学,都……站起来……”
老师说话的声音之微弱,终于使同学们觉得不对劲儿。
女同学们谴责地望着男同学们。
老师又领着男同学读,但男同学们仍一个个紧闭着嘴,都含着豆饼,怎么张得开口呢?
老师举了一下手臂,似乎还想说什么。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不过张了张嘴……
她双膝一弯,跪倒在讲台上——但她的一只手还扳着讲课桌的边缘。她试图努力站起,却没成功……
同学们一时都呆住了……
老师抬起头望了同学们一眼,连那只扳着讲课桌边缘的手也无力地垂下了——她倒在讲台上……
教室里肃静了一瞬间——仿佛听到远处有火车到站的泄气声。
“老师。”第一个叫起来的是张萌,她叫得很轻很轻,完全是一种下意识。后面几排同学站了起来,向讲台上望去。
吴振庆离开了座位,蹑足走到老师跟前,仿佛他认为老师只不过是睡着了,怕惊醒她似的……
同学们望着他扶老师——可他扶不动……
他抬头求援地望着同学们……
同学们此时才呼啦一下全都离开座位,拥向讲台,团团围住了吴振庆和老师……
“老师!”
“老师!”
“老师你怎么啦?”
他们呼唤着,张萌和几名女同学哭了……
教室门开了,几位别的班的老师出现……
泪眼汪汪的、惊慌失措的同学们,望着他们的老师被一位男老师背着,由两位女老师左右护着离开了教室……
张萌停止哭泣,指着王小嵩愤愤地说:“是你把老师气的!”
王小嵩似乎也认为是自己的罪过,他内疚地、惴惴不安地靠向了墙,如同当众被抓住的小偷……
吴振庆护住王小嵩:“不关他的事……”——一副好汉做事好汉当的模样……
张萌说:“当然还有你的责任!”
“还有徐克!”
徐克正想溜,被一个女同学推到了吴振庆和王小嵩身边……
“揍他们!”
说这句话的,是分给他们豆饼吃的韩德宝。
于是几个男同学对他们拳脚相加……
张萌又一指韩德宝:“你也不是好东西!你上课不但自己吃东西,还分给别人吃!所以你们都读不出课文!揍他们这些臭男生!”
看来张萌在女同学中还是有一定号召力的,她的话几乎将所有的女同学都发动了起来。她们开始挥着小拳头打所有的男同学,或者踢他们,或者啐他们……
男同学们一个个抱着头,往一起缩……
只有郝梅一个女同学没有参与对男同学们的惩罚,她闪在一旁,默默地望着……
讲课桌被碰了一下,粉笔盒掉在了地上……
粉笔盒被踩扁了,几截粉笔被踩来踩去……
郝梅立刻蹲下身捡粉笔,她的手也被踩来踩去……
女生们出够了气,忽然大家又想起老师来,老师到底怎么啦?于是一齐拥至教员室门外……
教员室内传来老师们的说话声:
“我看是饿的……”
“这半个月来,一到中午吃饭时,她就借故躲出去,有一天我发现她端着饭盒站在楼梯口那儿吃,饭盒里除了野菜没别的……”
“她公公婆婆在农村饿得活不下去了,到城里来住在她家了。她丈夫也是当老师的,咱们当老师的才二十八斤半定量,唉……”
“她也不说,说了咱们能让她每天中午光吃野菜吗?”
“她那么有自尊心,就是咱们每天中午分给她吃,她也不会接受啊!”
“脸色这么难看,嘴唇发青,会不会是野菜中毒啊?”
“喂,喂,人一直昏迷不醒,请快一点派救护车来行不行啊?什么?没车?有辆车也没有汽油?喂喂……”
教员室的门忽然开了,走出来一位男老师,就是背曲老师那位,看上去挺年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
吴振庆走上前,鞠了一个躬,说:“老师,请您转告我们老师,我们错了……”
男老师有些困惑:“你们怎么了?”
王小嵩说:“我也错了……”
徐克说:“还有我……”
男同学们七言八语:
“我们都错了……”
“我们上课吃东西来着……”
“我们以后再也不了……”
韩德宝手拿一块豆饼递给男老师说:“老师,一会儿我们老师要是清醒过来,请您将这点儿吃的给我们老师吃了吧。就说是韩德宝给她的……”
豆饼黑乎乎的,看不出喂军马的豆饼是多么高级的豆饼。
男老师没有马上接,问:“那是什么?”
“豆饼……”
男老师犹豫着,似乎不知该不该接。
韩德宝庄重地说:“这不是一般的豆饼,这是喂军马的豆饼。”
男老师终于接过去了。他又问:“真是……喂军马的豆饼吗?”
他也问得那么庄重。
韩德宝信誓旦旦地道:“真是喂军马的豆饼,我以红领巾的名义发誓!”
男女同学纷纷说:
“老师,我们保证他没撒谎……”
“老师,你就替他转给我们老师吧!”
韩德宝有点骄傲地说:“我明天要给我们老师带一大块来!”
男老师受了感动:“好吧好吧,同学们,韩德宝,我一定替你,也是替你们大家,转给你们的班主任老师。我想,她一定会因为有你们这么关心她的学生感到安慰的。今天,你们就提前放学吧。走时,脚步都要轻些,要悄悄地,别影响别的班级上课……”
吴振庆、王小嵩、徐克走在回家的路上,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跟着张萌和郝梅。她们边走边说话,还在讨论着今天上课时发生的事情。
张萌说:“反正你根本就不应该替他们三个后进生说话。”
郝梅说:“可我家原先和他们住一块儿,他们三个家里真的挺困难的。”
“那你也不该替他们说话。”张萌说,“我爸爸嘱咐过我,一个人从小就应该思想进步,多靠拢思想比自己更进步的同学,帮助思想落后的同学。”
“那你为什么不帮助他们?”郝梅不解地问。
张萌说:“他们从来也不虚心接受我的帮助啊!如果对思想落后的同学帮助不了,起码应该疏远他们——这也是我爸爸嘱咐我的。”
郝梅一边走,一边低头思考着她的话。
张萌说:“我爸爸是区委书记。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你早就知道的。”那意思是——一位区委书记爸爸的话,还能不对吗?
张萌最后的话,显然对郝梅发生了作用。
她赶紧说:“张萌,我可是愿意虚心接受你帮助的啊!”
张萌故作大人的矜持,望着她点点头,表示相信她的话。
郝梅突然想起了什么,说:“放学时,王小嵩还偷偷塞给我纸条呢,你想不想看?”
张萌站住了:“我看!”
郝梅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团儿,十分神秘地慢慢剥开。
“你自己还没看过?”
郝梅说:“我能没看过吗?可是我不知拿它怎么办好,就揉成团儿了。”
纸团展开,上有一行一笔一画写的,但是却有肥有瘦的字——“郝梅同学,谢谢你为我们‘丈义执言’”“仗义”的“仗”写错了,写成了“丈”字,自己也觉得不对,涂了几层圈儿,在后面用“zhang”代表……
张萌说:“都五年级了,连仗义的仗还不会写,真丢人!”
郝梅问:“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要是你,当时就不会接。”
张萌的语调酸溜溜的。她的表情透露出,她内心里分明不无嫉妒……
郝梅说:“那,我现在把它撕了吧?”
“别,应该交给老师才对。”
郝梅困惑地望着她,似乎在问——为什么?
张萌说:“你不是刚才还表示愿意接受我的帮助吗?”
那意思是——你听我的没错儿。
张萌又说:“你要是不愿交给老师,我替你交!”
“不,要交,我就自己交。”
她们又往前走——刚走进一条胡同口,吴振庆等三个男同学突然出现,团团围住了她们。
张萌一愣,说:“你们想干什么?”
吴振庆说:“干什么?想教训教训你。你专爱向老师打小报告!好像别人都是坏学生,就你自己是好学生!你哪儿好?你说你究竟哪一点比我们好?”
郝梅插进来说:“她学习就比你们好!”
“去去去,没你什么事儿!”徐克一下子将郝梅推开。
王小嵩赶忙上前护着郝梅,对徐克说:“你别对谁都来气哇,郝梅可是自己人!”
徐克一下接一下地推张萌:“你还发动全班同学打我们,打人犯法你知道不知道?你爸是区委书记又怎么样?你爸没教育过你打人犯法呀?”
郝梅不管自己是不是自己人,说:“那你现在推人家就可以啦?”她欲上前护着张萌,被装出一副大人似的严峻模样的吴振庆伸出一条胳膊拦住了。
王小嵩说:“行了行了,警告她一下就行了……”
“行了?没那么便宜!”
张萌此时确实害怕了,怯怯地说:“是韩德宝,不是我……”
郝梅两只手忽然分别拽住吴振庆和徐克的书包带,喊道:“张萌快跑!”
张萌拔腿就跑……
吴振庆一挣,书包带儿断了——他生气了,将郝梅推得一下子坐在地上。
王小嵩赶紧扶起她,对吴振庆不满地说:“你干什么你!”
郝梅推开王小嵩:“你们坏!你们欺负女同学,今后再也不理你们了!”分明地,她尤其对王小嵩来气,瞪着他,从兜里掏出小纸团,扔在王小嵩的脸上:“呸,还给你!”
她一转身走了。
王小嵩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徐克捡起小纸团,刚欲展开看,被王小嵩一把夺了过去。
王小嵩说:“哼,这你们就高兴了?”
他也不理两个好朋友,一转身气呼呼地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吴振庆拎着断了背带的书包,一时茫然地望着王小嵩的背影。徐克也不无惭愧地望着郝梅的背影……
他们对望……
吴振庆从兜里掏出两个玻璃球,慷慨地说:“给你吧!”
徐克并不稀罕:“我早就不玩这个了!”
他们的表情告诉我们,他们都觉得挺索然……
2
一片城市贫民居住区。这样的区域如今正在被大面积推平,建设为小区。可以相信,若干年后,将在城市之中彻底铲除。低矮的小泥土房布局毫无规则,也无院落可言,而且大抵是平顶或一面坡顶的;压住房顶油毡纸的砖头触目皆是,仿佛围棋盘上抚乱的棋子。
王小嵩的家是最边缘的一幢小泥土房。不知为什么,它和大多数人家之间隔开了一段距离,似乎也更低矮,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王小嵩正向家里走来。
他路过一处垃圾堆,见一老妪正在那儿捡什么,捡了便用衣襟兜着。王小嵩该叫她“三奶”,她是个饱经风霜,然而身体还硬朗的老太婆。
三奶一抬头看见他,说:“怎么放学这么早哇,小嵩?”
王小嵩回答:“我们老师上课时饿昏过去了。三奶你捡什么呀?”
“唉,还能捡什么呢?今天早晨我刚排长队买回来一些大头菜,你广义哥却把菜根都给剁掉扔了!能吃的东西扔了多让人心疼啊,不捡回来不是罪过吗……”陶广义是三奶的孙子,是这一带的高才生,也是三奶的骄傲。
三奶伸着衣襟让王小嵩看,又说:“小嵩,给你几个吧。洗净了,蒸一蒸,土豆似的好吃。可别让你妈腌成咸菜。腌成咸菜就可惜了……”
王小嵩说:“三奶,我不要。你们家没人排队买菜,买到一次菜怪不容易的。”
三奶说:“哎,三奶诚心给你,你就要。你广义哥住校后,你常帮三奶干这干那的,三奶也没给过你什么好吃的。”
“我广义哥以前还经常帮我家挑水哪。”
他说罢要走。
“这孩子,别走别走。”三奶忙拦住他说,“要不,你拿几个,明天替我送给你们曲老师吧。她教过你广义哥,挺好的老师,家访时总是和颜悦色的。不管怎么的,算我对她的一点儿心意呗……”
王小嵩犹犹豫豫地从三奶衣襟里拿了几个菜根塞入书包。
三奶冲他的背影嘱咐:“别忘了告诉曲老师,是陶广义他奶奶送给她的……”
王小嵩回头应着:“放心吧三奶,忘不了的!”
他快走到家门口时,有两个女工从他家里出来,其中一个打量着他问:“你是不是小嵩啊?”
他迟疑地点了一下头。
另一个女工拉起他一只手说:“你妈今天腿被砸了一下,我们把她送回来了……”
他一听,不待对方说完,挣脱手就往家跑。
那女工一把扯住了他:“别担心,伤得不重。单位给你妈买了十个鸡蛋,算是工伤补养品。你要每天给你妈煮一个吃,会吗?”
王小嵩点了点头。
猜测到他是谁的那个女工说:“你是你们家老大,你可要学会心疼你妈啊!翻砂是重活,一个女人,干男人的活,不吃饱是不行的。宁可你和弟弟妹妹少吃一口,今后也要保证你妈带够了饭。你爸在外地工作,你妈要是有个好歹,你们怎么办?”
他“嗯”了一声,再次挣脱手,冲入家门。
母亲躺在床上,弟弟和妹妹依偎在母亲身旁。弟弟五岁,妹妹才三岁多一点。
家中只有几样简陋的破旧家具。墙上贴着几排奖状。是他父亲获得的。一九五八年的、一九五九年的、一九六〇年的、一九六一年的。早年的已旧了,一九六一年的还新。旁边是他母亲最新获得的奖状。
母亲奇怪地问道:“怎么这么早就放学了?”
“老师第二节课时饿昏了,我们班提前放学。”
他说着放下书包,要捋起母亲的裤筒看母亲腿上的伤。
母亲制止住他:“没撒谎吗?”
“妈,我没有!”
“你要是不学好,敢逃学,我可饶不了你!”
王小嵩说:“妈!”
母亲相信了他的话,不再制止。
他轻捋起母亲的裤筒,见母亲腿上缠着厚厚的纱布。
“疼吗?妈……”
母亲点点头。随即摇摇头:“疼是有点儿疼的,不过妈能忍住。”
妹妹说:“妈,我饿。”
弟弟说:“我也饿。”
妹妹和弟弟的眼睛盯向桌上——盘子里放着十个鸡蛋。
母亲搂过妹妹亲了一下,又抚摸着弟弟的头说:“好孩子们,鸡蛋留着‘十一’吃行吗?”
弟弟妹妹同时听话地“嗯”了一声。
母亲说:“小嵩,午饭煮苞米面粥吧。妈今天早晨已经把菜叶切好了,可以少放一点菜叶,可以煮得稠一些。”
王小嵩答应着,从书包里取出了那几个大头菜根。
母亲看见菜根问道:“你哪儿弄来的?”
小嵩说:“三奶给的,托我明天捎给我们老师。”
“你们曲老师是位好老师,明天你给她带两个鸡蛋去吧。”母亲说,“不,带三个吧。替你三奶把大头菜根洗干净了再捎给你们老师。”
王小嵩高兴地说:“哎。妈你睡会儿吧。睡着了,就不觉得疼了。”
他拿起斧头,抱起几块柴,到外面去劈……
鸡蛋已经收起来了,盘子里放的是几块洗后的大头菜根。
母亲睡着了……
王小嵩对弟弟妹妹说:“缸里没水了。哥去挑水,你们不许闹醒妈妈啊!”
弟弟问:“哥你能挑动吗?”
“能。”
“振庆哥哥不是每天都来帮你抬水的吗?”
王小嵩不理睬弟弟,将毛巾垫在衣服里……
“你们不是好朋友了吗?”
王小嵩狠狠瞪了弟弟一眼,弟弟就什么都不问了。
王小嵩一出门,看见吴振庆走来。他装作没看见,从房檐下摘取了扁担……
吴振庆徘徊在别处,目光却在望着他……
扁担钩太长,王小嵩担不起桶……
他将扁担钩链在扁担上绕了一下,才勉强使水桶离开地面。可刚走两步,后桶掉了,前桶磕在地上……
吴振庆终于走过来,替他拎起桶:“我都挑不动一担水,你就能挑动了?”
王小嵩说:“挑不动一担,我挑半担。”
吴振庆从他肩上取下扁担说:“你不是总怕自己将来是个小个子男人吗?现在越压,将来越矮!”
王小嵩说:“一边去!矮就矮,我愿意!”
二人争夺扁担。
吴振庆忽然一只手捂另一只手,背过身“哎哟”不止……
王小嵩一愣,绕到他对面,讷讷地问:“怎么了?怎么了?”
吴振庆抬头一笑,像大人摩挲小孩子的头一样,在王小嵩头上摩挲了一下:“逗你玩呢!”
王小嵩也不禁笑了,擂了他一拳:“你这家伙!”
二人抬着水桶走远了。
抬回水,二人蹲下抽扁担时,王小嵩一回头,发现水桶并未在中间,而是非常靠近吴振庆那一端……
“你就不怕压成个小个子呀?”
吴振庆说:“我爸个子高,我怎么压将来也矮不了!”
二人合拎着水桶进屋,倒进缸里。
王小嵩搅面准备煮粥。
吴振庆替他倒水,一边和他的弟弟妹妹们逗:“你们今天怎么变得这么老实呀?嘴里吃什么好东西呢?”
王小嵩一听,望向弟弟妹妹——弟弟妹妹紧闭着嘴,都将一只手背在身后……
王小嵩猜想到了什么,望向桌上的盘子——盘子里只剩下一个大头菜根了……
王小嵩火了:“好哇,你们偷吃,都给我!”
弟弟妹妹伸出了手——手里是吃剩的一小点儿大头菜根……
王小嵩放下搅面的碗,扑向弟弟妹妹,要打他们……
母亲惊醒了,一边用双臂拦他,一边喝道:“小嵩你干什么?!”
“他们把大头菜根都吃了!”
吴振庆说:“嗨,我还当他们吃‘人造肉’什么的呢!大头菜根,偷吃就偷吃了吧!”说着,将盘子里剩下的那个大头菜根拿起,也咬了一口,一边津津有味地嚼着,一边又说:“还真挺好吃的,像小萝卜。”
王小嵩说:“你!……这是吴三奶托我捎给咱们老师的。”
吴振庆一听,把大头菜根默默又放回盘子里了……
母亲说:“你就再给你们老师一个鸡蛋吧。两个算你给你们老师的,两个算三奶托你捎给你们老师的,行了吧?”
王小嵩这才息怒,一边继续搅面,一边狠狠瞪着弟弟妹妹。
弟弟妹妹哭了……
母亲一手搂过弟弟,一手搂过妹妹,问吴振庆:“小庆,又帮小嵩抬水来了?我们家可真亏了你,要不连水都吃不上了。我认你个干儿子吧,愿意不?”
吴振庆看看王小嵩,痛快地说:“愿意!”揭开锅盖看了看,又说:“水开了!”
于是王小嵩往锅里倒面糊,吴振庆用勺子搅……
母亲慈祥地望着他们……
锅里冒泡儿的菜粥……
同一个时间,徐克正在菜店门前排队买菜,他趁人不注意,悄悄插了队。
一名妇女冲他大喊:“哎,你这小孩儿,怎么在我旁边站着站着,就夹到前边去了?”
徐克说:“我是在这儿的嘛!”
妇女说:“不讲理!”说着侧过身让他看见自己袖子上用粉笔写的号。
徐克说:“我也有号啊!”也侧过身让对方看号。
妇女来气了:“我是三十一号,你怎么也是三十一号?肯定是你自己写的!”
徐克说:“不是!”
后面的几个人嚷起来:“这孩子是夹进来的,把他挤出去!”
“不许他买。都夹塞,排队的什么时候能买到?”
妇女身后一位知识分子模样的老者息事宁人地说:“算了算了,一个孩子,夹就夹了吧。孩子,你到我前边来吧!”
徐克乖乖站到了老者前边。
妇女回身对老者说:“不是我跟一个孩子一般见识。您看我这购菜证上,三天没买到菜啦!又不给补……”
忽然传来卖菜人的声音:“别排了别排了,卖光了!”
排队的人们顿时乱了,都往前拥——许多只手,伸向菜案,抓抢一些掉下的菜帮菜叶……
人们终于都散去了——买到的一脸庆幸,没买到的表情怏怏……
有人问:“明天什么时候来菜?”
卖菜的说:“不知道。”
“那,究竟能不能来菜呢?”
“不知道。”
“说是每户每天三斤菜,可一个星期才来一两次菜,这购菜本不是等于白发吗?”
卖菜的说:“不想要了?不想要给我!”
那人悻悻无言地走了……
一个抱着菜戴着眼镜的人掉了几根小青菜……
刚才说徐克夹塞那个妇女见了,上前捡起,转身便走……
有人告诉那个掉菜的男人:“掉菜了!”
他立刻回头寻找,仿佛掉的是钱包,或什么贵重之物。
告诉他的人指指那女人的背影——她已匆匆走出了挺远。
他却不肯罢休,喊着追:“哎,那位女同志,等等,等等!”
那妇女反而走得更快了……
他又掉了一根菜,被一个孩子捡起来就跑……
他顿了下脚,继续追那妇女,终于追上。
妇女难为情地回头一看,居然认识:“哟,严科长,我……我不知道你喊的是我……”
那男人也极不好意思:“没什么没什么,你没买上?”
但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妇女手中的那几棵小青菜……
妇女说:“可不没买上呗!您掉的吧?从背后我也没看出是您来,要是看出来,我捡了就给您了……”
“不不不,不是我掉的……今天天气,怪好的啊?”
妇女说:“给你吧给你吧!”
“何必呢何必呢,不就是几棵菜嘛!”
一个执意要还给,一个执意不收受……
徐克两手空空,站在不远处望着,一副失落得很的样子……
徐克的目光忽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一个车老板闭着双眼躺在马车上,也不知睡着了没有。他头下竟枕着四分之一块豆饼!
徐克的双脚不由自主地走到马车跟前……
车老板睁开眼睛:“你看我干什么?”
他离去……
待车老板闭上眼睛,徐克又回来……
他蹑足绕着马车转,伺机下手……
他猝然从车老板头下抽出那四分之一块豆饼……
车老板的头“咚”地在车板上撞了一下……
车老板睁开眼,发愣地瞅他……
他也瞅着车老板发愣……
车老板的手下意识地摸向头底下,摸不着豆饼,霍地坐了起来……
徐克抱着豆饼撒腿就跑……
车老板跃下车,操着鞭子喊:“嗨,站住!你站住!他妈的小兔崽子,大白天就动抢!还不站住?看老子抓住你不抽你一顿!”
他跑过马路,一辆卡车急刹车……
车老板追过马路……
这时王小嵩已经煮好了菜粥,吴振庆替他往桌上端。
弟弟妹妹已然在喝……
母亲说:“小庆,你也在这儿吃吧!”
“不。我回家吃……”
母亲说:“都是我干儿子啦,还客气什么?你回家就能吃上山珍海味呀?”
吴振庆眼睛瞥向锅里。
王小嵩说:“吃吧,够……”
吴振庆说:“那好,我吃!”
他坐下不客气地喝起来……
母亲背靠着墙,双手也捧碗喝……
顿时一片喝粥的响声。
小炕桌上除了粥碗,还有一个大盘子,也许就是刚才用来装过大头菜根的那个盘子。盘子正中是一块豆腐乳。不,它原先是一块,此时已不完整了……
三个自家的加上一个外家的孩子,不时用筷子在豆腐乳上蘸一蘸,然后放在口中咂几咂,那庄重的神态,像贵族子弟吃西餐一样。
从他们喝粥的声音就听得出来——他们觉得那掺了菜的苞谷面粥好喝极了!
吴振庆望望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婶儿……”
母亲嗔怪地说:“嗯?怎么叫我?”
吴振庆改口:“干妈,我妈……我妈说……说……”
“别吭吭哧哧的,快说吧!”
他正欲说,徐克突然闯了进来,他跑得气喘吁吁,上气儿不接下气儿,怀中紧抱着豆饼,目光四处瞧,寻找藏的地方。最后将豆饼放入一口旧箱子(那是装冬天的鞋用的),而且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指着门:“关!关!……关上门!”
众人都惊愕地望着他……
徐克说:“如果有人追来,你们就一口咬定我根本没出过屋!”
他匆匆脱下外衣,掖在箱后,光着上身又说:“给我盛碗粥!我光着脊梁,喝着粥,他就不敢认我了!”
这时,外面传来了吼声:“小兔崽子,你给我滚出来!今天你不还我豆饼,不管你躲到哪儿,我也要把你找出来!”
没人给徐克盛粥。
徐克夺过吴振庆的粥碗,喝起来……
吴振庆忐忑地站起来,走到外面去看……
母亲说:“小嵩,扶我出去……”
王小嵩说:“妈,你躺着吧,又不是我干的事儿!”
徐克说:“对,大婶你老老实实躺着吧。那人找不见我,一会儿就会走的!”
母亲没理睬徐克,对儿子说:“扶我出去!”
王小嵩只好扶母亲走了出去。
车老板来到家门口,一手攥着鞭子,问:“大嫂,看见一个小孩子过来没有?”不待母亲回答,又恼怒地自言自语:“我这么大的人,倒被一个小毛孩子抢了!他抢我的那块豆饼,是我三天的口粮啊!我舍不得吃,想省下来带回去给老婆孩子的……”
他说罢,无处发泄地狠狠甩了一记响鞭……
母亲说:“大兄弟,是我的孩子抢了你。”
车老板不禁一怔,接着竟显出几分不知所措的局促不安的甚至有点儿可怜的样子——那是老实巴交的农村人在城里人面前习惯性的自卑心理。
屋里,弟弟对徐克说:“小克哥哥,我给你换个地方藏!藏被子里,他保证不会翻我家被子!”
徐克从箱子里将豆饼拿出来,交给他藏在被子里——
弟弟妹妹藏好豆饼,也溜下了床,缩在母亲身后,探头探脑地望着车老板……
母亲对王小嵩说:“把他给我叫出来!把豆饼也拿出来!”
徐克捧着豆饼,畏畏缩缩地,羞愧难当地,也有几分不那么情愿地被王小嵩和吴振庆从屋里推了出来……
母亲说:“还给这位叔叔,向这位叔叔道歉!”
徐克一声不吭,捧着豆饼相还,之后退到了母亲身旁。
母亲严厉地说:“还不道歉!”
徐克说:“我……错了……”
母亲回头对车老板说:“我教子不严,让你耻笑了,我给你鞠个躬,算是请你原谅吧!”
在孩子们的注视之下,母亲向车老板深鞠一躬……
车老板瞅瞅母亲,又瞅瞅徐克,说:“这……大嫂,我可一点没有想难为孩子的意思啊!还我,我就感激不尽了!这年月,你这么多孩子,也真够你替他们操心的啊!”
他瞥见斧头就在门口,被劈柴夹住,走过去,将鞭子插在后腰上,将豆饼垫在门槛上,拔出斧头,只一斧,那块豆饼分为两半……
车老板站起,把一半豆饼给徐克,苦笑道:“咱俩可都跑得够呛,你若朝我要,我还真舍不得给你!现在呢,叫我怎么好意思不留下一半啊?拿着吧!”
徐克更加羞愧,低着头接过了那块豆饼……
车老板正欲转身走,被母亲叫住了:“等等……”
母亲对王小嵩耳语了几句……
王小嵩进屋去,转瞬出来,用纱布兜儿包了些东西给母亲……
母亲递给车老板:“唉,家里也没什么送得出手的,这是两个窝头,我今天上班带的没吃,和几个生土豆,你别嫌弃……”
车老板说:“这……这怎么行!这怎么行!我这不是反过来占便宜了吗?我不能收!不能收!”
母亲和车老板推来拒去,最终,东西还是到了车老板手里……
车老板说:“大嫂,我忘不了你。年头好了,我一定从农村给你拉一车菜送来!”
母亲笑笑,转过身,沉着脸对孩子们说:“扶我回屋。”
王小嵩和吴振庆将母亲扶进了屋。
弟弟妹妹也往屋里扯徐克。
妹妹说:“小克哥哥你别不高兴,要不连这一块豆饼还没有呢!”
母亲说:“都继续吃饭吧,也给他盛碗粥。”——“他”,当然指的是徐克。
王小嵩给徐克盛了碗粥,徐克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炕沿,捧着碗低下头便喝……
又是一阵喝粥声,仿佛刚才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也没发生。
徐克说:“再来一碗!”看得出来,他认为自己在这儿根本不是外人。
王小嵩又给他盛了一碗。
吴振庆说:“干妈,我给你盛!”
母亲说:“我不喝了,不上班,喝一碗就喝不下了。”
徐克说:“我也叫你干妈吧?”
“你嘛,等一会儿再说。”
徐克讨了个没趣,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母亲说:“小庆,你刚才想对我说什么来着?”
吴振庆说:“我妈说,我家粮食明天就吃完了,可还差三四天才到买粮的日子呢,我妈让我问问,先用你家的粮本买十斤粮行不行?”
“那有什么不行的,我家不是也用你家的粮本买过吗?幸亏买粮的日子差隔着,互相接济着买呗!”
各自的碗空了,锅空了,盘子里的腐乳也不存在了。
母亲问徐克:“喝饱了?”
徐克拍拍肚子:“饱了。”
母亲说:“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徐克走到了母亲跟前,母亲一把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同时对王小嵩和吴振庆说:“小嵩,小庆,你们把门插上,给我守着门。”
徐克开始觉得有些不妙,嗫嚅地说:“大婶……”
母亲说:“抢了别人的东西,不往自己家跑,倒往我家跑,你说该对你怎么办吧?”
“我下次不敢了……”
“该不该打你?”
“该……”
母亲说:“你妈瘫在床上,你爸平日没工夫管教你,你说我有没有权力替他们管教你?”
徐克低声说:“有……”
“那好,把裤子褪下来……”
徐克一只手解开了皮带……
“趴下……”
徐克乖乖地趴在炕沿……
母亲一手按住他,一手抓住笤帚疙瘩,在他屁股上打起来,打得并不太重,可也不能说太轻……
徐克咬牙忍受……
王小嵩说:“妈!”
吴振庆说:“干妈!”
他们赶快过来替徐克求饶。
母亲说:“你从小就敢抢,不管教你,长大还了得吗?”
徐克默默流着泪说:“我错了……”
母亲这才扔了笤帚,脸色异常严肃地说:“你们都是穷人家的孩子,我和你们的母亲,除了一张脸面,再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了。你们若从小就学坏,我们当妈的,还有些什么指望?”
徐克泪流满面地系着裤子,他忽然哇地大哭起来。
母亲说:“我打你,你感到委屈了?你觉得我没资格替你妈管教你?”
徐克说:“有。”
“那你还哭得多么冤屈似的?”
徐克说:“不是冤屈,是……是……我把购菜证弄丢了!”
他哭得更难过了,更绝望了……
大小孩子们,包括母亲,顿时以一种同情的目光看待他了……
晚上。
母亲手拿一只鸡蛋,摩挲着,遗憾地说:“可惜现在不是春天,如果是春天,这几个蛋中,兴许能孵出一只小母鸡呢。有一只母鸡的话,我们就会常有鸡蛋吃了……”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趴在被窝里,都双手捧着下颏,向往地听着……
母亲将鸡蛋凑近灯光——它显得半透明了,里面似乎有生命在蠕动着似的……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入睡了……
王小嵩做梦了,梦见满炕的小鸡……
在梦里他和母亲及弟弟妹妹置身于小鸡中,喜笑颜开,无数小鸡变成无数大鸡,生出了满炕蛋,捡也捡不过来……
王小嵩向人们分送鸡蛋,人们中有他的老师和同学们——吴振庆、徐克、郝梅、张萌、韩德宝……
第二天早晨。
王小嵩离开家走在上学的路上,他的书包里装着要送给老师的鸡蛋。
王小嵩在徐克家门前站住。徐克的爸爸正在给自行车打气。
王小嵩说:“大叔,徐克在屋吗?”
徐父说:“他早走了,和振庆一块儿走的,说是今天卫生值日……”
王小嵩满脸困惑地离开了……
他心里高兴,蹦蹦跳跳的……
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喊:“小孩儿,东西从书包里掉出来啦!”
他站住,回头看。走过的路上,有一个手绢包儿,他傻眼了,因为手绢里包的就是鸡蛋……
他往回跑去捡……
有辆泔水车停在路边。拉车的老马瘦骨嶙峋,老马比他离手绢包近;马拉动车,伸长脖子,在他跑到之前,竟将那手绢包一口叼起,吞下去了……
王小嵩瞪着老马呆住了……
赶车的老头儿从一幢房后转出来高喊:“倒泔水!倒泔水!倒……”
王小嵩一下子冲到老头儿跟前,哭嚷道:“你还我鸡蛋!还我鸡蛋!还我鸡蛋!”
老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鸡蛋?我干吗要还你鸡蛋?”
“我的鸡蛋掉在地上,被你的马吃了,一共四个!你今天不还我就不行!”
老头望望老马——老马若无其事。
老头说:“一匹拉泔水车的老马,都快饿死了,你怎么能往它头上栽赃呢!孩子,冤枉不会开口说话的牲口,是罪孽呀!就算是它吃的,那也该你倒霉。我都忘了鸡蛋是圆的还是方的了,这年头让我上哪儿找四个鸡蛋还你?”
一个倒泔水的青年说:“是你自己太想鸡蛋吃了,编出来的故事吧?”
老头儿转身走了,又敲起梆子:“倒泔水!倒泔水!……”
趁没人看着,王小嵩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大石头,仇恨地瞪着老马,高高举起……
老马望着他——它的目光似乎很善良,也很忧郁……
梆声……
王小嵩的手臂垂落,将石头扔了……
他沮丧地走了,不时抹眼泪,不时回头望那老马……
梆声……梆声……梆声……
王小嵩无精打采地来到学校,他走在走廊里——一间教室的门刚打开,正要拥入教室的学生们却被一张课桌从里面挡住了……
另一个班的一名学生说:“我们班教室门打开时,也是这样的!”
“看,通风窗开了!哎呀,老师的粉笔怎么就剩这么几支了?!”
“准是有人从上面爬进去,又蹬着课桌爬出来!”
“那除了小偷,还能是什么人呢?”
“报告校长去!”
学生们议论纷纷。
在王小嵩他们班的教室里,老师的讲课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一棵菜啦、两棵胡萝卜啦、几个土豆啦、一个窝头什么的。当然,还有一大块豆饼,不消说,是韩德宝给老师带来的……
粉笔盒里,粉笔满了出来,都是整根的,还有彩色的。
张萌说:“咦,怎么变出来这么多粉笔?”
有几个同学将目光望向吴振庆和徐克……
他们各自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似乎在认认真真地看课文……
王小嵩一走入教室,几个同学立刻围住他,七言八语地发问:
“王小嵩,你给老师带来点儿什么?”
“怎么不说话?他肯定什么也没带!”
“这家伙,老师辛辛苦苦教了你五年,换不来你一点点感情吗?你有良心没有?”
郝梅说:“你们别乱嚷嚷,王小嵩生病的时候,老师几乎天天晚上到他家去给他补课,他才不会像你们说的那么没有良心哪!”
她说完,注视着王小嵩,期待着他拿出什么比别人更好的东西……
王小嵩低声说:“我带了四个鸡蛋!”
同学们一片惊讶:
“哇!鸡蛋吗?!”
“王小嵩,你真了不起!”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鸡蛋了,都快忘了世界上还有鸡蛋!”
“王小嵩,我刚才说的话,你可别生气啊!”
“要是有谁再带来点儿‘人造肉’,老师回家和鸡蛋一炒,那可多香啊!”
“鸡蛋”二字使同学们都咽起口水来……
张萌说:“王小嵩,那你快拿出来吧!”
王小嵩说:“让马吃了……”
顿时一片沉静。同学们面面相觑,接着,都盯住他的脸看他,显然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
韩德宝突然说:“你骗人!”
王小嵩说:“我没骗人!我掉在路上,被拉泔水车的老马吃了,连包鸡蛋的手绢一块儿吃了……”
一个男同学哈哈大笑:“哈,哈,闹了半天,他还是两手空空啊!被马吃了!”他转动着头问周围的同学,“马吃鸡蛋吗?你们听说过马吃鸡蛋的事儿吗?”
郝梅生气地说:“王小嵩,我总以为你很诚实。原来你这么会撒谎!今后我再也不相信你的话了……”
她感到自己对他的信任被捉弄了,气呼呼地一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
张萌说:“王小嵩,没带就没带,那也没什么,反正大家都是自愿的。可是你编瞎话,撒谎捉弄大家可不对。”
王小嵩干张了几下嘴,不知说什么好……
吴振庆离开座位走了过去……
他说:“我做证,他没骗人。”
张萌不满地望着他——那意思是,你们总是互相包庇。但她也敢怒不敢言……
吴振庆做证:“他妈妈昨天让他捎四个鸡蛋给咱们老师,当时我在他家。”
那个男同学说:“可你能做证不是被他在路上自己喝了吗?我喝过生鸡蛋,好喝着哪!”
吴振庆张了张嘴,也语塞了。他目不转睛地瞪着王小嵩,仿佛在问——小嵩,你不会吧?
王小嵩突然扑向那男同学,两人扭打起来……
上课铃响了……
上课了,同学们都坐好了。
王小嵩鼻子被打破了,用纸塞着,唇上有少许血……
教室门开了……
张萌喊:“立!”
同学们全体站起……
走入教室的却不是班主任曲老师——而是一位男老师。就是昨天将曲老师背入到教员室的那位男老师。
张萌的声音变低了:“礼。”
没有同学行礼……
“坐。”
也没有同学坐下,他们仍呆呆地站着,愣愣地望着那男老师……
男老师说:“同学们都坐下……”
大家终于先后坐下。
男老师说:“同学们,讲课桌上这些东西,说明你们非常关心你们曲老师,正如……你们曲老师,非常喜爱你们一样,这,使我很受感动……”
他沉吟了一下,似乎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竟说出了两个充满孩子气的字:“真的……”
教室里很静、很静……
他继续说:“从今天起,由我来做你们的班主任,昨天,有些同学已经认识我了。让我再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赵……是的……我姓赵……”
“那,我们曲老师呢?”郝梅轻轻发问。
“她……调走了……”
韩德宝说:“这不可能!”他望着左右的同学,又说,“这太不可能了!大家说是不是?”
众同学呼应:“不可能!”
“不可能!”
张萌说:“我们曲老师要真是调走了,一定会和我们告别的。她怎么会不和我们告别呢?”
赵老师说:“是啊是啊,她怎么会不和你们告别呢……”他搓着双手,吞吞吐吐地说,“让我怎么和你们讲呢?野菜中毒……常常是有生命危险的……我们老师,都很难过……但是……但是……我们都得面对现实,是不是?”
韩德宝问:“我们老师她……她……她死了吗?”
他的问话,越说越轻。最后几个字,勉强听得到。
赵老师注视着他,点了一下头……
一片异样的肃静——远处似有梆声传来……
梆声来自王小嵩的主观幻觉……
他眼中渐渐涌满了眼泪……
“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赵老师拿起了一支粉笔……
“不许你动!”
他吃惊地抬起头。并且,不由得放下了粉笔……
徐克离开座位,跑到前边,双手捧起粉笔盒,又跑回座位,将粉笔盒放在他课桌上,双手护着,仿佛怕被人抢去……
他忽然双手护着粉笔盒,伏在桌上哭了……
于是许多同学都哭了起来……
赵老师迈下讲台,背靠窗子、面向同学们,非常理解地望着大家……
王小嵩默默流泪不止……
哭声渐弱,消失……
梆声……来自王小嵩脑子里的梆声。
尽管周围的同学们都在哭,但王小嵩听到的似乎仅只是梆声……
3
王小嵩家。母亲坐在炕上补衣服。
王小嵩伏在小炕桌上写作业。
弟弟妹妹在炕的另一角互相逗闹。
王小嵩皱眉扫他们一眼……
母亲说:“你们别闹了,没见哥哥在写作业吗?”
“小嵩!小嵩!”外面传来三奶的声音。
母亲对小嵩说:“你三奶来了,快去迎她进来!”
王小嵩放下笔,去开了门。
三奶搂抱着一个旧枕套进来:“小嵩,我给你送好东西来了!”
母亲说:“他三奶,谁家口粮都不够吃,您可别有点儿什么东西就忘不了我们……”一边说一边让出地方请三奶坐下。
弟弟妹妹像小狗嗅到骨头似的凑过来……
三奶挥手:“去去,没你们的事儿!”她又对母亲说,“这次不是吃的,我哪有这么多吃的送来呀!”
王小嵩问:“那是什么?”
“你猜!”
“地瓜干!”
三奶说:“这孩子!我明明说了不是吃的,还偏偏往吃的方面猜,让三奶多不自在!”
母亲一笑:“他心里成天光想着吃的东西!”
王小嵩有几分索然:“不是吃的东西,我就猜不着了!”
三奶说:“谅你也猜不着。”她将旧枕套里的东西往炕上一倒,原来是一些小人书……
王小嵩喜出望外,顿时眉开眼笑……
弟弟妹妹又凑过来……
王小嵩说:“别动,等你们上学了再让你们看!”赶快又将小人书收入枕套里,坐到箱子盖上,一人翻看……
母亲说:“还不谢谢三奶!”
三奶说:“这可是他广义哥的财宝呢!都不愿借给同学看。广义明年不是要上高中了吗?在班里学习又一直挺拔尖的,自个儿发奋一定要考上一所名牌大学,所以就不敢看闲书了,让我给小嵩送来……当时他那样儿还万分舍不得呢。小嵩,你广义哥让我嘱咐你,一定要爱惜地看。这可都是他从小一分钱一分钱攒起来买的啊!”
母亲冲王小嵩说:“你听到你三奶的话没有?”
王小嵩仍头也不抬:“嗯……”
母亲说:“你看这孩子,拿起来就放不下了!”
三奶笑了:“我们广义小学时也这样儿,他老师说,他一准能考上一所名牌大学,你看呢?”
母亲说:“三奶您放心吧!广义那么聪明又那么知道用功的孩子如果都考不上,那谁家的孩子还能考上呢?您就等着得您那大孙子的好消息吧!”
三奶内心充满喜悦:“那我就借你的吉言啦!”
晚上。
母亲和弟弟妹妹都酣然入睡了……
王小嵩仰躺在床上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像放电影一样,王小嵩看书时,脑子里闪过一个个的镜头!
奔腾的马蹄,挥舞的军刀,军旗猎猎,杀声阵阵……
马背上勇猛冲锋陷阵的保尔……
马蹄、军刀、军旗、保尔……一切一切如定格一般。
“乌拉”声、喊杀声逐渐隐去。
他睡着了,手中还拿着书……
当年,在这样一些孩子中,有十本小人书的,就可以算得上“富农”了,有几十本的,则不啻是“资本家”了。尽管是那样的年代,他们哪一个没有过积累这种财富的奢望呢?
第二天,王小嵩背着他的全部小人书,来到火车站,他在地上铺一块白布,把书摆在布上,身旁还放着一个瓶子,他要出租小人书,那瓶子是用来收取钢镚的。
王小嵩招徕:“谁看小人书?谁看小人书?厚的两分钱看一本,薄的一分钱看一本。要上火车没看完的不收钱呀!……”
他周围,蹲着一些候车人……
王小嵩喊:“《野火春风斗古城》《狼牙山五壮士》《苦菜花》《红旗谱》《十二把椅子》《印度王冠上的钻石》……”
他脚上仍穿着那双露出大脚趾的鞋……
一双黑色的皮鞋来到他面前。
他缓缓抬起头——是位年轻的警察,警帽略斜地扣在头上,一副权力无限的神气……
警察抓住布的四角,将小人书全部兜着拎了起来,接着从那些看小人书的人手中一一夺下小人书,转身便走。
王小嵩喊:“你干什么呀你!”起身就追……
警察将布包背在身后说:“干什么?谁允许你在这儿租小人书?还大喊大叫的!小小孩儿,不好好上学,赚钱的头脑倒挺活!你妨碍公共秩序知道不知道?没收了!”
王小嵩无言可答,夺布包,警察转着身子,使他夺不成。
他急了,抓住警察的手便咬……
警察“哎哟”一声,一掌推得他向后趔趄数步,低头看手背,已然留下几个深深的牙印,他怒了,举起巴掌,却没打,缓缓地垂下了……
警察说:“你属狗的呀?我要不是人民警察,非……”他正了正警帽,悻悻而去……
王小嵩呆呆站在原地,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看,那些没看完小人书的人,正从他摆在地上的一个阔口瓶子里取走自己的钢镚儿……
最后一个人的手大,伸进了瓶子里,却怎么也拿不出来了……
王小嵩呆呆地望着他……
那人将被瓶子“含”住的手对他举了举,无可奈何地说:“对不起了啊小孩儿,不是我想占你的小便宜,我该上火车了!”
他连瓶子也带走了——当然包括瓶子里的钱……
王小嵩回到家后,号啕大哭,用头撞墙。痛不欲生地哭着说:“他全都没收了!四十多本哪!我的小人书啊……”
母亲嗔怒地训斥:“谁叫你去租小人书的!”
王小嵩可怜兮兮地乞求:“妈,妈呀,你去给我要回来吧!我再也不去租了呀……”
母亲答应了。
王小嵩低着头,搀扶着母亲,踏上火车站派出所的台阶……
没收他小人书的警察正巧走出来。
王小嵩一指,怯怯地说:“就是他……”
警察瞥母亲一眼:“是我怎么样?”
母亲不卑不亢地说:“同志,还他吧!我再不许他租小人书了。”
警察说:“你当妈的让我还,我就得还?”
母亲一笑,平心静气地说:“我是在请求你啊!家里生活困难,没钱给他买,是别人家送的……”
警察说:“说什么也没用,不给就是不给!”
母亲正色道:“你不给,我可不走。”
“谁管你!”
警察转身进了派出所,砰地关上门。
母亲怔怔地望着门。
王小嵩仰脸看母亲,讷讷地说:“妈,我不要了……”
母亲拉着他的手,转过了身,他以为母亲要拉着他走,没想到母亲在台阶上坐下了,也将他轻轻拉着坐下,坚定地说:“妈一定给你要回来……”
派出所的门又开了,走出两位警察,将门推开一道缝,探出头来看看他们又缩了回去……
车站大楼挡住了夕阳。
母亲搂着王小嵩的肩膀在台阶上坐着。
天黑了。派出所门顶的红灯亮了,台阶将王小嵩和母亲的影子折成三段,变形地印在地上……
没收他小人书的警察终于跨出来,站在他们身后,搭讪地说:“还坐这儿?”
母亲不动,不吭声。
王小嵩也不动,也不吭声。
“嘿,静坐示威……”警察反而感到没趣了,嘟哝着又进去了……
火车站报时的大钟敲了八下……
警察复又走出,一手背后,一手摸下巴,有些不知所措地瞪着他们:“哎,我说你们想住在这儿呀?”
母亲仍不动,仍不吭声,将王小嵩搂得更紧了……
王小嵩也仍不动,仍不吭声……
警察将背在身后的手移到身前,手中拎着包小人书的布包:“给你!”布包落在王小嵩怀里。
母亲低声说:“数数。”
王小嵩解开布包,快速地点数:“少三本儿。”
母亲扯着他站起,直视警察:“少三本儿。”
警察不情愿地分别从两个兜里掏出了三本小人书还给王小嵩,之后不好意思地笑了,自言自语:“嘿,跟我来这套!”
母亲说:“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
母亲说:“走吧。”
王小嵩一手拎着布包,一手搀扶着母亲,走下台阶……
警察站在台阶上望着他们的背影——母亲的腿显然尚未痊愈,走得缓慢而跛……
警察突然喊了一声:“站住!”
王小嵩和母亲站住,回过头来,只见警察快步踏下台阶:“想就这么走了?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别动!”——说完匆匆走开,不知干什么去了……
王小嵩不安地仰起脸望母亲,母亲镇定地说:“别怕……”
一辆“上海”牌小汽车驶到他们跟前停下,警察从车中钻出,吩咐司机:“送他们回家,不许收他们钱!”
司机问:“往哪儿送啊?”
警察说:“我怎么知道?问他们!”走了几步,回头又说,“你可要对我负责,把他们送到家门口!”
王小嵩和母亲,包括司机,望着警察的背影……
警察一边走一边正了正警帽,还吹起了口哨,吹的是《喀秋莎》。
回到学校,吴振庆和徐克听王小嵩讲了“出租小人书”事件后,都不以为然。
徐克说:“租小人书每天能收……”他忘记某个新名词了,问吴振庆,“收什么来着?”
“收入。最后一次告诉你,再别忘了啊!”
“对对,收入。那每天能收入多少钱啊?我俩有更好的打算,每人每天下午至少都挣两三毛!”
王小嵩赶忙问:“什么打算?”
徐克吊他胃口:“你想想,每天下午至少两三毛,一个月就会是多少钱?别说一双白胶鞋了,咱们三个的钱要是凑一起,买‘三大件’,全套的队服也买下来了!”
王小嵩问:“到底怎么挣呀?”
徐克站住,看看吴振庆说:“拿出来让他看吧?”
吴振庆从书包里掏出了三条带铁钩子的绳子。
王小嵩明白了:“拉小套?”就是帮助大人拉板车。
吴振庆说:“不管你加入不加入,反正我心里有你,给你做了。谁叫我是你妈干儿子呢!”
徐克说:“咱们从今天就开始,怎么样?”
王小嵩抬头望望天——阴云正往一块儿聚……
吴振庆说:“要自己挣钱,就不能怕什么刮风下雨的。大人们还不是风里来雨里去才挣到钱的?”
三个少年信心百倍地出发了,在一座桥头,他们发现了一辆正在上坡的人力车,于是立即迎上去“拉小套”。
两个在一左一右帮着拉,王小嵩在后面推。他们都那么卖力气。
拉车人五十来岁了。他在坡顶停住车,回头望着他们感激地说:“三位同学,多谢啦!”忽然他对他们的绳套发生了挺大的兴趣,又说,“让我看看!”
吴振庆将自己的绳套递过去。
拉车人:“这钩子是大人替你们做的吧?”
吴振庆自负地说:“我自己做的!”
徐克说:“他可行啦!我们三个的钩子都是他给做的!”
“做得不错!相当不错!”拉车人说,他打量着他们,夸奖道,“不但学雷锋,而且还自己预备了工具,真是好孩子!”
他们被夸奖得不好意思起来。
拉车人说:“我还真觉得光说谢谢挺不够的呢……”
三个孩子满怀希冀地期待着下文……
拉车人说:“路上掉了一箱货,摔碎了些,一人给你们一小块儿吧,多了我也不敢做主!……”
于是他从一个盖着纸的箱子里拿出了三小块儿什么东西,给了他们一人一小块儿……
三个少年刚一接到手,几乎同时往嘴里送。
拉车人赶忙说:“哎哎,孩子们,别吃啊,是肥皂!”
王小嵩已咬了一口,皱起眉,呸呸地吐。
拉车人说:“孩子们,再见了!”
三个孩子异口同声地喊:“再见……”
望着拉车人的车子下了坡,三个少年低头看手中的碎肥皂块儿……
徐克埋怨吴振庆:“你怎么不开口要钱?”
吴振庆说:“他一个劲儿谢咱们,还夸奖咱们,让我怎么开口要钱啊?”
“哼,夸奖有什么用啊!给咱们的还是肥皂!”徐克说。
王小嵩说:“那也行啊!我家肥皂票月月不够用……”
天更阴了。雷声隆隆。不久下起雨来。雨下得很大。
孩子们躲在一个楼洞里。他们的视野内不见人,也不见车。他们的衣服已淋得半湿不干的。
徐克瞧瞧手中的碎肥皂块儿,十分扫兴:“我不稀罕,给你吧!”他把肥皂块儿塞进了王小嵩的书包……
“今天真倒霉,算是白来了!”
吴振庆说:“这雨不会老下。从火车站拉出来的人力车差不多都经过这儿。得有耐心。钱是那么容易挣的?”
王小嵩忽然一指:“看!看!……”
迷蒙的烟雨中,隐约可见一辆人力车的影子,车上的货物显然很沉重。拉车人低着头,俯着身,步子吃力地一步步往前迈。
徐克看看吴振庆——那意思是,怎么样?这桩买卖值不值得干?
吴振庆说:“反正衣服已经湿了,出发!”
徐克说:“那你可得开口要钱!”
吴振庆已经跑出门洞去了。
“等我一步!”徐克也跑出去了。
王小嵩犹豫一下,追去。
拉车人已将车拉上了桥坡,但又坚持不住,车往下滑退。
吴振庆说:“快,别用绳套了,都从后面推!”
三个孩子从后面卖力地推,终于将车推上坡。可是拉车人收不住脚,车凭惯性冲下了另一面桥坡。王小嵩和徐克,被闪得一个坐在地上,一个扑在地上。
吴振庆说:“快起来,追上去要钱!”
王小嵩和徐克迅速站起来,跟着吴振庆去追车。
车在坡下停住时,他们气喘吁吁地追上了。
吴振庆向拉车人伸出一只手:“我们不是学雷锋,不能白帮你,你得给钱!”
拉车人正低着头大口喘气,听到他的话,缓缓地抬起了头。
“爸爸……”吴振庆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你……”老吴的脸由于愤怒而扭曲了。他弃了车,抓住吴振庆便打:“好哇!你敢逃学!你不用功读书,出来干这种事!”
王小嵩和徐克愣了愣,赶快拉着吴振庆的爸爸说:“大叔,别打!别打!我们没逃学!……”
“大叔,我们这是第一次呀!不关他的事,是我俩出的主意……”
吴振庆趁机跑开了。
老吴重新驾起车,望着儿子吼:“等我回家再跟你算账……”
他拉起车走了。
他拉得那么吃力。
王小嵩和徐克凑到吴振庆身旁,三个孩子在雨中望着缓缓向前的车。
王小嵩说:“我们还是去帮帮你爸爸吧……”
吴振庆大声说:“不许!”他简直是在喊叫。
他们就在那儿呆呆地望着。雨将他们淋得像落汤鸡一样。
车影拐个弯,消失了……
吴振庆抹了一把脸,又抹了一把脸——抹去了雨水,也抹去了泪水……
晚上,王小嵩家。
母亲仍在补衣服,弟弟妹妹在看小人书,王小嵩闯进了家门。
母亲抱怨地说:“你怎么今天又回来得这么晚?”
王小嵩嗫嚅地说:“我……学雷锋来着。”
母亲说:“快把湿衣服换了,正巧妈刚给你补好一件。”
他却一头扎进母亲怀里,哭了。
母亲问:“怎么了?挨批评了?”
“没有。”
母亲说:“那你哭什么?别把我衣服都弄湿了……”欲推开他。
他却将母亲抱得更紧了:“我就是心里难过……就是想哭……”
他哭得更悲哀了。
弟弟妹妹也不看小人书了,惊愕地瞪着他。
他一边哭一边说:“妈,我想我爸!我真想我爸呀!”
“爸爸,我要爸爸。”
“我也想爸爸。”
弟弟妹妹也哭了,向母亲围拢过来……
母亲张开手臂搂住三个孩子:“别哭别哭,也许今年春节,你们的爸爸会回来探家的……”
4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放学路上,吴振庆、王小嵩、徐克一伙,和另一伙男同学打雪仗。
郝梅远远观战,不时躲避雪球。
王小嵩被对方的一个男同学从背后推倒在地。
郝梅跑过去,扶起他,替他拍打身上的雪。
王小嵩抓起一捧雪,攥成雪团,要投出去……
郝梅说:“别打了!你能跟我上我家去一次吗?”
王小嵩扔了雪球,点一下头,跟在郝梅身后走了。
开战双方停火了。
男孩子们都以一种羡慕的眼光望着郝梅和王小嵩——尽管他们并没有并肩走,而是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徐克朝吴振庆挤眉弄眼。
吴振庆说:“郝梅还送过我一支铅笔呢!”唯恐别人不信,他从书包里取出铅笔盒,拿出一支铅笔给大家看:“就是这一支!”
没人看他。男孩子们的目光仍都望着郝梅和王小嵩……
吴振庆挺没趣地收起了铅笔盒。
郝梅的家是一幢带小栅栏院儿的俄式住房——从斜掩窗子的窗帘看,她生活在一个较富足的家庭。
他们在院门外站住了。
郝梅说:“跟我进去吧。”
王小嵩摇头。
“那……我一会儿就出来,你可一定在这儿等着!”
郝梅奔上台阶,按门铃,门一开,她就闪进去了。
王小嵩望着郝梅家窗子出神。窗台摆着盆花儿。
在他的想象中——仿佛是自己的母亲正在这个家里,正在窗前补衣服。
那想象中的情形,多像一幅画啊!
郝梅不知何时出来了,推他一下,破坏了他的想象。
她怀抱着一条半大的小花狗。
王小嵩高兴地说:“小狗!它叫什么?”
“它叫‘小朋友’,你喜欢吗?”
“喜欢!”
郝梅说:“那你替我养着吧?行不行?”
王小嵩刚要抱过小狗,一听这话,手臂缩回去了。
“这……”
郝梅说:“这是医院里用来做试验的小狗。和我妈妈有了感情,我妈妈就没舍得用它做实验,抱回家来了。可我爸爸烦狗,不许养它,总和我妈妈吵……”
王小嵩仍很为难地犹豫着。
郝梅说:“吴振庆和徐克,说你妈妈对你可好了,从来也不反对你的愿望!我会经常给你东西喂它的。”
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好吧,我替你养着!”王小嵩终于抱过了小狗。
回到家,王小嵩把小狗放在炕上,弟弟妹妹快乐地围观它。
母亲下班回家了。
母亲愕然地问:“这是什么?”
“狗。”
母亲说:“我还不知道这是狗吗?扔出去!快给我扔出去!”
“不……”
三个小儿女异口同声。
母亲抓起了笤帚,高举着威吓:“都不听话啦?我挨个儿打你们!”
弟弟妹妹高喊:
“我们喜欢嘛!”
“我们喜欢嘛!”
母亲说:“人都吃糠咽菜的年月,喂它什么?”
弟弟说:“我那份儿饭分它吃!”
妹妹说:“还有我的……”
王小嵩说:“妈,这是郝梅求我替她养的。她说会经常送东西来给它吃!没人养它,它活得了吗?”
母亲这才同意了。
在一个建筑工地的雪地上,王小嵩、弟弟妹妹和小狗在快乐玩耍。
吴振庆和徐克陪伴着郝梅来给小狗送东西吃。
小狗朝郝梅身上扑,和她亲。
六个孩子开始和小狗一块儿玩耍。
雪地上留下一片生动的足迹——孩子们的和狗的。
不远处,建筑工地上,几个建筑工人在看。
他们走了过来。
弟弟说:“哥,他们会不会抢咱们的狗?”
王小嵩警惕地望望他们,抱起小狗跑回了家。
在家里,他将妹妹抱到箱子盖上坐着,小狗被藏在箱子里。
孩子们严阵以待地望着门。
一阵敲门声,几个大汉推门进了屋。为首的一个说:“我们是打狗的!”
王小嵩说:“我们家没养狗。”
那汉子说:“没养?刚才还看见你们和狗在一起玩来!你们都是少先队员吧?少先队员可不兴撒谎骗人啊!那小狗呢?”
徐克说:“跑了!”
“跑了?”
王小嵩说:“你们不信就搜!”
他们未敢搜,这儿瞧瞧,那儿望望。
郝梅说:“大人撒谎就不觉得可耻了吗?你们才不是打狗的呢!”
吴振庆说:“你们是盖楼的工人!我都熟悉你们了!你们出去!”
他们面面相觑,扫兴地走了。
晚上,王小嵩一家为“小朋友”发愁。
王小嵩说:“妈,你想想办法救它一命吧!”
母亲说:“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们都不愿它死吧?”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点头。
狗也望着他们……
母亲默默将箱子腾空,铺一些烂棉絮,放进两个窝头,最后抱起狗,抚摸了一下,放入箱内。
王小嵩盖上箱盖,往箱盖上贴了一张纸。纸上写的是“别害它命,它是我们的‘小朋友’”,后面还用蜡笔描了两个很大很触目的惊叹号——看来只能采取这样的办法了,希望‘小朋友’可以找到能够养活得起它的大朋友。当天晚上,王小嵩和母亲用绳子拖着箱子在雪地上走,半路,王小嵩又捡了一块冰坨,放进箱子里,他心中说:“‘小朋友’,你要是渴了,就舔舔冰吧,对不起了。”
早晨,王小嵩母子在梦乡中被外面传来的兴奋的喊叫声惊醒:“堵住它!别让它往那人家跑!”
“打呀!打呀!”
“给它一铁锨!给它一铁锨!”
随后是狗的哀叫声。
王小嵩一下子坐起,急推母亲:“妈,妈!你听!你听!”
有人打狗!是“小朋友”吗?!母亲率领着衣帽不整的孩子们,一边扣衣扣,一边奔出家门,见大楼角那儿,围着一群工人。
母亲最先赶过去,她看见——吊在脚手架上的狗,皮已被剥下了一半儿,一个工人还在剥。
母亲倏地一下转过身,将孩子们的头拢在一起,搂紧,并用身体挡住他们的视线。
她说:“不是你们的狗!不是!孩子们,别看,那不是你们的‘小朋友’……”
母亲抱起妹妹,领着弟弟,匆匆往家走。
狗的足迹在离家不远处中断了,一摊血仿佛是一个句号……
当天一个工人来到王小嵩家,将用报纸包着的什么东西默默放在桌上。他低声说:“我们饿急眼了,这是两条后腿……”
母亲喊道:“滚!”
他垂了头往外便走。
母亲说:“带走你拿来的东西!”
他头垂得更低,转身匆匆拿起他送来的东西,在母亲和孩子们的怒视之下,像一个罪犯似的走了。
王小嵩一个人来到了那个建筑工地,他扒开滴血的雪,在楼角那儿寻找。
他找到狗的颈圈儿,用袄袖揩净它。
当!当!当……
一段铁轨在他头顶敲响。
他抬起头,看到了由方块木板组成的标语——大干苦干拼命干,争取早日实现共产主义。
王小嵩来到郝梅家,告诉她“小朋友”死了。
郝梅给了他一记耳光。
他和她相互瞪视着。
他从兜里掏出狗颈圈儿还给她。她一把夺下,捧在胸口,转身哭了。
王小嵩呆呆地愣着。
郝梅奔上台阶,跑进家去。
王小嵩低下头,缓缓地转过身,缓缓地走了。
在课堂上,全班同学端坐收听有线广播。
广播里是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热情而具有充满信心的鼓舞性:“总之,在这一次捐献活动中,每一名少先队员,每一名同学,都要树立多捐光荣的态度。我们学校,一定要争取突破定额。只要我们争得了这一种集体的光荣,我校评上区模范小学就毫无问题了,评上市模范小学就指日可待了……”
赵老师——新的班主任,站在窗口那儿,和同学们一起背着手倾听。安在教室门上方的喇叭箱安静了,他以为广播结束了,走上讲台,刚要开口说话,不料喇叭箱又传出了声音——一个男人的声音:
“刚才,校党支部书记,为我们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非常明白的……非常……好的……这个这个……动员报告!下面,校长为大家讲几句话……”
赵老师只好又踏下讲台,仍走到窗口那儿,背着手倾听。
一个刻板的,仿佛底气不足的男人的声音:“我,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没什么可说的,也是要说几句的。我认为,孙书记的报告,阐述了一个态度,两个愿望。一个态度是什么呢?那就是——多捐光荣。两个愿望是什么呢?那就是——争取评上区模范小学……和(喝水声、呛水声、咳嗽声)争取评上市模范小学……我……完了!”
赵老师第二次踏上讲台,刚欲开口,喇叭箱里又传出了声音:
“我再补充两句——同学们态度端正不端正,行动积极不积极,首先决定于老师们。所以,各班主任老师,要很认真负责地,进一步动员动员(喝水声、呛水声、咳嗽声……),我……彻底完了……”
赵老师望望喇叭箱,并不急于开口说话了,耐心地静默着。
同学们的表情都异常庄重——尽管刚才有可笑处,却似乎没有一个人觉得可笑。
赵老师问:“都听明白了吗?”
同学们沉默不语。
赵老师说:“那么就举手报一下数吧。”
一名男同学鼓足勇气,站起来小声说:“老师,我……我爸爸在单位捐,我妈妈在单位也得捐,我姐姐在中学还得捐,我妹妹也在咱校,三年级的……我……我回家怎么和爸爸妈妈开口哇?”
张萌说:“刚才书记的讲话不是说了吗?兄弟姐妹中有一个在咱们学校的,那也要各捐各的,不能互相代替。”
那男同学回头瞪张萌。
赵老师:“你先坐下。你的问题,我会替你向学校反映的。”
韩德宝说:“老师,我……只能捐一棵冻白菜什么的,还是我们家平时舍不得吃,要留着过年包饺子的!”
“一棵冻白菜什么的也可以。”
徐克说:“你应该捐半块豆饼。”
韩德宝说:“没有啦!早吃光了!你以为我爸的战友还老给我家送哇?”
赵老师说:“这样吧,肯定能捐点什么东西的,把手举起来,我心中好有个数。”
张萌、郝梅和七八个男女同学先后举起了手。
赵老师说:“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国家,遇到了连年的自然灾害。有些农村,正在饿死人。正在发生像旧社会一样的逃荒。我们城市人,毕竟还有一份口粮保证。我们省一口什么吃的,捐给我们那些快饿死的、四处逃荒的同胞,的确也是完全应该的。”
又有两个同学举起了手。
赵老师期待地望着大家。
王小嵩、徐克频频望吴振庆,仿佛他足以代表他们两个似的。
吴振庆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
赵老师:“嗯,又多了一个同学。”
不料吴振庆急忙站起来声明:“老师,我家没什么可捐的。我爸是拉货车的,吃得多。全家的口粮只有先可着他吃饱了,他才有力气拉车,才能挣钱养活我们全家。”
赵老师不解地问:“那你为什么举手呢?”
吴振庆说:“我……我有个想法,能保证……保证我们班不拖学校的后腿,而且……超额……”
“噢?什么想法?说说看。”
吴振庆说:“老师,你别犯愁,星期天你带我们到郊区去捡菜怎么样?那不就解决难题了吗?”
“捡菜?能捡到吗?”
“能!一定能!”
首先是男同学们兴奋起来,一时七言八语:
“有的大人,一天能捡一袋子呢!”
徐克说:“我举双手支持吴振庆的想法!”
王小嵩说:“我也支持!”
韩德宝回头朝吴振庆竖起大拇指:“高!高家庄的干活!”
赵老师说:“可……怎么去呢?”
吴振庆说:“坐闷罐火车!到郊区捡菜的都坐闷罐火车!没人验票。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赵老师沉吟着,思忖着,良久,问:“那么,哪些同学愿意星期天跟老师去捡菜?”
全体同学都把手高高地举了起来。
赵老师说:“女同学全放下手,用不着你们去!我点名的男同学可以去,不点名的也不许去!”
他点了十几个身体结实的男同学后,又说:“吴振庆当小组长,韩德宝当副小组长。咱们这些同学,就和老师成立一个捡菜小组吧!正副组长到时候,都要负责地帮老师组织好同学。”
星期天,全班同学在车站会合了。女同学也差不多全来了。
赵老师将女同学召集在一起,说:“你们怎么来了?”生气地批评她们;她们个个拿着袋子,拿着小铲子什么的,显然,她们都不打算回去,好像她们谁都能满载而归似的。
在站台上,果然还有不少拿着袋子的大人,看来也是捡菜的。
一辆郊区火车开来,张萌和郝梅向女同学使眼色,她们首先朝火车一拥而上,其他人跟着也上去了。
赵老师急得直跺脚。车开了,同学们还热情饱满地唱歌,张萌熟练地舞双臂指挥——仿佛他们不是去捡菜,而是去春游。
赵老师也被感染地跟着唱。
郝梅挤到王小嵩身旁,悄悄塞给他一双手套。
王小嵩又塞还给她。
郝梅让他看自己戴手套的双手,悄悄说:“这一双是我特意给你带的。估计你就没有手套戴。”
王小嵩不忍拒绝,戴上了。
郝梅说:“我向你认错。”
王小嵩困惑。
“那天,我不该因为‘小朋友’打你耳光,那也不是你的错。”
徐克和吴振庆坐在一起,他暗中捅捅吴振庆,让他注意王小嵩和郝梅。
吴振庆故意偏不看他们,偏看窗外。
郝梅刚才的话是故意低着头说的。她一边说一边摆弄自己戴手套的手指。说完一抬头,见王小嵩已挤到徐克和吴振庆那儿去了。
她不高兴地噘起了嘴,赌气向别处转过脸。
郊区的田野,被大雪覆盖得严严实实。无数“坟”包隆起,那是一时不能从地里运走,直接用土培在地里的土豆、萝卜、甜菜疙瘩之类。
它们便成了饥饿的市民们到郊区进行“大扫荡”的目标。
火车停下了,车里“吐”出了无数饥民,他们潮水一般涌向田野,奔向那些被雪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坟”包。
不知所措的同学们和赵老师站在车下。
赵老师不禁看看吴振庆,自言自语:“天啊,这哪是捡菜啊,明明是抢嘛!”
同学们身临其境,受到心理上、情绪上无形的感染,却早已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吴振庆说:“老师,来都来了,我们总不能一个个空手回去吧!同学们,冲啊!”
他振臂大呼,于是同学们发出一片喊声,也紧随市民们之后,奔向田野,扑向那些银色的“坟”包。
赵老师大喊:“同学们,同学们,那些不能动呀!咱们是来捡菜的,咱们不能这样!”
张萌和郝梅身边仍聚着几个守纪律的女生。
张萌说:“老师,连个菜叶都看不见,捡什么呀?”
赵老师没听见她的话,只顾对跑散的同学们喊。
郝梅说:“咱们也别傻站着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于是带头奔向田野。
赵老师在田野里奔来奔去,大声喊叫,企图制止学生们。哪能制止得了呢?他们像一群小狗见了骨头。
农民们从村里冲出来,手中持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为了捍卫自己的劳动果实,他们凶猛地驱赶饿急眼了的市民们。
市民们仗着人多,奋不顾身,很勇敢。于是田野各处展开了搏斗。农民们彻底被激怒了,一个个下狠手,棍棒无情地朝市民打。
有人头破血流了,有人倒地了。
同学们被这种始料不及的“战斗场面”吓蒙了,骇声尖叫,像一只只小兔子在田野里蹿来蹿去。
一个青年农民丧失理智地骂着:“连你们城里人的小崽子也来抢我们啦,还让不让我们乡下人活啦?非打死你们几个不可!”
他竟挥舞着棒子追起同学们来。
几个女同学高呼:“老师!老师!”
“老师快来救我们呀!”
赵老师像一只兔妈妈,顾此失彼,疲于奔命,竭尽全力保护同学们不受伤害。
徐克被一个青年农民抓住,拳脚交加。
赵老师赶过去高声喊道:“要打,你们打我!打我呀!我是老师,是我带他们来的!狗东西,你还打我的学生!”他向那青年农民扑去。
于是他们扭打成一团,在雪地上滚来滚去。
同学们当然不会袖手旁观,小拳头小脚对那青年农民又打又踢。
青年农民骂赵老师:“带领学生来抢我们!还骂老子!打你就打你!”
他捡起了棍子。
赵老师刚欲爬起来,头上挨了一棍子。
田野渐渐寂静了——一些“坟”包被扒平了。只有同学们围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赵老师。他们或站,或跪,或伏在他身上,哭着,喊着,叫着。
“老师!老师!”
“老师!你可别死呀!”
一些农民,见此情形惶惶不安,也聚拢来。
一位老农急急忙忙走过来,分开同学们,将赵老师从地上扶起来,让赵教师靠在自己怀里。接着他解开棉袄,从衬衣上撕下条布,替赵老师包扎头上的伤。
那农民的破棉袄内,只穿一件旧衬衣,而且没有扣子,用衣角对系在身上,瘦瘪瘪的胸膛半裸露着。
吴振庆说:“咱们要替老师报仇,和他们拼了!”
于是男同学们扑向为数不多的几个农民,用头撞他们,用雪球打他们。
吴振庆一头将一个农民撞倒。
老农对农民们喊:“谁也不许还手!让孩子们打!让他们出气!”
张萌和郝梅劝阻着男同学们。
张萌弯下腰,声嘶力竭地喊:“你们别打啦!你们别再逞能啦!还嫌闯的祸不大呀!”
农民们不还手,男同学们只好又聚到老师身边。
老农埋怨道:“唉,你们老师也是……这么冷的天,咋也带你们来。”
郝梅说:“我们……我们学校里号召向灾区捐粮捐菜……老师不带我们来,我们……就完不成数量。”
老农抬头望着他们:“你们呀,还往哪儿捐呀!我们这儿就是灾区!今年国家若不救济,非饿死几口子不可!”
一个农民说:“地里这些菜,是军菜。我们也不敢分了。被你们抢光,我们拿什么给咱们解放军吃?他们若饿着肚子,一旦打起仗来,怎么保卫咱们老百姓?”
同学们一个个低下了头。
老农将老师背起往村里走。
农民们或领着或背着同学们,跟在老农后面。
老师被安顿在一个农村老大娘家的火炕上。他半昏迷半清醒地说:“别打我的学生,别打他们,要打就打我。”
老大娘说:“这是怎么说的,这是怎么说的……你放心吧,哪能打孩子呢?逼俺们打,俺们也下不了手哇。”
她盛了一碗掺菜的苞谷面粥,看着老师喝光。
她又叨叨:“刚盼着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又闹灾荒。老天爷不睁眼,干吗这么和咱们中国人过不去呢?”
她伤心落泪,用衣袖拭眼睛。
她从炕洞里扒出烤熟的土豆,分给跟老师来到她家的王小嵩、郝梅等几个同学。
下午农民们用马车将老师和同学们送出村,一直送到铁路沿线的一个无名小站。同学们带来的一些袋子,都装上了冻菜。
孩子们不知道应不应该接受这些菜。
老师说:“同学们,那就收下吧。他们也是一番诚心诚意啊!”又对农民们说,“等年成好了,我一定再带同学们来看你们,来做客……”
他下了车深深地向农民们鞠了一躬。
几天后,同学们在教室里望着窗口,看着一袋袋干菜、冻菜被装上卡车。
卡车开出了校门。
徐克说:“上课铃都响过半天了,老师怎么还不来上课哇?”
张萌走入教室,同学们围住她。
郝梅问:“教导主任叫你去什么事?”
“通知说放三天假。”
大家不禁欢呼起来。
吴振庆说:“全校都放三天假吗?”
张萌摇了一下头。
韩德宝说:“那,就咱们年级?”
张萌又摇了一下头。
“就咱们班?”
张萌点了一下头。
郝梅问:“为什么?”
张萌说:“我也不知道。我也觉得奇怪。”
吴振庆抢白地说:“那你干吗不问个明白?”
张萌说:“党支书和校长也在场,都挺严肃地板着脸,我……我不敢问。”
同学们似有什么预感,面面相觑。
三天后。上课铃响了,一位四十多岁的男老师走入教室。
他踏上讲台,不苟言笑地说:“我是新调来的老师。我姓陶。唐朝有位大诗人陶渊明,我和他同姓。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的班主任。”
同学们默默地困惑地望着他。
陶老师说:“怎么?看你们这样子,似乎不太欢迎我?”
吴振庆说:“我们赵老师呢?”
“他嘛,当然不再教你们了。”
王小嵩问:“为什么?”
“他已经没有资格教育我们伟大社会主义的接班人了。”
郝梅也问:“为什么?”——她问得那么庄严。
不料陶老师生气了,用黑板擦拍了一下讲课桌:“为什么,为什么!哪来那么多为什么?现在还不到告诉你们的时候,翻开课本!”
王小嵩看见吴振庆将自己的课桌抬起一角,猝然一松手,课桌腿击地,发出很大的响声。
陶老师问:“谁?谁弄的响声!”
没人承认。
他的目光在同学们脸上扫来扫去,王小嵩一接触到他的目光,赶快避向别处。
陶老师盯着王小嵩:“是你吧?”
“不是我。”
陶老师问王小嵩同桌的郝梅:“是不是他?”
郝梅说:“不是他。”
陶老师踏下讲台,走到王小嵩跟前:“你站起来。”
王小嵩站起来了。
“你要诚实地回答我,”陶老师严厉地说,“你看没看见是谁?”
王小嵩摇头。
韩德宝暗暗向男同学们发出“信号”。
陶老师也摇头:“我看得出来,你在撒谎!”
王小嵩说:“你干吗缠住我没完没了的呀?”
韩德宝做了一个手势。
男同学们顿时都用双手拍桌面,并跺脚,齐声喊:
“我们要见赵老师!”
女同学们也立刻效仿,也喊:
“我们要见赵老师!”
“我们要见赵老师!”
吴振庆说:“咱们到教员室去,把赵老师请回来!咱们不要这个‘陶渊明的陶’!”
于是全体站起,拥出教室。
吴振庆“一马当先”和同学们闯入教员室。
教员室没有赵老师。
郝梅指着一处:“赵老师的桌子原先就在那儿。”
显然——赵老师的桌子被搬走了。
吴振庆问:“我们赵老师呢?”
徐克问:“他到哪儿去了?”
韩德宝说:“为什么不让他和我们见上一面,不让他和我们说几句告别的话?”
几位男女老师,有的低下头,掩饰似的在整理什么东西,有的,则干脆起身躲出去了……
陶老师追来了:“你们也闹得太过分啦!你们简直放肆得没边啦!好,我现在告诉你们,他在课堂上说,我们国家有的地方正在饿死人,有的地方像旧社会一样农民四处逃荒,你们谁敢说他没说过这种话?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吗?这是在我们社会主义的神圣课堂上,对我们社会主义进行诬蔑!他如果真的同情农民,为什么还亲自带你们到郊区去抢农民的菜?回答呀!校领导接到家长的反映,批评他,他还拒不认错!还当面对校领导继续说一些反动的话!这样的人还能让他继续当老师吗?他还配吗?”
同学们一时全都呆愣住了。尽管看得出来,他们心里都有些不服,都在替赵老师愤愤不平。
郝梅说:“不是抢的!是农民送给我们的!”
一位女老师说:“郝梅!你不应该这样!你是你们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之一嘛,你怎么能够将自己混同于一般同学,也跟着乱来呢?这是阶级斗争的表现,同学们,等你们今后长大了,渐渐就都能明白了!快都回去上课去吧!”
还是那一条胡同口。
吴振庆和徐克拦住了张萌。
吴振庆厉声呵斥:“说!怎么回事儿?”
张萌说:“什么怎么回事儿啊?”
吴振庆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是不是你向学校打的小报告?不说老实话,一刀把你鼻子削下来!”
张萌吓哭了:“不是我!你们怎么认为是我呀?真的不是我!”
徐克动了恻隐之心,将吴振庆扯走了。
张萌回到家,她父亲在看报。她母亲在熨衣服。而她趴在床上哭泣。
母亲说:“好啦!别哭啦!这么丁点儿事儿,哭起来没完。”
张萌嚷着说:“就哭!就哭起来没完!谁叫爸爸欺骗我!”
她哭得更凶了。
父亲放了报纸:“我怎么欺骗你了?”
“你让我把学校里的事经常对你讲讲的。你说过你只是听听,了解了解的!你不守信用!”
母亲说:“这孩子!满嘴乱说些什么呀!你爸爸是区委书记,了解到了一个学校里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能不做出指示吗?”
她放下熨斗坐到了床边,爱抚着女儿:“那是他身为领导者的责任!他不做出指示,他就是失职。若比你爸爸更大的领导了解到了,要拿他是问的。这怎么能叫不讲信用呢?这叫……”
父亲说:“这叫革命原则!我知道你们那个老师对你挺好的。那我也不能因为他对你好,就放过他。”
母亲突然跳起来高喊:“哎呀,我的衣服!”赶快扑过去拿起熨斗,衣服已经冒烟了。
王小嵩回到家,看见弟弟妹妹一人手中拿一本小人书,却不看,而趴在窗玻璃上朝外看。
王小嵩放下书包后问:“你们往外看什么?外面有唱戏的呀?”
弟弟回过头来说:“看三奶家。”
王小嵩问:“你们知道三奶家怎么了吗?进进出出的那么多人!”
妹妹也回过头来:“广义哥哥跟别人到郊区去抢菜,被火车轧断了腿。”
王小嵩呆住了。
弟弟说:“咱妈下班的时候,正赶上三奶哭得昏过去……咱妈没进家门就送三奶上医院去了,叫你晚上还煮苞谷面粥。”
王小嵩从书包里取出了一本小人书——是屠格涅夫的《木木》……
他一页一页地抚平小人书的卷角。
眼泪落在手上。
眼泪落在书上。
全班又在端坐,严肃地听有线广播。
喇叭箱里传出的又是校党支部女书记的声音:
“对于有关阶级斗争的现象,我们抓起来绝不手软。希望广大同学,擦亮自己的眼睛,明辨是非。事实向我们证明,阶级斗争可能就发生在我们身旁。”
“对于扰乱校纪的学生,我们也不能不做出严肃的处理。故此,校领导一致决定,给予吴振庆、韩德宝、徐克、王小嵩记大过处分。郝梅同学承认错误态度较好,免予处分,给予公开警告……”
陶老师走进教室。
张萌喊令:“立!”
全体起立。
张萌喊令:“礼。”
全体敬礼。
张萌喊令:“坐。”
全体坐得无比齐,无比端正。
陶老师踏上了讲台——他一脸胜利者的矜持和得意。
陶老师说:“将课本翻到第二十三课。”
全体同学,仿佛翻书本的动作都受过专门的训练似的一致。
看来,他们是被教育得完全臣服了。
在讲台上讲课的陶老师很投入,讲得很自信,一会儿转身在黑板上唰唰地飞快地写了一个词,一会儿做着手势侃侃而谈。
王小嵩却什么也没听见。
远远的梆声传来,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梆声。
5
春节到了,鲁迅先生说过:“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王小嵩家也一样。房子虽然破旧,却也经过了认真的打扫,迎了灶王,供了祖宗,现在母亲刚刚剪完拉花。她和王小嵩一个站在炕上,一个站在桌上,将第二条拉花拉了起来。
王小嵩站在桌上仍不够高,脚下还踩着小凳,弟弟妹妹怕他摔了,两个人四只手紧紧把牢小凳。
两条拉花的交叉点,悬着一只纸叠的花篮。
母亲坐下来,抬头欣赏地说:“看,妈做的,不是和卖的一样好看吗?”
墙上贴着一张新年画——扎肚兜儿的白胖小子,怀抱一条大鲤鱼。
年画的主题是——年年有余。
贴了窗花的窗子。
点了丹红的馒头。
王小嵩从桌上蹦下,也抬头欣赏着,说:“比卖的好看!”
他将母亲剪剩下的一些红绿纸归在一起,似乎想揉了扔掉。
母亲急忙制止:“别揉,别扔!留着。留着明年妈还给你们做……”
母亲过来用一张旧报纸将这些红绿纸夹起来,四处瞧瞧,一时也没地方留存,照例压在炕褥底下。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分糖——大约半斤没有糖纸的“杂拌糖”盛在一个盘子里,他在往三小片儿纸上放糖,口中还说着:“你的、我自己的、你的、你的、我自己的……”
母亲一边铺一块旧桌布,一边说:“你那么大孩子了,还和弟弟妹妹平均分,好意思吗?”
王小嵩便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问弟弟:“多给小妹妹五块,行不?”
弟弟并不怎么情愿地说:“你说行,就行呗。”
母亲又开始规整抽屉。突然,她说:“坏了!”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起惊异地抬头望母亲。
“妈,怎么了?”
“还剩一斤今年的粮票没用,明天哪里都关门,过了春节可就作废了……”
母亲皱眉瞧着手中的一斤粮票,那样子,显然认为这是一件相当严重的事。
母亲回头看王小嵩,当机立断地说:“快,给你弟弟妹妹们穿好衣服,妈给你两元钱,你带他们去下馆子!”
弟弟妹妹欢呼起来:“下馆子喽!下馆子喽!”
王小嵩说:“妈,三个人,两元钱,能吃什么呀?”
母亲很慷慨:“那就再多给你们一元!反正你今晚得把这一斤粮票给我花出去。这年月,要是白瞎了一斤粮票,不是罪过吗?”
王小嵩率领弟弟妹妹匆匆走到马路上,弟弟妹妹不时打滑溜儿。
他们走过一家又一家小饭馆儿,家家都关门了。
大年三十儿的马路上,却是冷冷清清的、静静悄悄的。某些单位的门外斜插着旗杆——红旗在寒夜之中静止地垂悬着。
妹妹说:“哥,我冷。”
弟弟说:“我的脚和手都快冻僵了。”
王小嵩说:“你们看,前边那不是有一家小饭馆吗?快跑!”
于是他带头跑起来。
他和弟弟从两边儿扯着妹妹的两只手跑。
他索性背起了妹妹跑。
王小嵩放下妹妹后,说:“我有个主意,如果里边还有别的吃饭的人,咱们就把这粮票卖了。”
妹妹问:“卖了?那咱们自己不下馆子啦?”
王小嵩说:“一斤粮票,能卖两三元钱呢!咱们把卖粮票的钱给妈妈。妈妈给咱们的钱,咱们一人一元,做压岁钱!不好吗?”
弟弟毫不犹豫地说:“好!”
妹妹问:“哥,什么叫压岁钱呀?”
王小嵩迫不及待地说:“回家再告诉你……”
店里只有一个顾客,他背对着门,独占一张桌子。
一位老师傅,双肘平放在柜台上,颇有耐性地望着那个人。
老师傅看见孩子们进来了就说:“哎哎哎,孩子们,别进来了!什么吃的都没有了。马上就关门了!”
背对着他们的那个人,一动未动。
王小嵩看看老师傅,请求地说:“大爷,我们只不过是先进来暖和暖和。”
“暖和暖和?”
弟弟却已走到了那个唯一的顾客身旁,问:“你买粮票吗?五元钱一斤!”
那人一怔,头微微侧向弟弟,接着摇了摇。
弟弟望着王小嵩。
老师傅也满腹狐疑地打量他们。
王小嵩不禁显得失望,不得已出示了那一斤粮票:“大爷,不管是馒头是烧饼,能卖给我们点儿什么,就卖给我们点什么吧。”
老师傅说:“你们……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王小嵩说:“我妈妈翻出了一斤粮票,让我们无论如何把它用了。如今谁家舍得白瞎一斤粮票哇?”
“那你弟弟刚才怎么问……”
王小嵩说:“他瞎问!他总好那样!”
弟弟不满地哼了一声,坐在一张桌旁。
王小嵩说:“我们为了花这一斤粮票,走了挺远挺远的路。我们手和脚都快冻僵了。”
老师傅心软了:“唉,你们这一斤粮票,可真算是花在了关键时刻!好吧,还有几个烧饼和一点豆浆。豆浆我给你们热热,谁叫你们大年三十儿的,挺远地扑奔这地方来了呢。”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团团围着一张圆桌,一边喝着豆浆吃着烧饼,眼睛一边看那个顾客的桌上——两盘饺子,已快吃光了一盘。还有一盘白菜豆腐干和一小碟花生米。
妹妹说:“哥,我也要吃饺子!”
王小嵩说:“明天是初一。明天你就能吃上饺子。”
“我现在就要吃嘛!”
“别再胡闹!再闹我揍你了!”
那个顾客起身,端起一盘饺子走过来,放在他们桌上。
王小嵩忙说:“叔叔,这不行!这……老师?!”
他竟然是赵老师。
赵老师也认出了他:“王——小——嵩?”
王小嵩不知所措地要往起站。
赵老师说:“坐着坐着。不用那么礼貌……”
赵老师穿一身棉工作服,有几处破了的地方,露出烧焦过的棉花。
他手中夹着一支吸了半截的烟。
王小嵩说:“老师……您……吸烟了?”他的目光,却望着老师工作服的左上方——那儿印着一个白色的“改”字。印在一个白圈里。
老师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捂那个地方。刚捂住,又坦然地放下了手。
老师说:“是啊。我曾要求你们,劝你们的家长别吸烟,现在我自己却吸起来了!”他苦笑。
王小嵩说:“老师,我想你……我们都想你。”
老师久久地望着他,渐渐低下了头。
“老师,您现在在哪儿?我好告诉同学们,我们好去看您。”
老师迅速地擦了一把眼睛,抬头注视着他说:“你们不必去看我,你替我给同学们捎个话,就说我嘱咐大家,我希望……大家都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王小嵩庄重地点了点头。
饭店老师傅刚才把头伏在手臂上,好像在打瞌睡,现在不知为什么他又抬起了头说:“哎,我说,你们别在这儿聊哇。一个大人和一个孩子,有什么好聊的呢?”
老师自豪地说:“这是我学生!我当过他班主任!”
老师傅又“友邦惊诧”了:“学生!噢,好哇,好哇,桃李满天下嘛!不过,那也别在这儿聊啦。”
妹妹说:“哥,我要撒尿。”
“等一会儿!”
“我憋不住了!”
王小嵩说:“真烦人!这么大了,还连裤带儿都不会解!”
他起身带妹妹往外走。
老师傅说:“走远点啊!别让我这儿门口冻一片尿冰!”
王小嵩带着妹妹回来时,老师不在了。
他问弟弟:“我老师呢?”
弟弟说:“你刚出去,他就走了。”
王小嵩对老师傅说:“您怎么让他走了呢?”
老师傅说:“你这孩子。我留下你们吃了喝了,就不错了。还有义务替你看着你老师吗?他长腿的一个大人,要走,我能拦住他吗?”
王小嵩推开门大喊:“老师……”
寒夜之中,远远地传来稀疏的鞭炮声——这里一响,那里一响。
当天夜里,黑暗之中王小嵩大喊:“妈,妈,快开灯!”
灯亮了,母亲欠身问:“怎么啦?做噩梦了?”
“妹妹尿炕了!”
妹妹却仍熟睡着。
母亲赶快将妹妹挪入自己被窝,瞧着被尿湿的褥子沮丧地说:“唉,刚刚拆洗过的褥子。”
王小嵩又一次惊叫:“不好啦,弟弟又尿了!”
母亲推推弟弟:“小二小二,憋住一会儿,你快给他端尿盆来呀!”
王小嵩蹦下地端起了尿盆。
弟弟却推而不醒,在被母亲扶起时,已尿出了一大半。
王小嵩只端着尿盆接了一小半。
母亲说:“瞧,刚刚拆洗过的两床褥子,都尿了!大冬天的,这可怎么整?”
母亲紧接着埋怨王小嵩:“你说你带他们吃点什么不好?干吗喝豆浆呀?而且还每人喝两大碗!”
王小嵩也不分辩,放下尿盆,自己也睡眼惺忪地对着尿盆哗哗撒起尿来……
大年初一。
王小嵩在看锅煮饺子。
母亲向窗外望望说:“有点儿太阳了。”抱起褥子出去晒。
母亲回来又抱起第二床褥子时,瞪着弟弟妹妹说:“你们干的好事!这大年初一的,多让人笑话!”
弟弟妹妹似乎无地自容的样子。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津津有味地吃饺子时,母亲却站在桌子那儿,背对着他们又说:“坏了!坏了!”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住了口,一齐不安地瞧着母亲。
母亲转过身,手掌心又托着一斤粮票:“妈昨天晚上忙乱中,给了你们一斤新发的粮票。该花掉的这一斤,却没花掉!唉,唉!”
母亲又埋怨王小嵩:“你花时也不看看!”
王小嵩嘟哝地说:“我怎么知道你会给错了呀!”
母亲又是惋惜又是自责地说道:“罪过罪过,真是罪过。”
外面传入喊声:“电报!出门接电报啊!”
母亲急忙出门去。
弟弟说:“哥,会不会是爸爸生病了!”
王小嵩瞪了弟弟一眼:“大过年的,别满嘴胡说!”
母亲进屋了,将电报递给王小嵩:“快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王小嵩看电报,继而看母亲,高兴地说:“我爸要回家过春节了!”
弟弟妹妹更高兴:“爸爸要回来喽!”
“爸爸一定会给咱们带新衣服!”
母亲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今天都初一了。他还没到家!要等到哪一天才回来呀?还说回来过春节呢!”
王小嵩又看了一眼电报:“就是今天!”
“今天?”
王小嵩说:“九点半到站的一趟火车。电报上还写着让接。”
妹妹说:“那一定带了好多好多东西!”
弟弟说:“没你的份儿!”
“有!有!”
王小嵩说:“别乱吵!吃你们的饺子!”又对母亲说,“妈,你和我一起去接爸爸吧?”
母亲说:“我才不去。妈连件体面的出门衣服都没得穿!”
“那……那我找吴振庆和徐克陪我一块儿去吧?”
“行!你再吃点饺子。吃饱了快去吧!”
王小嵩说:“不吃了!我这就去!我怕去晚了接不着。”
他匆匆穿戴了出门。
母亲一下子将妹妹搂抱在怀里:“这一回咱们全家该过一次团圆年了!你们的爸爸都三年没探家了!”
尽管是大年初一,在火车站上下车的人仍不少。
吴振庆对王小嵩说:“傻帽儿!咱们别在这儿站着呀!快到卧铺车厢那儿去!六七天的路程呢,能不坐卧铺吗?”
三人向卧铺车厢跑去。
没有上车的人,也没有下车的人。站台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他们眼巴巴地盯着车门。
列车缓缓启动,开走了。
吴振庆说:“这可怪了!你看清电报了吗?”
王小嵩默默从兜里掏出电报递给他。
徐克也凑过来看:“没错!写得明明白白,是今天!是这一趟车!你说你爸路上会不会出什么意外呀?”
王小嵩一听转身便跑。
吴振庆捣了徐克一拳:“你乱说些什么!把他脸都吓白了!小嵩!小嵩!”
他们追赶他。
路上,吴振庆和徐克走在王小嵩一左一右,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不停地对他说着什么,显然是在安慰他。而王小嵩脚步走得飞快,脸上淌着泪,似乎心里有某种不祥的预感。
王小嵩人和声音同时进了家门:“妈!我爸没有在那趟车上!”
紧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是吴振庆和徐克。
他们同时看见一个瘦长的、满脸胡楂的男人,怀抱着妹妹,一手端着带把的小茶壶,正坐在小炕桌后面安泰地呷茶。
他放下小茶碗冲王小嵩笑。
母亲和弟弟妹妹冲王小嵩笑。
吴振庆和徐克瞅瞅他,也冲他笑。
王小嵩喊了一声:“爸爸!”
他忽然哭了。
父亲问:“哭什么?”
吴振庆说:“没接着您,他回来时,一路可替您担心啦!”
“你们在什么地方接的我呀?”
徐克说:“在卧铺车厢,我们以为六七天的路途,你肯定在卧铺车厢。”
父亲说:“你们这些孩子,想得倒奢侈,我一个工人,坐卧铺谁给我报销哇?”
母亲说:“那也怪你!发电报的时候,为什么不写明在几车厢呢?你再花钱仔细,那几个字的钱就花不起了?”
父亲说:“不是花不起那几个字儿的钱,六七天得转三四次车呢。我哪能知道我会上了哪节车厢?一路上,车上一半是逃荒的人,连个座号都不讲了,能挤上哪节车厢算哪节车厢。行了,行了,别哭了。算爸爸的不对!过来,到我跟前来。”
吴振庆推了王小嵩一下——他不哭了,走到父亲跟前。
父亲扳起他下巴看了看他脸,又用手握了握他腕子,表扬地对母亲说:“你有功,我猜想我几个孩子还不定是什么皮包骨的样子哪!还行。”
王小嵩笑了。
母亲骄傲地说:“我当然有功啦!”
吴振庆和徐克看看满地的大包小包,惊讶万分:“大叔,你可怎么带回来的呀?”
父亲说:“背着、扛着、拎着,就差没用嘴叼了!”
徐克说:“大叔你真有能耐!”
母亲问父亲:“还认得他俩不了?”
父亲说:“哪能不认得他俩呢!这个是柱子,那个是狗子!”
“错了!我是狗子,他是柱子!”
母亲说:“别叫人家小名!孩子之间都不叫小名了!”
父亲挠挠头笑了:“难得你俩有心也和小嵩去接我,大叔送你们点东西,算大叔一点儿心意!”
于是父亲下了炕,打开那些大包小包——里面无非尽是些旧工作服、劳保手套、翻毛劳保鞋、旧皮帽子什么的。
父亲挑了两顶旧皮帽子给吴振庆和徐克:“有的是大叔自己节省下的,有的是工友给的。你们可别嫌弃。”
虽然是旧的,虽然戴在他们头上几乎盖住了眉眼,但毕竟比他们自己的要好得多。他们都很高兴,连说谢谢。
徐克说:“我这顶破棉帽子早该扔了!”
吴振庆说:“别扔,让你妈剪成鞋垫多好!”
父亲说:“对喽,这话我爱听。劳动人民的孩子,从小就要知道东西有用嘛!”
外面有人敲门。
王小嵩开门——门外站的是郝梅。她一身新,还扎了好看的辫结,围着条毛围巾,显得异常漂亮。
王小嵩一愣。
郝梅说:“我来给大婶拜年。”
她进了屋,看看吴振庆和徐克:“你们也在这儿啊?那我也给你们拜年啦!”
屋里已没落脚的地方,她只好站在门口。
吴振庆和徐克显出对她不屑一顾的样子,其实都是自惭形秽。
王小嵩也显得不自然。
母亲说:“小梅,快里边来坐!”
郝梅越过大包小包,坐在炕边。
父亲惊奇地看着她。
郝梅说:“是大叔吧?”
母亲说:“是,刚到家。”
“大叔过年好!”
父亲说:“好!好!”
母亲说:“你不认识她了?”
父亲又挠挠头:“记不得啦。”
母亲说:“她小时候,我看过她嘛!”
“噢……想起来了!”父亲说,“我和你爸还是同行哪!”
母亲一撇嘴:“人家是建筑工程师,你是个工人,却和人家攀同行!”
父亲说:“怎么是攀呢!没有我们建筑工人一砖一瓦地盖,再高明的工程师,他的图纸还不是废纸一张啊?”他问吴振庆和徐克,“大叔说得对不对?”
吴振庆和徐克大声地说:“对!对!”
郝梅尴尬地垂下了头。
母亲说:“小梅,瓜子!”抓了把瓜子欲塞给她。
郝梅说:“大婶我不……你家现在人多,我待会儿再来。”
她起身跑出去了。
母亲冲着父亲说:“你看你,说得多不好!人家孩子可仁义啦,年年过春节都来给我拜个年。”
父亲奇怪地问:“她是生气走了?我说得不对?”
王小嵩也急忙转身跑出去,冲郝梅背影喊:“郝梅,你别生气,我爸说话就那样。”
郝梅只顾低了头往前走。
吴振庆和徐克也出来了,他们戴着王小嵩父亲给他们的皮帽子,手中拎着自己的棉帽子。
徐克摇着手中的棉帽子:“咱们工人有力量!嘿,工作起来……”
他分明有点幸灾乐祸,完全是唱给郝梅听的。
吴振庆捣他一拳:“唱什么唱!”又自言自语地说,“其实郝梅一向对咱们挺友好的。不像张萌那么讨厌。倒是咱们常和人家过不去。”
王小嵩怅然地望着郝梅远去的身影……
初一夜。
王小嵩、吴振庆、徐克和几个孩子放小鞭玩儿。
有的孩子打着灯笼,有的孩子甩着“滴答筋”——今天的孩子们所拥有的花鞭花炮,乃是他们当年所不敢奢望的。
打灯笼的孩子排成一长队,一边扭秧歌一边唱《解放区的天》。
王小嵩故意将燃着的小鞭扔向徐克,吓了徐克一跳。
于是徐克还击。
小鞭落在小嵩身上。
王小嵩高喊:“我投降!我投降!我穿的是新衣服。”
吴振庆说:“咱们去三奶家拜年吧。白天光顾玩了,也没给三奶拜年。”
徐克说:“对!给三奶拜年去。自从广义哥出事儿,我再也没见过他。挺想他的。”
吴振庆吸吸鼻子:“什么味儿?”
于是三个人都吸鼻子,都闻到了某种味儿。
吴振庆对王小嵩说:“别动!”绕着他转了一圈,终于有所发现,“你衣服着了!”
他立刻揉搓王小嵩棉袄后背。
徐克从地上抓了一把雪帮着搓。
吴振庆说:“好了好了,没事了。”
王小嵩急忙问:“我新棉袄咋样了?”
吴振庆对徐克说:“准是因为你刚才扔在他身上那个小鞭!”
徐克低下头。
王小嵩一时傻兮兮地瞪着徐克。
徐克说:“小嵩,咱俩是好朋友,你可千万别让我赔。我赔不起呀!”
王小嵩仍什么也不说地瞪着徐克。
徐克说:“要不……要不让我妈给你补一补,行不行?”
吴振庆说:“你妈瘫在床上,你不是又惹你妈生气吗?”
王小嵩说:“那我妈我爸就不生气吗?我爸从几千里地以外给我带回来的。”
王小嵩哭了。徐克也哭了。
两个好朋友不禁互相抱着哭成一团。
吴振庆说:“都别哭了。哭有什么用?都到我家去吧,看我妈有什么办法没有?”
同样室无长物的吴振庆家,三个孩子围聚在吴振庆母亲周围,盯着她一针一线给王小嵩补袄。
吴母补得非常认真。
补好后,吴母捧着看了看说:“线比衣服颜色浅了点儿。去,把你钢笔拿来。”
吴振庆取来了钢笔递给母亲。
母亲用钢笔仔细地涂染线痕。
母亲说:“得,织女也只能补成这样子。记着,一进屋就脱袄,脱了就反过来叠着。千万别让你爸爸发现。发现了够他生气的。”
王小嵩答应:“嗯。”
吴振庆指着墙:“看,我哥又寄回来一张奖状!今年他立了三等功!”
墙上,旧镜框里镶着奖状。下方是一张军人的小黑白照片。
母亲说:“显摆什么?不过是个三等功。”
三个孩子用充满敬意的目光注视着镜框。
三奶家门口。三个孩子碰到了王小嵩的父亲。于是老少四人一齐到三奶家拜年。
三奶的家里,男女大人居多。都在嗑着瓜子聊天。
王小嵩的父亲进门后高声嚷着:“嚯,差不多都在这儿呀!三奶,我给你拜年来啦!”
三奶老眼昏花:“谁呀?”
王小嵩说:“三奶,是我爸回来啦!”
吴振庆和徐克的父亲也在。他们各自叫了爸,找个地方蹲下。吴振庆的父亲和徐克的父亲同时起身拉王小嵩的父亲过去。
王小嵩的父亲说:“我不能坐啊,我还没磕头哪!”
三奶说:“就免了吧!”她的精神面貌已大不如前。
“哪能免了呢。三十儿我没能赶回来磕这个头,初一晚上得补上。您是咱们这儿几十户人家中的老寿星,给您磕头是我高兴的事儿啊!”
于是老王郑重地跪下磕头。
在徐克的暗示之下,王小嵩趁机将棉袄脱下,里朝外抱在怀里。
老王起身落座后,老吴说:“瞧你家小嵩,多知道爱惜新衣服!我们小庆这一点就不如他!”
老王慈爱地望着儿子:“长大了,该懂事了!”
三奶说:“他叔,听他婶讲,你,现在当了官了?”
“哪里啊!”
王小嵩说:“我爸当建筑队副队长了!”
老王忙说:“这孩子,大人说话你别插言,刚夸你两句就放肆!”
众人皆对老王刮目相看起来。
三奶说:“那……你总归是有了些权力了?”
“咋说呢,也不好偏说完全没有……”
“那……你就不能用用你那份权力,调动你那个建筑队,回来把咱们这一带破烂屋都扒了,盖几幢大楼让街坊邻居们住上?”
老吴说:“那敢情好。我第一个带头给你王大哥烧香磕头!”
老徐说:“那我就给你立座碑。”
老王挠挠头,声音低了:“咱哪有那么大的权力呀。”
三奶没听见,说:“你怎么不说话?”
三奶的儿子,也就是广义的父亲,冲着三奶耳朵说:“妈,他说他没有那么大权力。”又对老王说,“自从广义这孩子出了事,我妈眼力耳力都一天不如一天了!”
三奶叹了口气。
老王问:“咋又不见广义呢?”
广义他妈说:“成天躲在小屋里,任谁也不见。躺在他那小床上看课本,大学的梦是做不醒了。这可咋办呢?”
气氛一时沉闷。
一个男人挑起话头:“旧社会有句话,‘泥瓦匠,住草房’,这新社会了,还不是这样!”
老王说:“话可不能那么说。咱们才建国几年啊?又赶上这场自然灾害,国家有心体恤咱们老百姓,也没这份力量啊!”
老徐说:“老弟,你……八成是入党了吧?”
老王说:“那倒暂时还没有。我先不着急入。”
老徐说:“听你这口气,倒好像什么时候想入,和党打个招呼就行了似的。”
老王说:“我还没和党打过招呼,党倒赶着找咱们打过招呼了,还给过我一张表。我才会写几个字?自己填不了,找人填又怕人笑话……到现在还压在褥子底下。”
三奶说:“他叔,你走南闯北的,见多识广。你说这共产主义——就是住楼房,大米白面可劲往饱了吃的那种好日子,究竟有没有个谱?”
老王说:“三奶,别的你可以不信,这共产主义,你一定得信!”
“那还得等多少年呢?我能赶上那一天?”
“也就十年八年吧,快了,兴许五年就实现了!您可一定要好好活。到时候咱们街坊邻居住的那幢楼,我一定带人回来亲自盖!”
于是众人都笑起来。
王小嵩等三个孩子也笑起来。
老王却站起身告辞:“三奶,我不能多待,先走一步了!”
广义妈说:“是啊大哥,好不容易千里迢迢回来一次,快回去多跟大嫂亲热亲热吧!”
老王说:“小嵩,穿上袄,跟我回家吧。别在三奶这儿添乱了!”
他望望紧关着的小屋的木门,想了想,走过去,隔着门说:“广义,你连大叔也不出来见一面,大叔并不怪你。你心里边的苦,大叔全明白。记着大叔一句话——一条腿的人要比两条腿的人有多一倍的志气,才能活得像个人样!”
众人都低下了头。
广义妈用衣裙拭眼睛。
广义爸冲门大声说:“你到底听见你叔的话没有?”
小屋里静悄悄的。
三奶的瘪缩的嘴唇哆嗦着,老人情感坚毅地控制着感情,但眼角毕竟淌下了泪。
广义爸说:“广义,你今天得给我出来!”
老王朝他摆摆手,摇头叹息着,走了。
夜里,王小嵩家。弟弟妹妹发出甜睡时的呼吸声。
黑暗中,父母在低声交谈——母亲紧贴着墙仰躺着,用胳膊支着头。
“家里你以后不必担心。说说你那边的生活吧!”母亲说。
父亲说:“大西北比内地更苦哇。冬天里风沙那个大。我们有一个工友,夜里出去解手,正赶上风沙起来了,一时天昏地暗,就找不到帐篷了。白天发现冻死了,才离帐篷几十米远。根本就见不着一片儿青菜。我们全队人,一冬天只靠一坛臭豆腐下饭。还缺水,我们喝的水,是用小毛驴拉的水车,到黄河边抽上来的,像黄泥汤一样,沉淀好几天才能做饭。干旱季节,老牛跟在我们的水车后面,用舌头舔滴下来的水,一跟跟几十里。渴死的牛,牛皮都剥不下来,因为牛身子里缺水。那肉,也像糟木头一样难吃……你哭什么?”
母亲说:“我还能哭什么?就不兴人家心疼你了?”
“唉,有时那是真想家呀!”
“光想家啊?”
“想家还不就是想孩子们嘛!”
“那你把孩子们带走好啦……”母亲向墙壁翻过身去。
父亲说:“我也没说一点儿不想你吗,真是的。”
父亲说着,一只手臂去搂母亲的身子。
母亲又转过身子,轻轻拨开了父亲的手臂。
父亲说:“你有根白头发,我给你拔下来。”
母亲说:“黑灯瞎火的,你就能看见我有白头发?”
父亲向母亲俯过身去。
王小嵩悄悄将头缩入被子里。
白天。
父亲像准备出门流浪似的,背起一个打成卷儿的包袱。
弟弟妹妹坐在炕上,以留恋的目光望着父亲。
母亲说:“就不能再多住几天?”
“不能。来回十二天假。我是副队长,得为工友们做榜样……谁也不用去送我。”
站在母亲身边的王小嵩说:“爸,就让我去送送吧!”
父亲不容商量地说:“用不着。”他抚摸着他的头又说,“你是老大,要听你妈的。除了好好学习,还要帮你妈多做家务,照顾弟弟妹妹。你妈不容易。记住我的话了?”
王小嵩点点头:“嗯……”
父亲抬头望着母亲:“我这次回来,最高兴的是——街坊邻居和我们的关系还像从前那么好。这一点对咱们穷老百姓很重要,嗯?”
母亲表示明白地点点头。
父亲说:“我不挨家挨户地告别了。我走后,你替我跟他们打个招呼。”
父亲的目光望向弟弟妹妹,最后望向王小嵩。
王小嵩问:“爸爸,明年你还回来探家吗?”
“明年哪行。三年一次……”父亲在王小嵩肩上用力拍了一下,一转身迈出了家门。
外面飘着鹅毛大雪。
王小嵩和母亲扶着门框,目送父亲在大雪中渐渐走远了。
冬去春来,树上结满了诱人的榆钱。
王小嵩背着书包站在别人家的“板杖子”外,仰望着。
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他回头看,见是吴振庆和徐克。
徐克看着榆钱说:“明天上学时,带个竹竿,带个钩子。”
吴振庆说:“说不定明天就看不见了。”说罢,他将自己的书包往王小嵩脖子上一套,想蹬“板杖子”去撸榆钱。
不料里面传出一声凶猛的狗叫。
吴振庆吓得从“板杖子”上摔在地上,被王小嵩和徐克扯起便跑。
在回家的路上,吴振庆说:“那是什么人家?还养得起狗?”
王小嵩说:“我早打听过了,听说住的是一户苏联人。”
徐克说:“是‘老大哥’家呀?那咱们可不能撸人家的榆钱儿!”
吴振庆说:“什么老大哥不老大哥的!我听大人们讲,他们已经变修了!明明知道咱们闹灾荒,还逼着咱们还债!要不咱们中国人也不至于这么挨饿!”
“他妈的,那咱们明天就给他来个不客气!”
忽然他们都不说话了,都盯着同一个方向——一个男孩子背着一个口袋,几个男孩子跟着追问:
“在哪儿撸的?”
“在我爸工厂!”
“你爸工厂在哪儿?”
“告诉你们也白搭!你们进不去,有门卫!”
“那……分给我们点儿行不行?”
那男孩子加快了脚步。
跟随着的依然跟随着:
“不给,也不告诉,我们可抢啦!”
“抢!”
于是跟随者们一拥而上,从那男孩子肩上抢去了口袋,互相争夺着。
那男孩子不顾一切地捍卫自己的“果实”,被推倒了。
吴振庆高喊:“不许欺负人!”
三个好朋友路见不平,跑了过去。
“强盗”们用单帽、衣襟和兜,抓抢着撒在地上的榆钱儿。
等三个好朋友赶到,“强盗”们已经没影了,满地散布着榆钱儿。
那个男孩子哭着走了。
徐克说:“哎,你别走哇!我们帮你搂起来。”
那个男孩子头也不回地走着。
吴振庆说:“哎哎,你还要不要了!”
男孩子抹着眼泪走远了。
三个好朋友不由得同时从头上摘下单帽铺在地上,捡起了榆钱,捡着捡着,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双枯瘦的老手也伸了过来。
他们抬起了头,原来是三奶。
吴振庆说:“三奶,您怎么走到这儿来啦?”
三奶不言语,光自捡了榆钱儿往衣襟里放——看得出,她神经有些不正常了……
他们将他们帽子里的榆钱儿,都倒入三奶衣襟。
王小嵩和徐克一边一个搀着三奶回家。
徐克倒退着走在三奶前边,说着:“三奶,明天我们保证给你撸老多老多榆钱儿!那才大呢!”
夜里,王小嵩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牵着一条大狼狗,巡逻在一片榆树林中。树树榆钱儿肥绿诱人。
吴振庆和徐克骑在树枝上,边撸边吃。
一些男孩儿女孩儿走入树林,他挡住他们——而他们出示写有“允许证”三个字的证件。
王小嵩接过去,煞有介事地看——上有“王小嵩签发”五个字。
被允许的孩子们一个个行鞠躬礼走过。
郝梅也挎着个篮子来了,也要掏“允许证”。
王小嵩矜持地摇头摆着手,表示“免了”的意思。
郝梅从他面前笑着走过。
狼狗突然挣脱带子,叫着去追郝梅。
王小嵩喊叫着追狼狗。
梦醒了……
第二天,三个好朋友下了学又来到那个苏联“老大哥”的墙外。他们伫立在树下,仰头一望,傻了。一夜之间,树枝上的榆钱儿不但被撸光了,连有些树枝也被折断了——显然是被人从外面干的。
他们互相瞧着,神情沮丧至极。
晚上。王小嵩在捅炉子,有敲门声。
妹妹拍手:“妈妈下班喽,妈妈下班喽。”
母亲的话音:“慢点儿,抬高脚,好,进门槛了……”
母亲领回一个人。那人站在外屋灯光的黑影中,王小嵩看不清她的面容。但见那人穿着肥大的工作服,脸很黑,像个卸煤的工人。
母亲说:“看,我这家,就是这么个破乱样子。你要不嫌弃呢,你就住下。反正像你这么个大姑娘,总蹲火车站可不是回事儿。”
那人低头未语。
母亲说:“你不说话,就证明你愿意住下了。”兑了盆热水端到外屋:“先洗洗脸!”
母亲脱下工作服,吩咐王小嵩:“把火捅旺,今晚咱们正正规规地做顿晚饭吃!”
“大姐,有梳子吗?”是女人的腼腆的声音。
王小嵩扭头一看——母亲领回的竟是位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有一张淳朴的、俊秀的、使人信任的脸。
她羞涩地冲王小嵩笑笑。
王小嵩回她一笑,笑得也有些羞涩。
她走入里屋,坐在炕沿一端,从母亲手中接过梳子梳头。
她已将肥大的工作服脱在了外屋,里面穿的是碎花衣,蓝布裤子,脚着扣襻儿鞋,羞羞答答的样子。
王小嵩只顾打量她。
母亲一边动手削萝卜,一边说:“我给你们捡了个小姨,你们喜欢不喜欢?”
弟弟妹妹齐声说:“喜欢!”
母亲说:“那还不赶快叫小姨?”
“小姨!”
母亲说:“听到了吗?孩子们喜欢你呢!”
小姨指着王小嵩:“还有这个侄子呢!”
王小嵩说:“小姨。”
母亲端详着小姨:“我现在才看出来,你这么俊!”她又向弟弟妹妹,“妈给你们捡回这个小姨俊不俊啊!”
“俊!”
小姨低头笑了。
晚饭后,小姨欲抢着收拾碗筷,母亲拦她:“今天你还算个客,明天就不拿你当外人啦!”
小姨顺从地退到一旁,见王小嵩掉了一颗扣子,说:“来,小姨给你钉上扣子。”
王小嵩走到小姨跟前,小姨从随身带的包袱里翻出针线纽扣顶针,给他钉衣扣……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小姨的手,那是一双多么好看而又灵巧的手呀。
王小嵩心中好像有个声音在说:我愿意有一个小姨,我愿意有这样一个小姨……
王小嵩和弟弟妹妹已钻入被窝,他们趴在枕上看小姨补弟弟的裤子。
母亲一边展被,一边说:“别补了,脱了睡吧,咱俩盖一床被。”
小姨“嗯”着,却不开始脱衣服。
母亲推了她一把:“听话,快脱。”
小姨扭头瞥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一眼,他们正都如同欣赏一张年画似的看着她。
小姨说:“怪难为情的。”
母亲恍然大悟,笑了,喝道:“都给我侧过身去睡!”
小姨刚开始脱衣服,王小嵩和弟弟妹妹们的头,又都忍不住一起扭了过来。
“这些孩子,你们还没看够哇!”母亲拉灭了灯。
王小嵩的母亲从未捡到过什么,小姨是母亲唯一捡到的。她给这一家带来了特殊的亲昵,带来了笑声,带来了清洁,带来了此前从没有过的一种愉悦的时光。
从此以后,王小嵩家变了样——墙壁粉刷过了,窗子明亮了,家具摆放协调了,该铺什么布罩块什么布的家具铺上罩上了,被子叠得整齐了。弟弟妹妹也干干净净显得可爱了……
一天,王小嵩一家正吃晚饭,小姨兴冲冲地捧着收音机进了家门。
母亲说:“哪哪都不给修吧?”
小姨说:“修好了!”
母亲说:“怪了,怎么我去修几次,都说太老太旧,不给修呢?”
“大姐,我比你嘴甜呀!”
小姨接通电源,按下了开关,收音机里传出歌声。尽管伴着杂音,但还听得过去,唱的是《公社是棵常青藤》。
小姨和全家侧耳聆听,互相望着,都情不自禁地笑。
母亲对小姨说:“快吃饭吧!”
小姨兴奋地说:“待会儿吃。大姐,我家寄东西来了!”
“寄的什么?”
“你猜。”
“这么高兴,准是一身新衣服呗!”
“大姐你猜错了!是菜籽和花籽。我写信让家里寄来的。”说着,小姨找出一个大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些小纸包。她说:
“这是一包白菜籽儿,这一包是豆角籽儿,这一包是茄子籽儿,这一包是黄瓜籽儿,这一包是倭瓜籽儿……剩下的全是花籽儿!”
母亲说:“可真全,往哪儿种啊?”
小姨说:“我要把外面那些土堆土坎儿,变成菜地和花圃!”
母亲怀疑地问:“能长吗?”
“能!”
在小姨的指导下,王小嵩和她改造屋前屋后的土堆土坎。
小姨忽然叫了一声:“哎哟!”
王小嵩问:“小姨,怎么了?”
“手上扎刺了……”——她使的铁锨的把,是用带棱的木棍临时充当的。
王小嵩放下自己的锨,走过来,用一种大人对孩子似的口气说:“让我看……”
小姨将一只手伸给他。
王小嵩握着小姨的手指尖儿,看手相的先生似的,细瞧小姨的手:“这儿呢,小刺,我给你拔出来。”
他替小姨拔出了手上的刺,却并未放开小姨的手,赞叹地说:“小姨,你的手……真美!”
小姨笑了:“瞧你说的!干活儿的手,粗粗拉拉的,还美呢!”
“那也美!”
小姨抽出手,摸他的脸蛋:“你这么说,是因为你喜欢小姨。”
王小嵩将小姨的手按在自己的面颊上,用面颊亲偎着。
小姨又笑了,又抽出自己的手:“小姨也喜欢你……快干活吧!”
王小嵩一边干活,一边从旁偷望小姨。
小姨干活的姿态、动作,在他看来,仿佛也是那么美——尤其是,小姨那一条粗而长的大辫子垂在胸前的样子,以及小姨朝背后撩甩辫子的动作,使王小嵩看得有些发呆。
小姨发现了他在看她。
“傻看着小姨干吗呀?”
王小嵩又放下锨走到小姨跟前异常庄重地说:“我告诉你个话儿。”
“说吧,小姨听着。”
“你蹲下,我对你耳朵说!”
小姨蹲下了。
王小嵩手搂住小姨的脖子,俯耳悄悄说:“小姨,等我长大咱俩结婚吧!”
他说完,放开手,虔诚无比地望着小姨。
小姨也凝眸望着他,一时没听懂他的话似的。
小姨忽然笑起来,笑得不能自已,笑得坐在了地上。
王小嵩呆望着小姨笑,脸色渐变,如同被当面羞辱了似的,眼中一时涌满泪水。
他一转身欲跑开。
小姨一把拽住了他。
小姨笑着说:“怎么,你生我气了呀?”
王小嵩不语,扭头,掉泪。
小姨说:“小姨一定把你的话记在心里,行不?”
“那你笑!”
“小姨错了。小姨给你赔不是……快快长,好好儿长。小姨等你……等你到你长大那一天!”
她替他抹去腮上的泪。
母亲走来:“这是怎么了?跟你小姨闹别扭了?这孩子!”
小姨说:“没有。小嵩才不跟我闹别扭呢!跟我好着呢!是不是小嵩?”
王小嵩庄重地点头。
母亲参加了劳动——三人有掘坑的,有点种的,有浇水的,干得很默契。
晚上,王小嵩家。地上放一大盆,盆里的水冒着蒸汽。
洗过了澡的弟弟妹妹,趴在被窝里看小人书。
小姨问:“洗得干干净净的,好不好?”
“好。”
“以后,小姨每个星期都要给你们洗一次!还要给你们每人买条小手绢儿。淌了鼻涕,再也不许用袖子擦!来……都抹点儿雪花膏。”
小姨给弟弟抹过雪花膏,朝外屋问:“小嵩,你干吗呢?”
小嵩说:“劈柴呢!”
“明天再说吧,活也不是一天就能干完的,先进屋来。”
王小嵩进来了。
小姨说:“脱,小姨换了盆新水给你洗!”
王小嵩忸怩不动。
小姨说:“快脱呀!待会儿水凉了!”
王小嵩却去端盆——又哪里能端得动!
小姨问:“你端盆干什么呀?”
“我端到外屋自己洗去。”
“毛病!小姨给你洗还害羞呀!”
她替王小嵩脱起衣服来。
脱得赤条精光的王小嵩蹲在大盆里,小姨替他洗后背。
弟弟妹妹朝他刮脸蛋儿羞他。
他只有佯装不见。
王小嵩的心里说:“是小姨使我们的家变了样,是小姨使我们养成了清洁卫生的习惯,是小姨使我们低矮的屋子变得好像宫殿一样。”
小姨双手捧过王小嵩的脸,往他脸上搽雪花膏。
王小嵩目不转睛地瞧着小姨秀美的脸。
王小嵩的心里仍在说:“小姨,我把那木头做的、涂了墨的驳壳枪,我那十几颗花瓣玻璃球,我积攒的全部的糖纸和烟盒纸,我一切一切宝贵的东西统统都加在一起,也抵不上你——小姨对我们宝贵啊!”
确实,王小嵩家的这个小姨还带给了他们一片绿,带给了他们一个无比美的夏天……王小嵩觉得,他从没度过那么美好的一个夏天。
屋前屋后,这一处土堆上生长着绿油油的蔬菜,那一处土堆上盛开着散紫翻红的鲜花——彩蝶飞舞其间。
王小嵩、吴振庆、徐克在瓜架间相互背课文。
门前空地,母亲和小姨对面坐在小凳上,拆毛线,绕线团;弟弟伏在母亲膝上,妹妹伏在小姨膝上,如一幅家趣图。
徐克一边背课文,一边朝小姨望,背得结结巴巴。
吴振庆说:“你到底能不能背下来?”
徐克说:“我要是也有个小姨就好了!”
王小嵩说:“我的,还不就是你的?”
徐克说:“你小姨就是好!”
火烧云在西天变幻着图案。
月在中天。
如水如银的月辉之下,小姨不知在对母亲讲什么笑话,母亲大笑。
夏虫长吟短唱。
秋天,王小嵩家吃上了自己种的菜,可小姨却从他们家搬到厂里去住了,厂里终于在集体宿舍给她腾出了一张床。
一天深夜,外面风雨交加,雷声不停,闪电透过低矮倾斜的窗格子,在王小嵩家的破屋子里闪耀出一瞬瞬的光亮。王小嵩全家都已躺下了,但还没有入睡。忽然,王小嵩似乎听到了轻轻的拍门声。
王小嵩说:“妈,有人敲门。”
母亲说:“深更半夜的,哪会有人来!”
王小嵩肯定地说:“妈,是敲门声,你听!”
母亲侧耳倾听了一会儿,果然是敲门声。
母亲却不敢下地去开门。
敲门声又响起了。
“大姐……”
他们都听出了是小姨的声音。
“快……”母亲一下子坐了起来。
王小嵩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开了门。
小姨默默进屋,像从河里刚被救上来的落水者,衣裤全湿透了,神色木讷、凄然。
母亲问:“怎么不打伞就来了?”
小姨苦笑。
“你……你怎么了?”
“大姐,我……没怎么。”
母亲说:“我给你找身衣服换上!”一边找衣服,一边回头疑惑地瞧小姨,见王小嵩在望着小姨发呆,忙吩咐,“还不快给你小姨兑盆热水!”
王小嵩兑了一盆热水端到外屋。
小姨掬一捧水洗脸,她的双手久久未从脸上放下。她分明在无声地哭。
母亲捧着衣服,不安地望着她。
第二天,躺在床上的小姨,见老中医进了门,将身子一翻,面朝墙壁。
母亲说:“你这么拗,我可要生气啦!”
老中医说:“让她把手伸出来就行。”
母亲像哄小孩似的:“听话,把手伸出来。”
小姨的一只手缓缓地从被子底下伸了出来,同时用另一只手往上扯扯被角,盖住脸。
老中医为小姨诊脉。
弟弟妹妹从外屋溜进来,凑到床边。
老中医起身,示意母亲单独说话。
老中医跟母亲踱到外屋,母亲将门掩上。
王小嵩将门推开道缝,偷听。
老中医说:“当然,感冒是感冒了……不过……她……她怀孕了。”
母亲说:“可她……她还是大姑娘!”
老中医说:“是呵是呵,女人生小孩前,都是大姑娘。可她确实怀孕了。”
弟弟妹妹在里屋欢呼:“嗯,嗯,小姨要生小孩儿喽!小姨要生小孩儿喽!”
老中医走了。
母亲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赶出家门。
王小嵩绕到屋窗前,偷窥、偷听。
母亲扶起小姨,使小姨靠在自己怀里,一手端着碗,命令地说:“红糖水,喝下去。”
小姨喝完,母亲放她躺下,坐在炕沿,盯着她的脸,冷冷地说:“你瞒得过我的眼睛,能瞒得过别人的眼睛吗?还能瞒多久哇?”
小姨脸向墙,不回答。
母亲:“说,什么人的?”
……
“说话呀!你哑巴了?”
小姨的脸缓缓转向母亲:“大姐,我不能告诉你,我谁也不能告诉。”
“你……”母亲生气了,倏地站起,又忍气坐下,语气更严厉地说:“好。我也不多问了。只问你一句,事到如今,为什么不结婚?”
“大姐,我……不能和他结婚了。”
“什么?你怀上了他的孩子,你倒自己说不能和他结婚了。”
小姨闭上了眼睛,两颗很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母亲又站了起来:“你认我大姐,我就对你负着份儿责任!你这样能对得起你父母吗?你要什么都不肯说,不能在我家住了。我也不愿让人指我脊梁骨,说我收留了个大姑娘,在我家生下个不明不白的孩子……”
小姨睁开眼睛,噙泪望着母亲:“大姐,你放心。我好点儿……就走……绝不连累大姐你的名誉。”
母亲说:“走?你除了回农村,还能往哪儿走哇?”
小姨又扯被角盖住脸,被角微微耸动。
“唉……”母亲长叹了口气,重新坐在炕沿儿,又是怜悯又是恨地说:“你呀你,你这都是为了什么呀?”轻轻掀开被角,用手掌心擦去小姨脸上的眼泪。
土堆上,凋零败谢的花,开始枯黄的瓜豆的藤蔓。
萧瑟秋风掠过,各类叶子哗哗作响。
王小嵩从藤蔓上拧下最后一个倭瓜。
从家中突然传出小姨的叫声。
他倏地抬起头望着家。手里倭瓜掉在地上。他跃下土堆,奔向家中。
王小嵩呆立在家门口。
弟弟冲了出来。
王小嵩一把拉住弟弟:“小姨怎么了?”
弟弟挣脱,答非所问:“妈叫我快去找吴大婶!”
王小嵩猛转身向别处跑,仿佛要逃离那叫声,那呻吟声。
他跑到一幢房子的山墙后,背抵土墙,蹲下了,双手捂住耳朵。
婴儿的初啼响亮而高亢……
王小嵩慢慢往家中走,轻轻推开门,无声地进入家中,见母亲和吴振庆的母亲在洗手。
母亲说:“他婶,多谢了。哪承想,说要生,就生!”
吴母说:“谢什么!”吩咐王小嵩,“去把水倒了!”
王小嵩端起了那盆红色的水,默默地走了出去。
小姨被认为是一名品行不端的临时工,不久被工厂开除了。她的农民父亲把她接走了……
小姨与王小嵩一家依依惜别。
她头系围巾,怀抱婴儿,双膝给母亲跪了下去。
小姨说:“大姐,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我永远记住你和孩子们。”
小姨的父亲侧过身去,不忍看这情形。
母亲连忙扶起小姨:“你……你可要多多保重啊!好歹……你把孩子拉扯大。”
小姨凄然点头。
母亲将王小嵩和弟弟妹妹推到小姨跟前:“还不跟小姨道个别?”
王小嵩流着眼泪:“小姨。”
弟弟妹妹左右扯住她,哭了:“小姨我们不让你走。”
小姨摸摸王小嵩的脸颊:“要好好学习啊,小姨和你妈一样,盼着你将来有出息。”
小姨的父亲扯着小姨,说:“走吧,因为你是团支部书记,队里才抬举你,让你进城来支工……”跺了下脚,又说,“谁叫你这么丢人现眼!”
母亲脱下了外衣,罩在婴儿身上。
小姨三步一回头地跟她父亲走了。他们走远了。
王小嵩全家目送着。
王小嵩突然奔上一土堆,大喊:“小姨!我长大了一定……”
母亲也奔上土堆,捂住他的嘴。
经过一番挣扎,王小嵩已全没了力气,只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三个字:“杀了他!”
母亲扇了他一记耳光。
他怔怔地瞪着母亲。
母亲掩面奔下土堆,冲进家中。
他呆呆地站在土堆上。
他的视野中已没了小姨的身影。
秋风扫落叶,聚在他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