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一片齐腰高的荒蒿野草——它的纵深处传来拖拉机被陷住时发出的闷吼。隐约可见拖拉机的烟筒顶端,喷吐出时浓时淡的烟缕。一面旗帜在更远处飘扬,仿佛没有旗杆,旗杆被荒蒿草遮蔽了。

拖拉机的闷吼声变得畅快了——它终于摆脱了淤陷。

荒蒿野草向两旁倾倒,如被巨蟒的身躯轧过。

一台泥头泥脸的拖拉机突然出现在蒿草地域的边际,履带糊满泥巴,绞着花草。

一位着旧军装的中年男人拨开蒿草——他是连长。他衣上溅了不少泥浆点子,挽着裤腿儿。看不出他脚上穿的究竟是一双什么鞋,因为那已经是一双泥鞋。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地——这里那里,野花烂漫。

连长朝后一招手,大声而且充满乐观地喊:“都来吧!到连队啦!”

蒿草分拨开处——吴振庆、徐克、王小嵩、韩德宝、郝梅、张萌等一批知识青年依次出现。他们一个个泥猴儿似的不成个孩子样儿。

他们面面相觑——这就是“连队”吗?怎么仍然是茫茫的野草,不见一所房子,我们究竟住在哪儿呢?他们最后都将目光投在连长身上。

吴振庆鼓起勇气说:“连长,连队……在哪儿?”

连长却已蹲在地上,从拖拉机上抠下了一大块泥巴用手攥着,赞叹地自言自语:“嘿,太肥啦!能攥出两手油来!”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跳出驾驶室,问连长:“这一大片都归咱们连啦?”

“不归咱们也得行啊!”

一些老战士、老职工也拨开蒿草出现了——扛着知识青年们的行李箱,拎着他们的网兜手提包之类。

一名老职工刚要把他扛着的柳条箱放在地上,立刻遭到一知青的抗议:“哎,你别把我的柳条箱放地上哪!这又是水又是泥的,能放吗?”

分明地,那老职工想抢白一句什么,但却忍住了没说,只好将柳条箱扛在肩上。

替知青扛着东西拎着东西的老战士、老职工和一个个心灰意冷的知识青年,都望着连长。

连长说:“大家先扛会儿!谁叫你们是老战士老职工哪,这点儿义务还是应尽的嘛!”

他走向拖拉机,从驾驶室取出两把镰刀,给了开拖拉机的老战士一把,紧接着一弯腰,唰唰,割倒了一大片草。

韩德宝、徐克等几名知青悄悄怂恿吴振庆:“你倒是问问啊!”

吴振庆说:“我不是问过了嘛!他不回答,我有什么办法?”

徐克说:“刚才他没听见,你再问一句怕什么?”

吴振庆说:“我也不能老做出头鸟哇!你没听说过枪打出头鸟这句话吗?”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也割倒了一大片草,他将两片草集中在一起。

连长对知青们说:“东西都放在草上!”

徐克问:“连长……”

连长回头看他:“嗯?”

他指着吴振庆说:“刚才他问你……咱们连队在哪儿啊?”

连长说:“肯定就在这儿!找找,没错儿!”

他说完继续割草。

徐克百思不得其解地嘟哝:“找找?”

老战士老职工们窃笑。

郝梅忽然有所发现,她用手一指:“在那儿——”

知青们的目光一齐顺着她手指处望去——泥土中钉入一块牌子,上写“十三连在此!”

……

连长吩咐老战士老职工们:“都先忍着点儿烟瘾吧!天黑前,抓紧时间支起帐篷,垒好炉灶,把晚饭吃到肚子里边去!”

于是他们极其顺从地扔了烟,开始从大爬犁上往下卸东西……

王小嵩轻声然而很清楚地说:“他骗了我们!”

连长回头:“嗯?谁说的?”用目光在知青中寻找说话之人。

郝梅向王小嵩使眼色,希望他缄默。

吴振庆挺身而出:“我说的!”

连长说:“又是你。你叫吴振庆,对吧?”

“对。没有过第二个名字!”

知青对峙地瞪着连长。

卸东西的老战士老职工们默默关注着事态。

连长说:“这你可得好好给我说清楚。我怎么骗了你们?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地承担骗子的罪名啊!”

王小嵩说:“动员我们来的时候,可没讲这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讲的是砖瓦房、沙石路,完全机械化,上工下工,卡车接送……”

一名老战士教导他:“谁这么骗你们的,你们将来找谁算账去。可不许跟连长胡闹!从今天起,你们就都是兵团战士啦!是战士,就得懂点儿战士的规矩。”

另一名老战士揶揄地说:“一句骗你们的话不讲,你们就能唱着歌儿来了。”

“都一边儿去!没你们的事儿!”连长说,回头又对知青们说,“我也觉得,你们如果都是听信了那样的话才来的,当然等于是上当受骗啦!不过,我可没到城里去动员你们是不是?咱们一路上,我总是不断地对你们说,要充分做好应付艰苦的思想准备是不是?”

韩德宝凑到了连长眼前,用商量的口气说:“连长,那……我不在这个连队了行不行?不是有三十几个连队吗?再把我分到别的连队吧……您不是从骑兵部队转业来的吗?我爸也当过骑兵。兴许你们还是战友呢,我爸叫……”

吴振庆厉声呵斥:“韩德宝!”

连长说:“嚯,刚来就跟我套交情,现在要求调到别的连队去可晚了。我实话告诉你们,这儿离最近的连队,有四十里,不,四十公里。”

知青们又一阵面面相觑。

王小嵩说:“够啦!你还好意思告诉我们这一点,反正你们都是一伙的,尽管你没亲口骗我们。”

郝梅跺了下脚:“小嵩!”

她走过去,将王小嵩拉到一边。

连长笑了笑:“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为他起码说了一个事实,不但我和那个对你们讲假话不讲真话的人是一伙,而且,今后和你们也是一伙的。棒打不散。今后咱们都是北大荒的人,还不是一伙吗?”

知青们都只有默默听着。

连长说:“我理解你们,风餐露宿三天多,满心希望能洗上个热水澡儿,被请进一切都布置好的砖瓦房里,往热炕上一躺,美美地睡一觉,第二天各处参观参观,发现自己来到的地方,比梦里梦见的更理想、更美好。砖瓦房,其实是有的……”

韩德宝迫不及待地问:“在哪儿?”

连长说:“在你们将要盖起它的地方!”

郝梅却从拖拉机链上拔出一株小花儿,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问连长:“连长这是什么花儿啊?”

连长说:“我也不知道。”见她似有些失望,又说,“以后知道了我会告诉你的。不过咱们现在没时间上植物课。吴振庆!”

“干什么?”

“要答应‘到’。”连长又叫,“吴振庆。”

“到!”

“现在我正式任命你为知青班班长。咱们是部队编制,你们十二个人,正好够一个班。希望你好好干。将来知青多了,争取当排长。”

连长说完,帮着卸东西去了。

知青们又都将目光集中在吴振庆身上——他们的目光是复杂不一的——有嫉妒、有依赖、有毫不掩饰的不服气,还有的在乜斜着吴振庆冷笑。

徐克问吴振庆:“咱们……老站在这儿啊?”

吴振庆没好气地说:“你愿意老站这儿,那你就老站这儿!”他一转身也帮着卸东西去了。

徐克看看韩德宝说:“他干吗冲我来啊?”

王小嵩和郝梅对视一眼,默默地也向大爬犁走去。

徐克和韩德宝猛醒似的,挪动了脚步。

其他知青,情愿的,或者不那么情愿的,都仿佛被某种无言的命令所驱使,开始和老战士老职工们一起搬卸东西。年轻人是那么有意思。一旦投身于集体劳动中,即使不情愿的,看起来也干得挺欢。

突然有一个知青指着一个知青对吴振庆大声问:“班长,她怎么就可以那么特殊!”他指的是张萌。

张萌背对着人们,守着她的皮箱和她的东西,孤零零地坐在草堆上。

吴振庆喊:“张萌!”

张萌缓缓侧身望着他。

“张萌!”

张萌缓缓站起:“干什么?”

“要回答‘到’!张萌!”

“到。”

“你怎么就那么特殊!”

“我……胃疼。”

王小嵩悄声说:“真的胃疼,我看到她在路上吞药来着。”

吴振庆嘟哝:“胃疼可以帮着卸点儿小东西嘛!”

连长走过来拍拍吴振庆的肩:“小吴啊,当班长了,今后要学会关心战士了啊?”从身上取下军用壶递给他,“我也有胃疼病,这里不是水,是草药汤,胃疼时喝一口就管用,去,给她……”

连长轻轻推了吴振庆一下。张萌望着吴振庆向自己走来,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儿,不知是感激连长,还是内心里充满了委屈,或二者兼而有之。

2

夜,降临在这一块荒无人烟的草地上,临时帐篷总算搭起来了,可是,谁知第一天就发生了真正的恐慌,一条蛇钻进了女知青的帐篷,而且咬伤了最怕蛇的郝梅(不知是什么情形,据说郝梅被蛇咬,与张萌有关)。幸而老兵团战士闻声赶到,打死了蛇,及时地治疗了郝梅的蛇伤。

第二天连长替郝梅的腿缠纱布,缠好后说:“明天给我好好躺着,绝对不许弄脏弄湿伤口。在这地方感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连长又望着众知青们说:“明天起,先放你们两天假。洗洗衣服,美化美化咱们周围的环境。我呢,亲自给你们做顿三鲜汤!”

一名女知青问:“哪三鲜啊?”

连长说:“鱼,青蛙,还有那条蛇。你们就尽管守着锅可劲儿‘造’吧,那才叫补呢。”

众知青似信非信……

嘹亮的号声。

帐篷里,知青们纷纷醒了。

韩德宝揉着眼睛嘟哝:“不是说放两天假吗?”

徐克说:“放假就等于可以躺在被窝里睡懒觉哇?起来起来!是战士就得闻号而动。”

知青们端着脸盆依次钻出帐篷。

最后欲钻出帐篷的是张萌,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在帐篷口站住,回头望郝梅——郝梅低头系鞋带。

郝梅一抬头,两人目光遭遇。

张萌立刻旁视,嗫嚅地说:“都怪我……”

郝梅问:“怪你什么啊?”

“要不是因为我把帐篷掀开了一道底缝儿,你也不会被蛇咬!”

“怎么能怪你呢,你又想不到蛇会钻进帐篷。”

张萌见郝梅起身端脸盆,又说:“你别出去了,我把洗脸水给你打回来。”

“我不至于……我可不愿一个人整天待在帐篷里。”

小河边,知青们在洗漱。张萌对郝梅说:“你千万别碰水,弄湿了伤口可不得了。”说着拿起郝梅的盆,从河中打了盆水端到郝梅跟前放下。

吴振庆、王小嵩、徐克、韩德宝凑在一起洗漱。

徐克说:“你们看,你们看。”

韩德宝问:“看什么?”

“那位骄傲的公主呗,现在落到了侍候人的地步。”

不远处,张萌蹲在地下,绞湿了毛巾,递给郝梅。

郝梅说:“没想到一往下蹲还真有点儿疼。”

张萌一边替她往牙刷上挤牙膏,一边说:“你别不好意思,侍候你是连长交给我的任务。”

郝梅正擦脸,一听这话,看着张萌说:“连长的原话是让你照顾我。”

张萌却故意不看她,淡淡地说:“反正都是一回事儿。”

“不是一回事儿!”

“好好好,不是一回事儿,那请刷牙漱口吧!”张萌将牙缸和牙刷递给郝梅。

郝梅心中生气,但又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瞪着她而已。

韩德宝看见了说:“这才叫,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她最应该接受这种再教育啦!”

吴振庆将一口漱口水猛地吐出,严厉地说:“今后我如果再听到谁说这类话,我就对谁不客气!”

王小嵩说:“振庆……”

“叫班长!”

“班长……我看……我想……”

“什么我看我想的,有话直说!”

“直说就直说!”王小嵩说,“咱们别孤立人家张萌,她也怪可怜的。”

吴振庆瞪着徐克和韩德宝:“听见没有!”

徐克大叫:“听到了!”

王小嵩说:“也让张萌成为咱们一伙的吧!”

吴振庆说:“什么一伙不一伙的!刚来就搞小集团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就像你父亲嘱咐你的那样,今后……你也对张萌关心点儿。”

“那就要看她首先对我怎样了。”

“不管她对你怎么样,你也得多关心她点儿。”

“我是你班长,你给我记着,以后别这种口气跟我说话!”

吴振庆说罢端着盆扬长而去。

韩德宝说:“你们看出来没有?刚封了他个小破班长,他就当上瘾了!”

徐克说:“小月孩儿咂手指头,他那是还不懂滋味二字哪!”

这时传来连长的呼唤声——“开饭……”

连长腰扎围裙,在帐篷前,一手持一把勺子,守着一左一右两个大盆——盆放在一木板上,木板两端垫着土块,土块是用铁锨就地挖出的,切得方方正正。临时的板案上还放着柳筐,筐内是烙饼。

男知青和老战士们取了饼,用饭盒、缸子、碗让连长盛了汤后离去,或单独或扎堆儿地吃起来。

女知青们却趔趄不前。

连长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儿?都怀疑我的水平?都不肯给我面子?”

郝梅说:“不是的连长,我们都不敢吃蛇肉。”

“哪还有什么蛇肉啊,肉都煮‘飞’了,汤成了羹了……”

“那……我们更不敢喝了。”

连长说:“我早预料到这一点了,没有见这有两盆汤吗?这一盆是为你们做的,除了鱼没放别的!”

“真的?”

“当然!我是连长,能拿威信开玩笑?”

郝梅半信半疑地上前,连长往她饭盒里盛汤。

“你带个头儿,尝尝,不好喝,我也不勉强你们!”

郝梅尝了一口汤,对女知青们说:“鲜,真鲜!都快来放心大胆地喝吧,没治了!”

女知青们这才纷纷拥上前。

徐克喝完汤,对韩德宝、王小嵩和吴振庆说:“咱也尝尝给女同胞们做的汤什么味儿!”

他走去在另一盆里盛了一碗汤,喝了一口,自言自语:“一个味儿啊!”

他端着碗走到了女知青那一堆儿去:“哎,你们喝着好喝吗?”

郝梅说:“好喝呀!”

徐克朝连长那边瞥了一眼,小声说:“你们上当了!都是一锅汤,被连长分成两盆罢了。不过,蛇汤确实补身体。”

张萌愣愣地看他,瞧汤,忽然,放下饭盒,跑一边去吐起来。

有几个女知青也紧跟着跑一边去吐起来。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发现这一情形,朝连长使眼色。

连长扭头,大声喊:“徐克,你过来!”

连长站起,训斥:“好小子,你出卖连长!”

“连长,您别生气,我可不是成心的。”

“哼!”连长走向女知青们。

女知青们一个个不满地瞪着他。

连长低头,讪笑着吸烟。

郝梅看着连长,气愤地说:“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还是连长呢!”

连长说:“我说姑娘们,我先认错。不过呢,你们也得听我解释几句——从今天起,你们都得变一变了,变成什么样呢?要变成这样——什么苦都能受,什么活儿都能干,什么情况之下,说睡,倒身就能睡,哪一天断粮了,只要是没毒而又能吃的东西,管它什么,都敢吃。”

张萌问:“还会……断粮吗?”

“那可保不定。今天,就算对你们一次小小考验吧。”

他说完离开。

女知青们望着他的背影——继而互望。

郝梅端起自己的碗,一闭眼,一口气喝完了汤。

女知青们讶然……

郝梅说:“一来就被蛇咬过了,还怕喝蛇汤啊!我可要爱惜自己的身体——昨晚被挤出了那么多血,该补就得补!”

3

拖拉机锐利的犁头,插入这片处女地。

知青们自然而然地列成松散的一排观望着。

拖拉机手注视前方,神情煞是庄重。

连长扣上了旧风衣的风纪扣,肃立着,仿佛面前存在着某种神明,他虔诚地说:“北大荒的黑土地,你,请认真听着,我们,是那么崇拜你,又是那么敬畏你。我们这些人,不管是刚来的早来的,不管是从哪儿来的,来了,就都是你的人了,为了把你变成北大仓,我们是不会在乎流汗水的。在你和我们之间,一向是只有你发脾气翻脸不认人的时候,没有我们多么对不起你的时候。这他妈的不公平,为了今后我们能好好相处,彼此善待,我们一些早来的和这些打城里刚来的孩子,现在恭恭敬敬地对你三鞠躬,求你明年回报我们一个大丰收。我们就要斗胆在你身上开犁了,你可千万别以为是冒犯你……”

他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想了想,说的却是:“我们对你也再没什么可说的了。咱们双方,忠不忠,看行动吧!”

他从头上摘下帽子,肃立鞠躬。

知青们在他说话的时候,也一个个不禁变成了立正的姿势。他们随着连长鞠躬。

鞠躬毕,连长对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说:“老张,谁愿意坐着跟你一块儿感受感受,你带谁一圈儿吧!”

那老战士朝知青们点点头。

于是大家一齐拥向拖拉机。

吴振庆喊道:“都站住!我还没发话呢。能都坐上去吗?我说谁先上谁就得先上。别假谦让,但是争也没用!”

他的目光扫视大家。

张萌和郝梅站在一起,他望她们时,郝梅以为第一个肯定是自己无疑了,不待他开口,已向拖拉机走去。而张萌,却不禁朝后隐退。也许她心中想的是,最后一个轮到的,才会是她自己吧?

不料吴振庆说:“张萌。”

张萌万没料到,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看看众人的反应,犹豫地望着吴振庆。

郝梅不禁停住了脚步,回望着吴振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吴振庆却看也不看郝梅,不看其他任何人。

他只看着张萌一人,又大声说:“张萌,你先上。”

郝梅有点儿不高兴地退回了原地。

张萌却并未显出荣幸的样子,她甚至还有些不安,以一种近乎诧异的目光,看了看众人,看了看郝梅,似乎不得不服从命令。她低着头从吴振庆面前跑向拖拉机。

拖拉机吼了一声,向前一冲,荒原上出现了一条黑浪……

许多野花被犁头切断了根茎,郝梅跟随在黑浪后面,惋惜地捡着……

老职工趁知青们不注意,赶紧跪在地上叩拜不止。

徐克捅捅韩德宝:“瞧,不但无限崇拜,而且还迷信哪。”

吴振庆白了他们一眼,小声制止:“少见多怪!”

黑浪一直涌向天边。拖拉机绕回时,张萌从驾驶室探出身来,朝大家招手。

张萌跳下拖拉机,众知青围住她,七嘴八舌迫不及待地问:“有什么感受?什么感受?”

“有自豪感吗?”

“是不是像在船上啊?”

张萌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有那么一种挺特殊的感受,想……喊一句什么似的!”

又有知青坐上了拖拉机。

又一股黑浪在犁后呈现。

凡留下开拓者足迹的地方,便必定有卓越的精神之闪光。纵然时代扭曲而此精神不可亵渎,纵然岁月异常而此精神不可轻薄,因为它乃是从祖先至我们,以人类的名义所肯定的奋勇……

劳动开始了。

晴天,他们踩泥、托坯、搭小房架。

雨夜,他们用各种能遮雨的东西盖罩摞起的土坯和砌了一半的坯墙。

男知青们在草甸子深处割草。

女知青们在帐篷前编草帘子。

他们的身影沐浴着朝霞在处女地上进行地块丈量。

知青们纷纷在给家里写信。

王小嵩的信——妈妈,我觉得我离开家已经很久很久了,可是算算日子,不过才两个多月。这个月底我还能给家里寄三十元钱。一想到我已经能挣钱养家了,什么苦啊累啊,我就都不在乎了。真的,妈妈,我每天都挺高兴的,千万不要挂念我……

徐克的信——爸爸,我们现在已经不住帐篷了,我们住上了自己盖的房子。我们管自己盖的房子叫“知青宫”,咱家的小偏厦子,房顶有一处还漏雨,不知道爸爸是否修过了?是否抹了第二遍墙泥?有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妈妈已经移住到我为家里盖的小偏厦子里了。阳光照在妈妈身上,照得她暖和和的。要是让我给咱家的小偏厦子起个名,我就叫她“母亲宫”。爸爸你千万别生气,这并不证明我心里只有妈妈。而是因为,我觉得妈妈在家太可怜。自从瘫痪以后,就没晒到过太阳……

吴振庆的信——爸爸妈妈,你们好!儿一切平安。望勿挂念。儿现身为一班之长,时时感到就好比知青大家伙儿的家长一样。儿一定牢记爸爸对儿的教导,关心知青大家伙儿,胜于关心自己。当然也要牢记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教导……

4

夕阳西照在小河湾。

吴振庆持着鱼叉,拎着小桶,沿河边寻寻觅觅地走来。

他驻足,发现了鱼,举叉——叉着一条不大不小的鱼。

他兴奋不已地从叉上取下鱼,放入小桶里,继续向前寻觅……

他忽然又驻足呆立,果然他又有所发现——不过那显然不是鱼。

他蹲下了,闭上了眼睛。

他经受不住诱惑地缓缓睁开了眼睛——不远处,有一个人在洗澡——上半截赤裸的身子背对着他,长发瀑散,遮住了颈子,分披在两肩上——是个女的……

青春的优美胴体,在夕照之下那么动人。

吴振庆看得屏息敛气。

洗澡的女知青优美的双臂不时伸展开,用毛巾擦洗着身体,她用毛巾包住了长发。

她转过身来了,是张萌……

她朝吴振庆游了过来。

咚的一声,吴振庆的小桶掉进了河里……

张萌一惊,立刻缩身水中,仅露头和肩——她转动着头四望。

她发现了吴振庆,由于意外,而一时愣愣地望着他。

吴振庆赶紧说:“我……我没看见你!我什么也没看见!”

他自欺欺人地闭上眼睛。

哗——一桶水泼在他身上,桶也飞上了岸。

落汤鸡似的吴振庆一动也不敢动,仍紧闭着眼睛。

等他终于有勇气睁开眼睛——河中已没了张萌的影子。

他捡起桶就逃,仿佛后面有只猛兽在追。

晚上,吴振庆躺在被窝里辗转反侧。

他想——如果她向连长揭发我可怎么办?她肯定会的!她似乎永远瞧不起我,尽管我讨厌她是假的,可她瞧不起我却是真的……也许她现在还没有去找连长告我的状,倒不如我主动去坦白交代……

他坐起来了,开始穿衣服。

韩德宝问:“你怎么了?闹起失眠症来了?”

一片轻微的鼾声——王小嵩和徐克都睡得很香。

“我解手去……”

“撒谎吧?解手穿这么整齐?”

吴振庆没好气地说:“你管我呢!”

知青宿舍旁是连长住的一间极小的单人宿舍……

连长也睡得正死,打着鼾。

吴振庆在一旁叫:“连长,连长,连长你醒醒。”

他把连长捅醒了。

“你?”连长从枕下摸出手表看了看,“什么事?半夜三更的!”

“连长,我犯错误了。”

“明天再说。”连长又倒下欲睡。

“明天不行!明天交代就晚了!”

连长一翻身趴在枕上,瞪着他:“有这么严重?那你交代吧,简单点儿!”

吴振庆讷讷地说:“我……我看女知青洗澡来着……我不是故意的,我发誓,可还是被我……看见了。”

连长哭笑不得:“你给我回去睡觉去!这种错误也来把我搞醒!”

吴振庆只好走向门口。

“站住!”连长叫住他,想了想又说,“明天抽空组织知青班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以后在那条河分个男女界限。不许到远处去洗!更不许到深处去游泳!”

知青们聚集在宿舍前学“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吴振庆手拿“红宝书”,一本正经地说:“刚才咱们学了一遍。为什么要学呢?因为,出现了违反的现象。比如第七条——洗澡避女人,我们应该这样理解——包括女人洗澡也避男人的意思,还包括男人洗澡避女人的意思……”

知青们莫名其妙。

张萌始终望着别处,这时转过脸瞪着吴振庆说:“我理解,尤其包括男人不得偷看女人洗澡的意思,这是下流可耻的。”说完又望向别处。

吴振庆说:“对,张萌补充得很好。不过这样的不良现象,目前还没有发现……”

张萌又转过脸瞪他。

夜晚,知青们烧荒的壮观场面……

吴振庆围着火说:“注意,风向转了,别烧着自己!”

他见火舌扑向一个身影,而那身影似乎显得有些慌措。

他跑过去,搂着那人的头跑开了。

那人是张萌……

吴振庆很窘地放开了她——张萌也很窘。

吴振庆说:“你怎么不戴帽子,看,把头发烧焦了吧!发你的手套呢?”

张萌说:“我不戴!”

“为什么?”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可以改造好的子女,我怕别人批评我娇气。”

吴振庆摘下自己的单帽扣在她头上,又摘下手套塞给她:“戴上。我不批评你娇气,谁敢?”

“班长!班长!”一男知青跑到他跟前,惶惶地说,“班长,韩德宝到营里去取信,现在还没回来!”

吴振庆说:“那他就是住在营部了。”

“可是……他骑的那马跑回来了!”

“你报告连长了吗?”

“报告过了,连长已经带着人找去了。”

徐克说:“班长,这一带可有狼。”

吴振庆说:“少废话!都跟我去找!”

黑夜中狼嚎声凄厉而长……

这里那里,四面八方照耀着火把,手电筒和马灯的光。男女知青们的呼唤声:

“韩——德——宝——”

“德——宝——”

“韩老六!你在哪儿——”

……

一双双脚在“塔头甸”的水沼中踏过。

郝梅摔倒了,可她一手还高举着马灯。

王小嵩将她拽了起来:“你那只鞋呢?”

郝梅摇头:“不知道。”

王小嵩脱下自己的一只鞋给她穿上。

郝梅哭了:“我怕……”

王小嵩说:“别怕……跟住我……别走丢了。”

郝梅说:“我是怕……他被狼吃了……那我们可怎么对他爸爸妈妈说啊?”

一声枪响。

两人不安地循声望去……

一双双脚走向一起。

寻找者们终于围拢成了一个半环,各种光亮照向中间。

韩德宝枕着装满信件和报纸的书包,酣睡在一片灌木草中,有如醉卧万花丛中。

一女知青怯怯地问:“他……怎么了?”

连长说:“这小子,吃槠柿吃的。”

吴振庆生气了:“他妈的!起来!”

他狠狠踢了韩德宝一脚。

连长将韩德宝背了起来,自责地说:“大家也别怪他了。咱们到处找他也是应该的嘛。再说,我们大家伙儿有责任告诉你们——槠柿这东西是不能多吃的,吃上一小碗,跟喝上二两酒差不多,且后劲很大。有人因为吃得多了醉过一天一夜呢!”

黑夜中,一行人的身影向连队驻地走去……

5

男知青宿舍内有人在看家信,有人在看报。

韩德宝仍在酣睡着,不时发出两声鼻鼾。

吴振庆、徐克、王小嵩盘腿坐在一张床上,静听王小嵩读信。

“亲爱的哥哥,你好!家里一切正常……”

徐克说:“你弟弟这用的什么词呢!”

吴振庆说:“听着,刚上二年级,能写封信就不错了!”

王小嵩继续念:“振庆哥哥家,平安无事……”

徐克说:“就会这么两个词儿——一切正常,平安无事。后一句还是从电影里学的!”

吴振庆说:“住口,继续往下念。”

“徐克哥哥家,比较平安……”

吴振庆说:“你先别念关于他们家的话,先念关于我家的话行不行?”

王小嵩抬起头说:“信上怎么写的,我就怎么念的嘛!”

吴振庆一把夺去信:“就一句平安无事啊?”看了一眼,沮丧地拿着信仰面倒下。

徐克将信从吴振庆手中夺过,他急切地自己看起来,结果比吴振庆更沮丧:“你别心里不平,关于我家的话也就一句。”

王小嵩不禁显出很对不起两位朋友的样子:“话虽少,可是概括性很强,难道不是吗?”

吴振庆说:“你回信替我教训教训你弟弟,识的字应该一天比一天多了,怎么信反而一封比一封写得短了?把学的字都就着三顿饭吃了?”

徐克说:“谁叫咱们两家没个能写回信的人哪!”

王小嵩夺回信,不悦地说:“你们别不识好歹啊!我弟弟对你们俩又没什么义务!”

吴振庆一下子挺起了身体,气呼呼地瞪着王小嵩:“你……你他妈扯什么义务不义务的?”

王小嵩也不好惹:“你别他妈他妈的,我不怕你!”

其他知青们惊愕地看着他们,都不明白三个好朋友为什么忽然互相反目。

徐克息事宁人地说:“哎哎哎,都别这样,都别这样,有话都好好说嘛!”

王小嵩赌气倒下,胡乱扯开被子,蒙头蒙脚地整个儿盖住了自己。

徐克凑向王小嵩,以公道的口吻对着被子说:“小嵩,你呢,也应该体谅体谅我俩的心情,天天盼着家信,夜夜惦挂着家,结果就盼到一句话,我俩这心里边,能是好滋味嘛!哎哎,为什么振庆家是平安无事,而我家呢,却成了比较平安?这话里话外的,让人越琢磨,越觉得不大对劲啊!”

王小嵩突然掀开被子大吼一声:“滚!”

徐克吓了一跳,默默从他身旁退开去了。

有人吹起了口琴,吹的是《远方的大雁》。这本是当年一首红卫兵怀念毛主席的歌曲,可是此时此刻听来,那曲调吹得那么忧伤、那么哀婉。

徐克和吴振庆一样,头枕着双手,目瞪房顶,不得要领而又心存不安地自言自语:“比较平安……”

女知青宿舍。

一女知青看完一份报纸,兴奋地嚷起来:“好消息,好消息!本月十五,有第一批家长慰问团要来咱们师慰问啦!”

几个看信的女知青立刻围了上去,争着看那份报。

有人说:“今天九号,说不定会到咱们这儿来慰问吧?”

“我看不会。连条路都没有,怎么来?再说来了住哪儿啊?”

“那可没准儿。没路,咱们不是也来了吗?慰问团就应该到最艰苦的地方来慰问嘛!”

“都瞎高兴什么!好好看看,这是哪个月的报纸?”

拿报的女知青好好看了看,一时又情绪全无:“白高兴一场,上个月的。”

于是那份报纸被冷落了。她们各自退回了各自的铺位。

口琴声从男知青宿舍传来,她们静静地聆听着。

张萌看完信,溜下铺位,将信投入了火炉。

压抑着哭声的——是郝梅,她用枕巾盖住脸。

女知青们的目光投向了郝梅。

一个女知青对张萌说:“张萌,你和郝梅是一个学校的,小学又在一班,你怎么也不安慰安慰她?”

“就是的。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收到家信了。”

张萌扭头看了郝梅一眼,语气淡漠地说:“没谁教过我怎么安慰别人。”

话音刚落,一只鞋扔在了她身上,也不知是谁打来的。

张萌无动于衷,用木棍拨散了她那封信烧成的灰烬。炉火映在她脸上。她脸上有一种心怀侥幸的表情。

吴振庆和徐克在马厩旁铡马草。

吴振庆说:“铡不少了,歇会儿吧?”

徐克说:“你是大班长,歇不歇得听你的啊!”

“就咱俩的时候,咱们是哥们儿!”吴振庆抚了他的头一下,在他身旁的草堆坐下……

徐克郑重地说:“咱俩得找个机会向小嵩道歉。”

吴振庆不以为然:“因为那天晚上的事?就是咱俩打他一顿,他也不会生气的。谁跟谁啊!”

徐克坚持说:“那也得道歉。昨天晚上咱俩当时也没仔细看看他弟弟写来的那封信。信上说他妹妹生病住院了。家里借了很多钱。”

“真的?”

徐克点头。

“那你那儿还有钱没有?”

徐克摇头。

“我也没有了,和你一样,开了工资,留下了点饭钱,其余全寄回家了。”

徐克说:“所以我说应该向他道歉嘛!”

“光道歉有什么用?咱们得替他借一笔钱寄给他家里!”

“向谁借钱啊?”

吴振庆倏地一下站了起来:“向大家伙借呗!你借。我是班长,我不好意思出头。照着一百元借吧,借不够的,我跟连里借。以后由咱俩还就是了!但这事儿得瞒着他,一点都不许让他知道,明白不?”

徐克点头。

一女知青出现在房山头,看见他们说:“班长,你快来吧——张萌要当逃兵!”

她一说完,身影就消失了。

一台拖着爬犁的拖拉机正待开走,张萌拎着她的皮箱,被男女知青阻围在爬犁跟前。

蹲在履带上的开拖拉机的老战士,望着这情形摇头,卷起一支烟吸了起来。

吴振庆和徐克匆匆走来。

吴振庆大声问:“张萌,你要到哪儿去?”

“到团里去看病。”

“什么病?”

“那是医生应该回答的问题。”

吴振庆克制地说:“看病也应该请假。你向谁请过假了?”

“我现在向你请假也不算晚吧?”

“你如果带着皮箱去看病,我就不批准你去!”

张萌说:“也许我的病很重,需要住院,所以我得带些什么,有备无患。”

一男知青说:“我看你是思想病!你自己说,自从你来到这里以后,正经干过几天活?”

张萌说:“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有一分热,只能发一分光。再说我不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

一女知青说:“你别忘了你是‘走资派’的女儿!把接受再教育说成是劳动改造,对你也是完全必要的!”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听了这话不入耳,他站起来说:“哎,话可不能这么说啊!谁都不是来接受劳动改造的。如果你们知青是,那么我们这些老战士岂不也是了?”

郝梅走到了张萌跟前:“张萌,你这样多不好。大家对你会是什么看法呢?”

张萌说:“我不靠别人对我的看法活着……”转脸又对那女知青说:“告诉你,以前我是‘走资派’的女儿,现在我又是革命干部的女儿了!我爸爸不但被‘三结合’了,而且是市革委会常委了!”

“岂有此理!”徐克气愤至极地扑上去,夺下张萌的皮箱,并将她推得坐在地上。

“不许这样!”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跳下了拖拉机,将张萌扶起。

张萌冷冷地扫视大家之后,默默打开皮箱,只将钱包拿出揣入兜里,也不盖上箱盖,异常镇定地说:“好,我什么也不带走。东西都留给你们了。你们可以全分了!”

吴振庆的表现十分复杂,他忽然命令似的说:“张萌,你过来。”说完,他自己先走到一旁。

张萌犹豫地看看他,跟了过去。

吴振庆说:“张萌,以前我对你……一直很不好。其实,我心里总想对你好一些……”

张萌默默地冷冷地听着……

他又说:“你别走。今后,我要关心你、照顾你、爱护你,像王小嵩对郝梅那样。不,我的意思是,我是班长,我要像关心和爱护每一个知青那样……”

“将来呢?……”

“将来……将来早着呢,想将来干什么?”

“我跟你不一样,我一上中学就开始想将来了。”

“将来嘛,这儿会出现一个新连队,我们都是老兵团战士了……也不错,是不是?”

张萌冷笑:“那时,你就该提出要我嫁给你了!在这鬼地方成家,生儿育女?”

吴振庆说:“我……我没那么想。”

“你现在是没那么想,将来你那么想的时候,我怎么办?”

吴振庆恼羞成怒:“我……我揍你!”他举起了拳。

张萌又冷笑了:“原形毕露了吧!”

老战士匆忙挡在他和张萌之间:“谁敢耍野蛮,我修理谁!”

王小嵩和郝梅将吴振庆拖走。

张萌对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说:“你可以不带我去。但是我今天走也要离开这鬼地方!”

老战士说:“我并没说不带你去嘛!是他们围住你的嘛!好好好,您请上拖拉机吧!”

他护着张萌上了拖拉机。男女知青围阻在拖拉机前。

老战士探出头:“大家给我个面子,还是散开吧!连长不是正在团里开会吗?我向你们保证,一到团里就向连长汇报这件事还不行吗?”男女知青终于默默散开了。徐克退到一旁后,指着张萌说:“张萌你听着,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我一百次诅咒你父亲,他迟早还有被打倒的那一天!”

坐在驾驶室里的张萌目瞪前方,表情冷漠,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拖拉机开走了。

它在男女知青们的视野内,越去越远,渐渐地连马达声也听不见了。一男知青宣泄地说:“把她的东西都烧了!”

几个女知青随即附和:“对!烧了!烧了!”

张萌的被子、褥子等一切东西都被扔在一起。

一男知青狠狠一脚将她的脸盆踩塌。吴振庆、徐克、王小嵩、郝梅、韩德宝却没有参与宣泄,他们比别人的心情更为复杂地望着,然而也没有制止。张萌的东西终于被堆在一起烧着了。人对社会的最大愤懑,归根到底,几乎全部萌发于人头脑中的公平意识。当这一点遭到蔑视的时候,他们便认为他们有理由做一切事情。当年的这一代人,尤其如此。

一只手从火堆旁捡起一张烧掉一半的照片——照片上只剩下了张萌的头部——她妩媚地微笑着……捡起它,不,应该说捡起“她”的是吴振庆。

他们情感年轮的全部遗憾在于——当他们还不善于表达爱情的时候,却惊讶地发现,爱情已在他们内心里产生了。现实的钉子冷漠地揳入他们脆薄的蚌壳,而他们懵懂且迷惘,同时自觉羞耻,不知怎么才能把它变成珍珠。他们本能地渴望,本能地排斥……

在小河边,吴振庆看着张萌曾经洗澡的地方。吴振庆呆坐着,望着水面发呆……

河中又出现了张萌洗澡的情形……张萌只将头部和肩部露出水面,望着他嫣然而笑,说:“来呀!脱了衣服下来游呀!水一点都不凉。咱俩比比,看谁游得远。”

张萌潜入了水底。

张萌在他不期然处倏地浮出水面,望着他笑笑,又潜入了水底。

这里那里,张萌不时出现,仿佛一个美丽的水妖,在故意诱惑他。

张萌最后一次潜入水中,不再出现。

吴振庆陷入幻境地四处寻找:“张萌!张萌!……”他眼面前的现实的水中猛地冒出三个人——王小嵩、徐克和韩德宝。

“你给我下来吧!”

徐克猝然将他拖入河中。三个好朋友嘻嘻哈哈地一齐往他身上泼水。

吴振庆的湿衣服晾在草上。四人一溜儿坐在河边打水漂。

吴振庆说:“小嵩,我向你道歉。”

“道什么歉?”

“那天晚上,我不该对你发火儿。”

“那事啊,我早忘了。”

徐克说:“班长大人,你交付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

韩德宝说:“别只表你一个人的功啊!”

“好,我就再补充一句,韩德宝出了不少力。”

王小嵩看着吴振庆,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什么任务?我怎么不知道?”

徐克说:“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不该打听的,就别打听!”

王小嵩不悦:“你们做事,开始故意排除我了,是不是?”

韩德宝说:“你别多心!你和振庆什么关系?那是我俩能比的吗?”

吴振庆说:“得啦,别说了!让你们俩越说越神秘了!”

徐克说:“说别的,说别的。哎,坦白坦白,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发的什么呆啊?”

吴振庆说:“没有独自发呆的时候,那不成傻子了吗?”

韩德宝说:“嚯,你蛮深刻的哪!”

吴振庆回头问小嵩:“小嵩,你和郝梅,没吵过架吧?”

王小嵩奇怪:“我们吵架干吗?”

吴振庆说:“没吵架就好……我是怕你们吵架,你听着,从今以后,你要好好关心她、爱护她。”

王、徐、韩三人一齐困惑地瞧着他,不知他为何说这番话。吴振庆自言自语:“我想那样,都没个人,可以对人家那样。”

徐克说:“哟,多愁善感劲儿的!你可以全心全意地关心我、爱护我呀!”

“你?”吴振庆没把话说下去。

一队女知青,或者腰间卡着盆,或者头上顶着盆,从河对岸走过——她们的下半身皆没在草中。四人一齐望着她们……

她们明明发现了他们,可是故意忽视他们的存在,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一段下坡路将她们婀娜的身影隐没了。

吴振庆慢慢地说:“咱们走吧……”可是他并没有动。

徐克说:“走……”也没动。

韩德宝奇怪地说:“走啊!怎么光说不动啊!”

而他同样不动……上游传来了姑娘们的悦耳的嬉笑声,一阵一阵的。

她们仿佛是故意笑给他们听似的。她们中有谁唱了起来:“九九那个艳阳天那哎嗨哟……”

众姑娘合唱下句:“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

徐克说:“班长,她们太放肆了吧?还唱起黄色歌曲来了,这不明明是向我们进行挑逗吗?”

韩德宝说:“就是!你也不管管!”

吴振庆说:“走!都跟我走!心里边希望那样,才会觉得是那样!”

他带头站了起来,徐克赖着不动,嘟哝说:“你们要走你们走。反正我不走!我在这儿还没待够哪,阳光晒着多舒服!”

他发现了什么——一件花衬衣顺流漂下……韩德宝也同时发现了:“看!……”

二人不管不顾地,争先恐后地扑入河中捞那件花衬衣,一边互相嚷嚷:“我发现的!”

“是我先发现的!”

“我去送!”

“我!”

花衬衣被扯掉了袖子——徐克闪倒在水中。

猫在上游草丛后偷望的姑娘们,开心地大笑。岸上的吴振庆和王小嵩发现了这一情形。

吴振庆“哼”了一声,一转身走了。王小嵩困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6

男知青宿舍里月光洒了进来。轻微的鼾声四起。吴振庆夜不能眠,静静地躺着,瞪着房顶出神。

突然外面响起当当的敲铁轨的声音……

喊声:“紧急集合,森林失火啦!全体紧急集合!”

黑夜中,人们从各个宿舍奔出。

森林中吴振庆挥舞着树枝在奋力扑火。有人在他身旁晕倒。

有一臂戴“副总指挥”的人对他大声命令:“你!照顾她!”

吴振庆奔过去将昏倒者扶起——使他意想不到的,竟是张萌!

她的衣服被烧破了好多处,短发散乱,脸上尽是灰黑;吴振庆用手掌心擦她的脸。

同时,在另一处,王小嵩边扑火边跑向韩德宝问:“看见吴振庆了吗?”

“刚才我们在一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小子不见了。”

徐克也在附近扑火,他凑过来说:“刚才我看见吴振庆那小子,抱着个人往后边走了。”

王小嵩说:“你胡扯!这时候他不会逃离的。”

徐克说:“我是说,他也许救了个人!”

森林大火只要烧起来就是可怕的;结果生产建设兵团、农村社队、边防驻军、数千人联合出动剿扑,人们与大火较量了两天两夜,才最终将火扑灭,有数名知青死于火中,几十人受伤……

天渐渐黑了。吴振庆背着昏迷不醒的张萌在劫后的大森林中盲目地走着——显然,他们已被救火大军抛在后面了。张萌搂抱着他脖子的手忽然松开,她从昏迷状态中苏醒了。

张萌轻声说:“放我下来。”

吴振庆将她放下了。

张萌问:“怎么就剩下我们两个人?扑火的人呢?”吴振庆侧身而立,眼望别处。

张萌又问:“你是谁?你要把我背到哪去?”

吴振庆缓缓向她转过脸。

“你?!”——张萌不禁后退了一步。表现出一种心理的戒备,一种下意识的防范。

吴振庆说:“火烧到山那边去了,你在扑火的时候昏倒了。”

张萌说:“我的鞋呢?”她瞪着他,冷冰冰地问,没消除戒备心理,没松懈一丝防范。

吴振庆似乎这时才发现她赤着双脚,讷讷地说:“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我背你时,从你脚上掉了。”

张萌根本不相信:“把鞋还给我!”

吴振庆说:“我真的不知道……”又有些恼火地说,“我要你的鞋干什么!”

他弯下腰,从自己脚上脱下了翻毛皮鞋,扔在她脚旁。

她对他的举动和他那双鞋无动于衷。她朝山那边望了一眼,火光已经暗淡,天色正黑下来,四野一片寂静。她又低头瞧着自己的赤脚,犹豫了一下,毅然转身朝山那面走去。

吴振庆拎着鞋跑到她前边,拦住她的去路:“你追不上扑火的人们了。”

她一只手伸到衣襟下,瞪着他……

吴振庆说:“听话,穿上我的鞋吧!我小时候经常赤脚,比你……”

张萌喊:“别靠近我!”她那只探在衣襟之下的手迅速抽了出来,手中攥着一柄匕首,自卫地反握于胸前,利锋对向吴振庆——那匕首不算太长,但看去不但可自卫,还能伤人。

吴振庆怔住了。

他朝她伸出一只手,语调尽量平和地说:“把它给我。它带在我身上,会比带在你身上更有用。”

她却分明将匕首握得更紧了。

吴振庆说:“不管你如何对待我,我们两个,都只有在一起过夜了。”

张萌再次四面环顾,这时夜幕已开始笼罩下来。她似乎意识到——在此过夜是唯一理智且明智的选择。

她仍握着匕首,眼盯着吴振庆,一步步向后退,退到一棵大树下,身子紧靠树干站定,抬头朝树上望一眼,见树火已完全死灭,才慢慢坐在树下。她目光仍盯着吴振庆,匕首仍反腕握在胸前。

吴振庆忽然对着烧焦的树根大骂:“你他妈的!”他无处宣泄地踢一脚,忘了自己没穿鞋。踢在树的断根上,疼得他抱着那只脚,龇牙咧嘴单脚蹦跳不止。

“你滚!滚得远远的!要不是扑火副总指挥命令我照顾你,我才不背你!我也不至于被甩掉。”他一瘸一拐走到一棵和张萌相向的大树前,也疲惫而瘫软地背靠大树坐了下去。

余烟、晚雾和夜幕使他们彼此都望不见对方了。

次日清晨,曙光抚慰着大森林。吴振庆双手交叉抱着膀子睁开眼,首先向对面望去,张萌不见了。

他的鞋在他身边。他立刻站起,旋转着身子,四处寻觅,终于发现了她——她坐在地上,也在望着他,似乎打算向他求助,又似乎不愿那样。

吴振庆穿上他的鞋,重新站起,看也不看张萌一眼,大步便走。走出十几步,脚步放慢,站住了,回望张萌。

张萌也仍在望着他。

他返身向她走去。

他走到她眼前,发现她已在无声地绝望地哭泣,泪流满面——她脚上有血,被扎伤了。他背对着她,蹲了下去。

张萌说:“不,我不用你背我。我还能走……只要你别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我。”

他说:“别废话,我没那么大耐心期待着。”

张萌无可奈何地伏到了他背上。

吴振庆背着张萌走出了着过火的森林地带,但是没着过火的森林更无路可走。

张萌说:“你已经背不动我了……你放下我……歇会儿吧。”他们背靠着同一棵大树的两面坐下。

吴振庆四周看了看,说:“我们迷路了。”张萌突然身子向前一倾,栽倒在地。

吴振庆闻声慌忙扶起她:“你怎么了?”他用手摸摸她额头,“在发烧!”

张萌说:“我还饿,饿极了……又冷又饿。”

吴振庆说:“我也饿,忍着点,千万别泄气,我们往回走吧!”

“得走多远啊?”

“也就两百来里地。我一定能带你走出去。你得相信我。”

“好吧……我信。”他们互相依扶着向来路走回去……

忽然张萌的目光发现了什么,她摆脱吴振庆的搀扶,独自向前走了两步,从地上捡了半个馒头,上面爬满蚂蚁。她用衣襟将馒头抚了几下,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吴振庆估计她已吞完了那半块馒头才转过身。

张萌干燥的嘴唇上粘着馒头屑,不无惭愧地看着他,忽然捂住脸哭了。她说:“我……我真自私,别瞧不起我。”

“哪儿的话!我并不怎么饿。”吴振庆走到她跟前,又搀扶着她,边走边说,“准是扑火的人们掉的,大概咱们离森林边缘不远了。”

他们互相依扶着走。

他们忽然站住了,目光中都呈现出极大恐惧……

一头黑熊立在他们对面十几米处,熊眼眈眈地瞪着他们。吴振庆将张萌扯到身后,虽赤手空拳,却准备用生命保护她。

熊和他们对峙了片刻,像个狭路相逢的陌生人似的,缓缓落下前掌,大摇大摆地走了。冷汗从吴振庆额头上淌了下来,他身子晃了晃,几乎瘫倒,被张萌扶住。

她同时将什么东西塞在他手里。他低头一看,是那把匕首。他们又向前走。

一具被烧的动物的尸骸摆在他们眼前。他们彼此看一眼,默默绕过去。

雨……张萌滑倒了。她说:“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自己走吧……别管我了。”

她浑身瑟瑟发抖。吴振庆说:“我就是用嘴叼,也要把你叼出大森林。”

他背起了她。

吴振庆用匕首砍树枝,割伤了手,才撑起了一个可以避雨的小小的“帷盖”。他将张萌抱起,坐到“帷盖”下。

她一动不动地偎躺在他怀里。

张萌仍在说:“你……别管我了。”

吴振庆说:“不……”

张萌说:“我知道……你内心里,肯定不像你平时装出来的那么……敌视我……其实我内心里……也是……我觉得你……挺仗义的……像个男孩子样……可是……只要我活着……就不能……爱你……为了我爸爸……我把自己预售给别人了……我的话……令你鄙视了吗?”

吴振庆摇头,潸然泪下。

张萌继续说:“我们分手时,他……给了我那把匕首,嘱咐我……时刻随身带着……为了他,用来保护我……我本来可以返城……可……手续被团里扣压了……怕因为放我走……引起知青们……扎根思想的波动……让我先在团里的小卖部,当一阵售货员……你哭了?”

“我没哭,是雨水……”

“你是哭了。”

吴振庆不禁将头埋在她胸口,呜呜哭泣。张萌说:“别哭,我的脸很脏……是不?你替我用雨水洗洗吧……”

吴振庆将她的头发从脸上撩开,用一只手接着“帷盖”上滴下的雨水,替她将脸洗净。张萌抓住他一只手,轻轻握着,又喃喃地说:“听着,我觉得……我要死了……身子好像泡在冰水里……冷,很冷……真冷啊……趁我还活着……我愿意把自己给予你……报答你……对我的照顾……我应该报答你……要不我心里……很内疚……我最不愿欠别人……什么……之后你用匕首杀死我……把我埋了……自己走……走吧!”

张萌昏过去了。吴振庆双手捧住张萌的脸:“张萌!张萌!你不能死啊!”

他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大喊:“来人啊!来人啊!来人救救我们啊!”大森林的雨夜异常静谧。

他慌乱地解开了自己的衣扣,也解开了张萌的衣扣,贴胸将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暖她的身体。

救火大军中有一队人走过来,都扛着工具。王小嵩、韩德宝也在其中,筋疲力尽,衣服被烧破了,脸、手尽是黑灰。

徐克从林子里跑过来,累得直喘:“哪儿也没有他的影子,我看八成……”

王小嵩瞪了他一眼:“别胡说,他不会轻易完蛋。”

韩德宝说:“咱们再去找找?”

徐克说:“那几个连也有失踪的,我总有点预感……不说了。”

王小嵩沉思:“我看得先去找连长汇报一下。”几个人加快脚步。

阳光照射进森林里,照射在吴振庆和张萌身上。他们仍彼此抱得那么紧。

最先缓缓睁开眼睛的是张萌——她发现吴振庆似乎仍在搂抱着自己沉睡,又闭上了眼睛。阳光映在她脸上,使她的脸看去恢复了妩媚。

一只什么鸟扑棱棱地从树上飞走,吴振庆也惊醒了。他似乎没想到自己和张萌会是那样子紧紧搂抱在一起——赶紧放开她,罪过似的替她扣上了衣扣。

张萌仍佯装睡样。吴振庆扣上自己的衣扣,又欲将她背起。

张萌睁开了眼睛:“还是我们互相搀扶着慢慢走吧。”

吴振庆说:“你……你可千万别以为我……夜里你烧得那么厉害,我想不出别的办法……我可不是那种……”

张萌的手轻轻捂在了他嘴上,不许他继续表白下去。她说:“如果我们真能活着走出去,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这两天两夜。”他们彼此注视着。

张萌缓缓用双臂揽住吴振庆脖子,欠起身,忽然情不自禁地深吻起吴振庆来……

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吴振庆忽然惊喜地叫起来:“看!”

一件上衣被树杈撑开,挂在树上——衣上用树枝标了一个箭头。

他们顺着箭头所示的方向,又发现了许多挂在树上的上衣、背心……

吴振庆一下子背起张萌便跑。枪声……

金属敲击声……喊声:“吴振庆!哎……嗬嗬嗬……班长……”

跑着的吴振庆猛然站住——在他不远处的对面,出现了王小嵩。

王小嵩一手拎着一片犁铧,一手攥着锤子。

王小嵩的身影在吴振庆眼中模糊了……天旋地转……

王小嵩高喊:“班长!……”

然而等待吴振庆的,却是几天之后的一场批判会,因为他的一项秘密的“小制作”,被他的某个战士发现了。一枚主席像章——但塑料膜壳内,已不是毛主席像,而是张萌的头像——使我们想起张萌离开连队那一天,吴振庆在火旁捡起被烧了大半的照片的情形。

张萌在塑料膜壳内,微笑着——笑得那么自负而又自信。

7

知青宿舍里,批判会正在进行。吴振庆低垂着头坐在火炕中间,男女知青呈弧形围着他。都盘腿而坐,气氛很是凝重。

连长进来,说:“还没完事儿?”

一个男知青说:“他态度不好嘛!”

连长说:“嚯,看来大家认为问题的性质还挺严重的是吧?”

“不是严重,是相当严重!把毛主席像章变成了情人的像章,这要是在城市非打他个反革……”

吴振庆猛地抬起头,目光恶狠狠地瞪着说话的知青。

那知青说:“连长,你看他你看他……”

连长看了吴振庆一眼,摇头:“在用目光威胁人?这可不好,很不好。你呀,吴大班长,你这是从哪儿学的呢?咱们连也没你的榜样啊!”郝梅说:“连长,我对你有意见!”

“怎么冲我来了?”连长脱掉鞋也盘腿坐在炕上,“有意见就提吧,我洗耳恭听。”

郝梅说:“身为连长,有批评教育战士的职责,可是并没有嘲笑和挖苦别人的权利。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很多人对于官兵关系弄不好,以为是方法不对,我总告诉他们是根本态度问题。这态度就是尊重士兵。从这态度出发,于是有各种的政策、方法、方式。离了这态度,政策、方法、方式也一定是错的,官兵之间的关系便决然搞不好。’你嘲笑和挖苦战士,又是一个什么性质的问题呢?”

徐克说:“就是!”

韩德宝鼓掌:“那咱们就欢迎连长做个自我批评吧!”分明地,他们企图扭转方向,保吴振庆过关。

连长说:“批评得对。我虚心接受,坚决改正。”

一个女知青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在阶级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在一定的阶段地位中生活,各种思想,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所谓中心任务只能有一个。’现在咱们的中心任务就是:继续对吴振庆同志展开批判。”

韩德宝白了她一眼:“你又是什么干部,怎么以这种口气说话?再说连长还坐在这儿哪!”

徐克也说:“就是!”

刚才带头发难的那个男知青说:“她是咱们知青中唯一的团员。就凭这一点,我看她有资格以刚才那种口气说话!”他说完讨好地望着那个团员女知青。在这间房子里,窗台下,被子旁,尽是红彤彤的语录本、毛选“四合一”,除此别无他书。

连长说:“你们中有人说要‘自己教育自己’,我呢,当然应该相信你们这种权利,也就同意了。每个人都应该培养自己教育自己的能力是吧?包括我。所以我就来向你们学习,不必把我坐不坐在这儿当成一回事儿。”

团员女知青说:“我想向吴振庆提最后一个问题——你把那个毛主席像章里的主席头像抠出来,弄到哪儿去了?”

众人都将目光盯在吴振庆的身上,都有点出乎意料。看来谁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徐克等吴振庆的同学和好友,皆替他暗暗感到不安。

韩德宝向徐克耳语:“妈的,真要把人往反革命的边儿上推呀!”

“我……”吴振庆的头抬起一下,无话可答,侧着脸梗着脖子又不说话了,打算抗拒到底的样子。

那男知青逼问:“你倒是回答呀!”

吴振庆头上掉下了汗珠儿。

连长说:“在这些细枝末节方面,我看,就大可不必认真追究了吧?”

团员女知青说:“连长,这怎么是细枝末节呢?我对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深厚感情,不允许我不提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连长不由一愣,也一时无话可说,沉吟片刻,对吴振庆说:“小吴,你可别感情用事,想好了再回答,不许胡说八道!”

吴振庆说:“我偏不回答,又能把我怎么样?”

团员女知青说:“那我们可就要向团里反映这个案件了。”她将“案件”两个字说出特殊而又颇为得意的意味儿。

连长说:“越过连里,不大合适吧?”

那个频频配合发难的男知青说:“这就要看连里怎么处理了!”

王小嵩站起来说:“他给了我。”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团员女知青没想到,她问:“给你了?”

“是的,给我了。”王小嵩说,“他还说‘反正不管保存在什么地方,毛主席都是在我心中的’。”

团员女知青怀疑地看看吴振庆,又追问:“那么你的又弄到哪儿去了呢?”

王小嵩佯装糊涂:“什么?”

“还能是什么?主席头像呗!”

王小嵩说:“那你怎么可以用‘弄’这个不该用的字来问呢?”

“这……”

那个男知青说:“你别在人家字眼上做文章!你先回答问题。”

王小嵩说:“我贴到信封上了。我想,我们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边疆来的。再用贴有毛主席光辉形象的信封从边疆寄回城市一封信,具有特殊的意义是不是?”团员女知青显然不信地说:“口说无凭,你把那封信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王小嵩说:“这你让我如何做得到呢?我已经用那信封寄家信了。”

韩德宝说:“对对对,我证明!前几天我替大家到营里去寄信,是看到过这么一封信。”

吴振庆抬头感激地看了王小嵩一眼。连长暗暗吁了一口气。

郝梅也放下心来,模样调皮地望着团员女知青,仿佛在问:“看你还如何?”

徐克突然忍俊不禁,笑得倒在炕上。

于是除了那个团员女知青和她的配合者,其余知青皆笑得倒在炕上。王小嵩没笑。非但没笑,反而严肃得很。看看这个,瞧瞧那个,似乎奇怪大家笑什么。

那男知青说:“我们要求改选班长!”连长正色:“都别笑了!都给我坐起来!一个严严肃肃的会,看你们开成了什么样子!”

于是大家一个个止住笑,坐了起来。那男知青继续说:“我们要求选一个团员知青班长!”

徐克说:“你们是哪些人啊?”连长一竖手掌,制止住唇枪舌剑:“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我们的干部,不论职务高低,都是人民的勤务员。’小小的知青班长嘛,就更是勤务员了。选勤务员,团员知青能选上更好。如果又选上了一个不是团员的呢?我看也行。不能算什么原则性的错误。你们行使你们的民主权利吧,我告辞了。”

连长说完蹬上鞋走了。在宿舍外面那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见连长出来,探问:“他们搞什么名堂?”

“选班长哪。”

“那……你得出面保一下小吴哇,那孩子不错!整天不哼不哈的,苦活儿累活儿带头干,他们还要选一个什么样的班长啊?”

连长耸耸肩:“我怎么知道?这些个半大孩子,把城里那点儿派性也带来了!”

老战士跟着连长走:“那你就更得……”

连长没好气地说:“我更得怎么?小小年纪,心眼儿还没张开呢,就忙着谈情说爱!还把毛主席像章……我有心包庇他都不知怎么包庇!哼!”

宿舍里,徐克说:“我选王小嵩!”王小嵩意外地一愣。

韩德宝说:“我也选王小嵩!”推了吴振庆一把,“你呢?”

“我……赞成!”

王小嵩说:“我不行我不行!我当战士当惯了,当不了班长。”

徐克说:“你的意思也就是说,你拒绝当为人民服务的勤务员喽?”

“我不是那个意思。”

韩德宝说:“这不是你认为自己行不行的事儿!”

郝梅说:“那……我也选王小嵩。”

那男知青问:“你们总得说出几条选他的理由吧?”

“理由?”韩德宝仿佛很吃惊地说,“同志们,他要理由!工人阶级的后代这不是理由吗?思想成熟。”

那男知青说:“他……思想成熟?”

徐克说:“当然!他刚才的发言,难道还不能充分证明这一点吗?还有,行为稳重!刚才咱们都笑得那么不严肃,他就没笑吧?”

众人的脸一齐转向王小嵩,王小嵩很不自在。

韩德宝说:“同意选王小嵩当班长的举手!”

徐克、吴振庆、郝梅高高举起了手。但是算上韩德宝也不过四票。仍有四人未举手。正好四比四。

团员女知青高深莫测地沉默着。那男知青因出现了僵局而冷笑。

王小嵩说:“我不是还算一票吗?”

众人目光都转向了他。

那男知青迫不及待地问:“你选谁?”吴振庆等心有所虑地望着他。

王小嵩说:“我——当然选王小嵩战友啦!”

他高高举起了手。吴振庆等不由得笑了。

团员女知青和她的同盟者交换了一下恼怒的目光。

8

小河边,黄昏。吴振庆在不停地打水漂。好友们在继续对他进行指责。

徐克愤愤地说:“父母是怎么希望的?希望你像老大哥一样,照顾我们几个是不是?可你自己却先摔了一个大跟头!你说你要是被打成了反革命,让我们向你爸爸妈妈怎么交代?还老大哥个屁……”

韩德宝说:“可不,你要是真成了反革命,我们都难做人!跟你划清界限吧,显得我们没情没义。不跟你划清界限吧,我们又丧失了政治立场。”

郝梅说:“吴振庆,我最生气的是,你不该虚伪,不该两面派,不该骗大家。”

吴振庆正要打水漂,瞪着郝梅,手举在半空呆住了。

郝梅说:“你心里明明喜欢张萌,为什么还要在我们面前装着反感张萌的样子呢?我们要是早知道你喜欢她,不仅不反对,还会替你们创造接触的条件。”

王小嵩似乎内行地说:“这你不懂,不要瞎责怪他。”

郝梅奇怪地问:“那你很懂喽?”

王小嵩局促地说:“我……当然也不懂!所以我就没瞎说嘛。”

吴振庆狠狠地将石头掷入水中,站起来,拍了拍王小嵩的肩,欲言又止,一转身走了。

徐克对郝梅说:“你真是的,哪壶不开提哪壶!”

郝梅望着吴振庆的背影,一时有些后悔不及。

韩德宝说:“你们没听人说过吗?爱情能使傻瓜变聪明,能使聪明人变成大傻瓜。”

郝梅说:“真的……”她不禁望望王小嵩,分明地,有几分担心他将来变成傻瓜。

王小嵩说:“你看着我干什么啊!”不自然地将脸转向了别处。

吴振庆抱着一棵树在哭。一边哭一边擂树干。一只大手轻轻拍在他肩上。

他立刻停止了哭泣,缓缓回头——是连长。连长说:“委屈?痛苦?你们俩那点儿小戏,早就看在我眼里了!没有那弯弯肚子,谁叫你吃镰刀头?跟我走走,我给你上几课……”

两人在白桦林中随意走着。

连长边走边说:“我也吃过这种苦果。代价比你还惨重。当年我二十几岁,是个小小警卫排长。不知天高地厚,爱上了我们军队大院里一位首长的女儿。当然,她也很喜欢我。我爱她,她喜欢我,就这么一点点区别,注定了只能是一场爱情演习。”

“这有什么区别?”

“这区别可就要命了。可惜当初不懂。后来我们的事儿被她父亲知道了。她父亲大发雷霆,说一个小小警卫排长,竟胆敢梦想做我的女婿!我让他连个小小的排长也当不成!于是我一下子就由警卫排长变成警卫战士了。她父亲还不放心,结果我就被迫脱了军装,离开了军队大院,离开了北京,一纸复员令把我发到北大荒来了。”

吴振庆问:“那……她呢?那个当女儿的呢?”

连长苦笑:“她嘛,我离开军队大院时送给我一个笔记本儿,上面写着——务农光荣。还对我说:‘我真的挺喜欢你!’我到北大荒三个月后她结婚了。嫁给一位比她大十二岁的男人,一位大校副师长。这么多年了,她可能早把我忘了。即使偶尔想起我来,我猜她一定会嘲笑自己的荒唐,居然会喜欢一个农民的儿子、一个小小的警卫排长。”

吴振庆问:“连长,你真这么认为?”

“是啊!我也经常嘲笑自己当年的荒唐啊。居然会爱上一位司令员的女儿。”

“那……你现在还爱着她?”

“我可没那么久的常性。我干吗那么傻?非跟自己过不去?那不是冒傻气嘛!”吴振庆说:“那……你已经爱上别人了?”

连长叹了口气:“也没那么幸运。前几年,咱们北大荒地面上的女人,比东北虎还不容易见到。”

“你恨她吗?”

“恨?”连长看了吴振庆一眼说,“这你和我一样,多少总会有点相同的体会——一个人是没法儿真正恨一个自己爱过的女人的,是不是?”

吴振庆点了点头。

连长说:“她眼睛长得很特别。喏,就像那只眼睛一样。”连长指着一棵杨树——杨树的一只“眼睛”,似乎笑眯眯地望着他们。

他继续说:“咱们连是个新点儿,刚刚盖了几幢不像样的集体宿舍应付过冬,不能接着就盖新房、盖托儿所,是吧?那是以后的事儿。所以呢,我主张,你们小小的年纪,先不必忙着谈情说爱,你们要是一对对儿都爱得发急,我又没权力批准你们早婚,岂不是也只有替你们干着急?对不?”吴振庆难为情地笑了,点了点头。

两人离开时,吴振庆回望那棵杨树——那杨树的“单眼”笑眯眯地目送着他们。

男知青宿舍。徐克探出头,见那个在批判吴振庆时表现得特别积极的男知青走来,回头机密地说:“支好!支好!”他旋即缩回头去……

谁知那男知青走到离门不远处却没进去,原来他看见王小嵩扔下斧头,在抱木柴,于是犹豫了一下,便走过去,巴结地说:“班长,我帮你抱。”两人抱着木柴走到门口。

那男知青往旁一闪,继续巴结:“班长……你……你先进。”

王小嵩倒转身,刚用后背拱开门,一盆水兜头浇将下来,将他泼成了落汤鸡。

徐克、韩德宝掩口窃笑。王小嵩倒转身——他们始料不及地呆住了。

王小嵩愤怒地瞪着他们。那男知青明白过来后,幸灾乐祸地说:“嘿嘿,班长,早知他们这么陷害您,我就先进了。我宁可替您身受其害啊!”

这些少男少女,就这样开始在广阔天地里,接受个人和自己、个人和他人、个人和群体的矛盾的考试。他们既互相爱护,又难免时常企图互相伤害;他们既学会了保护自己的小小的狡猾、报复别人的小小的阴谋,也学会了反省自己和接受教训。而最主要的是,在艰难困苦面前,他们学会了鉴别哪些是人最可贵的品质和精神……

9

雨季快到了,知青们在房舍周围挖壕。徐克问:“连长,雨季一到,草甸子上的水,真能从四面八方漫过来吗?”

连长一边挖一边回答:“很可能的,所以咱们得提前挖好疏水壕沟。”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走来,站在壕沟边上小声对连长说:“连长,口粮只够吃两天的了,这万一雨季提前到了,路都淹了,可咋办?”

连长四周看看,见徐克在偷听,警告他:“不许扩散啊!”

又对老战士说:“你立刻派一个人,开上拖拉机到营里去拉趟粮。”

“好……”老战士起身离开。

连长思忖一下,跳上壕沟,追上老战士说:“口粮的问题可不是闹着玩的,派别人去我不放心,我亲自去吧!”

肮脏的浓重的乌云迅速地吞掉了最后一小块晴空。

沉闷的仿佛抑制着的雷声从远处传来……

天地间一片朦胧,一片混沌,一片如烟的阴霾,一片似雾的苍灰……

男知青宿舍里每人都拿着一个馒头,一头蒜。

王小嵩说:“知道今天早晨为什么一人只卖一个馒头吗?昨晚食堂新蒸的两屉馒头,几乎全被人在夜里偷光了!我想,绝不会是老战士们干的,也不会是女知青们干的。”

韩德宝说:“班长,你是说,是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偷的?”

吴振庆猛地往起一站:“那还用问吗?搜!小嵩,你从我的箱子开始搜!”

徐克说:“对,搜!他妈的不搞个水落石出,决不善罢甘休!”

韩德宝说:“班长,搜箱子这个方式不怎么好吧?”

吴振庆说:“有什么不好的?”

众人七嘴八舌嚷成一片:“我同意搜!”

“我也同意!不能一个人做贼,大家背黑锅!”

徐克首先打开了自己的箱子:“班长,你开始搜吧!”

王小嵩说:“不,我不搜。我也觉得这方式不好。大家可能还不知道,连里的口粮只够两天的了。不过大家不必心慌,连长亲自到营里拉粮去了。连长肯定不会让咱们挨饿的。所以呢,我希望那个偷了馒头的人,主动向我认个错,我保证替他严守秘密,不予追究。”

众人面面相觑,仿佛都在怀疑对方是贼。

吴振庆说:“班长不会偷!我也不会偷!他,他!都不会偷!做贼的肯定在你们几个之中!”——他指的是徐克和韩德宝等。

韩德宝说:“振庆,没根没据的,别这么说。”

对方几人中有一个因受辱而恼怒了,他说:“我看还在你们几个之中呢!”他一指韩德宝说:“都不反对搜箱子,就他一个人反对!做贼心虚吧?”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韩德宝。

“我没偷!”

吴振庆瞪着韩德宝看了一会儿,忽然扯着他往外便走。

“你干什么呀你?!”韩德宝的馒头掉在地上。

徐克替他捡起馒头,剥着皮。

吴振庆已将韩德宝扯到了外面,揪着他的领子,将他推到墙边站着,低声然而严厉地说:“我怎么觉得也像你?你给我老实说,究竟是不是你?”

王小嵩跟了出来,对吴振庆呵斥说:“你放开他!我是班长,轮不到你对他这样!”

吴振庆放开韩德宝,瞪了王小嵩一眼:“接班人,对我说话开始用这种口气了?哼,我看你怎么给大家一个交代!”他一转身悻悻地进了宿舍。

韩德宝说:“他、他怎么竟怀疑到我头上了!”

王小嵩拍拍他的肩膀说:“别跟他计较,他这些日子心里一直不痛快。我可压根儿就没往你身上想。”

“那,是谁你心里有数?”

王小嵩摇头:“没数。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

夜。男知青宿舍。外面雨下得很大……

一个人影跌入,焦急地说:“都起来!跟我去接你们连长!”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一队人影离开连队,冒雨在泥水中奔跑。

运粮路上。在几束手电光的照射之下——拖拉机陷在水坑旁,连长没在齐腰深的水中,用背抵着木爬犁——看样子,如果不是他用背顶着,爬犁定会翻入水坑。

连长喊道:“先别顾我!先顾粮食!”

人们纷纷跃上爬犁搬粮食。

徐克跳入水中说:“连长,我替你!”

连长看他一眼,笑笑:“咱俩一块儿顶着吧!”

在既是连部同时也是连长的宿舍里,连长蹲在地上吸烟——他身后是一块垂挂着的塑料布。

塑料布突然被扯到一旁——出现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显然她刚才在换衣服。她的头发还湿漉漉的。

连长站了起来,扔掉烟,用脚使劲儿一踩,望着那女人。

女人问:“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我好想你。”

女人说:“几个新连队发现了出血热,营里本想派个男医生来的,是我自己坚决要求跟你来的。”

她一边说一边整理医药箱。

连长从背后用双手揽住了她的腰,她将头向后一仰,靠在连长肩上……

连长说:“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

女人说:“我也想你。”

连长拧灭了马灯……

开拖拉机的老战士钻进男知青宿舍,往王小嵩枕旁一坐,一边脱鞋一边说:“知青头儿,今晚你的被窝我征用了!”

王小嵩愣了愣,什么也没说,挤入了韩德宝的被窝。

韩德宝问:“老张,怎么不跟连长一块儿睡了?”

“连长的呼噜打得太有水平了!”

“不完全是这个原因吧?”

“你这个小子!不该问的就别多问!”

老战士钻进王小嵩的被窝。

吴振庆问:“那女人是谁?”

老战士回答:“是咱们连长的那个。”

“连长不是没结婚吗?那他们怎么可以‘那个’呢?”

“我也没说他们那个!我只不过说,她是连长的那个。没结婚,才不说是老婆,等咱们连明年盖起了新房子,她会来定居的,那时候你们都该叫她连长大嫂了!”

“明年,咱们要给连长盖幢又高又宽敞的房子。”

“哎,这么说,还像是连长的一名好兵说的话!”

三天以后。

吴振庆仰躺在男知青宿舍,处于昏迷状态——徐克和韩德宝忧郁地守在他左右。对面炕上,也昏迷地仰躺着两个男知青——王小嵩和郝梅在给他们换敷在额上的毛巾。

连长陪着那个女人走了进来。

王小嵩等人的目光投向那女人。

连长说:“大家心里不要紧张,乔医生很有经验。”

乔医生从吴振庆开始,检查他的眼睑、舌苔、胸前的皮肤……

之后,她沉吟不语……

王小嵩说:“还有他们俩没检查呢!”

乔医生说:“一会儿我会检查的,现在我要求你们三个,站到我面前。”

王小嵩、徐克、韩德宝站到了她面前。

乔医生说:“脱衣服!”

他们脱去了上衣,但都穿着背心。

“背心裤子都脱掉!”

连长说:“快点儿!医生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

郝梅悄悄溜出去了,在门外偷听。

韩德宝说:“连短裤也脱吗?”

乔医生的声音:“脱!……伸出舌苔,举起手臂……”

郝梅回到了女知青宿舍——女知青们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郝梅缓缓坐在炕沿上,自言自语:“在检查胸部是否潮红,腋下是否有出血点,杨梅子是否增大……”

女知青们不安起来……

一个女知青问:“杨梅子是人身上的什么啊?”

郝梅说:“我也不知道。”

另一个女知青说:“我知道,是舌头上的小肉刺……你没听医生讲是不是出血热?”

郝梅摇头:“医生没说。”

问“杨梅子”是什么的女知青,一听这话,恐惧地从昏躺在炕上的另一个女知青身旁躲避开了。

她急忙地东翻西找。

大家默默望着她找。

她一无所获,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谁有小镜儿?谁有小镜儿?借我照照……”

男知青宿舍里,连长和王小嵩等在穿衣服。

乔医生检查完了另外两个昏迷的知青,望着他们说:“出血热正在你们连队流行,它是由鼠类传染的。”

徐克突然尖叫:“老鼠!”

他操起一只鞋狠狠砸向墙角。

瞬间无数只鞋,包括一只枕头扔向那个墙角。

半裸着身体的连长和王小嵩等扑向那个角落,互相冲撞着,用赤脚在枕头上踩,用随手抓起的什么东西盲目地打。

乔医生说:“行了!老鼠早跑了。”

王小嵩拎着枕头角,将枕头拎起,又用拨火棍挑开一只只鞋,并没有看见老鼠的影子。

他们气喘吁吁地望着乔医生。

乔医生说:“除了这三个同志有些初期症状,你们几个很幸运,并没被传染上。”

乔医生和连长一前一后离开了男知青宿舍,向女知青宿舍走去……

马在马棚里打响鼻。

乔医生站住,走入马棚,细看马眼,细察马身。

她离开马棚后,一边打开医药箱,取出酒精、药棉揩手,一边不动声色地说:“把它处理掉吧。”

连长说:“可是,连里目前只有这一匹马!而且它跟随了我多年,救过我的命。”

“它已经传染上了。没有多余的药给它用。”

他们怜悯地望着马,马似乎也在乞怜地望着他们。

在女知青宿舍除了躺着的,都站在医生面前,医生依次审视着她们。

乔医生看着刚才哭过的那个女知青说:“为别人的命运哭,还是为你自己的命运哭?”

那女知青无言以对,垂下头去。

乔医生说:“不管为别人还是为自己,哭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抬起头。”

那女知青抬起了头。

乔医生掏出手绢递给她:“把泪擦干净!我来到北大荒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的年龄。就我的体会而言,男人有时比我们女人更脆弱,更容易悲观失望,内心里更容易产生恐惧……所以,他们有时需要我们用笑脸和歌声,唤起他们的刚强。女儿也应该有泪不轻弹……我现在要从你们之中选一名助手,谁自愿?”

郝梅见没人表示什么,低声说:“我……”

“好吧,那么就是你了。我需要你……”

“唱歌吗……”

“不。需要你和我分头守护病倒的人。他们呕吐了,或者大小便失禁,都要替他们擦拭干净,还要提防自己被传染上,明白吗?”

郝梅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极小:“明白……”

“现在,你们脱光衣服……”

这时传来一声枪响。

有的女知青惊得一抖。

王小嵩、徐克、韩德宝趴在窗上朝外看——连长持枪呆立——拖拉机将马拖向远处……

天黑了。

连长坐在马灯以外的暗影里吸烟。烟头一红一红地闪。

乔医生在铺被褥,铺好坐在床沿望着他:“别吸了……”

连长将烟头在鞋底按灭。

“你体温至少在38.5摄氏度以上,心跳至少在九十次以上。全连你的症状是最明显的。身上出血点也最多。你还装什么?还不……给我躺下。”

她抽泣起来。

连长走到她跟前,双手轻轻放在她肩上。

她不禁拦腰抱住他,依偎在他胸前说:“你答应过我,明年第一次麦收的时候,要把我接到这儿来,和你结婚。”

连长说:“是的,我答应过你。你等了我几年,我真觉得对不起你……我的情况暂时替我向全连保密好吗?”

乔医生仰望着他,点了一下头。

门外——伫立着开拖拉机老战士的身影。

月光下,他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朝荒原走去……

乔医生在男知青宿舍的炉旁坐着——炉上煮着注射器。

郝梅突然闯入大叫:“不好了!连长吐血了!”

乔医生倏地站起来。

王小嵩惊醒。

郝梅在连部外面拦住王小嵩等说:“乔医生说了,不许任何人进去。”

王小嵩等脸上神情不安。

清晨,郝梅在宿舍用小刀将一个大红萝卜削去皮,切成一小块儿一小块儿。

一个女知青在洗一个罐头瓶子。

一个女知青在往水里倒白糖水,用勺搅动。

王小嵩走了进来,问:“连长怎么样了?”

郝梅说:“刚才苏醒一次,想吃水果罐头……哪去弄啊?大家就出了个主意,只好骗骗他。”

“连长还说什么了?”

“说……柞木……乔医生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萝卜块儿和白糖倒入罐头瓶。

徐克、韩德宝闯了进来。

徐克说:“班长!老张不见了!哪也找不到他。”

韩德宝说:“准他妈的是自己逃命去了!可耻!还他妈的自称是北大荒人哪!”

“住口!”王小嵩说,“没弄清情况之前,不许胡说八道!”

郝梅双手捧着罐头瓶走在前面,男女知青们跟在后面,走进连部……

乔医生坐在床上,连长身上盖着被子,头枕在乔医生腿上,乔医生摸着连长长满胡楂的脸。

大家陆续走进去。

乔医生悲泪盈眶,她说:“你们……向你们的连长告别吧。”

郝梅手中的罐头瓶,掉在地上,碎了。

郝梅无声地哭起来。

大家扑过去喊:“连长……连长……我们不让你死呀!”

王小嵩流泪。

吴振庆流泪。

徐克流泪。

韩德宝流泪。

这时,那个“老战士”背着一个皮口袋走进来,他惊呆了。

吴振庆指责老战士:“老张,你昨晚到哪儿去了?”

徐克问:“你是不是吓跑了?!”

老张推开人群,一下跪在连长跟前,举着皮口袋,他说:“连长啊连长,药!我给你弄来了,弄来了……”他也哭了。

连长安静地“睡”着。

乔医生看着他。

吴振庆醒悟。

徐克回头看着老张。

王小嵩悲痛地走出去。

天空中,一群大雁正在鸣叫着远去。

知青都肃立在连部外面,在他们旁边是两台体态庞大的推土机。

推土机的排气管喷出浓烟。

驾驶室内,是王小嵩和司机老张沉默的脸。

知青们垂下头。

推土机慢慢向连部开动……

连部倒塌。

烟和灰升向天空。

吴振庆在白桦林中寻找着——他找到了那棵长着一只特别的“眼睛”的杨树。

他踮起脚,用手抚去了“眼睛”上的霜雪。

他心里说:“张萌,我要把你忘掉。就像连长忘掉他当年爱过的那姑娘一样……我要比连长忘得还彻底……”

他那只揣在怀里的手抽出来了——他手里握着一只小山雀——它颈上系着那枚用主席像章改造成的张萌头像。

他慢慢松开了手,小山雀不飞。

“去吧……”

小山雀仍不飞。

他一扬手,小山雀终于飞了。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徐克从马草中扒出了一个用上衣打成的包儿,他拎着正要往外走,王小嵩出现在马棚门口。

王小嵩说:“打开。”

徐克默默打开了——里面是馒头,不过已发霉了。

王小嵩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我当时,也是想为咱们几个,包括郝梅……”

“我不声张,但是,你给我去连长坟头发誓,永远不再做这么自私的事!”

徐克羞愧地点点头。

下雪了。

雪覆盖着一座坟。

一个人跪在坟前——是吴振庆。

他身后不远处是徐克,手里捧着那包发了霉的馒头。

徐克走过去,跪在坟前。

吴振庆看见徐克手里的那包馒头,神情异常;但在这里,在此时已经不必再说什么了。

10

森林,白色的森林,披着银色盛装的森林,充满着北国寒气的森林,洋溢着青春活力的森林。

吴振庆、王小嵩等知青分成两两几对,有的在伐木,有的在挥动大斧为倒树砍梢,有的在扛木装爬犁。

吴振庆双手拢在嘴边呼喊。

一株大树缓缓倒下,刮落一阵雪团。

王小嵩猛抬头发现什么险情,朝一个知青扑去,抱着他在地上滚了几滚。

沉重的大树倒在他们身旁,雪团落了他们一身——那个被救的知青正是曾向吴振庆发难的知青,他看看大树,看看王小嵩,十分感激。王小嵩却往他脖子里塞了一把雪,起身便跑。

他也抓了一把雪追上王小嵩,要往他脖子里塞。

两人嬉笑着闹成一团,又倒在林中雪地上翻滚。

……

郝梅赶着马拉雪橇来送饭。

她从爬犁上颠了下来,汤桶也颠了下来,热汤泼了她一身,使她浑身冒热气。

她爬起来看看滚落一地的馒头,要捡又顾不上捡,去追马拉雪橇。

马却跑得很快,她追不上,气得跺着脚哭。

她一边哭一边往柳条簸箩里捡馒头。

郝梅头顶着装馒头的柳条簸箩出现在伐木的男知青们面前。

王小嵩赶快接过柳条簸箩。

韩德宝指着郝梅的衣服裤子取笑她——一些白菜叶和萝卜条、葱花儿冻在她身上。

郝梅扬拳欲打韩德宝。

王小嵩将一件大衣披在她身上,将她扶走。

吴振庆等啃一口馒头,吞一口雪。

一棵树下,郝梅坐在地上,王小嵩替她换上一双毡袜、一双大头鞋。

王小嵩长兄一般加倍爱护的庄重无邪的神情。

郝梅情窦初开的眼睛注视着他,欲言又止。

韩德宝用胳膊肘拐拐徐克,朝王小嵩和郝梅那边示意。

徐克望着他们,表情十分羡慕,将嘴张得大大的,猛啃了一口馒头。他立刻又往地上吐,并从地上捡起什么放在手掌上——手掌上是自己的一颗牙。

韩德宝不禁幸灾乐祸地大笑。

知青们挤坐在雪橇上回连队,在日暮时分一路高唱。

雪橇在离连长的坟不远处停住,知青们一个个蹦下爬犁,庄重地从坟前经过。

坟上的雪融化了,一束紫色的达子香(也就是北大荒的迎春花)摆在坟前。

达子香变为一束早开的野花。

这时,连队里有了道路,路旁有了树,又有了几幢房子的架子……

秋天,一望无际的麦海、麦浪。

两台拖拉机牵引着收割机交错驶过。

王小嵩和吴振庆从拖拉机里探出头,互相招手。

一个头戴草帽的人挑着饭菜从麦海中远远走来。

徐克高喊:“郝梅送饭来了……”

吴振庆钻出拖拉机,攀上收割机,不知动了一下什么按钮。

徐克随倾斜的麦草落地,被麦草埋住。

吴振庆大笑。

他们团聚一起吃饭——郝梅给他们分盛菜和汤。

王小嵩说:“现在咱们才明白,连长生前说的‘柞木’二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吴振庆望着远处的拖拉机感慨无限,他说:“是啊,连长留下这一句话,给连里的麦收解决了大难题,要不,谁也想不到应该用柞木加宽拖拉机履带这个法子……”

韩德宝说:“那样可就惨了!这么一大片麦海,机械要是因为湿陷没法儿作业,万分之一也收不回来。”

郝梅在一旁说:“乔医生又给我来信了,让我代问你们好。”

徐克自语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今天才算真有点儿弄明白这句诗。”

在连长的坟前五人肃立,郝梅将一捆麦子祭在坟前。

“连长,咱们丰收了!”

王小嵩弯腰拔除坟头小草。

几只手都去拔。

收割后的麦地,景象萧索。

林中小路铺着一层半黄半绿的落叶,轧出两道深深的车辙,车辙内布满牛蹄印。

紧滞的车轴发出的“吱嘎”声由远而近。

雾中一辆牛车时隐时现。

在辙印中转动的木轮。

牛蹄子不慌不忙地稳健抬起,踏下。

郝梅靠着车上的一个大油桶,坐在车后端。

麦收后,这几个人,又担负起了在兴凯湖打鱼,为团部直属连队改善伙食做贡献的任务。

吴振庆、王小嵩、徐克、韩德宝都剃了光头。他们在兴凯湖畔的一个破庙里吃饭。

徐克说:“听说城市里已经开始疏散人口了。”

“那我们家农村无亲无友,往哪儿疏散啊?”韩德宝说。

徐克说:“咱们这儿倒一点儿战争迹象也没有,还不如把咱们爸爸妈妈接到这儿来。”

吴振庆说:“没有战争迹象?那咱们全部都剃了光头干什么?打鱼还带着枪干什么?”

“都快吃吧!一会儿郝梅装鱼的车就该到了。”

牛车像无帆的舟影飘在大草甸子上。

太阳又红又大,悬在绿草蓝天之间。

郝梅走在牛车旁,边走边采野花——大草甸子散紫翻红,各种美丽的野花目不暇接,采不胜采。

郝梅边走边将采下的野花编了一个花环戴在头上。

她又编了一个野花环挂在牛角上。

她倒退着走在牛前,欣赏着戴花环的牛。

她乐着对牛说:“你可真像个新娘子!”

她真是快活极了,一股青春的莫名的激情倏然在她心怀中萌发、荡漾。她一转身舒展双臂向前猛跑。

她仿佛突然隐入了深井,不见了。

她掉入了一个大的水坑,浑身泥浆地爬上来,花环也肮脏了,她瞧着坑里的花环发呆……

吴振庆等泛舟撒网、收网。

鱼在网中跳,鱼在舱中跳。

韩德宝说:“什么叫幸福?我觉得咱们能网网打上鱼来这份……啊?幸福的感觉,肯定比他们吃鱼的人更大。”

吴振庆说:“就凭你这么高的觉悟,有资格当毛著标兵到处去讲用了!”

韩德宝不屑地说:“我才不干那事儿呢!……”他怪腔怪调地学起来,“同志们,亲爱的兵团战友们啊!我一共从旧棉胶鞋上抠下了六公分还多的铆眼哇!你们说他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专收集那么多铆眼能证明他什么呢?又有什么用处呢?”

王小嵩说:“你这张嘴呀!以后不许胡说八道的,小心有人打你的小报告!”

韩德宝说:“这不是在哥们儿之间嘛!”

船靠岸。

他们将船拴住,一个个跳上岸,朝破庙走去……

晾衣绳上,晾着郝梅的外衣、内衣,包括乳罩。

他们一个个不由得站住,似乎再往前走就触犯了神明。

郝梅从破庙里出来,难为情地说:“我半路掉到一个大水坑里了……也不知是你们谁的衣服,我找着就换上了。”

衣服裤子穿在她身上很肥大,使她的模样看去更加可爱可笑。

吴振庆说:“是我的。你穿回去吧,下次别忘了给我带来就行。”

郝梅将背在身后的一只手伸到了他面前,举着一只铁丝笼,里面是一只雪白的鸽子!

“想它了吧?”

“想极了!”吴振庆接过笼子,用手指逗弄着。

鸽子也仿佛因见了他而高兴似的,咕咕叫着。

韩德宝说:“自从张萌离开了咱们连队,振庆的爱好可真多,一会儿养只小雀,放了之后又养一只小松鼠,松鼠放了之后养鸽子。哪天你一旦失去了鸽子,还养什么啊?”

徐克问:“哎,振庆,想人和想别的,有什么不同没有哇?”

吴振庆说:“欠揍?”他拎着鸽子走到一旁去了。

郝梅和王小嵩同情地望着他。

郝梅责备徐克:“你以后别往人家伤口上撒盐末儿!”

她发现徐克正偷瞥她的乳罩,一把从晾衣绳上扯了下来,折起揣进兜里:“有什么好看的!看起来没个完。”

徐克委屈说:“我看了吗?同志们,我可是个正经的兵团战士!我看了吗?”

韩德宝说:“正经的兵团战士同志,你是一直在斜眼偷看来着。”

“你们坏!不理你们了!”郝梅一扭身跑进庙里。

王小嵩说:“我一定建议连里,往后派个男的来!哼!”

他也向破庙走去。

徐克忙说:“哎,别,千万别!你那么做不是太没人情味儿了!”

他站起来,还要跟进去理论。

吴振庆叫道:“徐克!”

徐克站住,回头看他。

“你跟着干什么?!”

韩德宝说:“是啊,你跟着干什么?你要跟去,不但太没人情味儿,而且太缺德了吧?”

徐克挠挠光头,嘟哝:“派个男的来就派个男的来,更好,谁心里也甭醋溜溜的了。”

吴振庆将鸽子放上了天空。

鸽哨声悠悠。

三人仰望。

自由飞翔的鸽子……

鱼已装在桶里。

郝梅坐在车上赶着车走了。

四个男知青送她。

徐克说:“郝梅,下次就别走了。留下给我们洗衣服做饭吧!”

韩德宝说:“嚯!让郝梅侍候你?想得倒美!人家就是愿意,也侍候不到你头上呀!是不是郝梅?”

徐克说:“从我这儿先开始学习学习,将来侍候别人不是经验更丰富、更周到嘛!”说罢故意用醋眼瞥王小嵩。

郝梅说:“去你的!其实……我也挺愿意留下,可连里不会破例的……明令规定不许男女知青混编班组。这你们又不是不知道。”

吴振庆说:“郝梅,下次来别忘了……”他向郝梅做吸烟的手势。

郝梅看王小嵩。

“别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小嵩故意把头扭向一边。

吴振庆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向破庙。

韩德宝对徐克说:“咱俩也识相点儿,别站在这儿依依不舍的了!”

他们也转身走了。

王小嵩对郝梅说:“我送送你……”他牵起了牛缰绳。

他们一个车上,一个车下,行走在大草甸子上。

王小嵩头也不回地问:“你爸爸妈妈最近来信没有?”

郝梅深情地望着他的背影:“来了,他们的户口也被迁到农村去了。”

“那也没什么,农村或许会比城市里让人生活得平静点儿。”

“可……那我在城里就没家了……”

王小嵩说:“谁说的?我家就是你家嘛!如果咱们俩能一块儿探家,我一定陪你看你爸爸妈妈。你愿意吗?”

“愿意……”

王小嵩仍倒背手,牵着牛,走在车前。

郝梅仍深情地望着他的背影。

她的心声——哥、哥、哥,我多想叫你一声“哥”啊!

她的嘴无声地张了几张。

王小嵩倒背手牵着牛,走着,走着。

他突然听到郝梅一声尖叫,吃惊地转过身去。

郝梅双手捂着一边脸。

“怎么了?”

郝梅说:“一只马蜂蜇了我一下。”

王小嵩急忙走到她跟前,从她脸上将她的双手拿下。

她脸上显然并未被蜇过。

郝梅笑道:“也许没真蜇着。”

王小嵩却没放开她的手。

郝梅深情而大胆地注视着他。

王小嵩想怎样,又缺乏足够的勇气,他不免呼吸急促。

郝梅闭上了眼睛,低低地说:“那……你就替马蜂……蜇我一下吧。”

王小嵩讷讷地说:“我……蜇哪儿呢?”

郝梅抿着双唇显出一丝笑意:“我也不知道……哪儿都行。”

王小嵩瞧着略略仰起的脸,真有些不知“蜇”在哪儿的样子——他轻轻撩开她前额的秀发,用嘴唇在她额上轻轻贴了一下后迅速作罢。

郝梅睁开眼睛说:“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王小嵩分明有些后悔地嘟哝:“我也是。”

郝梅热烈地望着他:“那我们再来一次吧。”

王小嵩点了一下头,郑重其事地又向她俯下头去。

郝梅闭目仰脸静静期待着……吧嗒一声——一条鱼从桶里蹦到车上,吓了他们一大跳,吓得郝梅立刻睁开眼睛。

他们见是鱼发出的声音,相视一笑,都不禁有几分难为情。

郝梅主动用双臂搂住了王小嵩的脖子——青春的嘴唇渐渐吻在了一起。一旦吻在一起,就吻得那么激烈、那么炽热、那么深长,仿佛已无法分开……

老牛不知为什么竟开始走动,一下将他们晃下了车。

他们同时跌倒在深草中。

有鸟从深草中惊飞。

连队。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卖部。

卖货的女知青在给一位家属打酱油,之后从货架上拿了两盒烟给一老战士。

郝梅走入。待那老战士和家属离开,才凑向柜台,搭讪地问:“小刘,忙不忙?”

女知青说:“百十来口人一个小连队,忙嘛呀!我还显冷清呢!你买点儿嘛?”——一口浓重的天津腔。

“什么也不买,我是来告诉你……我采那些木耳,都不要了……都给你吧。”

“那我可感激不尽了!你这人,就是好,长得好,心眼也好!姓郝,你是姓对啦!”

郝梅难为情地笑笑:“小刘,能不能再卖我两盒儿……那个……那个……”她难以启齿,干脆来了句拼音,“yan……”

“烟?”

郝梅点头……

女知青严肃起来:“那可不行!上次偷偷卖给你两盒,十来天我心惊肉跳的!要是被连里发现了哪个知青吸烟,一审问,是从我这儿买的,了得嘛!”

“吸烟的人绝不会出卖你,我敢保证。”

女知青摇头:“你甭拖我下水了!再说,你不等于是用木耳贿赂我嘛!”

“我……别当真……我跟你开玩笑哪。”

她失望地走了。

女知青喊着她:“木耳,还给不给我了?”

郝梅回头,强装笑脸:“给!一定给……”

郝梅沮丧地从一家家园栅栏外走过。

她站住了——一根竹竿上,晾着烟叶。

她向院子里望——那家门上着锁。

她四面环顾。静悄悄无人影。

她突然从竹竿上扯下几挂烟叶,掖进衣下。

一条大狗突然在院子里吠叫起来。

郝梅慌恐,转身便跑……

她没命地跑进草甸子里,鞋掉了顾不上捡。

她终于站住,喘成一团,蹲在地上。

她脱下外衣,将烟包起,用草遮住。

夜晚,湖畔的破庙外星斗澄洁,圆月含羞。

破庙的剪影非常清晰,马灯和灶火相映的微光,从断壁、檐角和庙门投出。

吴振庆靠着被子,双手捧着鸽子,在和鸽子交谈:“白姑娘,白姑娘?能听懂我的话吗?我喜欢你!明白吗?明白你就点一下头儿。”

鸽子自然不明白,也不点头。

徐克说:“我说,你成天像个老太太,叨叨叨,叨叨叨,让人听了烦不烦啊?哪天我非把它烧着吃了不可!”

“你敢!”

正在用胶布贴衣服的王小嵩说:“你俩怎么像两只狗似的,不是你咬我,就是我咬你?”

韩德宝在闹肚子,他说:“嗯……又来了。”提着裤子蹦下床。

他出了庙门,习惯地仰头望望天,继而朝湖上望去,表情渐渐发生变化……

他神色不安地退入庙内说:“不对劲!”

徐克说:“我看你是不对劲儿!”

王小嵩看他仍提着裤子,也说:“叫你别喝凉水,你偏喝!闹肚子了吧?”

“我说的是船!多了一条船!”

王小嵩一惊说:“不可能!你的幻觉吧?”

“不信你们到门口看看,三条船了!”

大家半信半疑地聚到门口——湖边果然多了一条船,比他们的渔船小,在离岸稍远的地方随浪而动……

徐克说:“怪事……出鬼了。”

吴振庆说:“走,去看看!”

“等等!”王小嵩转身从墙上取下枪说,“我和振庆去。你俩如果见情况不对,就从墙口跳出去跑!”

王小嵩、吴振庆朝湖边走去。

徐克、韩德宝聚在庙门口疑神疑鬼地注视他们。

两人走到湖边。吴振庆说:“我先过去看看……”他也不挽裤子就走入水中。

王小嵩在岸上持枪戒备。

当水没到吴振庆胸口,他扒住了船帮——船中伏着一个人……

吴振庆背着一个人首先踏入庙内。

王小嵩放下枪,摘下马灯,举在众人头上——吴振庆正将那人放在铺位上——是一穿连衣裙的苏联少女,脸色苍白,长发散乱,衣裙已湿透,紧裹在身上。

徐克说:“是个二毛子!”

“眼睫毛真长啊!”

王小嵩说:“快去端碗热水来!”

徐克去端来了一碗热水,递给王小嵩。“再拿个勺来!”

徐克取来了一个勺子。

吴振庆扶起了那苏联少女,让她靠在自己的臂弯,王小嵩吹着热水,用小勺喂她喝。

她咽下一口水,缓缓睁开眼睛,见周围是四颗光头,四张小伙子的脸,目光中流露出恐惧。突然嚷叫了一句俄语,推开众人,躲到堆柴草的角落。大家面面相觑。

徐克说:“她不是二毛子!是苏修!”

这句话产生了一种不寻常的作用,四人的目光一齐投射在她身上。

她紧靠墙角,恐惧的目光打量着众人,打量着破庙……

她的目光盯住了墙上的枪,猛扑过去欲夺枪。

吴振庆一下子又将她推倒在柴草堆。

王小嵩说:“别那么粗鲁,没见她怕成什么样子嘛!”

韩德宝说:“班长,说不定是个……特务吧?”

王小嵩白了他一眼:“你看朝鲜反特片看多了。咱们在连队时老战士们不是讲过,以前也常有他们的船漂到这边吗?”

徐克说:“班长,她冷得直发抖。”

韩德宝说:“一见了女的你就变成另一个人了!那你把被窝让给她得了!”

徐克气得张张嘴没说出话来。

王小嵩默默将自己的毯子抽出,盖在她身上。

吴振庆也将自己的毯子抽出,盖在她身上。

王小嵩说:“都别盯着她看了!睡觉,明天把她送到边防站去。”

韩德宝说:“要不要把她捆上?她跑了怎么办?”

“她还能跑到哪去?”

吴振庆将王小嵩扯到一旁,耳语了一阵,王小嵩点点头。吴振庆将枪栓卸下,压在自己枕头底下。

王小嵩说:“情况特殊,今天需要值岗——第一班是我,第二班是德宝,最后一班是振庆。”

早晨。兴凯湖水波粼粼无比平静。阳光遍洒湖上,它是那么温柔。

这几个小伙子当时没有想到。那个叫娜达莎的苏联少女,不但会说中国话,而且说得不错。她终于开口告诉他们,她曾从小和父母在中国生活过。如果两天内她不能回去,她就报考不了歌舞团了。而将她送到边防站去,她的人生理想肯定成为泡影。也许由于她是一位美丽的少女,也许由于她曾在中国生活过,并且会说中国话,也许因为她有实现理想的机会,而他们没有,也许……总之,我们的小伙子们,决定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们这一种决定,不单是弗洛伊德心理逻辑在支配……

四只手叠在一起,表示着决心。

韩德宝说:“咱们这几个穷哥们儿,长这么大也没被人求过,不知道被人感激是什么体会,咱们就发一回慈悲吧!”

徐克说:“我倒不是心软,我是……心里早他妈憋着有机会做一件‘犯上’的事儿!”

吴振庆说:“谁如果泄露了这件事,就自己把舌头割掉!”

王小嵩回头对娜达莎说:“你放心,天黑我们送你从湖上过去。”

娜达莎喜出望外地笑了。

吴振庆等三人又驾船下湖了。同时草甸子上出现了郝梅的牛车……

牛车在破庙附近的大树旁停住,郝梅从车上抱下几抱草扔在地上喂牛,之后向破庙走来。

王小嵩迎出破庙。

王小嵩搭讪地说:“这么早就来了?”

“我喜欢早早的,一个人坐在慢腾腾的牛车上,穿过桦林,穿过大草甸子……你怎么没下湖啊?”

王小嵩不自然地说:“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他时时挡着郝梅的视线。

然而郝梅还是发现了娜达莎从柴草堆下暴露出的半条腿。

郝梅走过去一下子拨开了柴草。

娜达莎不得不站了起来。

郝梅又惊讶又生气地问:“她是谁?”

王小嵩说:“她……她叫娜达莎。”

郝梅转身便往外走。

“郝梅!你听我解释……”

他追出了庙门,急急地向郝梅解释着……

他们在牛车前站住了。

郝梅说:“我怕……这样的事要是让连里知道了……你还是把她送到边防站去吧。”

王小嵩说:“四个人昨晚一块儿决定的事,我怎能出尔反尔呢?”

“可你是班长。”

“别怕,你不说,我们都不会说的。没有人会知道。”

“可是万一……我已经是改造对象的子女了。”

王小嵩轻轻拥抱住她:“记住,如果真有什么万一,你一定要坚持说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记住了吗?”

郝梅点点头,偎在王小嵩胸前:“我不是不善良……我也替你们几个担心。”

夜。两条拴在一起的船无声地驶在湖上——王小嵩划一条,吴振庆划一条,娜达莎坐在吴振庆划的那条,也是她自己的那条船上。

水面如镜,船像在玻璃板上划行。桨叶击碎倒映在湖面上的星光月影……

前面船上的王小嵩,朝后面船上的吴振庆做了个球赛裁判的“停止”手势。

吴振庆对娜达莎说:“过界了,再不能往前划了……”他说着将那支桨交在娜达莎手中,又从怀里取出鸽子,亲了一下,放在船里,说:“它绑住了,接下来全凭你自己了,如果安全靠岸,明天一早,你就放飞它……”他下了湖。

他游向王小嵩的船——王小嵩将他拉上船。

吴振庆解开绳子——两船分离,娜达莎拨正了船头。

娜达莎划桨,她的船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中。

王小嵩掉转了船头……

黎明。

湖畔静谧而庄严的日出景色。

四个青年伫立湖畔——吴振庆和王小嵩手中都夹着自己卷的烟。

他们在巴望着……

王小嵩吸了一口,呛得背过身咳嗽。

吴振庆说:“听……”

隐隐的鸽哨声。

“白姑娘”的身影,远远地从湖上飞来。

他们一个个仰望的脸。

吴振庆嘴里还叼着烟。

在他们头顶盘飞的鸽子。

他们彼此望着,都会心地笑了。

他们为此付出了代价。这代价对他们来说,似乎是太大了。甚至可以说,影响了他们后来的人生……

在连队所在地,徐克挨了一耳光,又挨了一耳光,吴振庆恨恨地说:“没想到竟是你出卖了大家!……”他将一把小刀掷于地上:“你自己看着办吧!”

韩德宝将吴振庆推开:“你干什么你?他又不是存心的!中秋节那天,他喝醉了。”

王小嵩走来说:“别在这儿斗气了!事情已然如此,你恨他又有什么用?我把主要责任揽到我身上了。”他扭头看徐克,见徐克拿着小刀正要割自己的舌头。

王小嵩几步跨过去,夺过了小刀——但已略迟一步,徐克已将自己的舌头割破,满嘴流血。

王小嵩掏出手绢捂住他的嘴:“你怎么真来这一套!挨了两耳光就受不了啦?”

徐克推开王小嵩,后悔地哭着用头撞树。

吴振庆走到他跟前,紧紧搂抱住他,也哭了。

王小嵩和韩德宝站在一旁默默流泪。

徐克说:“我倒不在乎什么处分……我舍不得和哥儿几个分开……”

结果,从这以后,除了郝梅仍留在原连队,我们书中的四个主人公被调到了四个连队,王小嵩和吴振庆,还被调到了另外两个团的两个连队……

郝梅站在连队路口,目送他们——一辆马车将他们拉走了……

马车越去越远,马铃声渐渐听不见了。

郝梅流下了眼泪。

郝梅的心声:“哥,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们呢?和你们分开了。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那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