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破敌之期已近

费了半天功夫反复劝说,田单总算把百姓们都制止住了。

这天夜里,即墨城里火光闪闪,齐人摆出祭物,烧化纸钱,祭祀祖先之灵。城里到处哭声隐隐,叫骂之声不绝,眼看群情愤激至些,田单有些不放心,带着人在城里彻底巡视,直到天亮才回到住处,鲁仲连已经在这里等了一夜,张口就说:“百姓们总算有些火气了,咱们也可以安排下一步了。”

整整操劳了一天一夜,田单累得骨头都快散了,脑子里一片混沌,什么也想不出了,只问鲁仲连:“先生还有何计?”

“请将军下一道严令:燕军围城,为防细作,城中自即日起实行宵禁,日落之后百姓不得上街,各家不得点灯举火,有违令的当众责打五十鞭。”

“燕军来时我已下了宵禁之令。”

“不妨重申一下,最好能抓到一两个违令的,当街打五十鞭,使百姓们心生畏惧,不敢丝毫有违。”

鲁仲连的话让田单摸不着头脑,只好含糊答应。可鲁连子后面的话却更让人糊涂:“请将军挑选一百名军士,要身体强壮、老实稳妥之人,这些人自即日起不回军营,另择居所,只听我一人之令,不得与旁人接触。另外从官库里调五百石谷米给我,还要革车十乘,救火用的木梯二十架,务必在两日之内备妥。”

“可城中粮食本就不多,先生一次要五百石……”

鲁仲连笑着问:“一月之粮总有吧?”

“这倒有。”

“够了,破燕军只在这一月之内。”鲁仲连又一沉吟,抬起头来,“我刚又想到一个计策,要与将军商量一下:要破燕军,最好先使之麻痹大意,我想用一个诈降计,请将军写一封信给司马骑劫,只说要献城投降……”

“骑劫肯信吗?”

“信不信倒在其次,只是要助长他的骄横之气,燕人越骄横,防守就越松懈。”

听鲁仲连这么一说,诈降计至少有些用处:“现在就写信吗?”

鲁仲连又想了想:“不急,且再等几天。”

鲁仲连奇谋妙计一招接着一招,田单这里应接不暇,只得连声称是。

依着鲁仲连的嘱咐,田单在即墨城里张贴告示,重申宵禁之令,百姓有违令出行或在家中举灯火的一律重罚,又刻意多派军士巡城,果然捉了几个违令的人,当街打了一顿,之后连着几日严厉巡视,百姓们再也无人敢在夜里上街了。另一边,鲁仲连领了一百名军卒,五百石粮食,以及马车、木梯等物,就此没了下文,鲁仲连也一连几天没有露面。这些天燕军始终没有攻城,田单却丝毫不敢懈怠,昼夜巡城,安排防务,忙乱之中也想不起鲁仲连来。

然而渐渐地即墨城里的百姓们都感觉到一件怪事,城里的鸟雀似乎越来越多了。

即墨东临大海,南依崂山,林木重叠,水泽纵横,气候温和,所以各种鸟雀极多,可这些鸟儿平时或在山里,或在田野,或栖于泽畔滩涂,很少飞到城里来。但这几天城里的鸟雀越聚越多,城墙上、箭楼上、民房的屋顶上到处都是燕雀,斑鸠、鸦鹊之属到处乱飞,整日聒噪不已,野鸭野雁甚至鹳鹭之类的大鸟也飞了来,落在房顶上久久不去,鹰隼之类猛禽在空中盘旋,时时发出尖利的叫声。一开始即墨百姓哪有功夫理这些鸟雀,可几天下来,聚在城里的鸟雀越来越多,百姓们实在不能不注意到此事了。

到这时,几天没露面的鲁仲连又来找田单,一见面就笑着说:“将军听说即墨城中鸟雀聚集的事了吗?这是咱们那五百石谷米引出来的好事。”

鲁仲连不说,田单还真想不到这上头,可鲁仲连说了这话,田单略一寻思,已经明白了,笑道:“我说哪里来的这些鸟儿,原来是先生用粮食招引来的,怪不得禁止百姓上街,原来是怕百姓们撞破。只是这么做有何用意?”

鲁仲连嘿嘿一笑:“老夫的用意将军马上就会明白。请在城上设一个坛,找人作法,问个吉凶。”

“找何人作法?”

鲁仲连嘿嘿一笑,手指着自己的鼻子:“自然是我。将军快去设坛吧。另外要在城里发下告示,让百姓们都来观看才好。”

鲁仲连的计策田单无不听从,立刻命人在南城门里用木板搭起一座一丈多高的法坛,又发出告示遍告百姓:即墨城中百鸟齐集,不知是吉是凶,官府已请来高人作法,推知祸福。

半天功夫,高台已经建成,城里百姓也纷纷聚拢过来。鲁仲连头戴鹤冠,身穿羽氅,披发赤足登上高坛,设摆三牲,焚香祭天,洒酒祭地,杀雄鸡取血礼敬鬼神,在坛上指天划地,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左手摇一柄青铜铎,右手举着桃木椎,在烟雾氤氲中团团而舞,忽而狂呼疾走,忽而手脚乱抖,口中念念有词,接着浑身颤抖,僵立片刻,一头栽倒在台上。早有随从之人上前扶起,让他盘膝而坐,五心向天良久不动,接着身子一颤,似乎如梦方醒,起身跌跌撞撞地走下坛来。田单急忙迎上来问:“天兆是吉是凶?”

“大吉,大吉!”鲁仲连冲着人群高叫,“天意已明,此是大吉之兆!”

听说是吉兆,百姓们都松了一口气,人群里有人高声说:“城里粮食将尽,我等正没有饭吃,却飞来这么多鸟雀,想来是老天爷可怜即墨百姓,送鸟雀来给我们吃!”

这一声吆喝立刻引来一片应和之声,田单却分明看到那喊叫的人是个墨者,知道此人喊这一声,是要引个话头出来。还没等田单回话,身旁的鲁仲连已经叫了起来:“万万不可如此!这些皆是神鸟,冒犯不得!”

鲁仲连这一声喊把百姓们镇住了,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田单也是满脸惊诧,忙上前深深一揖:“老神仙可否说说,鸟雀齐集是何神迹?”

鲁仲连清了清喉咙,面对众人高声说道:“诸位都是即墨人,或许也听老辈人说过,这东海之滨本是少昊氏的封地,少昊是黄帝之子,五帝之一,生有异能,可招引鸾凤,驾驭百鸟,其族人奉鸾凤为君侯,用鹰隼为将佐,以燕雀为士卒,相传少昊死后就葬于崂山之畔,然其葬处不为人所知,今燕军在城外掘毁齐人坟墓,即墨城中忽然百鸟齐集,飞鸣不去,如合军旅,老夫向天问卦,原来是燕国人误掘了昊皇之墓,引来天谴!神灵动怒非同小可,这一次燕人要遭报应了!”

鲁仲连这番话真是惊世骇俗,街上的齐国百姓们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田单在一旁听了心里暗笑,心知少昊之陵其实在鲁国曲阜,但市井百姓哪知道这些?见众人都信了,田单忙对鲁仲连拱手谢道:“若非先生指点,百姓们误捕鸟雀充饥,就犯了大错。”回头吩咐手下,“在城内各处刷下榜文,告诉百姓们,城中所集皆是神鸟,任何人不得捕杀,违者立斩!”

田单一声令下,也就半天功夫,即墨城里到处贴满榜文,城中百姓无论妇孺都知道燕军掘毁齐人祖坟触怒了神灵,于是城里的齐国百姓更加愤恨起来,群情汹汹,成群青壮拿着锄耙刀斧聚拢了来,都要开城与齐军决战。田单又费了不少力气好说歹说,才把百姓们安抚住了。

这天夜里鲁仲连又来了:“破敌之期已近,将军可以送出诈降书了。”

当晚,一个齐国人摸出城外,把一枝没有箭簇的箭射进燕军大营,箭杆上绑着一封信,燕军岗哨急忙把信送到骑劫手里,骑劫打开来看,却是守将田单亲笔写就的降书,愿意在五日后向燕军献城投降,请求司马骑劫入城后饶过城中百姓的性命。

想不到即墨守军竟投降了,司马骑劫也很高兴,可又拿不准田单献城是真是假,就把侯赢找了来:“田单送出信来,愿意献城,我写了封回信,命他五日后带着印信兵符亲到我营中来请降,这封信就由你送进城去,你愿意吗?”

侯赢到燕军营中来欺骗骑劫,虽然未被识破,毕竟心里不踏实,一直在想着脱身之计。想不到司马骑劫竟派他回城给田单送信,这一下喜出望外,脸上却丝毫不敢露出来,反而装出一副愁眉苦脸:“小人是从城里逃出来的,现在回去,若田单竟是诈降,小人一家老小都没命了!”

在司马骑劫眼里,侯赢的一条命分文不值:“不用怕,田单不敢诈降,你把这件事办成了,我有重赏。”见侯赢还在犹豫,骑劫不由得沉下脸来。侯赢这才硬着头皮说:“小人愿为将军效力。”畏畏缩缩地上前接过信来。

天亮前,墨者侯赢带着司马骑劫的信回到即墨。眼看燕人已经上当,田单也就此下定了决心,搜集所有军士,准备与燕军决战。

此时的即墨百姓们已经不再畏缩苟且,反而都盼着出城拼命。那些有钱人把早先埋藏起来的粮食好酒都挖了出来,一起献于军前,青壮之士都到军营来投效,愿意随军杀敌,官衙外挤得水泄不通,百姓献上的酒肉堆积如山,牛羊数以千计,投军的壮士也有三四千人。

眼看齐人总算有了打仗的样子,田单十分高兴,命令挑选一千精兵,穿上最好的铠甲拿着最锐利的兵器,自己亲自带兵巡城,以壮士气,所经之处百姓们纷纷喝彩。在城里转了两圈之后,忽然隐约听到城外传来一片呐喊之声,田单暗吃一惊,忙登上城头远远望去,只见燕军大营前的空地上有数千骑兵列成鹤翼之阵往来奔驰,骑射劈刺,吼声如雷。

原来司马骑劫对田单的降书半信半疑,也想出一个耀武扬威的主意,集结起全部精锐骑兵在营外操练,故意做样子给田单看。

燕军有三万之众,骑兵就有六七千人,这些骑兵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骑术精湛,弓马娴熟,列阵操演起来声势十分惊人。田单看着骑兵在城外来往驰骤,想起夜袭燕军之时与骑兵的恶战,心里不禁有些惶然,不想多看,走下城来,却见一群百姓迎面过来,都向田单祝捷,当先的一个人高声说:“小人愿献二十头牛劳军,祝大将军旗开得胜!”田单连连道谢,看着那商人送来的一大群牛,忽然心里一动,若有所思。

回到衙门之后,田单又凝神想了半天,终于定下一个计策:命人在即墨城里张贴告示,宣称官府愿以重价收买耕牛,以为破敌之用。

告示贴出后,城里百姓们虽然不解其意,但是看到“破敌”二字,倒也拥戴,不管商人还是农夫,手里有牛的都献了出来,田单也如约用金钱收买,一下午功夫已经收集了上千头牛。

这时鲁仲连也得了消息,不知田单要这些牛做什么,和侯赢一起来问。田单心里已经有了主意:“即墨人虽然有了勇气,可毕竟兵少,燕军精勇,骑兵更是难以对付,真的厮杀起来,就算几千人个个拼死也未必能胜。我想用一个巧计,把这些牛拉到阵前,让它们头插尖刀,尾巴绑上引火之物,夜袭之时先以这些‘火牛’冲阵,军士随后而进,这一仗大概好打一些。”

在田单想来“火牛阵”是个妙计,可鲁仲连和侯赢听了却都摇头。侯赢问:“将军以为此计可行?”

“应该可行吧。”

“可是这些牛真的能一股劲冲向燕军吗?万一牛群受了惊四处跑散怎么办?何况牛这东西看着老实,其实也有心眼儿,你点火烧它,它急了眼就会返过身来撞你,这么一来岂不是把咱们自己的队伍冲乱了?”

侯赢说的是非常实在的话。

墨者为了替天下“解战”,经常帮助弱国防御强国,为此他们研究过各种攻守之道,其中就包括用牛冲阵的法子。但试用之后却发现这一招根本行不通。因为牛性蛮蠢,又知道计仇,一旦被人逼急了眼,它们不是往前冲,而是回过头来往近处的人身上顶撞,不但不能克敌,反而冲乱了自己的阵脚。所以“火牛阵”是不能用的。

听侯赢一说,田单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可燕人凶悍,齐军兵少,不用奇计难保全胜。除了用牛冲阵的奇计,田单实在想不出别的点子来。回到屋里关起门来整整琢磨了一夜,到第二天上午鲁仲连和侯赢再来时,田单已经想出了主意:“两位看这样行不行:先叫百姓们在城里搭起栅栏,每条栅栏间的宽度只能容一牛前行,却转不过身来。再在城墙上挖出通道,同样只有一牛之宽,后边与栅栏相连。把牛身上披了红布,头上插起尖刀,尾巴绑上火把,然后赶进栅栏里,一头牛接一头牛站成一排,这样一旦举火,火牛不能后退,只会向前。正如墨者所说,牛性蛮蠢,一旦跑发了性子,就不肯回头了。”

田单边说,侯赢和鲁仲连边想,觉得有几分道理,可还有个问题无法解决:“咱们准备了上千头牛,都赶进栅栏岂不是……”

“栅栏当然不止一条,我想修起五十处栅栏,每个栅栏里只放二十头牛。”

侯赢忙说:“那岂不是要在城墙上挖五十个口子?”

“对,白天只在城里挖,入夜之后再与城外挖通,让牛从这些洞里冲出去。”

“如此一来城墙就毁了!万一夜袭不利,燕人就顺着城墙上的口子冲进来了!”

到这时鲁仲连已经明白了田单的主意,抬手拦住了侯赢的话头:“今夜一战是决战,若胜了,燕军溃败,则城池无忧;若不能胜,被燕军反扑上来,就算铁打的城墙也保不住即墨。”略一沉吟,点头道,“将军之计可行。”

鲁仲连认为此计可行,田单心里就更有底了:“火牛冲阵只能恐吓燕人,为了能彻底吓倒燕人,我想命军士们用红泥涂面,在身上画满龙纹鬼符,口中衔枚以免惊动火牛,遇敌之时不要呐喊,只管冲杀,这样燕军必然以为冲上来的尽是妖魔鬼怪。另外请百姓们准备锣鼓铜盆之类响器,听到城外传来厮杀之声,就在城里敲打响器呐喊助威,让燕人以为几万大军正从即墨冲杀出来,如此一来,燕军再凶悍也必然丧胆。”

拿定主意,田单立刻下令动起手来,也就半天功夫已经修好五十处栅栏,城墙上也打开了五十处洞窟,只与城外隔着一尺多厚的泥土没有挖穿。准备攻击燕军的火牛身披红布,角插匕首,尾巴上绑了火把,都圈进南城墙下一个巨大的畜栏里,参战的军士们全部披发裸身,红泥涂面,身上用白灰黑炭涂满了古怪吓人的纹饰,做好了进攻前的准备。

这天夜里闷热无风,星月暗淡,二更时分,齐军士卒们在城内列队待命。田单命人钻进城墙上挖好的窟窿,当着军士们的面挖穿了城墙,野外的凉风顺着凿穿的洞孔呼呼地吹了进来。

眼看城墙被毁,军士们一个个面面相覤。

“即墨已经不需要城墙了。”田单走到众人面前,尽量把自己的语气放缓和些,“人这东西最无用,天生就喜欢给自己找退路,可你退一步,人家就进两步,你跪下求饶,人家反而要杀你的头!弄到现在,即墨人已经断了退路,整个齐国也无路可走,该是决死的时候了。今夜出战,你等或是凯旋而归,或是死于阵前,谁也不能后退,后退的人,就是背弃了祖宗,出卖了父母妻儿!你们是为自己而战,为家人而战,之后才是为齐国而战。今夜之战不敢说一定能胜,但我会冲在你们前面!还是那句话:请先沥吾血,先断吾头。”

听了这些话,齐国人一个个咬紧牙关,握紧了刀枪。田单也觉得浑身热血如沸,忍不住拍着胸脯吼了起来:“自从燕人杀进齐国,毁我齐国社稷陵寝,逼死先王,屠戳城池,杀我百姓,辱我妻女,当着即墨人的面把咱们的祖坟都掘了!咱们已经忍了几年了,忍得肚里长出牙齿,把心肝都咬烂了!你们这些人但有一毫廉耻,一丝血性,就给我闹出个动静来!”

回答田单的是一片几乎疯狂的吼叫,城下的将士们一个个挺起刀枪,喉咙里发出虎狼般的嘶吼,祖先传下来的刚烈热血,终于又在这些齐国人的胸膛中被点燃了。

看着眼前这七千被仇恨刺激得发狂的战士,田单知道,今天一战已经有了胜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