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乡李方屯

李方屯,一个深藏在草莽之间的古村落。地处无数次被洪水吞噬的黄河故道,还夹峙于冀、鲁、豫之间。虽然它今天归属豫北的滑县,但历史上谁是其主就不好说了。

如今在村口的野地里,依旧扔着一块清嘉庆年间的《重修阁楼记》的青石碑。拂去碑面上的沙土与木叶,可以清晰看到上边写着“直隶大名府东明县迤西八十里李方屯”。由此得知,李方屯属东明县。但直隶是河北省,东明县今日又属山东。这李方屯天经地义应该是谁的呢?

若去问村中的老人,他们会说一个笑话。说古时候这里是个集。集上要是打架死了人,东明县来人调查时,就把死人往南边一拉,说这是长垣(县)的,没我们的事;长垣县来人验尸时又把人往北边一拉,说这人死在滑县,也没我们的事。故此人们称这地界是“三不管”。还把此地的一个庙叫“三不管庙”,把庙里供着的三位神——牛王、马王、土地,唤作“三不管神”。“三不管”就是没人管。如今这“三不管庙”早拆了,庙碑也扔在村口的草丛中了。

◇远望李方屯(今慈周寨乡前屯一村),如同梦幻

可以说直到今天,人们也没把李方屯看得太重要。连十年前出版的《滑县志》里也找不到有关李方屯的什么内容。是啊,自古以来,这里的人长的模样、吃的东西、种的庄稼和周围的乡村没有两样,只是过年时远近各地会有些卖画的商贩潜入村中。这些商贩用车拉来粮食,换走的是一捆捆有红有绿、五彩缤纷的画儿。于是,豫北广大地区每逢过年,都会请一张李方屯的神像或者祭祖用的《名义》,挂在堂屋的墙上。李方屯因画而名于四方。可是,那时候谁把民间的画儿当回事呢?

这偏僻的小村落何以能刻善画?村里的人都会提到一位五百年前来自山西洪洞县的艺人韩朝英。据说那人手艺高超,善画能刻,是他开创的木版彩绘的李方屯年画。这个说法比较可靠。历史记载,单是明代,从洪武至永乐年间(1368—1424),山西洪洞县就曾有七次大规模移民迁至滑县。其数量占当地人数十分之三。韩朝英一定是跟随这移民的大潮来到李方屯的。

韩朝英是李方屯年画的始祖,由是而今,已经五百年,传了二十七代。他们的画经过商贩们的层层包销,远远地销售到东北和西北,现在李方屯还保存着一张印有满文的年画,这在全国所有重要的木版年画产地也是首次发现。它表明此地的年画已经深入到关外的满族集居地了,但是他们作画的过程却一直藏匿在一个极其封闭的家族环境里。

他们不像杨柳青或桃花坞那样,一个地区千千户户人家都在作画,技艺的传承一半依靠口诀,并不断有这家那家的高手创造出崭新的画样来。这里的画样是祖先留下来的,很少改动。技艺只传家人,不传外姓,甚至只传男,不传女;连外来的商贩也不准走进他们的作坊。更像一种“独门绝技”。一块画版不知翻刻了多少代,但一直都是忠实于“古本”,从不乱改,要不怎么会一直保留着《诗经》中“神之格思”那样的诗句,而今已无人能解。这不是一块古老的活化石吗?

韩氏家族一代代传承的,不仅仅是老画样,还有裱纸、打灰、兑色、用蛋清和桃胶调制墨汁的老法,以及画法与刀法,次序与程序,还有家族化的管理方式,也都完整和严格地秉承先人的遗规。当然,这一切又是一代代画工与人间需求相互磨合的结果。族谱中那些理想化的图景,充溢着后人对祖先的虔诚;各种神像中神佛排列的阵容,正是世人对天堂的想象。画上的美本是此地人们心中共有的美。

当一种民间审美为世人所认同,并深受欢迎时,他的自我特征便得到确立,不再会受同类艺术的影响。这便是李方屯能在朱仙镇门口另立一杆大旗的根本缘故。

然而,它毕竟不如开封朱仙镇和天津杨柳青,出身名贵,得天独厚。它养在深闺无人识,深深隐伏在辽阔的黄泛区一片林莽之中。自民国以降,随着农耕衰退和政治波及,渐渐不为人用,不为人言,进而不为人知。尤其李方屯年画以神像和族谱为主,这在当时被视为迷信,又不易被改造为现实的工具,故而很快就被扫进历史的弃物堆里。

近二十年来,倒是古董贩子和外国人比我们更具文化意识,将大量古版廉价买去。如果不是河南省民间文化抢救的力度大,及早发现,这块土地的遗存最多再有五年就会消泯于无,荡然无存。

当我倾听着第二十五代传人韩相然讲述当年兴义作坊种种生活与作画的情景时,心中一片痴迷。我的小说想象的思维都开始骚动起来。世界上曾经有如此迷人的画乡,幸好它今天还在。老版老画还有一些,几位传人能刻能画,往昔的记忆犹存未绝,鲜活的遗存都可以复原与重现。这是多么幸运的事。我们能为它做什么?怎么做呢?

2007.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