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君道法天道

韩非子以前的法家多是实践家,重律文、重实操,其学说着眼于解决切身所遇的现实问题,而在理论性、系统性、思辨性上则有欠缺。至韩非子则将法家前辈的实践经验进行总结,并借助道家思想对法家基础理论进行了演绎性思辨,于是法家学说就有了较完整的体系性。正因为如此,韩非子才被称为“法家集大成者”。在法家学说的本原处,韩非子援引老子思想,从“天道”演绎出了“君道”。

一、以道为师

道者,万物之始,是非之纪也。是以明君守始以知万物之源,治纪以知善败之端。(出自《主道》)

老子讲:“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韩非子据此得出君主要效法道的结论。如何效法道呢?看问题要看其本原,判事之成败要看它是否符合客观规律的准则。本原和准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是客观性的因果关系,有此因则有此果、知此因则知此果。

守自然之道,行毋穷之令,故曰明主。(出自《功名》)

遵守自然的规律,推行源源不断的法令,所以叫作明主。

“道”这个概念,用现代词汇翻译,勉强可以译为“客观规律”。当今科学技术的发展已经与两千年前不可同日而语,古人描述“道”时,很多现象现在都可以更科学地进行解释了,但我们并不能因此说古人创造的“道”这个概念是错的,或者过时的。体道有多种途径,所以古人在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也不知道地球是围绕太阳转动的情况下,能制定出天文历法,即是一例。中国古时学问多重在人生界,当世人性与古时人性无异,古时人性的研究成果便有当世价值。

法“道”而行的难点,其实不在于知道要循道、顺道,而在于个人理解的“道”是什么。所以在实践中,这是很容易走入误区的,即你以为自己所做的符合“道”,其实你错了。一定要在体悟“道”上下功夫,体悟“道”不是一时一刻的功夫,而是一生一世的功夫。如何下这个功夫?法家不太讲功夫论,但儒家讲功夫论多,可以用儒家的功夫来加以论证,即“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出自《中庸》)

韩非子提出以“道”为师的意义有二。

一是让领导者有所敬畏。不要因为权势在身,而纵性逞欲,行事不作分析、不作论证、不计后果,置组织的利益、众人的得失与感受、未来的利益于不顾;也不要因为一时之成绩,就罔顾事实、倒行逆施、指鹿为马、为所欲为。人一旦把自己当成神,基本也就处于癫狂状态了,也就距离灭亡不远了。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说:“Those whom God wishes to destroy,he first makes mad.”古希腊悲剧诗人欧底庇德斯说:“神欲使之灭亡,必先使之疯狂。”

二是让领导者意识到人必有自身的不足与局限,必须勤以学习、宽以纳谏、缜以思考、慎以决策,才能不远“道”不悖“道”。据《资治通鉴》记载,唐太宗李世民问给事中孔颖达:“《论语》说的‘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是什么意思?”孔颖达做了解释后,又说:“非独匹夫如是,帝王亦然。故《易》称‘以蒙养正,以明夷莅众’。注:蒙童时代就培养纯正无邪的品质;治民理政,不以苛察为明,容物亲众。若其位居尊极,炫耀聪明,以才凌人,饰非拒谏,则下情不通,取亡之道也。”

二、守虚静

故虚静以待,令名自命也,译:让事物以它反映的内容来确定其名。令事自定也。译:让事情以它自身的规律去形成。虚则知实之情,静则知动者正。有言者自为名,有事者自为形,形名参同,译:让他自己的言与行验证相合。君乃无事焉,归之其情。译:让事物呈现出它们的真相。

故曰: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译:臣子将会精心粉饰自己的言行。君无见其意,君见其意,臣将自表异。译:臣子将会伪装自己的观点。故曰:去好去恶,臣乃见素;译:臣下就会表现出自己的本真之情。去旧去智,臣乃自备。故有智而不以虑,使万物知其处;有贤而不以行,观臣下之所因;有勇而不以怒,使群臣尽其武。是故去智而有明,去贤而有功,去勇而有强。

君臣守职,百官有常,因能而使之,是谓习常。故曰:寂乎其无位而处,漻乎莫得其所。译:君主虚静寂寥得好像不在其位,群臣不知道君主在哪里。明君无为于上,君臣竦惧乎下。明君之道,使智者尽其虑,而君因以断事,故君不穷于智;贤者敕其材,君因而任之,故君不穷于能;有功则君有其贤,有过则臣任其罪,故君不穷于名。是故不贤而为贤者师,不智而为智者正。臣有其劳,君有其成功,此之谓贤主之经也。(出自《主道》)

万物与人都有其天赋之性,顺其性、尽其性,才能发挥其效用。要顺其性、尽其性,就不能乱干预。组织的强大,在于激发成员的潜能,组织领导者的核心价值,在于要尽智集智、尽力集力,而非逞一己之能。所以在组织与组织成员的关系上,要以不乱干预、让组织成员能够发挥其才能为基本原则。不乱干预,令物自生,就是“守虚静”的含义之一。

组织最希望组织成员把心思都投入到公事上,如此才能创造最大价值。但是人天生有私心,基于个人利益最大化的考虑,组织成员难免通过取悦领导者、蒙蔽领导者、利用领导者进行投机。明智的领导者以大局为重,不希望组织成员把心思用在投机上,所以就需要采取措施反制。这样上下级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博弈关系,下属想投机取巧走捷径,明智的领导者希望他们以公事为重。领导者如何赢得这种博弈呢?以现代博弈论的术语来讲,就是要切断下属用以选择博弈策略(即如何投机)的信息来源,什么信息呢?就是领导者的好恶与成见。那么领导者的博弈策略也就清晰了,那就是隐藏个人的好恶与成见,也就是要“守虚静”。所以,隐藏个人的好恶与成见,就是“守虚静”的另一个含义。

守虚静并不意味着领导者真的无所事事了,前面提到的“任贤者”“断事”“刑名参同”是领导者的基本职责。谋事时,领导者应当扮演选择决策的角色,即“断事”;行事时,领导者应该扮演评判赏罚的角色,即“刑名参同”。

对领导者而言,所谓“守虚静”绝非古代隐士、出家人追求的那种几乎绝对化的无所欲求,而是求其大者而已。何谓大者?汇众人之智为我之智,凝众人之勇为我之勇,集众人之贤为我之贤,合众人之名为我之名。如此,方可谓“领导”。

要做到“守虚静”并不容易,修养的核心在于能够驾驭个人的私欲,这个私欲既包括个人贪大、贪多、贪速、贪财色、好名等欲望,也包括个人逞能炫耀之心、嫉恨之心、成见之心。有这些心思在,就很难做到“守虚静”;就很容易越俎代庖,偏离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就很容易被臣下投机利用。所以“守虚静”的关键在于修身。所谓修身,不是追求“心如死水、无欲无求”,不是偏执地戒名戒利,而是修炼一个勿过、勿滥、勿害生,舍小取大、取之有道、用之有度的驭己状态。

又,“守虚静”即是无为而治。讲“守虚静”时,是从内而言、从功夫而言;讲无为而治时,是从外而言、从效用而言。二者实是一事。

三、无为而治

天有大命,人有大命。译:自然有必然的趋势,人类有普遍的法则。夫香美脆味,厚酒肥肉,甘口而疾形;曼理皓齿,说情而捐精。故去甚去泰,身乃无害。权不欲见,素无为也。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虚而待之,彼自以之。四海既藏,道阴见阳。左右既立,开门而当。勿变勿易,与二俱行。注:“二”即天有大命、人有大命。行之不已,是谓履理也。

夫物者有所宜,材者有所施,译:事物都有它适宜的用处,才能都有它施展的地方。各处其宜,故上无为。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上有所长,事乃不方。矜而好能,下之所欺;辩惠好生,下因其材。上下易用,国故不治。(出自《扬权》)

谨修所事,待命于天,毋失其要,乃为圣人。圣人之道,去智与巧,智巧不去,难以为常。民人用之,其身多殃;主上用之,其国危亡。因天之道,反形之理,督参鞠之,终则有始。虚以静后,未尝用己。译:从来不用自己的主观臆断。凡上之患,必同其端;信而勿同,万民一从。(出自《扬权》)

天有大命,人有大命。也就是说,自然有必然的趋势,人类有普遍的法则。这是人所不能违逆的,要顺而用之。天是世界万物的主宰者,君主是人间的主宰者,有智慧的君主要法天、法道。

好美味、好美色、卖弄才智都是人之常情,但过度沉溺于此,对君主有害而无利,所以君主必须要学会自律。儒家讲克己,佛家讲禁欲,实质也都是讲自律。不过儒佛讲自律是为求道,法家讲自律更多为政治权谋,功利色彩很浓。但恰恰是因为这一点,对很多人来讲,法家提倡的自律更容易去做。

如何效法天呢?天上星辰有规律地运转,上天并没有伸出一只手去拨动;地上四季有规律地更替,上天也没有念咒施法实现变迁。但是我们看到的这种秩序,却是上天想要的。也就是说,上天是无为而治的,但一切又尽在掌握。所以智慧的君主也要无为而治(不是任何事都用权力通过各种运动或命令强行推动),最大限度地利用物和人本身的规律特性实现“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要做到这些就要“守虚静”,即“虚而待之,彼自以之”(不乱干预,让他自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