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与小我,一个被探讨了许久的无解命题。将军垂眸看着手中的七尺青锋,无言冥想。
对面的城门涌出军马,为首的叛军是位俊朗的少年,持一杆长枪,银鞍白马,好不倜傥。
阵型磨磨蹭蹭地摆开,少年欠身施礼,高声道:“大将军,别来无恙!”将军军马凛然,一道道目光如匕首试图划破将军的脊背,他感受到了,于是缓缓抬起头,带了些冷冷的笑意,迎上少年挑衅意味明显的目光,剑眉一动,问道:“是死是降?”
对面的少年笑得开朗,一口白牙在将军眼里看得分明,牛皮糖一样粘着将军问,语调中的委屈一听便假:“我好心好意问候将军如今安否,谁曾想将军不讲理,居然如此吓我!”他身后的一众军士哈哈大笑,将军心中暗骂:治军无方。又恨不得给自己一拳,明知他油嘴滑舌,还偏勾他话头兴起。
少年又叫道:“将军,你怎生忍心?”夏日的风自东南海上吹来,烧的将军意乱心烦,吹起他兜鍪上的红缨又很快停息。将军发怔,一时分不清此话是否该当真。
他想当真,一腔几乎燎原的爱意迫使他缴械,他不敢当真,此去经年,少年对他的情意是否如初仍有待商榷。流水落花,落花流水,缱绻情意流转在隐藏的眼神里,唇角边,手指间。
他们当然认识。“别来无恙。”将军默念着。
将军想起那日初见,他还不是个将军,只是一个出山的青年,习得一身高超武艺便去投奔庙堂之上。盛世将阑,乡野阡陌间免不了有绿林之徒索取钱财,少年正是这些无礼盗贼之首。正巧遇上赶路的将军,见他孤身一人,隐约面露疲惫,便自路旁树荫之下绰枪直上,挑下他腰间佩玉,挂在枪尖一阵显摆,阳光下闪出雍容但不刺眼的光。“晃眼。”少年评价道。
废话,和田玉,能不晃眼么。将军腹诽,他深吸一口气,掣出背后的剑,直刺少年胸口,拨开意料之中挡住攻势的枪,在金属相碰的铮铮脆响湮灭在风声之前回勾枪头,轻巧地摘下摇摇欲坠的玉石。将军轻出一口气,回馈给还在震惊的少年一个极温雅谦和的笑,那双桃花眼里的意气流转一瞬,衬得连锋利的剑眉都像糖糕一样的柔软。“山外有山。”掉头便走,家国大事岂可有半点耽误?
少年心弦一动,仿佛那糖糕粘腻在他的心脏上,血管里都淌着叫人欢喜的甜味。眼见得将军要走,少年眉眼一弯,露出一口白牙,笑嘻嘻的跟了上去,问东问西。
“壮士,你这武艺是跟谁学的?”不答。
“好汉,你是何方人物?”不答。
“哎哎,别不理人嘛!你这样的玉石,我也有一块!”将军闻言,停住脚步,转头看他:“此话当真?”少年在身上摸索半天,总算一晃头把脖颈上的玉佩摘了下来,捧给他,小狗一样笑:“你看嘛,我师父给的。”
好傻。可是将军也跟着笑,一聊,师出同门,细细排起来将军还是师兄,师弟也会偷袭师兄了,师父教得真好。
“师兄!”少年就用这个亲昵的称呼唤他,带着些小辈的恃宠,“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客栈的牛肉很好吃,一起去吃!”他好爱笑,露出和田玉一样晶莹的白牙,“就当我给你赔个不是啦。”暮色渐晚,夕阳如烧,瑰丽的黄昏浓墨重彩地勾勒出少年的脸颊,渐变出过渡的橘色,映得他深棕的眸子越发清澈,将军想起了琥珀。
“好。”他听见自己这么说。
半斤酒,一碟牛肉,一只烧鸡,将军拆下一只并不很有肉的鸡腿,看着少年狼吞虎咽。出师之后落草为寇,劫富维持生计,济贫让他获得些人心,偶尔可以吃上村民为了感激他的热饭。少年说到这便有些委屈,眼里洇了两汪泪,落水小狗一样湿漉漉地看着将军,“师兄,你能不能收留一下我?我、我实在没地方去了。”将军本想拒绝,却抵不过少年恳求又热烈的眼神,最终开口:“我要去报效国家,如果你也要跟着一起去的话,我们可以结个伴。”少年扬眉,嘴里含着肉说的模糊——各种意义上——:“那我可能要先处理一下我这边的事情。”
将军以为他是要退出绿林匪籍,也没多问。
但凡将军知道少年是土匪头子就不会答应的这么干脆了。
少年缠着将军教他武艺,要在客栈里住一阵子,将军点点头:“我不会逗留太长时间,等你处理好私事我们就走。”论道比武,比武论道,剑与枪相碰的金戈声响几乎是昼夜不息,将军长他几岁,凭着老辣的经验总是胜出,几乎是游刃有余的指导少年如何出手才能招招致命,全然把自己当成少年练手的活靶子。好在少年就是少年,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腔炽热总能敌过挫败难堪。
将军笑叹,少年啊,少年,悠长的尾音像是醇厚的酒。偶尔也有他故意放水让小孩赢的时候,少年开心得露出一口白的发亮的牙,得意洋洋的样子属实可爱,将军仿佛能看见他头上的耳朵在一晃一晃,动人的很。
撩拨谁呢,他想。将军以为自己的刻意忽视会让少年知难而退。假装看不见他热烈的笑,假装对他客气又疏离,假装不明白他失落又委屈的眼神……
假装自己不喜欢他。
情动之时,久旱逢甘霖一般地渴求着他,以野火燎原之势,将他吞噬得一干二净。
他想拥抱少年,但他不能,他还要进京,要做威震天下的大将军。
家国与小我,他还是选择了前者。他得走了。
一次比武之后,在他追问下少年和盘托出自己就是绿林之首,还在招安兄弟的时候,将军终于做出决定。当断则断就是好汉,将军面对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狠狠心说他得走了。如鲠在喉啊。这种感觉无异于把一团棉花塞进他的喉咙,干巴巴的,很难受。
少年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暗下来,哑着嗓子小心翼翼地问:“不能带我和兄弟们一起走吗?”他顿了顿,“师兄,梁山水深,身不由己。如果我抛下他们走了,我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将军叹了口气,“我不敢用你……他们去赌国家的未来。”从善如流,从恶如崩,他不是神仙,无法揣测那些山贼居心到底如何。
少年点点头,手足无措,看一眼他,又很快低下头盯着他腰间玉佩出神。将军仿佛看见他的耳朵耷拉下来。
“我最后再指导你一次吧。”就当是送行了。
少年应了一声,不像之前轻快欢喜。“我回去收拾一下。”他回了客栈,又很快下来,晚霞在他身后缓缓燃烧,秾纤艳美。少年接过将军递来的枪,挽了一个枪花,眼神沉毅,将军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
这场名为指导的送别持续很长时间,寒鸦归巢,鹤唳高亢,将军看得出来少年用尽毕生所学与他决斗,为了拖延时间。他侧身躲过刺来的剑,强弩之末只需轻轻一拨——将军化守为攻,挥起一片寒光,直逼少年门面。
“时间不早了。”少年喘口气,勉强接下将军愈发猛烈的攻势,疲于应付的他早已大汗淋漓,但是脸上挂着得逞的、胜利的微笑,再明显不过的恃宠而骄。
“师兄,明天再走罢。”他突然收住了枪,剑锋在他脖颈前几寸堪堪停下。
将军本想责备他,却又看见少年琥珀一样的眼里盛满了藏不住的得意与欢喜,流光溢彩,于是将军转而责备自己心太软。
“师兄,别总是皱眉了,不好看。”少年走近,伸出细长的手指去抚他眉间,又顺着眉骨画到眼尾,温热的掌心贴在他的脸颊。
心如天地潮涌,澎湃难息。将军的手心慢慢覆上少年的手背,突然明了:既然少年的喜欢藏不住,自己的心意在他眼里就很隐蔽么?情难自禁,向来如此。“
好累啊。”少年脱力地倒在将军肩头,若不是将军揽着他的腰,几乎要滑脱到地上去。他把自己整个儿埋在将军怀里,慢慢闭上眼睛。
均匀的呼吸洒在将军耳畔,心如鼓擂。流瀑飞湍,千军呐喊,万马奔腾,与他霎时情动相比——
不过尔尔。将军把睡着的少年背回客栈,正想收拾东西,却发现包裹已经准备停当,上面还有张字条,那字清秀有力:“奈何明月照沟渠”。他捧着那字条回头,烛光明灭,晕在少年睡熟的脸上。将军回过神时,唇瓣凑得极近,可他还是没能再近一点。
他定定心神,转身就走。当他快出门口的时候听见身后有些动静,少年闷在被窝里小声抽泣:“你……你要回来找我。”
他说:“好。”
“此话当真?”
“当真。”
月华如水,道旁的树丛有鹧鸪在叫:“行不得也。”
他只是快马加鞭。
进京,选拔,征战,升官,赐爵,征战,升官……禄越厚,官越高,名越重。
琥珀的颜色逐渐逐渐蒙上一层厚重的灰渍。将军只将很久以前的黄昏日下当作一场幻境。
也只是偶尔的偶尔,他会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上面的字力透纸背,他用指腹摩挲:“奈何明月照沟渠”。将军是背过这首诗的,记忆如树丛纷乱繁杂,但他已经记不清上一句了。每当他快从记忆的密林之间走出抓住那缕光时,总会有边境急报扰乱思绪。
一支叛军迅速崛起,声势浩大,直逼王都。将军披挂出征,还是那柄在光下烨烨生辉的长剑。他本以为能一举歼灭班师凯旋,可当他看见那双琥珀一样的眼睛时,云霞、星光和浩荡的月色一并涌入他的心头。
那句“别来无恙”比少年愈发娴熟的枪法更令他难以招架。众军厮杀,在垓心的二人更是百感交集。将军格挡住少年角度刁钻的枪,手腕使巧劲挑开直刺而来的锋芒。随后翻腕直劈而下,空中舞出一片剑影粲然,势不可当,直取要害。少年眉峰一拢,顺势向后一弯腰,腰背紧贴马鞍躲过剑锋,又迅速弹起,攥紧长枪连刺数下,若舞梨花,清辉翩翩,几乎将那枪使得密不透风。
“虚张声势。”将军游刃有余地躲避,甚至在密集的攻势中制造出其不意的反击。他心中暗叹:这小孩枪法长进不少,活捉的可能性不太大。
砰!
两把兵器相碰在一起,震得二人虎口发麻。少年催马逼近将军,眼中暗潮汹涌,各色的情绪交织几乎将他吞噬殆尽。“你食言了。”骨节用力到发白,皮肤几乎裹不住玉色皎然。少年冷静地掩藏着他的歇斯底里,但他很快又笑出声,露出齐整的牙来,“但我总有办法让你来找我。”
将军没回答,只是手上的剑不知不觉卸了力,少年于是更进一寸几乎是暧昧地压低声音:“师兄,我知道你还喜欢我。”少年心里有数,他买了好几个破绽将军都放过了他,很明显,将军舍不得弄伤他。
将军心中一凛,策马旋身用剑抵开少年,几乎有些惶惑,但他很快又冷静下来,余光里看见他的兵马正在向二人聚拢。他用剑划出一道上弦,示意众人不得插手。少年又笑,露出一口白牙,心生一计,便高声道:“师兄,冲散这数十骑也只是小菜一碟,你我何不自此归隐,弄发扁舟?”
“一派胡言!”将军怒喝,桃花眼里却携着迟疑,几乎握不住剑。他看见士兵交头接耳,又狠下心去策马直冲少年而去。少年微微一笑,展开双臂。他在赌,因为当初黄昏下的比武,将军在最后一刻刹住了剑。他坚信今天也会是这样。恃宠而骄,且肆无忌惮。
胜利的微笑挂在他唇角。
可他疑惑地低下头,看着插进胸口的剑,又看看痛苦地喘着气的将军,仿佛被捅了个对穿的是他。
浑身脱力,所有感觉都集中在胸口的致命创伤,咀嚼着令人崩溃的痛苦。将军接住了他,剑随着呼吸颤颤巍巍,血液顺着伤口汩汩流出,少年有些分不清是心更疼一些,还是肉更疼一些。头顶忽然有些湿润,有水珠落下来打湿他的黑发,可天还是晴的。
没力气抬头了。他在哭吗?死的又不是他。少年倚在将军怀里,仿佛与那个黄昏重合。
他分明听见将军说:“我还爱你。”
颤抖,却坚定。可惜太迟啦。
“此话当真?”他笑着问,血从他的唇边溢出,一口羊脂玉样的白牙浸了红,不太好看。
“当真。”将军闭眼,眉头纠起。
少年道:“师兄,别皱眉。”
他又看见他胸口露出一点点的纸条,便伸手要去抚摸,却被将军牵住,按在心口。将军倏然想起了诗的上半句——
“我本将心向明月。”少年一字一顿地念出。
“此话……当真?”情怯且惧。
“当真、当真。”少年最后在他怀里喃喃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将军听,声音越来越小,体温也越来越冰。
将军在暮色中抱紧了少年,肩膀抖动着盔甲落下的残阳,鳞光把它弄得破碎,可将军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痛极而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