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二年,也就是公元1057年,苏轼进京应试,一篇《刑赏忠厚之至论》震动朝廷。主考官欧阳修误以为是弟子曾巩所作,为了避嫌,使他只得第二。
春风得意之际,本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却突然传来苏辙苏轼母亲病故的噩耗,二兄弟随父亲苏洵回家奔丧。
三年后,嘉祐四年十月,守丧期满,苏轼重新回京。
不得不说苏轼的才华横溢,又受到上天眷顾。嘉佑六年,他应中特科考试,作五十篇策论,极被仁宗赞赏,便将其列入第三等。由于一等和二等形如虚设,三等为实际上的最高等,故称其为“百年第一。”
刚入世就入仕,这无疑是平步青云。比起他的辉煌,有些惨烈便更加不忍目睹。
《项脊轩志》的作者归有光,能写出流传千古的“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却八次科举落第。直至花甲之年,六十岁高龄,第九次科举,他终于考中三甲进士。而他只做了六年的官,便溘然长逝了。
应中制科考试的五年后,苏洵病逝。苏轼苏辙回乡守孝三年。公元1069年,朝廷开始了史学著名的王安石变法。苏轼的许多朋友,甚至当初对他开青眼的欧阳修,因与当朝宰相王安石政见不合,被迫离京。
庙堂翻天覆地,物是人非,师友的离去,让苏轼不再留恋朝廷。熙宁四年,也就是五年后,因为一场契机:王安石让御史在皇帝面前叙说苏轼的种种过失。苏轼主动请求离京外调,便被授予杭州通判。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林升的这句诗,虽然意在抨击统治者的知足常乐,无进取之心,却也从侧面赞誉了杭州。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柳永的这首望海潮足以描绘出杭州的图景。杭州的温润,暂时抚慰了苏轼忧郁愤懑的心。任杭州通判的三年期间,苏轼醉情山水,尤其独爱西湖,写下来许多关于西湖的诗篇。
我们今日最熟悉的,当属那首《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最后两句尤为惊艳,此种岂能历经百般推敲便能得出?若非是妙手偶得,神来之笔,不可为也。
熙宁七年秋,苏轼调往密州作知州。其中有一首词便有关于此,而且也是大家同样耳熟能详。
《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此诗最大的特色就是运用典故,且从中不难推断出苏轼的志向和愿望。
《史记·冯唐列传》记载:魏尚抗击匈奴,军功显赫,却因向上报功时虚报多出了六个,于是被朝廷削职。冯唐为其辩解,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文帝便让冯唐拿着传达圣旨的符节,去赦免魏尚的罪过。
那么苏轼在此抒发的情感便再清晰不过了。他希望能被朝廷委以重任,能够报效国家。一句“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情感尤为激荡,仿佛一轮大日喷薄而出,气势恢宏惊人。
元丰二年,他被调任湖州知州。也就是这年,发生了历史上著名的“乌台诗案”。
所谓“乌台”,其实就是御史台。因种植柏树,终年乌鸦群栖而得名。
被调任,按照公事,本应给皇帝写一篇谢恩的文章。但苏轼执笔写下《谢湖州上表》,流露出极多被朝廷的不满和讽刺。这种莽撞无礼是致命的,朝廷内部瞬间兴起一大片“倒苏”之声。他们咬文嚼字,从苏轼大量诗作中挑出所谓的“讥讽之意”。时年七月,才刚刚上任三个月的苏轼,就被御史台逮捕,押送回京。政绩卓越,爱民如子的苏轼被逮捕,此消息一经传出,满城震动,哗然一片。
御史台想置苏轼于死地,无所不用其极,他们对苏轼连施酷刑四十余天。当时另有一名朝廷大臣,名叫苏颂,因被诬陷入狱,被关押在苏轼的隔壁牢房,亲耳听到了惨绝人寰的酷刑声,为之悲伤不已,便写道:
“遥怜北户吴兴守,诟病通宵不忍闻。”
当时的苏轼已经身为文坛领袖。此番入狱,朝野震动,影响极大。但好在他并非孤身一人,在朝堂上,有很多人敢于冒险上书求情。值得一说的,这其中还包括当年与苏轼势如水火的王安石。王安石写信给宋神宗,“安有盛世而杀才士呼?”
此外,章惇、王安石、司马光、吴充以及弟弟苏辙等人,都为营救苏轼做出了不畏牺牲的巨大努力。
明明已经迈入鬼门关,却又阴差阳错踏了出来。一百零三天惨绝人寰的牢狱之灾,苏轼终于被释放,并在两个月后贬至黄州。
乌台诗案是苏轼一生最大的灾难。但也可以说,乌台诗案毁掉了一个苏轼,又造就了一个苏轼。经历过生死,苏轼开始考虑生命的意义,同样创作出很多至今炙热的名篇。
其中一首贬谪黄州所作的诗篇,极为恰切表明了苏轼当时的凄惨心境。
《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子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诗人初来乍到,尚且未从惊心动魄的劫难缓过神来。寂寞的深夜,就连用于计时的夜漏都安静了。月影惨淡,破败的灰白色笼罩着一切。他惊恐,他幽恨,他孤苦难耐,他不愿停留于此。就如孤鸿,不肯栖息于寒枝之上。
正如“史家不幸国家幸,国家不幸诗家幸。”,所有的苦难和磨难,都让苏轼的词得到宛如至臻的洗炼。虽然代价是惨不忍睹的,但不容置疑,这也注定了苏轼一生的气势恢宏,使得后世之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往神之矣。”
我们评价苏轼,最经常能够听到的,必定是“豁达乐观”。的确,人生岂能事事如意,岂能岁月静好,历经灾祸,无可避免会让人悲恸欲绝。但人不是生来就被打败的,哭过之后,依旧保持一个热忱的心,去热爱生活,去更好的享受生活,这才是人生的意义。
苏轼被贬黄州,不得“签书公事”,所谓官职,不过是徒有虚名。可以说对于一心忠贞报国的苏轼来说,这是一种惨痛的流放。但苏轼并未就此消沉,而是积极探寻生活中的乐趣。
元丰六年,苏轼被贬黄州已经四年之久。那年的十月十二日夜,月色冠绝,便造就了一篇被推崇为“千古第一”的小品文(散文形式之一)。
记承天寺夜游
苏轼
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明月何曾是两乡”,月色处处都有,只不过是缺少悠然赏月的闲人罢了。这其中虽有对于悠然生活的真挚情趣所在,但并不免于苏轼的自嘲。内心深处,他岂是心甘情愿做个闲人?他想要“西北望,射天狼”,闲庭信步,游赏明月,何曾不是一种无奈?何尝不是一种聊以自慰?
苏轼一生中,创作诗词篇数众多,流传于世的名篇也是数不胜数,但我唯一深深挚爱的,是他的那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
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此词作于宋神宗元丰五年,时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黄州的第三个春天。苏轼与朋友踏春出游,突遇风雨,却安之若素,坦然徐行,并吟写下这首词。
苏轼的一生,是“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真实写照。经历了官场上的意气风发,经历了生离死别的乌台诗案,他有过不甘,有过愤懑,流露过悲伤和消沉,但他不会被此磨灭。
“我醉歌时君和,醉倒须君扶我,惟酒可忘忧。”
人生不过大梦一场,又能“为欢几何”?我们步履匆匆的来,又如白驹过隙般的离开,苦难和灾祸,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就如苏轼,大彻大悟之后,醉酒吟咏的那般: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