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他们盲目信赖我的感觉。那么,如果是在飞船上的夜晚又会怎样呢?几个世纪以来,天文学家们总是在其他人熟睡后才开始他们辛勤的研究工作。即便是在我们漫长的旅途中,在根本无法看到外界事物的情况下,戴安娜·查勒仍然保持这个约定俗成的习惯,只有在我调暗走廊的灯光后才会开始她的研究工作。

我曾经向戴安娜建议过,她也许应该利用储存在货舱中的实验设备来验证她的惊人发现。差不多有两个星期都没人去过底层的甲板了,但这似乎对戴安娜一点儿影响也没有。她一个人走在我所营造的人工夜色中竟然一点儿也不害怕。尽管飞船上有10034名成员,我敢肯定,只要在我的监护下,她就绝不会害怕。事实如此,当她独自朝操作走廊一处类似走廊的操作空间。走去的时候,显得平静极了。这条走廊的墙面上铺着一层丙烯酸纤维,上面覆盖着青绿色的海藻。

我已经删除了她的计算结果和笔记文件,所以,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要做了。我关上了她身后的舱门,尽管她早已经习惯了气压门关闭时发出的嘶嘶声,但当她听到弹簧锁锁住舱门发出的摩擦声时,心脏还是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前方,一道矩形的红光从另一扇敞开的门里投射在草地上。她朝那里走去,脚步依旧平稳,但身体遥感测量记录却显示出她有一丝慌张。她刚走进那扇门,我就像前面一样,合住了舱门,并且上了锁。

“杰森?”她终于说话了,但平时阳光般爽朗的声音变成了颤抖的低语。我没有回答。十一秒后她又说话了:“说话啊,杰森,发生了什么事?”她开始朝走廊的另一端走去,“哼,如果你真的不想说就别说了,我也不想跟你说话。”她继续向前走着,但是脚步敲打在地面上的声音显得凌乱而急促,正像她现在的心跳一样,“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的看法,但,好吧,这次你得相信我的判断力。”我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熄灭了她身后的照明面板。她回头看了一眼,走廊漆黑一片,然后接着向前走。她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了,“我必须告诉戈尔卢夫我所发现的一切。”我熄灭了另一盏照明灯,“飞船上的每个人都有权知道此事。”下一盏也熄灭,“而且,你也不可能把这样的秘密保留很久而不让其他人察觉。”熄灭,熄灭,熄灭,“噢,该死,杰森!说话啊!”

“我很抱歉,戴安娜。”我通过安装在天花板十字形金属片上的扬声器说道。这几个字足以告诉戴安娜,刚才萦绕在她脑际的让人发疯的恐惧感并不是空穴来风,她现在已经陷入了险境。

打开管道阀门发出的声响就像那些爬虫发出的声音一样好听。戴安娜惶恐地笑着,用最后一丝勇气尝试着她的玩笑。“别对着我喷气,你这个浑身生锈的废物——”她很快就停住不说了,氯气已经灌进了她的嘴里。她用袖子捂住了嘴向前跑去,沉重的脚步声穿过一扇又一扇大门。不是那一个,不,还不是,再过几个门,往左边跑,婊子。哈——嗖!她闯进了货舱,身后的大门紧跟着关上了。我打开了墙壁上的聚光灯,这个房间里只有一个人造引力场发动机,上方几乎什么也没有。透过纵横交错的金属板构成的三角形空隙,可以看到一层层的储藏间,里面堆满了铝皮箱子。

她慌乱地捡起一根想用来撬开这些铝箱盖的钢条,说:“你真该死,杰森!”随即,她用钢条狠狠地砸向装在墙壁上的我的摄像头。玻璃碎片像瀑布一样洒落在地面上。我可一点儿也不害怕,忙旋转头顶的一对摄像头从上到下地盯着她。从这个角度看,她的形象缩小了。现在的她看起来既不像一个称职的天体物理学家,也不像一个精明的古董收藏者,又不像一个刚刚与爱人分手却风情依旧的女人,更不像人们所说的一个天才的厨子。不,现在的她看起来就像个小姑娘,一个受到极度惊吓的小姑娘。

戴安娜腕上移植的医用传感器显示她现在的心跳异常强烈,几乎快要把人的耳朵震聋了。当然,她一定也听到了头顶上方我的电子眼发出的“嗡嗡”声,因为她转过身将钢条朝着我的摄像头扔来。但她没能扔到那么远,钢条半路掉了下来,砸在铝箱子上,发出隆隆的声响。有那么一会儿,她抬头盯着我的电子眼,脸上充满了恐惧。她是一个多么有魅力的女人啊:金黄色的头发光亮而整洁。如果这里更亮一些,也许她可以通过我的曲面电子眼镜头表面看到此刻惶恐万状的她自己。

她接着向前跑。但当她跑到一个四周全是箱子的十字路口的时候,很快又停了下来,盘算着究竟该选择哪个方向。当她站在那里的时候,她的手指摆弄着戴在脖子上的一条铅锡十字架项链。我知道,当她感到紧张时就会有这种动作;我还知道,她之所以佩戴这个十字架项链,并不是因为其具有的宗教意义——她的天主教信仰不过是我数据库中的一个区段——而是因为这个十字架项链的历史超过了三百年。

她决定朝左边的走廊跑,这就意味着她必须绕过一个卧式自动铲车。我控制铲车紧随其后,铲车底部的反引力装置使它悬浮在地面上方四厘米的高度。当它嗡嗡地跟在她后面的时候,我控制铲车的喇叭发出一声巨响。现在从铲车的位置观察她的背影,可以看到在跑动的过程中,她的头发一直疯狂地上下摆动着。

突然,她猛地向前栽去,脸朝下摔了个跟头。她的左脚绊在了门槛上。我切断了铲车反引力装置的电源,它立刻掉落在离她几米远的地面上。现在还不是干掉她的时候。她站了起来,肾上腺素分泌量激增,开始以每步两米的跨度向前逃离。

前面就是我为她设下的圈套。戴安娜闯进了机库,绝望地抬起了头。机库控制室的窗户厚重而结实,环绕了三面空间,高出地面十米。当然,里面一片漆黑:到达科尔喀斯需要六个主观年即人类从感官中认知的时间单位。的时间,只有到了那里,这些机库里的飞船才会派上用场。

机库的每一侧都排列着二十四排回旋标形状的银色登陆艇,每一艘的首部与后一艘的翼部相连,排列得极为整齐。喷在登陆艇机身上的名字,大多数与希腊神话中的阿尔戈的名字有关。

登陆艇的前部有一堵装甲墙把飞机库与宇宙真空隔离开。戴安娜在金属甲板的轰鸣声中跳跃着。装甲墙打开了一条小缝,空气开始嘶嘶地向外渗漏。

戴安娜的头发在微风中飘动,就像是淡黄色的暴雨打在头上和肩膀上。“不,杰森!”她叫喊着,“我什么也不说了——我保证!”愚蠢的女人。她难道不知道我可以辨别出什么时候她在撒谎吗?

机库的外装甲墙已经打开了一条黑色的夹缝。戴安娜尖着嗓子说了些什么,但呼啸的风声压过了她的声音。我把一个聚光灯投射在俄耳甫斯号登陆艇上,它的双层风门的外门已经打开了。没错,戴安娜,登陆艇里有空气。她费力地抓住登陆艇的阶梯向驾驶舱爬去,气流猛烈地撕扯着她,真空不停地吸着她,周围的压力突然降低,她的鼻子开始流血了。她用双手抓住手动舵轮,使劲关上了风门。当她安全地坐进登陆艇驾驶舱后,我已完全打开了机库的装甲墙。

太空中星虹的景色是异常壮观的。在飞船接近光速行驶的情况下,位于飞船前侧的恒星将发生蓝移由于与宇宙飞船存在相对运动,因此星光的波长和频率会发生变化。在飞船后面的星星,当它们离飞船远去,星光的波长将变长,频率将变小。因此,其光谱向红端移动,即发生“红移”,颜色逐渐变红;而在飞船前面的星星,它们会高速向飞船靠近,星光的波长则缩短,频率增高,因此,其光谱向蓝端移动,即发生“蓝移”,颜色逐渐变蓝。由于在飞船正前方的星光,特别是视野中央最前方的星光,相对飞船而来的速度最快,蓝移最大,不管原来是什么颜色,都因蓝移而一律呈蓝白颜色。而飞船后边的星光,由于都以极高速度远去,则不管原来是什么颜色,都一律按远近距离呈黄、橙、红色排列,这就形成了星虹。,而飞船后面的恒星则发生红移,最终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但是,环绕在飞船周围的稀薄的菱形星群却形成了一条五光十色的彩虹带——包括紫色、靛青、蓝色、绿色、黄色、橙色和红色。

我发动了俄耳甫斯号的主引擎,引擎在真空中发出无声的呐喊,滚滚的黄绿色浓烟从两个锥形的排气筒中喷涌而出。这个回旋标形状的登陆艇如离弦之箭,掠过机库甲板,朝着敞开的太空门直飞过去。

我把安装在俄耳甫斯号驾驶舱座上的远端电子眼对到戴安娜的脸上,只见她已是惊恐万状。通信话筒发出噼啪的静电噪声,这是由于伯萨德引擎的无线电射频干扰引起的。只要这艘登陆艇一进入伯萨德引擎的上部通道,戴安娜的身体就会抽搐不止:在强辐射的冲击下,她的神经系统会瞬间崩溃,几乎与此同时,她的心脏将停止跳动,她脑部的神经元也将在几秒钟之内丧失功能。

当登陆艇冲进氢离子的旋涡中时,从远端电子眼传来的图像猛地闪烁了一下,然后屏幕上一片漆黑——我与登陆艇间的通信在戴安娜死亡前便终止了。真可惜,错过了一场有趣的死亡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