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同病相怜

“重装甲”号已经入夜。原本仿佛白昼一般的林园缓缓地被夜幕笼罩，然而景致仍旧清晰可见——天垂星的光芒透过天顶洒下来，虽然不像白昼那样敞亮，却足够让人看清一切。

李约素坐在一块石头上，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形状不规则的石头，太空里有很多石头，可那都是些大块头。李约素自认为见多识广，然而这是他第一次坐在一块石头上。他充满好奇，也有些疑惑。

天顶正在缓慢关闭。一张张叶片仿佛活物一般伸出，一边旋转，一边向中央聚拢。中央的孔洞越来越小，最后整个天棚闭合，林园只剩下星星点点的灯光勉强照亮道路。

李约素站起身，沿着灯光照亮的小路走回去，凭着记忆，他找到了电梯。他站住，转身朝走来的方向的望去，整个林园沉浸在黑暗中，寂然无声。星空也寂然无声，但那感觉完全不同。林园是活的，它沉寂下去，然而并不冰冷，一旦阳光到来，生机就会重现。

李约素正怔怔出神，突然他听到声音：“先生，林园已经关闭，请注意安全。”他扭头看见一个小小的机器，高度仅够到小腿，白天他看见过类似的机器在清扫树叶。李约素想起了布丁。

“先生，林园已经关闭，请注意安全。”小机器不断重复。它停留在李约素脚边，看起来如果李约素不走，它将一直留在那儿重复这句话。

李约素进了电梯。他按下按钮，电梯却没有启动。

“李约素船长，有一些情况。”这是沙达克的声音。

“怎么了？”

“船长要求我执行转移裁判权，所有和‘上佳’号相关的人和物都要被转移到雷电家族所在的熊罴星。”

“又是雷电家族。”李约素有些愤然，“我救了他们的人，他们不但不来感谢我，还要把我像囚犯一样押送过去。”

“你不是囚犯，你是证人。”

“我就是个傻瓜，你们随便摆布。”李约素带着嘲弄的语气，“如果我不去呢？”

“按照法律来说，你没有选择。你来自遇难飞船。在遇难飞船的事故原因被调查清楚之前，事主有责任配合调查。”

“包括经历无数次弹跳，辗转千万光年，把自己的性命都赔进去？”

“没那么糟糕。”

“那到底要怎么样呢？”

“你会和古力特一起前往。熊罴星距离我们一百六十七光年，途经十三个星系。来回总行程大概需要十八天。”

“好吧，反正我的时间多得很，去一趟也无妨。”

“感谢你的谅解。”

“但是我有条件。”

“条件？”

“是的，你们必须把‘天狼星’号还给我。”

“‘天狼星’号本来就属于你。”

“但现在你们把它拿走了。”

“没有任何人能剥夺你的财产，它只是被治理委员会临时征用。”

“征用？付钱吗？”李约素讥讽道。

“‘天狼星’号是遇难飞船，并没有因为被救援而被收费；相应地，委员会不会因为调查行为而付费。”

“好吧。”李约素决定不再纠缠，毕竟如果不是“重装甲”号的帮助，可能他和布丁已经成了过去时。“你们必须保证把‘天狼星’号还给我。还有，帮助我维修，它可能快崩溃了。”

“这不成问题。”

“我同意陪你们船长走一趟。”

“好的。还有一件事。”

“你怎么不一块儿都说了？”

“必须一件一件说。‘重装甲’号不能离开天垂星，我会选择一艘小飞船送你们去。因为路途遥远，中间会有一些潜在危险。”

“你说的潜在危险是什么？”李约素机警地打断沙达克。

“达门塔星域的暗探、海盗、航行意外，另外，还有未知因素。”

“看来我们需要一艘功率强大的飞船。”

“是的。我配备一艘快速飞船给你们，已经确定了，是‘天隼’号。”

“希望船如其名。”

“我给你调配了房间，有一个访客在房间等你。”

“客人？访问我？”

“是的。”

“这真是一件奇事……谁？”

“你见到自然就明白。”

“沙达克居然还会卖关子。”

电梯自动运行起来。当电梯停下，沙达克又开始说话：“出门，左转，第三个门，号码2012。”李约素瞥了一眼，电梯指示这里是工程部，“我不懂技术，带我来这儿干什么？”

“你的住处被安排在这里，按照重要证人的级别来对待。”

李约素走出电梯，按照指示找到了门牌。门虚掩着，李约素推门走进去。

为重要证人准备的房间比李约素之前所待的屋子要宽敞得多，除了床，还有两把椅子和一个小小的茶几。正如沙达克所说，有人在等着他。

访客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似乎正陷入沉思，他听到响动，抬头看见李约素，站起身。这是一个年轻人，穿着和李约素同样的军服，没有军衔，没有任何特殊标志。

李约素看着他，觉得似曾相识，“你是谁？”猛然间他意识到了对方是谁——饱满的额头和消弱的下巴，还有眯成线一般的眼睛，这样的脸部特征属于雷电家族，而雷电家族只有一个人可能在这里造访他，虽然这种可能性他之前从未考虑过。李约素对自己的结论有些惊讶，“你是那个……”

“我并不记得我是谁。但是根据沙达克的叙述，我是被你和你的飞船所救下的。”年轻人说。他的语调平缓，不疾不徐。

“天哪，他们居然把你复活了！”李约素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是的，他曾经对布丁说，这个人还可能复活。然而这不过是据道听途说的故事进行的推断。流浪者聚集的星门，喧闹的酒馆，流传着关于宇宙中冰冷尸体的故事——有的尸体复活了，像正常人一样继续生活。他听到过这种故事，知道那不过是流浪者们的一种憧憬，他们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飞船随时可能在宇宙中解体，因此渴望发生奇迹，能够让他们降低对于不期而至的死亡的恐惧，哪怕只是故事。此刻，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眼前，他曾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被冷冻在“天狼星”号的冬眠舱。李约素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但李约素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这真好，值得为你的重生庆贺一下！”

“谢谢！我想和你谈谈你的历险。”

“关于你的飞船？你可以和布丁谈谈，他记得的东西肯定比我多。如果沙达克已经和布丁连接过，他也应该知道。”

“我和沙达克谈过，他同意我来找你。我们随便聊聊，你介意吗？”

“我当然不介意随便聊聊，坐下吧。”李约素径自走到另一张椅子前，一屁股坐下来，看见年轻人还站着，赶紧挥挥手，“坐下，坐下，我们慢慢聊。”

年轻人坐下，脸上浮现起浅浅的忧郁，“我要向你致谢，你救了我。但我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可能是长久的冰冻损伤了我的大脑……你能和我说说事情发生的经过吗？”

李约素咧嘴一笑，“那些该死的家伙说那里有黄金，结果他们就合伙把我和布丁抛到了那个鬼地方，真没想到他们他妈的说对了。”

年轻人全神贯注地听着，李约素看了他一眼，停下话头，“你都了解过了吧，我再说一遍没什么意思。”

“是的，但是你的叙述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你是人。”

李约素感到有些新奇，很久没听过这样的说法，他顿了顿，说：“沙达克、布丁他们也是人。”

“我说的是生物性的人，他们是虚拟人，我很想听听你的说法。”

“你真是奇怪。人的头脑靠不住，沙达克他们的记忆才真正可靠。难道你们雷电家族的人都是这样的脾气？”

“对不起，我不记得任何事。我只是对你的看法很感兴趣，能帮我回忆一遍吗？”年轻人诚恳地看着李约素。

李约素侧着头睨视着他，一言不发，好像在考虑是否能相信这个年轻人所说的话。他不想讲故事，特别是给一个雷电家族的人讲故事。然而，年轻人恳切的眼神让他无法拒绝。

“好吧。我讲得简单一点。”

李约素开始回想遭遇“上佳”号的一切。很快，他发现这不是一件单方面受益的事，随着讲述，他想起越来越多的细节，而年轻人不断地提问，让他把那些更细微的东西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来。他开始有了兴致，讲得生动起来。

“我们进去了，从飞船舱壁上强行闯进去的。还好，飞船里边的气体已经泄漏光了。”李约素仔细回想着，“进去的地方应该是个幼儿园。很多小凳子小桌子什么的飘浮在空中，好像是经过一次扰乱之后，再也没有恢复原状。我看到墙上有一些画。对，是一幅画，很简单的笔画，画的是两个大人，中间还有一个小孩。上边写着‘爸爸，哥哥和我’。”

年轻人突然伸手示意李约素暂停。李约素有些意外，“怎么了，没事吧？”

年轻人摆摆手，“不，没关系。对你提到的东西，我好像有些记忆。”他站起来，走动两步，重新坐下，“对不起，请继续。”

李约素突然有一点疑惑，“对了，我看到的地方像是一个幼儿园，但是据我所知，雷电家族并没有儿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年轻人摇摇头。

“哦，你也不知道，那就算了。”李约素继续回想，“我顺着墙，找到门……”

两个人相对而坐，李约素讲，年轻人问，足足讲了两个小时。最后，李约素终于讲到了结束的部分——他命令布丁离开“上佳”号。当然，他没有提布丁从飞船上捡来的大量玩意儿。

“谢谢你。”年轻人说。

“没什么，应该的。”李约素并不是客套。

“我有个问题想问，可能比较唐突。”

“你问吧。”李约素仍旧意兴盎然。

“你是否对雷电家族有一些负面的看法？”

李约素一愣，“怎么这么说呢？”

“你提到雷电家族，总会微微皱一皱眉头。”

“是这样吗？我不知道。我对雷电家族没什么成见，只是有点奇怪，雷电家族一直属于环形世界，是探险家族，但是现在他们成了科尼尔星域最显赫的家族之一。环形世界总是宣称他们会一直在群星间探索，为人类开拓新领地，可其实你也看到了，他们成了土皇帝，霸占星球，居然还为了一个星域和另一个星域打仗。这是很奇怪的事。”

“所有的文明都源自环形世界。”

“是的，但那只是传说。可能某些足够古老的沙达克还记得这回事，但除了环形世界的人，没人理睬这茬儿……哦，对不起，我忘了你就是环形世界的人。”

“我遗忘了一切，不过我知道每一个星域都可以追溯到某一个环形世界。环形世界和星域出自同一个源头。”

“哈哈……”李约素干笑两声，“你是在给雷电家族辩护吗？我可没兴趣听这个。星域之间的战争没环形世界什么事，雷电家族一定要掺和进来，那是多管闲事。”

年轻人沉默一小会儿，似乎在想些什么，最后他说：“虽然我失忆了，但我肯定是雷电家族的人。我必须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是如果将来有什么冲突，我必须把理性放在第一位。”

李约素瞪着眼前的年轻人，他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一番话。年轻人的语调始终平和，言辞之间透露着一股冷静。这是一个深思型的雷电家族人，他正沉静地看着李约素。

半晌，李约素说：“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希望你的理性是真正的理性。”

年轻人点头，站起身，朝着李约素微微鞠躬，小步向后退了几步，快到门边才转过身，拉开门。他转过头，“谢谢你的帮助。”说完走出门去。

李约素盯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怅然。他大声呼喊沙达克，沙达克并没有应声。可能这个屋子并不在沙达克的监控之下。

李约素站起身，走两步到床边，扑倒在床上。柔软的卧具散发出淡淡的香味，李约素贪婪地深吸一口气。什么环形世界、雷电家族，统统滚一边去，他翻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盼望进入到甜美的梦乡中去。

然而有些事无法预料，当他醒来、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时，他认为自己度过了一个梦魇的晚上。在整个晚上的梦里，年轻人一直在和他讲关于环形世界的事。突然李约素意识到，这个梦也许是某种预兆——他和那个年轻人都是“上佳”号事件的重要证人，如果天垂星要向雷电家族移交证据，这个苏醒的年轻人必然也在名单上——他们将在一艘小飞船里共同度过十八天。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李约素翻身坐起来，他要马上找到沙达克问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