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熊罴堡垒

熊罴城近在咫尺。它不是球体，也不是环形，而是一个中空截锥体。它就像一个下宽上窄的咖啡杯悬浮在太空中，只不过规模大得惊人。杯子的环壁厚度达到二百千米，而杯子的直径是三千千米，从顶部到底部长一千八百多千米，整个底部是无比巨大的空港，停泊着无数飞船，密密麻麻。这是一个带有强烈环形世界特征的人工星球。

“天隼”号正从杯子的上沿顺着杯壁缓缓地向底部靠拢。钢铁壁垒在中央光柱中向着远方延伸，似乎永远没有尽头；飞行器时不时从旁掠过，大大小小，不是球体，便是椭球体，和天垂星制造的棱角分明的飞船有着截然不同的外观。

“他们怎么造出这么大的飞船？”布丁问。

“这不算是飞船，这是一个星球。”李约素纠正他。

“那他们怎么造出这么大的星球？”

李约素没有答话，而是看着古力特，“你觉得雷电家族的技术力量是不是超越科尼尔太多？”

“雷电家族是科尼尔星域的一部分。”

“哦，但是从前，他们和我们打过仗！”

“你是说十三年战争？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从那以后，雷电家族就是科尼尔的一部分。你说我们是指谁？”

“当然是说科尼尔。熊罴星是什么时候造的？”

古力特没有直接回答，“歌利亚，你知道吗？”

“熊罴星完工于九代二十一世四百七十五年，距今二百三十二年。[8]”

“战争一结束，雷电家族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声‘我们别打了’，和平就来了。”李约素说。

“你想说什么尽管直说。”

“是科尼尔征服了雷电家族，还是雷电家族征服了科尼尔？他们能够建造星球级飞船，打败科尼尔舰队轻而易举。”

“星球级飞船无法进行淼空间弹跳。”

“那又怎么样，这么大的一个行星堡垒，把它拆了，建造几十艘‘重装甲’号都没问题。科尼尔军队能抵抗这样的武装力量吗？”

“雷电家族隶属于科尼尔。”

“一个幌子而已。”

李约素的话尖锐而激烈，古力特认为最好避免谈话更深入下去，他岔开话题：“我们还有三十分钟就可以在一号空港着陆。你准备拿棒头人怎么办？”

“是你同意接受他的。”

“我同意你借用‘天隼’号收留他。你是他的庇护人。”

“你真的不想吸收他进入你的卫队？我打赌你要后悔一辈子。”

“别为我担心。还是说说接下来我们应该拿头顶上的这个家伙怎么办吧。”歌利亚解除了掠食者飞船的武装，飞船完全熄火，没有一点动力，“天隼”号使用高强度磁场把它吸附过来，位置正好在古力特的头顶。

“到了空港，我来对付。这可是我在帮你的忙，而不是你帮我，对不对？”李约素说。

古力特微微一笑，“别出岔子就是了。”

“天隼”号继续向着中空截锥体的底部空港靠拢。空港里大大小小的飞船变得清晰起来，那是无数的飞船尾部。这是一个通过式空港，舰船不需要掉头，也禁止掉头，它们驶入空港，然后从另一面驶出。熊罴城的底部仿佛一个充满孔眼的筛子，而飞船就停泊在孔眼之间。密密麻麻的孔眼，川流不息的飞船。

一半以上的孔眼里停着飞船，粗粗数去，足足有上千。

“这里到底停了多少船？”李约素问。

“一千六百七十五艘，还有八百零三个泊位。”歌利亚很快给出答案。

“天垂星的第一宇航中心有这么多的泊位吗？”

“第一宇航中心拥有泊位三千四百七十五个。”

“你连飞梭都算上了吧？”

“重吨泊位四十四个。”

“第一宇航中心如果泊上四十四艘重型主力舰，恐怕就面目全非，要改名第一太空棒槌。这里成千上万的飞船，和熊罴星本身相比什么都不是。这就是实力！这么强的实力，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把达门塔那些臭蛋打趴下？”

李约素再次看着古力特，古力特并没有接他的话头。李约素扭头，正碰上年轻人的视线。年轻人直直地看着他，面无表情。也许他不喜欢自己谈论熊罴城和雷电家族的语调——李约素这么想，但是作为一个前科尼尔军人，尽管曾经被俘虏，他还是充满勇气地逼视着对手。

沉默的三秒钟。

“你说得对。”年轻人突然开口，“这样的做法很蹊跷。”说完他自顾自地低下头，仿佛在沉思。

李约素对这突如其来的肯定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年轻人不再说话。

“天隼”号抵达目的地。宽敞而绵长的通道近在眼前，歌利亚控制着飞船稳当地钻进去。钻这个字也许并不合适，尽管通道大门仅仅打开了一道小缝，但这道缝的截面积至少是“天隼”号的十倍，驶入毫不费劲。这是一个重吨泊位，天隼号只是一艘小飞船，也许科尼尔所有的飞船都能够通过这里——“重装甲”号除外。

通道内部灯火辉煌，“天隼”号处在一个极大的空间中。重力悄然而至。“天隼”号靠在通道壁上，歌利亚发出对接指示。一些窗口般的结构蓦然间显露，结实有力的机械手从窗口伸出，从各个方位抓住“天隼”号，最后，一道门打开，巨大的机械向外伸展，形成一个平台，紧靠在“天隼”号下方。平台上飘出一些白色泡沫，很快，整个平台上都是泡沫，弥漫成一片。突然之间，泡沫迅速膨胀，一片白茫茫地向着“天隼”号压过来，转眼间将“天隼”号淹没。不过一分钟，一切恢复正常——变化还是有的，高高的透明幕墙把“天隼”号整个包围起来，而空气已经填充完毕。

“真他妈的漂亮！”李约素目睹了整个过程，当歌利亚把镜头指向透明幕墙时，他情不自禁地送出一句赞美。

古力特看了他一眼，“李约素船长，下船之后你要看好那个海盗，别让他制造麻烦。”

李约素故意不看古力特，他举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拢成一个圈，其余三根手指直挺。古力特看着他的手势，若有所思。

几个人从空港大门里走出来，站在平台上。中间的那个人正是申秋将军。

“天隼”号放下舷梯。古力特走了出来，李约素紧跟着他，然后是来自“上佳”号的年轻人，最后是军官。

古力特和申秋拥抱。

李约素四处打量。跟在申秋身后的两个卫兵很高大，高过李约素一个头。他们穿着绿色的盔甲，面孔居然是红色，看起来很古怪。还有两个人站在稍远的地方，穿着科尼尔军服，一本正经，面无表情。

突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天隼”号上方。一个人影正居高临下，俯视着平台上的所有人。

李约素上前一步，“我是李约素，你的庇护人。下来吧。”

站在“天隼”号上方的人盯着李约素，又看看其他人。没有人表示异议。他直直地跳了下来。细长的身形在空中舒展，姿势很美妙。身体轻巧地落地，他就势收拢身体，然后飞快地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站在李约素面前。“是你收容我？”他说，带着明显的达门塔口音。

李约素举起右手，掌心贴着额头稍作停留，然后快速地在左肩、右肩、额头、腹部各碰触一下，最后把手放在心脏部位。绿色的棒头人显露出一丝惊讶，他举起右手放在心脏部位，向着李约素躬了一下身，然后直起身子，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李约素。

“你叫什么？”

“天狼七。”

“这是绰号吗？”

“我的名字叫天狼七。”

“这也太巧了，我的飞船是‘天狼星’号。我收容你，以后我们就是一伙的。”

“是。”

李约素向古力特和申秋看了一眼，“好了，结束了。”

申秋问：“你是李约素船长？”

“不错。”

“李约素船长，对于您带来的消息，雷电家族非常感激。也感谢您跟随古将军长途跋涉来到熊罴星。”

李约素一挥手，“不用谢我，你还是谢谢古力特吧！我可没打算来这里。”

古力特和申秋说了几句，申秋转身向空港内部走去，古力特和他并肩而行。申秋的卫兵紧跟着他们。其他人也跟上去，李约素却在原地站着，没有动。天狼七站在他身后，也没有动。

前边的人走出一段距离，发现李约素并没有跟上来，他们停下，所有人都看着李约素。

“李约素船长，怎么了？”申秋问。

“我在‘天隼’号上等着。”李约素说。这是雷电家族的地盘，尽管他同意到这里来作证，但是事到临头，他突然十万个不情愿走进去。“天隼”号是科尼尔飞船，只要还在“天隼”号上，他就没有离开科尼尔。

“李约素船长，您是我们尊贵的客人，如果雷电家族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明说。”

“我有点不舒服，待在‘天隼’号上比较好。”

申秋疑惑地看着古力特。古力特正想走回去，来自“上佳”号的年轻人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李约素面前。

“船长，我需要你一起找出真相。”他低声对李约素说，说完之后看着李约素。

李约素一怔，年轻人在请求他的帮助，却使用了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刹那间让李约素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幼稚可笑。

他不想就此认错，于是扭头不答。

来自“上佳”号的年轻人点点头，转身走了回去。李约素跟了上去，天狼七紧跟着他。

熊罴星的一号空港专为接待贵宾而设计。贵宾厅里陈列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物件，每一件物品都很精致，琳琅满目，让人目不暇接。李约素曾经见过许多奇特的物件，包括在“重装甲”号的林园，比如一些奇怪的瓶子和石头，他认为那是纯粹的浪费，并没有什么用。然而此刻，当如此多的精致摆设铺陈在他眼前，他感到一种无法名状的愉悦。简单的一个场景，让他明白了很多，比重复一百遍还要管用——人需要这些东西，渴望拥有这些东西。

然而有些人并不需要这些——古力特仿佛视而不见，他直接走到屋子里，在最靠里的椅子上坐下，腰杆笔挺。军官跟着他，在他身后站定。李约素注意到这张椅子不是钢铁也不是塑料制品，它居然是木头的；屋子里所有的家具都是木头做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四下里打量，但是显然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造型奇特的摆设上。

李约素沿着陈列物品走过去，突然间他停下脚步。一样东西引起他的兴趣，这是一座黄金雕像，足足有一米高，雕像中央是一个跳舞的人，手脚并用，摆出一个难度极高的姿势，人像的四周是一圈火焰，夹杂着雷电的象征图案。在灯光的照射下，雕像熠熠生辉。

李约素突然听到身边一声粗重的呼吸，他转过头，天狼七正盯着雕像，眼睛仿佛在闪光。显而易见，他被这东西所吸引，以至于有些情不自禁。

“你认识这个雕像？”李约素问。

“我好像见过，它很眼熟，印象深刻。”天狼七回答，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雕像。

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李约素有些不满，他不喜欢在被动的情况下被人注视。类似的雕像很常见，各种黑货市场或者星门酒吧里，经常有人兜售此种物品，那都是廉价金属制造的便宜货，人们通常把它看做一种幸运符。这座雕像显然有所不同，它是纯金制造的，至少表面如此——李约素相信能够用木头来制造椅子的人不会吝惜这一点黄金；舞者面孔栩栩如生，那些廉价货通常都是面目模糊，或者根本没有面孔；最重要的是，火焰环绕着舞者，舞者在烈焰中跳舞，这不是一种寻常的意象，李约素所见过的廉价品都没有火焰环绕。

“只是一个精致的玩具，别大惊小怪！”李约素随口对天狼七说。

“这不是玩具。”有人反驳，循声望去，贵宾厅的一侧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一扇门，六个人正站在门里，居中的两个服饰华丽，看上去年纪不小。古力特原本背对他们，听见声音他迅速起身，转过去向着来人敬了一个军礼，“二位将军，应雷电家族的要求，古力特前来移交‘上佳’号相关证据。”

两位将军向古力特点头致意。其中一位缓步走向前，众人的目光都随之移动。他最后在李约素面前停下。隔着李约素，他看着天狼七。

天狼七却恍若不觉，只是盯着雕像。

“你见过这个雕像？”将军问天狼七，神色平静，让人无从揣测意图。

“这是青柏将军。”古力特说，他用眼神向李约素传达了一个明确的信号。

李约素并没有理会。天狼七仍旧死死地盯着雕像，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有什么事就和我说吧，我是他的庇护人。”李约素全然没有对待大人物应有的恭敬，他不喜欢雷电家族，也不打算隐瞒这一点。这些人比他聪明，瞒也瞒不住。

青柏将军并没有因为李约素并不友善的语气而改变态度，仍旧不紧不慢地说：“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它具有神圣的意义。现在很少有人知道这一点，很多人以为它只是一个玩具，但是曾经它很重要。”他说完扫视一圈。

李约素有些莫名其妙，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种护身符之类的东西，在星门间来往的人们偶尔会买上一个，作为灵符收藏。没有人真的相信护身符能够灵验，然而人们总是会抱有一些期望，哪怕明知道这东西绝不可能有什么神力。李约素从来不相信这个，即使作为美好祝愿。

“将军，你是要给我们讲故事吗？”李约素问，脸上挂着讥讽的微笑。

青柏将军看了李约素一眼，“是的，的确有一些故事。但是……”他的视线再次落在天狼七身上，“如果他能告诉我一些故事，那就再好不过。”他的语气很平淡，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他再次对天狼七说：“如果你有任何关于这个雕像的故事，我非常乐意洗耳恭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