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狼星”号

蜘蛛星。这个星球在星图上没有名字,然而在地下世界,这个星球很有名。据说这是一个黄金星球,到处是黄金,曾经到过那里的人,无论之前他多么贫困潦倒,不名一文,只要能从那儿回来,都成了腰缠万贯的富翁,从此能够脱离地下世界,堂而皇之地在星门要求入籍。任何一个星域都欢迎这样的人成为星域居民——人们可能厌恶地下世界,然而人们喜欢黄金。

一个盛产黄金的星球早应该被文明世界所占据,他们会派遣工作飞船,建造一些太空城,进而占据星球本身,把它变成一个太空工厂。他们会把黄金源源不断地输送到文明星球,贴到那些巨大雕塑的身上,或者成为橱窗中的展览品,以及权贵们彰显身份的饰物。对黄金的渴求永远没有止境,所有能够提供黄金的星球都被纳入文明世界体系,成为庞大星际贸易网络的一部分。

然而蜘蛛星是一个例外。理论上,它属于科尼尔星域,然而,这里是星域边缘,是荒域,是黑暗空间,在所有星图上都被列为极度危险的区域,不可进入。只有在地下世界的传说中,它才盛产黄金,数以亿吨计的黄金——据说它是银河系中最大的一个金矿,整个星球几乎由金子构成,富含黄金的岩层直达一百千米深处,而该星球的半径只有六百千米。

整个星球由金子构成,这样的事匪夷所思,违背了星球生成的基本原理,因此被视作无稽之谈,只在地下世界里流传,有时被看做故事,有时被当做梦想。然而,即便真的有人曾经从那里带回过黄金,那也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最近的几百年,不断有人进入那儿,然而从来没人回来,至少在各个星门,从来没有见到过从那儿回来的人。

也许真的有黄金,然而没人能把它带出去。这可能就是事实。

这里真是蜘蛛星?李约素带着疑问,从“天狼星”号的舷窗往外张望,天空中星星很少——包围星系的尘埃云很厚,以至于连银河都不见了踪影。这是典型的边缘星系。

既来之,则安之。李约素抓着座椅把手,一个翻身,坐进椅子里。他一边把自己绑在座椅上,一边下令:“布丁,计算空白期。”

“天狼星”号是一艘破旧的飞船,可能已经飞了两百年,甚至更久。李约素是它的船长,手下没有船员,布丁是飞船的智能中枢。飞船很破旧,布丁却是新中枢,按照飞船时间,它才生存了短短十一年。

“我正在计算呢,船长。”布丁很愉快地回答。

“快点!我们还要找他妈的黄金呢!”李约素拍了拍眼前的触控屏幕。

“你会损坏我的屏幕!”布丁叫嚷起来,屏幕上显示出一张痛苦的脸。

“吵,吵,吵什么吵!我会给你换一个新的。只要找到黄金,这种廉价的东西马上就给你换掉。我们换全息屏!”李约素狠狠地瞪了屏幕一眼,那上边的人脸消失掉。但是布丁没有消失,他继续说:“船长,让我来设计空间搜索。”

“不行,这是船长的职责。”李约素说。

“飞船主机也可以做。”

“那是船长死掉之后。”

“那只是电影里的故事,多数飞船都由飞船主机负责。”

“我说不行就不行!”李约素大声吼叫。

布丁不吱声。

过了一小会儿,李约素说:“好吧,你来。这里由你做主,我去喝杯咖啡。”他把自己从座椅上解开,起身,抓着扶手,飘进后舱。

后舱是生活舱,李约素的起居室。在飞船里起居不能太讲究,然而李约素的起居室却太不讲究,放眼看去,各种垃圾琳琅满目。然而李约素毫不在乎,虽然垃圾四处飘浮,只要不挡住路,他就视而不见。

他挪到咖啡机旁,伸出手。感应器亮起,一团褐色液体涌出,越聚越大,最后仿佛拳头一般。感应器灭了,褐色液团脱离出水口,李约素熟练地把它接在手心里,暖暖的感觉直透手背。他凑上嘴去,开心地一饮而尽,咕噜咕噜地吞下。一股暖流停留在胸腹之间,缓缓向着全身扩散,让人精神为之一振。李约素呼出一口气,享受咖啡带来的惬意。

起居室的另一个好处是可以看风景。这里有一个全景舷窗,那情景仿佛就把人放在了太空中,周围都是空的。窗外很多时候是毒辣辣的恒星,并不好看,但更多的时候,会有漂亮的星空和精致的星球。李约素并不期望能够在这样的黑暗空间中看到让人惊喜的东西,但出于习惯,他还是打开了舷窗。

他猛然一愣。

舷窗外,一艘巨大的飞船清晰可见。这是一艘环形飞船,仿佛巨大的转轮一般静静地悬在黑暗中。

环形飞船通常都是世代飞船,拥有至少上万的人口,它们不属于某个星域——从银河深处来,向各个方向而去,星域对它们而言只是驿站。环形世界技术高超,行踪诡秘,其中的居民都很奇怪,他们和星域的人——无论是地下世界的流浪汉、海盗,还是太空城居民,抑或行星定居者——都大不相同。虽然所有的人类说同样的语言,但不同的星域总有不同的口音,环形世界的口音尤为独特,不管别人懂不懂,他们很为此而自豪。而那些长期移居星球的环形世界人,他们虽然能说一口流利的通用语,却执著地在小型聚会中流露出独一无二的口音,和周围的一切总显得格格不入。

他们会具有一些相似的遗传。比如比较宽厚的嘴唇,耳朵上的一个小缺口,或者隐蔽一些——肚子里完全没有盲肠。

“该死的乡巴佬儿!”每一次看到环形世界的人,李约素总是这么说。这一次,他也说了。

他注意到这飞船并没有旋转。环形世界总是在不断旋转,制造一个离心力场来模拟重力,虽然这是很落后的技术,但是相对于引力发生器,这种旋转的方式对能量的需求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环形世界酷爱这种节省能源的技术,哪怕这让飞船看起来显得很老土。

这艘飞船却完全没有旋转,它看上去是静止的,也没有任何光亮。

李约素突然意识到这里是黑暗空间,一个环形世界不该出现在这里。

“布丁,布丁!”他叫喊自己的伙计。

“报告船长,我正在进行空白期测算。”布丁回答。

“那边有飞船,环形飞船!”

“看到了。是不是向它请求援助?”

“援助个屁!你仔细看看,它没有旋转。”

“是的。这有什么关系?”

“笨蛋!”李约素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你是不是电脑,怎么比人脑还笨!”

“这不是我的错,是你制造了我。”

李约素无话可说。当初订购布丁,他要求制造商不能让他太聪明。他可不想和一个比自己聪明一百倍的电脑一起旅行。布丁仍旧是非常快捷的电脑,然而,只有给他明确指示,他才会去执行,否则,他就和一个六岁的儿童一样。

“好吧,快看看那艘船。船上应该没有人。”

“我来看看。”

布丁使出十八般武艺对那艘沉默的飞船进行刺探。他使用从二十赫兹到六兆赫兹之间的六百种频段,激发了两次淼空间[1]震荡,发射了一个小小的可回收探测仪。

第二天,当李约素从睡梦中醒过来时,布丁告诉他:“船长,你说对了。这艘飞船上没有人。”

“嗯。”李约素揉揉眼睛,打开舷窗。沉默的环形飞船仍旧在那里。船上没有人,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消息。一瞬间李约瑟脑海里掠过许多幻想,他想可以在那艘飞船上找到很多有用的东西,某些东西说不定能卖一个好价钱。这样子,即便所谓的黄金星球真的只是一个传说,他也可以发一笔小财。

妈的,几个臭钱!李约素暗暗骂道,他痛恨自己这么不争气,成了一个财迷。然而除了“天狼星”号,他身无分文,哪怕一个科尼尔盾也掏不出来,正是为了钱,他才会踏上这么危险的旅途。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对此他深有体会。他必须搞到钱!

“靠过去。我们去船上看看。”李约素下令。

“恐怕不行,可能有危险。”布丁拒绝。

“什么?”

“这艘飞船是被摧毁的。”

“那更好了。这就是无主船,我们去捡点垃圾总可以。”

“这艘飞船经历了一次大爆炸。”

“哦?它看上去挺好。”李约素看看船。

“看看另一面。你可以到主控室来,有一些图像。”

李约素飘进主控室,他看见了主屏幕上的图像。环形飞船的中央主轴上,巨大的窟窿历历在目,船体表面向外掀开,显示这是一次从内向外的爆炸。

“他们使用核引擎还是反物质引擎?引擎自爆,这事可不多见。”

“爆炸的不是飞船的引擎。这艘飞船使用反物质空间波动引擎,分散动力配置。如果是引擎爆炸,那么会发生在环体上,而不是中央主轴。”

“这艘船有弹药库?”

“爆炸现场有大量腐蚀痕迹。首先是爆炸,把中央主轴从中间炸开,然后是腐蚀,最可能的情形是爆炸产生了大量高能离子束流,这些热离子冷却之后在舱壁上形成大量腐蚀痕迹。”

“炸都炸了,还腐蚀什么!这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我可不是军用计算机。”

“你是说这是军用飞船?”

“军用飞船不会是环形飞船……除非是指挥船,但是这飞船的防护很脆弱,不像指挥船。现在有战争吗?”

“有?没有?谁他妈的知道,银河人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李约素沉默一会儿,“还有什么?”

“探测仪进入了飞船内部。有些图像,你要看吗?”

“怎么不早说?”

“你没问。”

“算了。”李约素没好气地说,“赶紧放出来看看。”

探测器从爆炸口进入飞船内部,飞船内部一片漆黑,只有探测仪微弱的红光。红光扫过,是一条通道,向前延伸十余米后被一扇门挡住。探测仪沿着通道向前飞,上下左右不断扫描。通道壁上有明显的腐蚀痕迹,显示出爆炸气流的方向。爆炸从门的那个方向传过来,受到阻碍,冲破船体,形成现在可见的爆炸口。

探测仪飞到了门前。这是一扇厚实的门,金属材质,与飞船通道属于同样材料。

爆炸的源头在门后,然而门却紧紧关着。这是事后关上的。李约素想。

探测仪开始打转,它在寻找是否有其他可能的路径。一个图形在镜头中一闪而过,李约素却看到了它。

“等等,给我看看慢镜头。向后回播。”

镜头一个个地在屏幕上闪现,最后李约素叫停:“就是这里。别动。”

一个图形。图形上方是一个闪电符号,下方是六条短划线,两两一排,排成三排。这不是警示符,这是家徽。

“妈的!”李约素低低地骂了一句。他认识这个标示。三十年前——李约素的时钟三十年前,正是拥有这样一个标示的飞船摧毁了“天狼星”号,把他当做战俘关押了两年,虽然他最后还是回到了星域,然而已经失去一切——曾经的“天狼星”号,曾经的身份,还有那些忠诚勇敢的下属。当他回到天垂星时,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记得他,他只有成为流浪者,从此成为地下世界的一员。一切都已经过去,他是一个快乐的流浪者。然而,这样的一个标示却把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从记忆深处拽了出来。

“还有什么吗?”李约素问。

“没有更多,探测仪回来了。”

“你确定飞船上没有人?那扇门可是好好的。”

“飞船里边没有生命迹象。”

“好,我们靠过去,准备上飞船。”

“那很危险。”

“你不是说没有人吗?”

“但是不知道有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或者有没有人躲藏起来。”

“比如像你一样笨的电脑?”

“嗯,我可不笨。”

“行了,我们去捡点垃圾而已。”

“好吧。但为了避免可能的危险,你不能离开飞船。”

“那就等到你确认安全,我再上去。”李约素不想再和布丁讨价还价,“靠上去,找个合适的位置对接。这是命令。”

“是。船长。”

“天狼星”号调整姿势,准备向静默的环形飞船靠拢。

布丁再次开口:“船长,已经计算出我们的位置和空白期。”

“是什么?”

“蜘蛛星。”

“废话,当然是蜘蛛星,我们就是奔着它来的。我问你空白期。”

“我没有发现科尼尔标准钟的信号,只能按照跳跃的能量和距离来估算,空白期是七十五天。”

“七十五天!”李约素几乎抓狂,天狼星是一艘小小的飞船,一次简单的星门跳跃,居然产生了七十五天的空白期。

“是的。伽马星门打开的能量级数很高,你给了他们更多的钱吗?”

“给个屁!他们这是想害死我。”李约素恨恨地说。

“但是我们的位置应该正确。这里的确是蜘蛛星,可能是那些尘埃云导致了更大的淼空间深度,导致能量需求增大。船长,这意味着我们的能量储备无法支持反向跳跃,我们该怎么办?”

李约素心中咯噔一下,这种情况本来就在预料之中,独眼杰克把他送进星门,说让他来找黄金,其实不过是送他去死。此刻他仍旧活着,大概已经超出了这些人渣的预期。活着已经很好了,他不能向银河祈祷更多的好运气。然而布丁把这个问题明白地提出来,他仍旧感到一阵惶然。但是,他不会在布丁面前流露一丝软弱。

“有什么关系,大不了我们慢慢开回去。我连冬眠机都带上了。”他照例瞪了瞪眼,大大咧咧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