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小蜜蜂

卓娅虽然很有头脑,动作麻利,非常迅速地在她所管的楼层忙来忙去,一会儿从服务台去病房,一会儿又从病房回到服务台,但她明白,到下班的时候还是来不及做完所有该做的事情。于是她快马加鞭,把男病房和小间女病房里的事情做完,熄了灯。还有一间特大的女病房,里面放有三十多张病床,那里的病号从来也没按时安静下来,你给她们熄不熄灯反正都一样。那里的许多人都是长期住院,住得厌烦了,睡不好觉,空气又不好,老是为了让阳台门开着还是关上这件事争吵。有几个病号则喜欢从这个角落到那个角落去说东道西。她们会直到半夜甚至到夜里一点钟还在那里谈论物价、食品、家具、孩子、丈夫、邻居,直到最不知羞耻的话题。

护理员内丽娅——一个大屁股、粗嗓门、浓眉毛、厚嘴唇的姑娘,还在那里擦洗地板。这活儿她虽然早就开始干了,但怎么也结束不了,因为她老是跟人搭讪。可是,那个病床安放在男病房门外穿堂里的西布加托夫却等着坐浴治疗。由于天天晚上需要坐浴,再加上对自己背部的恶臭感到不好意思,西布加托夫自愿留在穿堂里,尽管他住在这里比所有的老病号都早——似乎他不是个病号,而是在长期值勤。

卓娅从女病房一闪而过时,说了内丽娅一两句,可是内丽娅只会顶嘴,干活却还是磨磨蹭蹭。她年龄不比卓娅小,认为听从这个丫头指挥是受了委屈。卓娅今天来上班,情绪像过节那么好,而护理员的这种顶撞却使她十分恼火。一般说来,卓娅认为,任何人都有自己灵活自由的权利,来上班也未必非要累得筋疲力尽不可,总得适可而止,有个限度,尤其是在病号面前。

最后,卓娅把药都发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内丽娅也算是擦完了地板,女病房里的灯熄了,穿堂里的顶灯也熄了,这时已是十一点多,内丽娅在楼下调好了一种温水溶液,盛在西布加托夫通常用的盆里端上来给他。

“哎,哎哟,我累得要死,”她声音很响地打了个哈欠,“我去打上那么三百分钟的盹儿。喂,病人,你反正要坐整整一个小时,等你是没法等的。待会儿你自己把盆儿端到楼下去倒掉,啊?”

(这栋结构坚固、所有的穿堂都很宽敞的老式建筑,楼上没有自来水。)

沙拉夫·西布加托夫从前是个怎样的人,现在已无法猜测,也无从判断:他受的苦时间太久,过去的生活似乎连影子也没剩下。不过这个年轻的鞑靼人,经过三年疾病的不断折磨之后,成为整个医院里最温顺、最有礼貌的人。他常常是面带微微的笑容,仿佛为长期给人添了麻烦而表示歉意。由于自己为期四个月和六个月的两次住院,他认识了这里所有的医生、护士和护理员,就像熟悉自己家里的人一样,他们也都认识他。而内丽娅是新来的,只有几个星期。

“我端不动啊,”西布加托夫低声说,“要是有地方倒,那我可以分几趟送出去。”

然而卓娅的桌子就在近旁,她听见了,并且冲了过来:

“你可真不害臊!他的腰弯都不能弯,你叫他怎么把盆儿端走啊!”

这话她好像是怒不可遏喊出来的,但声音却近乎耳语,除了他们三个人,谁也听不见。而内丽娅虽然是平心静气地回了一句,但整个二楼都听得见:

“有什么可害臊的?我也累得像条死狗似的。”

“你是在值班呀!是要付给你钱的!”卓娅愤怒地说,声音压得更低。

!付给我钱!不就是那么点钱?我到纺织厂去也会挣得多些呢。”

“嘘!你能不能小点儿声啊?”

“噢——噢——噢,”屁股很大的内丽娅呻吟似的叹了口气,整个穿堂都有了回响,“亲爱的枕头朋友啊!我可真想睡觉呀……昨天跟司机们玩了个通宵……那好吧,病人,待会儿你把盆儿推到床底下,明天早晨我端出去。”

她并没用手掩住嘴就又打了个深长的哈欠,在哈欠快打完了的时候对卓娅说:

“这会儿我到会议室沙发上去躺躺。”

于是她不等同意就朝走廊尽头的一扇门走去——那里是一间开医务会议的屋子,里面有沙发和地毯。

还有许多工作没有做完,她却扔下不管了:痰盂一个也没有倒,穿堂里的地板该擦洗没擦洗。但卓娅望了一眼她那宽阔的背影,忍住了没说什么。她本人参加工作也不是很久,但渐渐懂得这样一条令人不愉快的原则:谁要是不干活,你拿他也毫无办法;谁要是肯干,那就得一个顶俩。明天早晨伊丽莎白·阿纳托利耶夫娜来接班,既要干分内的活,又要替内丽娅清洗和打扫。

此刻,当西布加托夫确定周围没有人了的时候,他就使骶骨露出来,浸到放在床边地板上的盆里,并且保持这种别扭的姿势坐着,一声不吭。任何一个不小心的动作都会导致他骨头里面疼痛,而如果触及到损伤部位的话,就更会引起剧烈的痛楚,甚至内衣的经常磨擦都会使他受不了。他背的底部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从来没有看见过,只是偶尔用手指去摸摸。前年人们用担架把他抬进这所医院,他不能起来,两腿不能走路。当时,许多医生都给他看过,但一直由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负责治疗。四个月以后,疼痛完全消失了!他可以自由走动,可以弯腰,没有一点不适的感觉。出院时他吻过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的手,而她只是提醒他注意:“你要时刻当心,沙拉夫!不要跳,别撞着!”可他找不到那样的工作,只得再去当发货员。对一个发货员来说,怎能避开从货车往地上跳呢?怎能不帮装卸工和司机的忙呢?不过起初倒是平安无事,可后来发生了一次事故——一只桶从汽车上滚了下来,恰恰撞在沙拉夫的要害部位。撞伤的地方创口溃烂了,总也不能愈合。从那时起,西布加托夫就仿佛被链子拴在癌症楼里了。

卓娅在桌前坐了下来,尽管火气还没有消,她还是再一次检查是不是按医疗程序做完了事情,用墨水笔在很次的纸上继续把已经洇得模糊的记录写完。写汇报没有好处。而且,卓娅生来不喜欢这一套。就得自己设法对付,可她恰恰不会对付内丽娅。睡上一会儿也没什么不好的。遇到好的护理员值班,卓娅自己也会在半夜的时候睡会儿。可现在得坐着。

她在看自己做的记录,但听到有个男人走近这里,并且站在她的身旁。卓娅抬起了头。站在那里的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他又高又瘦,满头蓬乱的黑发,两只大手几乎插不进病号服两旁的小口袋。

“早就该睡了,”卓娅规劝似的说道,“还走来走去做什么?”

“晚上好,卓英卡[3]。”科斯托格洛托夫竭力采用温柔的语气,甚至拉长了调子说道。

“祝您夜安!”她脸上闪过微笑,“我去给你们测体温的时候已经说过‘晚上好’了。”

“请别见怪,那会儿您是在工作。可现在我是到您这里来做客的。”

“竟是这样?”她扬起了睫毛,睁大了眼睛(这在她是很自然的,自己并没意识到)。“您怎么认为我会接待客人呢?”

“因为您值夜班的时候总是在用功看书,可今天我没看见您这儿有教科书。通过最后一门考试了吧?”

“您可真会观察。是的,考过了。”

“考了几分?不过,这并不重要。”

“总算得了个四分。可您为什么认为不重要?”

“我是想,您也许得了个三分,谈分数会使您不愉快。这么说,现在是假期?”

她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轻松愉快的表情。这一眨眼,也使她想通了:真的,干吗心绪不佳呢?两个星期的假期,多舒服!除了医院,哪儿也用不着去!有多少空闲的时间!即使值班的时候也可以看看书,也可以像现在这样聊聊天。

“这么说,我来做客是对的啰?”

“那您就坐下吧。”

“可您要知道,卓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过去放寒假是从1月25日开始的。”

“因为秋天我们去棉田劳动过。每年如此。”

“您还得学习几年?”

“一年半。”

“能把您分配到什么地方去呢?”

她耸了耸胖乎乎的肩膀。

“祖国幅员辽阔。”

她的眼睛有点凸,甚至在她心平气和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眼皮底下容纳不了,想往外挤似的。

“不过,会不会把您留在这里呢?”

“不会,当然不会。”

“那您怎么能撇下家呢?”

“什么家?我只有奶奶一个人。我把奶奶带走就是了。”

“您爸爸妈妈呢?”

卓娅叹了口气。

“我妈妈去世了。”

科斯托格洛托夫看了看她,没有再问起她的父亲。

“您算是本地人吗?”

“不,老家在斯摩棱斯克。”

“噢!老早就离开那里了吗?”

“疏散时来的,还能是什么时候呢。”

“这是在您……九岁的时候吧?”

“嗯。在那里念完了二年级……后来也就和奶奶在这里卡住了。”

卓娅向放在墙根地板上的橘黄色采购用大提包探过身去,从那里取出一面小镜子,接着又摘下了护士帽,把被帽子压紧了的头发稍稍抖松了一点,梳成疏朗的略呈弧形的金色短刘海。

金发的微光也映照在科斯托格洛托夫粗犷的脸上。他心情平静,欣然注视着她。

“那您的奶奶在什么地方?”卓娅快照完镜子的时候,开玩笑似的问道。

“我的奶奶,”科斯托格托洛夫十分认真地说,“和我的妈妈……都在围困中死去了。”

“是在列宁格勒?”

“嗯。妹妹也被炮弹炸死了。她也是个护士,只是更孩子气。”

“是啊,”卓娅叹了口气,“有多少人在围困中遇难了!该死的希特勒!”

科斯托格洛托夫冷冷一笑:

“希特勒该死,这不需要再去证明。但是列宁格勒被围困这笔账,我认为毕竟不能只算在他一个人头上。”

“什么意思?!为什么?”

“能是什么意思!希特勒就是要来消灭我们的。难道能指望他把小门稍稍打开,对被围困的人们说‘你们一个一个地出来,别拥挤’?这是在打仗啊,他是敌人。而被围困这件事的责任是在别的人身上。”

“那到底是谁呢?”十分惊讶的卓娅悄声问道。她从未听到过类似的话,连想也没去想过。

科斯托格洛托夫蹙紧了黑黑的浓眉。

“比方说,那个人或者那些人,应该做好打仗的准备,哪怕在英国、法国和美国都跟希特勒联合起来的情况下也是如此。拿了几十年的工资,应该看到列宁格勒的突出地位及其防御意义。应该估计到未来轰炸的猛烈程度,考虑到把食品仓库隐蔽到地下。正是他们,跟希特勒一起,困死了我的母亲。”

这道理很简单,但似乎太新鲜了。

西布加托夫在他们身后角落里静静地独自坐浴治疗。

“那岂不……岂不应该……审判他们?”卓娅悄声地说。

“我不知道。”科斯托格洛托夫撇了一下本来就显得有点儿厚的嘴唇。“我不知道。”

卓娅没再戴上帽子。她的白罩衫的第一颗纽扣没扣,看得见里边金灰色连衣裙的领子。

“卓英卡。我来找您是有点儿事情。”

“噢,原来如此!”她的睫毛跳动了一下。“那就请在日班时谈吧。现在您去睡觉!您刚才不是说做会儿客吗?”

“我正是来做会儿客的。但在您还没不可救药,还没最终成为一个医生之前,请您向我伸出人道之手。”

“难道医生就不伸人道之手吗?”

“唉,他们的手不是那种手……而且也根本不会伸出来。卓英卡,我一生的特点就是不喜欢当长尾猴子给人做试验。我在这里治病,可是什么也不向我解释。这我受不了。我看见您有一本书——《病理解剖学》。书名是这样吧?”

“是的。”

“这是一本关于肿瘤的书,对吗?”

“对。”

“那就请您发扬一下人道精神,把那本书带给我!我得把它浏览一下,心里好有个底。只是自己心里有个底而已。”

卓娅嘟圆了嘴唇,摇了摇头:

“可病人看医学书籍是禁忌的。就连我们,作为医科大学生,在诊断某种病症时,也总疑心……”

“这对别人也许是犯忌的,但对我不起作用!”科斯托格洛托夫的大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拍。“在生活中我所遇到的惊吓实在太多,现在已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了。在新年临近的时候,州立医院里的一位朝鲜族外科大夫给我看病,也不愿把病情对我解释,我对他说:‘您尽管说好了!’他说:‘那样做我们这里是不允许的!’我于是说:‘您尽管说吧,我负责!我应该把家里的事情安排一下!’这时他就告诉我:‘三个星期您能挨过去,多了我不敢担保!’”

“他有什么权力这样!……”

“他是好样的!一个真正的人!我跟他握了手。我应该知道!既然在这之前我受了半年的折磨,而最后一个月弄得我既不能躺又不能坐,也不能站,怎么也无法止疼,一昼夜打不上几回盹儿,那我当然会把那事仔细地想过!这一秋我切身体验到,人可以在自己的肉体还没有死亡的时候跨过死亡线。体内尽管还保持着某种血液循环和食物消化过程,但是心理上已经做好了死亡的一切准备,甚至感受到死亡的滋味。对周围的一切都无动于衷,仿佛是从棺材里看到的。虽然你不把自己算做基督教徒,有时甚至相反,可是你会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宽恕了所有欺侮过你的人,就连对迫害过你的人也已无仇恨。对你来说,任何事和任何人都已无所谓了,你不想去纠正什么,什么也不会使你觉得遗憾。我甚至认为,这是一种十分平衡的心理状态,泰然自若的心境。现在,我已经脱离了这种状态,但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值得高兴。种种欲望和激情全都会回到身上,包括好的和坏的。”

“您的情况还要怎么好呢!怎能不高兴呢!您来我们这里住院的时候……但是几天以前?”

“十二天。”

“当时就在这个穿堂里,您在沙发上直打滚,看着您就让人害怕,脸色跟死人的一样,什么也不吃,体温,早晨晚上都是三十八度。可现在呢?您居然能来做客了……让一个人在十二天之内复活到这种程度,简直是奇迹!这种情况在我们这里是很少见的。”

的确,当时他由于长期的紧张,脸上密布着很深的灰色皱纹,像凿子凿出来似的。如今,皱纹已明显少了,也不那么晦暗。

“幸运的是我竟能适应X射线。”

“这是不常见的!真是走运!”卓娅满怀热情地说道。

科斯托格洛托夫淡然一笑:

“我一生很少有走运的时候,看来在X射线方面走一次运是合情合理的。我现在连做的梦也是些令人飘飘然的好梦。我想,这是恢复健康的一种先兆。”

“我看这完全可能。”

“因此我更需要明白,更需要搞搞清楚!我要知道还有什么治疗措施,前景如何,可能会出现哪些复杂情况。我已经感到好多了,也许该让治疗停下来?这我需要明白。可是无论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还是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都什么也不跟我解释,只是像对待猴子那样给我治疗。把那本书带给我吧,卓娅,我请求您!我不会出卖您的。”

他说得那么恳切,表情也富有生气了。

卓娅伸手抓住桌子的抽屉把手,犹豫了会儿。

“书就在这儿?”科斯托格洛托夫猜到了。“卓英卡,给我吧!”他已把手伸了过去。“您下一次值班是什么时候?”

“星期日白天。”

“那好,到时候我一定还给您!行了!一言为定!”

这个梳有金色刘海、眼睛微微凸出的姑娘多好啊,一点也不傲慢。

幸好他没有看到,自己长久与枕头接触的脑袋上那拳曲而蓬乱的头发,怎样向四面八方翘起;由于医院里比较随便,他那平纹粗布病号衫的一只领角,从没有扣好的外衣领口里边钻了出来。

“是的,正是,正是,”他翻开书看了看目录,“很好。我会从这本书里找到一切答案。这可要谢谢您,否则,鬼才知道会不会把我的病治过了头。要知道,对她们来说,填一下表格也就算完事了。我说不定会设法逃出去。良药有时也会缩短人的寿命。”

“您竟有这样的想法!”卓娅两手一拍。“不该把书给您!算啦,还给我!”

说着,她就用一只手去拽书,随后又用两只手拽,但他还是轻轻把书抓在手里。

“是图书馆的书,这样会扯破的!还给我!”

她那胖乎乎的肩膀和胖乎乎的胳膊被罩衫绷得紧紧的。脖颈不胖也不瘦,不长也不短,非常匀称。

他们在拉扯这本书的同时也互相挨近了,互相盯着对方的眼睛。他那五官并不端正的脸洋溢着微笑,就连那道疤痕似乎也不怎么可怕了,不错,这道疤已经有很久了,颜色也早已变淡。科斯托格洛托夫一边用另一只手轻轻从书上扳她的手指,一边悄声劝说:

“卓英卡,我知道您是不会赞成愚昧无知,而是主张启蒙的。怎么能妨碍人家扩大知识面呢?我开了个玩笑而已,不会逃到任何地方去的。”

她语气坚决地低声回答:

“您怎么那么放任自己?单凭这一点您就没有资格读这本书。您为什么不早点儿来住院?为什么要等到像个死人似的才来?”

“哎呀,”科斯托格洛托夫叹了口气,声音也高了些,“还不是因为没有交通工具。”

“这是什么地方啊,竟没有交通工具?可以坐飞机嘛!为什么要等到万不得已呢?为什么不早一点转到比较文明的地方去?你们那儿有什么医生或者医士吗?”

她松开手,不再争书。

“医生倒是有的,是妇科医生。甚至有两位呢……”

“两位妇科医生!”卓娅十分惊讶。“莫非你们那儿全是妇女?”

“恰恰相反,缺的就是妇女。妇科医生有两位,可其他医生一位也没有。也没有化验室。验血不能验。我的血沉率竟达到六十毫米,可谁也不知道。”

“真可怕!而您现在还拿不定主意——治还是不治吗?如果您不可怜自己,至少也该想到您的亲人,想到您的孩子!”

“想到孩子?”科斯托格洛托夫仿佛醒了过来,仿佛这场争书的嬉戏是在梦中,而现在他又回到自己的面目粗犷、说话慢慢吞吞的状态。“我哪有什么孩子。”

“那妻子呢,不也是亲人吗?”

他更为迟缓地说:

“妻子也没有。”

“男人们总是口口声声说没有妻子。既然这样,您还有什么家里的事情要安排的?您对那个朝鲜族医生说什么来着?”

“那我是对他撒了个谎。”

“说不定现在对我也是在撒谎吧?”

“不是,真的不是。”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脸色变得有点阴郁。“我这个人对自己要求很严格。”

“您的性格使她受不了吧?”卓娅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科斯托格洛托夫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从来不曾有过妻子。”

卓娅困惑莫解,心里在想他究竟有多大年纪。她翕动了一下嘴唇,不过忍住了没问。嘴唇又翕动了一下,可她又忍住了。

卓娅是背对着西布加托夫坐着的,而科斯托格洛托夫是面朝着他,所以看得见西布加托夫怎样万分小心地从坐盆里站起身来,两手按着腰部等待晾干。他的神情表明他吃尽了苦头:再大的痛苦不可能有了,可任何事情都不能引起他高兴。

科斯托格洛托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仿佛这呼吸是他的一项工作。

“哦,真想抽口烟!这儿绝对不行吗?”

“绝对不行。况且,对您来说抽烟就意味着死亡。”

“无论怎样都不行吗?”

“无论怎样都不行,尤其是在我值班的时候。”

但她脸上露出了笑容。

“要么只抽一支吧?”

“病人都睡了,怎么可以?”

他还是掏出一支手工拼接起来的长长的空烟嘴,衔在嘴里咂巴。

“您知道,俗话说得好,年轻的时候结婚太早,老了的时候又太晚。”他把两只胳膊肘支在她桌子上,拿着烟嘴的手指插进了头发。“战后我差一点儿就结了婚,虽然我当时正在上大学,她也在上大学。本来是会结婚的,可事情完全翻了个个儿。”

卓娅端详着科斯托格洛托夫那不怎么和善但却刚毅坚强的脸。肩膀和胳膊显得骨瘦如柴,但这是疾病造成的。

“是合不来的缘故?”

“她……这该怎么说呢……她给毁了。”他紧紧地斜着闭上了一只眼睛,而用另一只眼睛望着她。“她给毁了,不过总的来说,还活着。去年我还跟她通过几封信。”

他眯缝起眼睛。看见指头夹着的烟嘴,便把它放回到一只小口袋里去。

“您可知道,根据这几封信里的一些话我突然沉思了起来:当初她是不是真的像我想象的那么完美?也许她没那么好?……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们能懂得什么呢?……”

他的一双深褐色的眼睛直盯着卓娅:

“就拿您来说吧,您现在了解男人什么呢?什么也不了解!”

卓娅笑了起来:

“要是相反,我恰恰什么都了解呢?”

“这绝对不可能。”科斯托格洛托夫不容反驳地说。“您自以为是了解了的事情,其实并不了解。要是就此嫁人,必定后悔莫及。”

“好一幅远景!”卓娅晃了晃脑袋,接着还是从那只橘黄色的大提包里取出一件绣花活儿,把它展开。那是绷在绷子上的一小块底布,上面已经绣好了一只绿色的鹤,狐狸和长颈瓶还只是画着轮廓。

科斯托格洛托夫瞧着它,像看到奇迹似的。

“您会绣花?”

“这有什么好使您惊奇的?”

“我真没想到,现今连医学院的女大学生也会做刺绣这种工艺活儿。”

“您没看见过姑娘们怎样绣花吗?”

“也许除了我很小的时候,在20年代,那也要被看做是有资产阶级思想,为此会在共青团会议上把你狠批一顿。”

“现在这是很时兴的。您竟没看到?”

他摇了摇头。

“这您有看法?”

“您想到哪儿去了!这是那么可爱,瞧着也舒服。我很欣赏。”

她一针接着一针地绣,让他欣赏。她看的是底布,而他看的是她。在黄色的灯光下,她的睫毛微微泛着金光。就连露出来的连衣裙衣角也泛出一层金色。

“您是一只带刘海的小蜜蜂。”他悄声说。

“什么?”她没有抬起头来,只是皱了皱眉。

他重复了一遍。

“是吗?”卓娅似乎期待着更动听的恭维。“要是您住的那个地方谁也不绣花,那大概很容易买到绣花丝线吧?”

“什么,什么?”

“绣花丝线。就是这种线——绿的、蓝的、红的、黄的。我们这儿很难买到。”

“绣花丝线。我会记住的,一定去问问。要是有,我必会寄给您。要是我们那儿这种丝线有的是,那您干脆搬到我们那里去,岂不更合适?”

“你们那究竟是什么地方啊?”

“可以说是处女地。”

“这么说,您是在荒地上工作?您是垦荒者啰?”

“就是说,我到那儿去的时候,谁也不认为那是未开垦的荒地。现在倒是弄清楚了,那是处女地,垦荒者一批批到我们那儿去。等您毕业分配的时候,您就要求去我们那儿好了!毫无疑问,不会不批准的。去我们那儿肯定会同意。”

“莫非你们那儿真的十分糟糕?”

“一点也不糟糕。只不过人们对什么是好、什么是坏的观点颠倒了。住在五层楼房的笼子里,让别人在你的上方敲敲打打,来回走动,四面八方都是广播喇叭——这被认为是好得不得了。而住在草原边上的土房子里,成为一个勤劳的庄稼人——这被认为是极其倒霉。”

他一点也不是开玩笑,而是带着一种疲惫的坚信不疑的神情说的,甚至不愿借助于话音之高去强调自己的结论。

“可那是一片荒原还是沙漠?”

“荒原。没有沙丘。不过还是有这样那样的草。那儿长着一种‘然塔赫’草,就是‘骆驼刺’,您不知道吗?这种草带刺儿,但是7月里会开出粉红色的花来,甚至还散发出清香。哈萨克人有上百种药都是用这种草做的。”

“这么说,那是在哈萨克斯坦。”

“嗯。”

“地名叫什么?”

“乌什-捷列克。”

“是个村庄吗?”

“叫它是村庄也行,叫它是区中心也行。那里有一所医院,只是医生太少。您到我们那儿去好了。”

他眯缝起眼睛来。

“别的什么也不长吗?”

“不,怎么会不长呢,那里有水田作物,还有甜菜、玉米。菜园里种什么都行。当然,得付出不少劳动。月锄不离手。集市上总是有希腊人卖牛奶,库尔德人卖羊肉,日耳曼人卖猪肉。赶集的时候有多热闹啊,您去看看才好呢!人们都穿着民族服装,骑着骆驼去赶集。”

“您是农艺师?”

“不。土地规划员。”

“可您究竟为什么要住在那儿呢?”

科斯托格洛托夫摸了摸鼻子:

“我很喜欢那里的气候。”

“那儿交通很不便,是吗?”

“为什么?通汽车呢,要多少有多少。”

“可我究竟到那儿去做什么呢?”

她斜着眼睛看科斯托格洛托夫。在他们聊天的这段时间里,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相貌显得和善了些。

“您?”只见他前额的皮肤往上一抬,仿佛准备祝酒似的。“您怎能知道,卓英卡,在地球的哪一个点上您会是幸福的,在哪一个点上您会是不幸的?这谁能说自己心中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