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这话就像一根木头顶在佟远斌胸口上,压得喘不过气,他举起手上的汽水说,“你看,这满满的还能装进水吗?”

他说完把瓶盖在脚下台阶上磕开,把汽水全倒了,比划着说,“只有空了,才能再装水。”

骆一鸣觉着就是这个理,他说:“你爸就是占着瓶子。而我舅舅也被体制困死了。蜀都厂被双星冰箱快挤出市场了,人家体制上有主动权,营销灵活,又大把撒钱做广告,商场营销还有回扣。蜀都厂没新产品又不敢花钱,市埸快丢光了!”

说完蜀都又说星光,说完曾健又说自己,两人在河边呆到半夜。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天上布满了繁星,骆一鸣抬头找牵牛座,好像到了边境的老山前线,山沟里静悄悄的,只有野草和天上的星座。当时可以认出很多,现在找起来却这么费劲,是天空不纯洁了还是自己的视力退步了?想着想着,眼睛也模糊了。

尽管经历了不少挫折,CB开工时还是搞了个庆祝活动!满头白发的佟满堂穿着白衬衫,精神抖擞站在麦克风前,他说:我们经历了一次让人难忘的阵痛,以断臂的精神,舍弃了落后的HB生产,经过全厂职工近一年的奋斗,终于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我相信,我们星光厂人任何困难也压不垮的!

佟思英代表局里祝贺后,星光厂再次响起了锣鼓声,那鼓点敲得悲怆却又坚强。尽管彩旗飘飘,欢声雷动,佟远斌却听出了不合谐的调子。

走下临时搭的讲台,佟满堂有些步履沉重,佟思英以为父亲不舒服。他却说:“我是赎罪呀。当初坚持扩大HB生产,给国家也给职工带来了损失,心里这块石头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咳,如今CB生产线终于开工了。”

佟思英听了很感触,觉着父亲就是压不垮的铁人。佟满堂说完那些气也顺了,心情也好了,他给女儿自豪地说,“是星光人绝不会拉稀摆带,攻下了这个高地,一定会迎来再一次辉煌!”

佟远斌插话说,“是站在高地上了,可一定得有清醒的认识,我们身后就是悬崖,要不向前,哪怕一股风吹来也会粉身碎骨。”

佟满堂没和他争辩。快三十年了,只有这几年市场才乱,他就不服还驾驭不了这艘大船!

“居安思危。”

佟思英想不出更好的词来表达她的思想。只好说出这四个字提醒父亲。

“你们放心,我凭我几十年的经验,能经营好!”

这种态度,佟思英感觉何其相似。情知父亲在一把手椅子上坐得太久!可是星光厂是国企,方向盘在上一级,换个踩油门的无济于事。国企的体制改革,连上边也是摸着石头在过河。听父亲又把宝压在CB上,佟远斌说了一句实在话,“企业只能靠领导者的智慧。还是那句话,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谁不是试探着前行呢!佟思英看看弟弟又看看父亲,在心里祝福他们!

干了没多久,陆怡萍就成了彩印部骨干。人头也熟了工资也高了,骆一鸣以为这下也就稳定了。陆怡萍有天回家说,想自己开个彩印部,不想再给人打工了。从心里讲,骆一鸣觉着自己是处长,老婆下岗已经很不光彩了,干个体不但要冒风险的,面子上也不好看。

眼下旅游刚刚兴起,喜欢摄影的多得很,投资主要是一台彩印机,陆怡萍已经想好了,让陆可维找曾健去借钱。

听说找曾健去借钱,就像被冰水浇了,骆一鸣打了个激灵。他立刻改变态度,“钱你不用管了,我找银行想法贷点”陆怡萍看见他转变很快,就要夸他,他说,“老婆要创业,我就得创造条件!”

“怡萍彩印部”的牌子很快就挂了起来。佟远斌拿着给儿子佟波拍的胶卷,当了第一个顾客。看见来洗照片的人不少,问她当个体户啥感觉?

“骄傲!”陆怡萍说,“跟在新华棉纺厂比,就觉得真正当家作主了!

改革带来的不光是阵痛,不仅是失去,只要你能不悲观不低沉,挺直腰杆,就能找到人生新的起点!这是陆怡萍对自己最好的诠释。虽然不能像健娃那样作国际贸易,但她相信在做买卖上一点也不比谁弱。你开你的皮草行,我干我的彩印部,指不定谁更厉害呢。

陆怡萍角色的转换,给东郊人带来了深刻的思考。“过往的荣耀已成为时代的包袱,靠国家计划的福利已用完。每个人都要以新的姿态实现价值,在痛苦蜕变!”佟远斌拿着笔记本念了一段,曾文珏说,“我看你别在工厂干了,干脆当理论家算了!”

“企业家更需要理论武装,”他笑嘻嘻地说,曾文珏说,“是是是,我快成你的教徒了!”

佟远斌结合国家政策的调整,在梳理思路:星光厂包袱很重,在产业结构上进行调整,负债经营变成资产置换,实现现代企业制度,产品开发资金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写了建议,他拿给骆一鸣看。

“咋进行置换?资金是国家的还是个人的?把经营管理权让出来,你爸愿意吗?CB才刚生产市埸也不错,你爸能居安思危?”

骆一鸣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说他想想研究一下可以,这个想法走得过远恐怕很难实现。

“不管你咋说,我把思路摆出来了,如果……如果星光厂仍然如故,我将做出自己的抉择!”

“持剑弑父。”

“这也不是中世纪,总会有办法的。”

佟远斌的建议书写了十几页,数据分析市场前景国家政策,尤其是星光厂的现状都写得清清楚楚。报告辗转到了佟满堂手里,这次他没有发火,仔仔细细从头看到底。他走到窗边反复的踱着。道理都讲得通,逻辑也没问题,可这是国企,这个根本是不能变的。佟满堂把佟远斌叫来,他说写的好也很有远见,但现在还不是实施的时候。

“蜀都厂就是错过了机会,现在已到了悬崖边了,前车之鉴再不吸取,咱们星光厂就真没机会了。”

“每个厂都有自己的情况,星光厂不光是国营企业还是军工,是国之重器。产权置换目前不可能!”

虽然佟远斌据理力争,他连办公会都没讨论,就直接否决了这个事关星光厂前途命运的建议。

佟远斌这次是做足了功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说:“CB也不过是过渡型的,工厂必须要研究下一代产品。现在厂里贷款利息压力很大,债转股已经在东北工业基地推广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他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告诉他河南安彩已经上了十条生产线,人家的成本比我们低太多。

此刻自己的CB刚开工,他却说的好像已经快完蛋了,佟满堂听了就窝火,心想你早点干嘛去了!这么说是不是我还要像拆掉HB一样拆掉它。佟满堂越想越气愤,他以一贯的家长作风说:“够了,你不要再跟我嚼舌头了!”

佟远斌还要争论,佟满堂啪地一声一拍桌子说,“你走吧!”

“我是要走,我要彻底离开星光!”佟远斌说完,高声喊,“我辞职!”说完扭头走出去。

佟满堂在窗前站了很久都没回过神来。叫儿子来以前他想好了,要和他好好探讨一下工厂的管理。建议书看了,写的还是蛮有想法的,也符合当前的发展潮流。他本来想夸赞儿子一番,让他先把CB项目干起来,等赢了利有了钱再说。可没想到见了面没说两句就吵起来了。儿子走了,他有些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