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与教

孔子干七十余君不能用,仁政无所设施,故终其身以学与教为事。

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又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孔子既常以此自许,子贡亦以此为孔子之圣德,可知二者为孔子之志,为孔子之终身事业。

《论语》首章即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骤然读之,未免过于平常,细意绎之,此数语者,实孔子晚年自述之语:“学而时习之”,好学不厌也;“有朋自远方来”,诲人不倦也。知教与学为孔子之终身事业,则知孔子之悦此乐此为不虚矣。《中庸》云:“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与《论语》云“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同为孔子而发,不过一为孔子之自述,一为子思赞扬圣德之辞。孔子自述,过为谦抑,得子思之言对照,而义方明。故知此三言者于孔子晚年生活,实已包容尽致。孔子师表万世,始立学者释奠于先圣先师,四时释菜于先师,学者入学即宗师仲尼。

然孔子所学者何学也?是不可以不晓。孔子尝谓“学而时习之”,“学而不厌”,“好古,敏以求之者”,“信而好古”。《中庸》谓“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故可为说曰:“孔子所好之古,学尧、舜、文、武之道。”《孔子世家》载孔子所师事者众,何者为尧、舜、禹、汤、文、武之道耶?孔子虽多能,而不以多能为贵,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告子贡曰:“赐也,汝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曰:“然,非欤?”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告曾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也。”孔子虽多能,而自谓有一贯之道,不以多能为贵。曾子释一贯之义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再徴之孔子所许为好学者,惟颜子一人:一则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再则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孔子所许为好学之人如此,则孔子所好之学可知也。《中庸》曰:“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圣者非即孔子耶?又曰:“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从容中道之圣,非即依乎中庸之孔子耶?执善固执之贤,非即择乎中庸之颜回耶?故知孔子之学,仁学也,忠恕之学也。《论语》言:“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中庸》言:“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故孔门之学,虽始于博学穷理,归根则在躬行实践,学孔子之学,固当勉力于斯也。

孔子既以此学,即以此教。孔门四科,以德行居首,而次以文学、言语、政事。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凡此皆可以见孔子对于教育目的。其施教也,则循循然善诱人,有教无类,类者,贵贱贫富阶级。故远近来学。官学变为私学,贵族教育变为平民教育,于是平民崛起,如颜渊、子路、原宪之徒,以白屋之士,皆得受高等教育,此中国学术一大转变之关键也。惟中庸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其至则圣人有所不知;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其至则圣人有所不能。孔子虽以此教,惟颜子三月不违仁,拳拳服膺而勿失,余子则日月至焉而已。孔子教亦多术,各视其性之所近而道之,视其性之所短而救之,然皆圣人之一体,惟冉牛、闵子、颜渊具体而微。观《论语》所记门人问答之辞,胥依人为说,而问仁者尤众,其所答皆异,以皆仁之一体也。孔子不轻以仁许人,诚恐执此一端以为仁之具体也。

近世学校之弊,师生如同路人,虽学风之儇靡有以致之,司教者亦不能不分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