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我没带沉重的渔具和枪

198X年,我三(顾城)

听了玉的故事,我只是笑了笑。我没有说地说了:你这是多虑了。

可是许多多虑的事,后来却也会成为该虑的事,或者成为应该不虑的事。

欧洲、香港、美国转了一圈回来后,我接到了新西兰奥克兰大学的邀请,请我去讲授中国古典文学,职务是该大学亚语系研究员。我接受了这个邀请。

临别前,北京的诗友文友朋友们为我和雷送行,搞了好几场活动,有在餐馆的,有在酒吧或者KTV的,也有在朋友家里的。

那次是在朋友家里。

在晚会即将结束、已经有朋友或朋友的朋友站起来告别时,在我和雷也打算站起来时,英儿走到了我的面前,她的脸不再是白里透红,而是整个的红着的了。她灵动的眼睛不再灵动,而是盯着我看的。她说:顾城,我喜欢你,我爱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在场的有十几个人,十几个人发出十几个声音,有说着告别宣言的,有举杯碰撞的,也有讲着这个那个故事的。十几个声音全部平息了下来。十几张脸都看着我,看着雷,看着英儿。有没听清的,有刚想往门口走的,分别轻轻地问周围的人,当然是问,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了,谁说了什么话了?在得到相关的答复后,这些轻轻的话也没有了。挺大的房间,只剩下了女人和男人的呼吸声。

我没有看那十几个人,我看的是雷。雷没有看那十几个人,她看的是一张报纸。

也就是说:雷没有作出任何反应,对英儿这番英雄言论,她完全没有反应。或者说,她唯一的反应是看报纸。

之后,我们,我和雷,就启程去新西兰了。我想说:去我们生命的辉煌的终点站。它既是辉煌的,同时却也是终点站。辉煌我当时想到过,终点站之说却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在飞行途中写了一首关于英儿或者英子的诗,叫《缘》。我承认,这首诗写得有点乱,因为我也不知道我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她在飞机上说/她要死了天王红玉斑/饭票没了他可以打两/是一种小钥匙链子连的鱼/报纸都传开了八马门前/栏有人要有人说有人/有我也更有有人门上/英子手上/有一个苹果过/一边啃一边挥/这之后/就在餐厅里搬盘子看每周报价/高高的好是每周人都看的姻/都换上我们认识的年轻姑娘

这是我唯一点着名写到英儿的诗。《英儿》不算,那是小说。

还有一些其实写到英儿的诗,只是没有点名。比如那首在我的诗里算得上出名的《分别的海》:

我没有渔具/没带沉重的疑虑和枪/我带心去了/我想,到空旷的海上/只要说:爱你/鱼群就会跟着我/游向陆地//我说:你别开窗子/别移动灯/让它在金法琅的花纹中/燃烧/我喜欢精致的赞美/像海风喜欢你的头发/别开窗子/让海风彻夜吹抚/我说:还有那个海湾/那个尖帽子小屋/那个你/窗子开着,早晨/你在黑甏中沉睡/手躲在细棉沙里/那个中国瓷瓶/还将转动

奥克兰是个美丽的城市。可是我不喜欢城市。当一名大学研究员有个稳定的生活,可是我不喜欢稳定的生活。其实这么说也不对,不全对,我不喜欢的是有稳定收入的出没在人群里的生活。

我们,我和雷,在周末和节假日,游遍了新西兰。雷开车,或者我们坐船,我做梦。我特别喜欢新西兰的第二大岛激流岛,那里离奥克兰很近,我们去了几次。从第二次开始都是我提出到那里去的。雷从来不反驳我。她说:好的。就象她问我要不要学开车,我说不想,她也说好的。我觉得,有雷在就行,就能生活,能生活就行,我负责做梦。当然还有就是把梦里的事情写下来,小鸡小鸭也好,小猪小熊也罢,写下来,我就幸福了。

我们看到山坡上有一个房子挂着出售的牌子,我说:我们打个电话吧。雷说:好的。

房子的主人来了。我们参观了房子。雷说:这房子不能住人啊。她是用英语说的,我不会英语,我也不想学。我说我不想学,雷说好的。雷告诉我,房子的主人说了,房子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水,也没有电,也没有卫生间。我说:没关系。雷说好的。然后雷告诉我,房子的主人说要四万新元,她一刀砍到了三万。我说:太好了。

如果我继续在奥克兰大学工作,还房贷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我辞掉了大学的工作。雷问了一句:那我们靠什么过日子,还要还房贷?我说:总有办法的。她说:好的。

我们很快就搬进了激流岛上的这个破房子里。我们自己动手修理这房子。我们住在房子的一角,有一间就行,把这一角以外的房子拆除掉,再搭建起来。然后搬到搭建好的一间里去,再把一开始住的那间拆除掉,重新建起来。我们都是自己动手,每一根木头,每一块砖头,都是我们一起弄起来的。雷很能干,她会开车,会说英语,会在建筑商场按尺寸买材料,会跟有关部门联系,让他们来装水装电装电话装厕所。当然我也会干一些活,比如当搬运工,当木匠,这都曾经是我的本行。整整三个月,我们就生活在灰尘里和烛光里,方便在山上,树木和草丛的中间。

我却觉得很惬意。晚上听着大海沉闷的鼾声,早晨走出门去,看那磷光闪闪伸着懒腰醒来的大海,晚上搂着雷磷光闪闪地波涛汹涌地运动。

还在烛光里的时候,雷第一次说她怀孕了的时候,我坚决要她打掉。她哭着,哭着,哭到最后还是说好的。

在灯光下,有了灯光和水和卫生间之后,雷第二次说她怀孕了。我还是坚决要她打掉,她说打不掉了,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了。她给我看她的大肚子。那真的已经很大了。我在房间里房间外跳了半天,不是做运动,是发泄我的不满和担心。我说:有了孩子就不要我了。她说:不会的,我永远把你放在第一位。我跳得满头大汗,跳不动了。我坐在床上。我说:那好吧,那么,再抱一下,有了孩子就抱不了你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我抱了。她说:你轻点,求你了,别压坏了孩子。可是我就是轻不了,后来她也轻不了了,我竟然还有剩余的耳朵去听远处的海涛。我感觉大海正在涨潮,涨得很猛,涨得那些礁石都呻吟起来了。听着好象好惨。还有那沙滩,被一层层地覆盖着,拼命地扭动,把潮水推开,越推那潮却来得越猛。

然后我在她身边躺下。她忽然想了起来,摸着大肚子,还要我听听那里面是否还有声音。我听了。我说:听着象是在退潮。她说:什么?我说:退潮。我看见她在抹眼泪。

可是,孩子还是生下来了。很健康的宝宝,护士说。当然是雷转告我的。是男孩,她还转告我。

一个男孩。又是一个男孩。我想。我管它叫小木耳,又管他叫Sam,他的英文名字是Samuel,简称Sam。我说:我不要他,我不要小木耳,我不要Sam,一个家里不能有两个男人。她说:他是男孩,婴儿。我就瞪着她。我瞪着她是有含意的。我想说的是:他是男孩,那我是什么?我不知道她是否知道我的意思。可我也只能瞪到为止了。我们就这样大眼瞪大眼。每次都这样。每次都瞪到她哭起来。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年多,我对Sam越来越凶,凶得雷都害怕了。她不得不把Sam送走了,送给了住在对面山上的一家毛利人。我看着她送去的。她是开着车去的。我跟了出去,本来不指望能跟得上的,两条腿怎么可能跟得上汽车呢?可是我看到她的车拐了个弯,就开上了到对面山上去的道路。

几天后,在雷到街上卖春卷的时候,我独自走到对面山上去了。我和雷去过那里,我知道那山上住了三家人,都是毛利人。我是鬼鬼崇崇地走近去的,不断地要考虑地形掩护的问题。我不想被毛利人认出来。倒也是巧,我一眼就看到了小木耳。才几天时间,本来走路还走不稳的Sam居然能跑了,跟两个毛利小女孩追着跑着,他们前面飞着两只海鸟,飞一下,停一下,等他们追上来。象我,我知道,我的眼睛湿了。

后来,我经常到对面山上去,一般都是在雷出去卖春卷的时候。雷的车开远了,我就往山下奔,奔得我的鸡们乱飞乱叫。然后再往山上奔,奔得海鸟纷纷腾起。有两次,我在路上遇到了Sam的养父母的邻居。有一次,被我姐顾乡发现了。顾乡知道小木耳在对面山上的,她谴责过我。她却也心疼我。我说:姐,千万别告诉雷。姐就点了头。我姐住在离我家不远的一栋山居里。那时她还没有姐夫。她也做春卷,让雷一起带去卖,有时候她跟雷一起去岛上的商业街,一起卖春卷,但不是每天都去。

这几次遭遇后,我就不敢再到对面山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