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人,小时候怕得要命。
第一名应该是非苍生莫属了。苍生不知道是他的本名,还是大家给他取的绰号。可能他有智力缺陷或情绪常常失控,人们都叫他“无乱苍生”,意思是动不动会发疯的。反正我们小孩子是没有胆量跟苍生去打照面的。远远地看一眼,也吓得尖叫着跑回家找爸妈。苍生有一头乱糟糟如野草的乱发,估计不洗不梳很多年了。一身深蓝色的咔叽外套已经发黑了,裤子上破了好几个洞,苍生好像无父无母,没老婆也没孩子。房子倒是有,但是也没通上电,黑咕隆咚的,似乎也从不生火做饭。我们小孩子愈发觉得他是个怪物,也许会生吃小孩。这样一想,更加惧怕了。因此,小的时候有孩子闹脾气或者做了坏事,家长们打打骂骂软硬兼施都无效的话,只要一说“把你送到苍生家里去”,就立刻停了哭闹,收了脾气,乖乖被“打回原形”。
在大人们还常常打着“苍生”的名义治理熊孩子的时候,他突然死了。不知道是饿死的,冻死的,还是病死的,总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因为没什么亲人,村民们自发地给他办了身后事。以后每回看到一些蓬头散发的流浪汉,我们都会说“苍生来了!”苍生的震慑力在他去世后若干年依然还在,我一边逃跑,一边在脑海里渐渐浮起他的样子……
“跷脚意珍”也是个让孩子闻风丧胆的名字。她姓啥不知道,名字叫意珍,个子很高,脚带残疾,走起路来像只跛脚的大白鹅。不光走姿可怕,她的嘴角也是歪斜的,说起话来很大声,却总是口齿不清。私底下,我们常常要学着她走路的样子,一拐一拐的,逗得自己都忍不住发笑,也常常被大人说落:“学跷脚走路,当心自己的腿断嘞!”
跷脚意珍其实是我们村里最有文化的人,她是上海知青,下放到这个偏僻的小山村。由于形象不佳,嫁了个老实巴交的男人,生了个更老实巴交的儿子。也许是生活不如意,也许是郁郁不得志,总之,她变得愈加古怪,愈加难让人亲近。
跷脚意珍有一次来我们学校,冲到我们教室里,像一只笨拙的大袋鼠。她的身影将教室的光线挡了大半。她摇头晃脑地嚷着,我们缩在阴影里大气也不敢出,怯怯地看着她和老师交涉。后来才知道我们折的纸飞机飞太远,落到了她的玉米地里。她手里拿着这些“罪证”兴师问罪,老师只好连连赔不是,答应以后不让孩子们飞纸飞机了。她又大声嚷嚷了几句,狠狠地瞪了我们几眼,才算满意了。
她一瘸一拐的身影走出教室,走出操场,拐进小树林,我们才松了口气。很多年以后,再次遇到这位“童年噩梦”,竟然发现她如此的苍老,丑陋的脸上那双眼睛并没有让人害怕的寒光,似有隐隐的泪。脚瘸得更厉害了,感觉身体不平衡到快要摔了似的。
长刚姓罗,是跟外婆一个村的,彼时二十几岁。他长了一张国字脸,头发像刺猬一样,根根直立。个子高,浓眉大眼,鼻梁高挺,是个五官端正的小伙子。可是他比人家少了一只手,右手臂的衣袖常常空荡荡地晃呀晃的,有时候还被他打成一个结。
打小他就是父母口中的反面教材,因为他那条手臂是由于小时候顽皮,碰上了高压线才断的,截了手臂,才保住了他一条小命。父母们告诫我们不要玩电器,别靠近高压线,就肯定会提及长刚的名字。
长刚一直是做生意的,把村子里的笋收了去,运到城里去卖掉,再带回点新鲜水果鱼虾,卖给村民。一买一卖,赚点钱。他脾气火爆,动不动就要砸东西、扔刀子的,村子里很多人见他都战战兢兢,我们小孩子更是有多远躲多远。
他满身都是力气,满脑都是点子,眼瞅着日子越过越好了,可就是一直娶不上媳妇。姑娘都害怕看到他的断臂吧,跟我们一样。
再见长刚,已经三十多年以后了。他打了一辈子光棍,头发也白了,腰板也没以前挺了,爆脾气竟然也磨没了。脸上总是浮着笑,很客气地和来人打招呼。这一点都不像我们小时候害怕过的人,不知怎么的,我的心里竟有那么一点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