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莱茵河的鸽子

在爱丽舍宫,共和国总统朝元帅所代表的最高军事权威转过身子。

“元帅先生,对这次史无前例的溃退您到底作何解释?”

阿尔贝·勒布伦先生刚刚这样提出了关键问题。我们越来越专心。通过这个提问,便提出了战争的整个战略问题。我耳中传进了元帅的回答。

“也许我们过分发展了电信。它们被掐断了。也许我们过早抛弃了喂养信鸽者和信鸽。也许在后方应该有个总司令部可与其保持正常联络的鸽棚。”

我们面面相觑,惊得说不出话来。

——洛朗—埃纳克[40]

9月6日,阿贝尔·迪弗热被召到纳伊动员中心,由于他的身高体重与常人不一样,所以不费什么事便解决了从头到脚的着装问题。原因是中号的军装已被先来的人一抢而空,但还剩下足够的服装,可装备地球上所有的侏儒和巨人。三天后,他被编入电报工兵第18团的工兵见习军官培训队,被派往南锡。

与莫尔斯电码一接触,他多少年来第一次又清晰地感觉到了内心的障碍,这一障碍曾毒害了他的整个童年和少年,表明他的智力与记忆已对新的物质关闭。指挥培训队的军官毕业于综合工科学校,为了刺激手下人员的热情,他作出决定,谁若想请假进城,必须证明自己已经完全熟悉电码。迪弗热轻松地拿定了主意,在军营里闭门不出。对他来说,使他得以出狱的动员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囚禁生活的继续。实际上,这是一个等待的时期,单调的节奏不可避免地会被一些值得纪念的动荡事件所打破,但是,这种单调生活必将变得更为漫长、枯燥,因为它在酝酿着再次出现,而且这一次将愈加辉煌。

通信训练很快把所有学员的水平降低到了迪弗热的层次。教官们始终不忘每夜回家时必须提交一份尽可能充分、完美的器材使用的笔头报告,所以宁愿自己把着发报台。至于那些负责收报的准尉,他们在大部分时间里都难以对付像雪崩般朝他们倾砸的信号,除非借助求救信号“RPTML”:请重复,发得再慢些。因此,迪弗热只剩转动发电机的摇柄,工作卑微而单调,但他较为知足,何况每天他都可以看到步兵兄弟的好戏,他们不是在烂泥里滚爬,就是没完没了地跑步,累得喘不过气来。1940年1月,由于他无法驾驭抽象、琐碎、没有必然命运的约定信号,下士考试没有通过,于是作为二等兵被派遣到斯特拉斯堡城南二十公里处的埃尔斯坦,此地的一侧是83号国道,另一侧是莱茵河岸。

他所在连队有二十名电话兵和二十名无线电报务员,负责将这座重镇——六千名居民大都已经疏散——建成全师的中枢,保证设在镇政府大楼的指挥部与驻守在莱茵河一线防御工事里的三个步兵团、一个由北非骑兵组成的侦察分队,以及野战炮队、重炮队、工兵队和后勤部门之间的联络畅通。

一连几个星期,迪弗热推着野战放线车或胸挂快速放线盘,在该地区的大路和小路上奔波,另两位战友带着梯子或长叉,在墙上、树上或电线杆上一路布线。迪弗热把自己比作一只大蜘蛛,没完没了地在自己身后放出长线,他很喜欢在冬眠的乡野里长时间地行走,这使他精神抖擞,同时也使他思路大开。再说,没过多久,埃尔斯坦电话站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蜘蛛网中心,空中架着四十条线,朝四面八方伸去,因对有线电兵出言不逊而出了名的贝尔托德少尉指出,这可是个侦察机极易发现的目标。

原来在有线电兵和无线电兵之间存在暗中的争斗,后者认为自己属于比较现代的技术部门,采用的器材也不是那么粗糙,根本用不着吃那么多苦去架设和监护线网。圣诞节前不久,时局的发展似乎证明了他们言之有理。奥滕海姆的德军大喇叭在莱茵河混浊的河水上方给防御工事里的法军不断播放消息与口号,直呼部队的番号和军官的名字,一一问候,并含讥带讽地请他向刚刚完成埃尔斯坦线网架设任务的架线兵表示祝贺。紧接着,便是对技术装备与通信能力的详细描绘。事情本来可以就此罢休,可一个法国观察哨兵发现了河右岸装在一辆军用卡车上花冠似的高音喇叭,觉得还不如干脆用带瞄准镜的勒贝尔式步枪一枪把它打个粉碎了事。这可是直接破坏了双方默认遵守的安宁的睦邻关系,最终招致了一次报复行动。

报复行动发生在次日拂晓时分,一架斯图卡轰炸机对埃尔斯坦电话站进行了俯冲射击。房顶的瓦片上刚噼里啪啦地响起机枪射击声,迪弗热和另六位值班人员便连滚带爬地躲进了由几根木桩支撑着的地下掩体里。飞机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投下了念珠似的一串小炸弹,炸弹全都落到了镇上的花园里。损失本来不大,没想到屋里的炉子煤装得太多,防空时又没有人看管,引起了火灾,把最近处的电话交换机烧焦了一大块,幸好火灾发生不久便被扑灭了。

在防区单调的生活中,这次事件成了大家议论的焦点。首先是就斯图卡轰炸机发起俯冲攻击时发出的刺耳的轰鸣声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一派认为飞机上装有汽笛,是为了造成心理效果,另一派则觉得这声音是飞机俯冲时以避免与地面相撞而发出的警报声。双方观点针锋相对。飞机靠近时,这声音又尖又细,飞机飞远时反倒越来越沉闷,这哪有什么汽笛的效果。争议时,迪弗热都在场,但没有加入,他因此而渐渐地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观念,认为战争不过是数字及信号的对抗,纯属视听性的混战,除了造成模糊难解或解释错误之外,没有其他的危害。显然,对这些信号接收、破译、发送方面的问题,谁也不比他更有心理准备。但是,这些问题始终与他格格不入,由于缺乏血液循环般热烈奔放的活的因素,缺乏对他来说犹如生命之标志的因素,它们总是在一个抽象、静观与非理性的空间飘忽不定。他信心十足地耐心等待着征兆与肉体的结合,在他看来,这是世间万物的最终结果,尤其是这场战争的最后结局。再过几个星期,这一结合的图景将呈现在他的眼前,虽然表现形式微不足道,但是对将来的结局却有着启示作用。

指挥部却对其通信部门如此薄弱易击甚为惊慌,这对迪弗热来说确实有着意料不到的后果。首先,是无线电兵的暂时的胜利。但是,整个防区过大,加之人员器材缺乏,设置的收发报站之间距离过远,相互之间无法接应。此外,敌方情报能力很强——奥滕海姆的大喇叭每天都在作出说明——不得不采用新的电码,减低了通信速度,同时人员缺乏的问题愈加突出。这时,热衷于信鸽的贝尔托德少尉提出在参谋部附近建一个往返信鸽棚。指挥官格拉耐是参加过凡尔登之战的老战士;在沃堡英勇保卫战中,他就在雷纳尔司令的左右。当时,沃堡就是通过信鸽与贝当将军保持联络的。因此,对贝尔托德的建议,他热烈赞成。可是,得找一个打杂的给少尉当助手。最后迪弗热被派给了他,迪弗热也确实抽得出来,因为谁也不愿意留他。

整个1月份都用于了鸽棚的建筑与布置。棚子就搭在镇政府大楼旁边的一个塔楼顶上,这座塔楼占的位置真有点儿怪,底层用作市镇养路工的工具库。里面有一座又陡又窄的楼梯,可从塔楼里登上一间圆形的屋子。屋子到处开着狭小的窗洞,过去也许是专用的枪眼。这些窗洞每一个都配有窗板,根据不同的位置分为四个档:关、出、进、开。不过,房子一分为二,中间有一道隔墙,贝尔托德解释说,有必要把两类鸽子隔开,一类叫“对鸽”,由于习惯因素以及雌雄相吸,一定会飞回这个鸽棚来;另一类是属于别的棚子的鸽子,不管鸽棚是远还是近,只要对方一放,这些鸽子都会带着信飞回去。这后一类信鸽关留的时间不能久,而且要雌雄分开,不然,它们就会留在目前停留的棚舍里,变为前一类。在一个木匠的帮助下,我们建成了一个完整的鸽棚,总共有七十格,每个格子可以接受单鸽,或一雌一雄,这样整个棚舍最多可容约一百四十只。“这是个小小的开端。”贝尔托德经常这样说,他梦想的显然是一场以巨群信鸽对位飞翔为主的战争。在塔楼底层的一角,存放着十三只小木箱,军鸽规定食用的饲料一应俱全:大麦、燕麦、小米、亚麻籽、油菜籽、玉米、小麦、兵豆、野豌豆、大麻籽、小蚕豆、大米和豌豆。另外,盛土箱也没有疏忽,箱子由砖块、石灰和牡蛎壳配加燧石和黏土砌成,所有材料都浸泡过咸水。

元月20日,万事俱备,准备迎接“带翼的小战士”,贝尔托德每次冲动时,便这样充满柔情地称呼信鸽。指挥官比伊雅隆签署了一份征用命令,按照此命令,该防线区域内凡拥有信鸽者务必来信说明自己身份,并出让信鸽兵在各地征用时看准的信鸽,出让者可领取一定数量的出让费。就这样,迪弗热在月底开着一辆装有特用柳条筐——步兵No.1——的军用小卡车,奔波在阿尔萨斯的公路上,车上的柳条筐每一只可装六只鸽子,鸽子全用细绳拴在紧身褡里。

贝尔托德亲自给迪弗热上了课,主要内容都取自卡斯塔涅上尉编的《信鸽兵专业合格检测手册》。迪弗热因此而了解到,一只良种军鸽,一个白昼能飞行七百至九百公里,并可将心理和生理方面的优良品质遗传给后代,这样的鸽子脑袋一般都呈凸状,嘴巴硬实,眼睛转动快捷,睫肌灵活,反应敏捷,雄鸽的目光冷峻而率直,母鸽的则较为温柔,脖颈的羽毛都特别光滑,但雄鸽的颈子坚硬有力,而母鸽比较柔软弯曲。另外,鸽胸宽大,前部隆起,双肩健壮,腰部强健,羽毛十分光滑,胸骨则结实,前部呈弓形,后部逐渐倾斜,与腰部合为一体;腹部尽可能小,双翼与肩部有力地连接起来,展开时略呈内曲形状,翅毛如同屋顶上的石板瓦,错落有致;背部宽阔、结实,尾部羽毛丰满且细软,十二根尾羽较短,不是很长;底部长着无数的小羽毛,形成了一个灵活、柔软但健壮的飞舵;双腿多筋,爪子瘦削,指甲锐利,深深陷入鸽趾。迪弗热还知道,一个信鸽兵需要具备温柔、有耐心等品质,凡事须谨慎,勤思考,并要善于观察,且有坚定的性格和纪律观念。贝尔托德要他牢牢记住法国各军鸽棚都非常了解的几行字:“对信鸽狂热的爱是一件法宝,当信鸽兵进入鸽棚,它可赋予他上述的大部分品质。脾气最暴躁、易怒的人一旦面对自己的鸽子,便会变得温柔而富有耐心,最粗心大意的也会精心照顾自己的鸽子,保持清洁卫生,而对自身却常常忽略。”

从那时起,常可看见迪弗热穿过乡村的一片片田野树林,进入农家的一个个院子,迎战自由不羁的公牛和高大的牧羊犬,唤醒死气沉沉的村寨,敲击茅屋的小门,拉响农场主住宅栅栏的门铃,手里总是拿着一封信,要求看一看、摸一摸他们所说的鸽子。他已经习惯了抓拿、轻触鸽子,做得是那么轻而易举,不过,他自己并不为此感到大惊小怪。他轻轻地在鸽子上方举起双手,然后慢慢朝鸽子落下,左手抓住鸽子的后部,中指和食指夹着尾部下方两条细长的腿,大拇指向食指弯曲,捏住交叉在尾部上部的双翼,右手同时放到鸽子的胸部,托住它的前身,让鸽子的脑袋往右倾。当迪弗热想要用自己的右手时,他便用自己的胸部顶着鸽子的前身,以免鸽子失去平衡,从他左手上滑落下来。鸽子各种颜色的技术称谓,他都背得滚瓜烂熟,诸如翅膀上的黑横道“旺多姆蓝”、铅蓝、砖红、红鳞、面灰、银白及镶嵌色等;他知道在鸽子品质不相上下的情况下,应该挑选羽毛最暗的,因为这种鸽子不太容易受影响,一般来说也最有抵抗力。他还善于区别各种类型的鸽子,如“宽骨鸽”,其骨盆的两块骨头相距至少一厘米;“粘骨鸽”,这种鸽子的两块骨头连在一起;还有“近骨鸽”,它们的两块骨头差不多碰在一起。他闭着眼睛一摸,就可辨别出鸽子的年龄与性别,知道鸽子刚刚换毛不久或者鸽子马上就要换毛。

夜晚,迪弗热带着鸽笼回到埃尔斯坦后,贝尔托德便细细地评价他所征用的一只只鸽子的品质,在每只鸽子的左腿上套一只金属圈,圈上标有编号,出生年份(取年份的后两位数)及“A·F”(法国军队)这两个并列的起首字母。新的鸽子一到,便分别关进各自的笼子里,里面,美味可口的混合籽粒等待着它们。

迪弗热的个子和体力都与众不同,因此,对战友们沉默寡言,不易接触,而且对他们的日常忧虑无动于衷,也就算不了什么了。换任何一个人,大家都会给他一个傲慢的罪名。可对他,大家只是认为这是个愚蠢的家伙,或者给予最为善意的评价:一只没有坏心眼的大熊。他对这些评价毫不介意,在心里测量着由于自己的特殊使命而在战友和他之间造成的不可逾越的距离。这场战争,或如人们在当时所说的,这场“怪诞的战争”,正是他的事,他个人的事,尽管这场战争使他感到恐惧,而且远远地超越了他的范围。他和战友们全都脑袋朝下被投入这场战争之中,相互对视着,根据不同的境况,发出愕然的欢叫声或抱怨声。他知道灾难才刚刚开始降临,还会发生别的灾祸和历史大动乱,而他的命运正在孕育着这一切。在他看来,就连他被派遣到团里的信鸽排来,也是与他有关的整个计划的一部分,隐含着一个更高使命的端倪。

原来,迪弗热很快爱上了贝尔托德少尉的这一癖好,从此之后,信鸽构成了他生命中的一个温暖、多情的部分。开始时,他在阿尔萨斯乡村四处奔波,不过是为了摆脱排里那种单调而狭窄的生活的幸福的消遣,可后来很快变成了狂热的追捕,鸽子不再是他外出散心的适时借口,而成为令人心动的可爱的小生命,每一只都有着不可替代的个性。每天上午,他总是激动得浑身颤抖,迫不及待地拆阅鸽子主人们的一封封来信,他们获悉征用令后,纷纷向军事当局申报自己的鸽棚。每次长途跋涉之后,当他来到一家偏僻的农庄或一座古墙高耸的大宅,用他的巨手握住那微微颤动的小躯体时,往往激动不已,喉咙像打了结一般。他知道,这些惹他喜爱的小生命,他可以带走。不过,他可以肯定,许多拥有鸽子的人没有履行他们的爱国义务,对征用令置若罔闻,未给埃尔斯坦指挥部写信,并非出于疏忽,而是因为舍不得自己的鸽子,唯恐失去它们。他迫不及待想看一看、摸一摸的,正是这些鸽子,他也渴望得到它们,因为这些鸽子最受主人钟爱,所以也该是最令人渴求的。

对主动向他提供鸽子的,他越来越不放在心上,不久后,他竟然开始了不懈的调查,询问商人和宪兵,以发现地下鸽棚,这种棚舍往往养着众多令人赞叹的鸽子,但严密提防着他的贪欲。他还养成了时刻观察天空的习惯,用目光捕抓从空中飞过的孤鸽,想方设法跟踪追击,登上某个秘密的鸽子喂养点。

就这样,在4月的一个早晨——确切的日期是19号,这一日子已经印在他的记忆里——当他沿着伊尔河走出本费尔德镇时,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头顶上方的空中刚刚飞过了一只银白色的鸽子,正朝一条稀疏的松林带方向飞去。他来到林带旁,用从不离身的望远镜细细搜索每一棵松树。他没有费很长时间寻找,因为灰色的松枝上,赫然衬托出鸽子那一身银白色的羽毛。这只鸽子令人赞叹不已,只见翅膀宽大无比,一只小小的脑袋神气活现地吊立在高高隆起的雪白色的嗉囊上,宛如一艘轮船的船首。它正在漫不经心地叼啄去年留下的松子,一点也不认真,仿佛在消磨这短暂的休息时间。不一会儿,它又振翅飞翔,越过了一片房舍的屋顶。“若它是在迁徙,”迪弗热心里一揪,想道,“我就再也见不到它了。”

他很快折回到本费尔德,向一位在门牌上标明了身份的兽医打听消息。不,附近没有值得这般称赞的鸽棚。不过,有一位叫昂儒赫太太的寡妇倒用一只再普通不过的大鸟笼养着几只相当古怪的鸟儿。兽医把寡妇住的房子的位置告诉了迪弗热。

昂儒赫太太——她没有理睬征用令——接待了迪弗热,但带着鄙视和怀疑。不错,她是有几只鸽子,不过都是些稀有的纯种鸽的标本,是她丈夫精心挑选出来的。昂儒赫教授是位遗传学学者,开始时实验性地养了几只鸽子,只是想观察一下某些遗传特征在一代代鸽子身上继承或失传的情况。后来,他入了迷,到处收集那些长得漂亮、品种纯正或怪得非同一般的鸽子,在他死后——他刚过世不久——留下的鸽棚里,已经很难分辨出科学和癖好这两者的成分了。他的遗孀对这两者都不感兴趣,但还在继续精心地喂着最后的这几只鸽子,权当丈夫留下的一笔活的遗产。

她没完没了地说着,但口气冷冰冰的,丝毫没有表现出请迪弗热进屋,带他去鸽棚看看的意思,迪弗热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闯,她这才勉强地在他前面引路。

这是一处豪华的住宅,不过,要是四壁上没有那些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纯种鸽标本,整座房子绝无什么特色。这里,有灰黑的野鸽、金褐色的鸠鸽、朗德红羽鸽、雀褐色野鸽、胆小的孔雀鸽、爪子粗大的燕鸽,甚至还有一只中国的条羽鸽和一只鼓鸽。每只鸽子都凝固在标本剥制师凭想象赋予的姿态中,鸽子站立的栖木下挂着一张长卡片,上面标着系谱与遗传情况。就这样,他们俩穿过了两间宽畅的屋子,一间四壁上布满了大张的翅膀和标枪似的鸽嘴,而另一间,则完全是资产者的风范,按规定整齐地摆放着家具,布置着挂饰与吊帘,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显然是两个天地,一个是教授的天地,另一个是夫人的天地,在夫妇的生活中,这两个天地相伴而不混淆,犹如同一只桶中的水与油,叠合在一起——最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像是阳台间的地方,朝着一个小小的园子,园子小极了,罩着一个用铁丝做的锥形网,竟然整个儿被改建成一个大鸟笼。里面,有一丛干枯的小灌木,几根竹竿,还有一排鸽舍,无论是灌木上,竹竿上,还是鸽舍的出入踏板上,都有鸽子在嬉戏,一只只活蹦乱跳,模样奇特,仔细一看,有一只翻头鸽,一只摇尾鸽,一只黑鸽,一只信鸽,一只文鸽,还有两只球形鸽的标本,爪子大得畸形,脑袋整个儿缩进鼓得出奇的嗉囊里。

迪弗热不太自在地观察着这群鸽子,它们隐隐约约地有着某种异国的风采,又好似有些畸形,最后,他发现鸽棚的一个格子里,有一团红棕色的羽毛紧倚着格架,呈椭圆形,像是一只硕大的鸡蛋,表面看去,不见爪子,也不见脑袋。他好奇地走到格子旁,伸出手去。鸡蛋立即一分为二,出现了两只美丽的鸽子,那颜色像是枯草,长得一模一样。它们只要缩进爪子和脑袋,紧紧地挨在一起,便可组成一个毛茸茸的椭圆体,刚才正是它吸引了迪弗热的注意力。迪弗热一手抓起两个鸽子,以行家的目光细细地察看,试图寻找它们俩身上某个不同的细小部位,可这是白费力气。等他抬起头看,不禁感到诧异,只见昂儒赫太太严肃的脸上闪现出一个十分温柔的笑容。

“先生,从您触摸这些鸽子的方式,”她对迪弗热说,“我看出您是一个真正侍弄鸽子的人。得跟它们亲密相处多少年之后,才可能达到这一步。再说,还得有真正的天赋。我丈夫也不比您强。至于我,我虽然尽可能辅助我丈夫搞试验,可要我学会这门令人愉快而又具有奥秘的艺术可难了,我丈夫简直都绝望了……”

迪弗热一手抚着一只鸽子,把它们合在一起,然后又分开,就像是同一件普通而又和谐天成的物品,由于一次偶然的碰撞,破成了两半。凡是这种孪生红羽鸽,只要碰到一起,便会自动地组合成蛋形,身上的各个部位都互相啮合。仿佛有一种磁力把它们吸引到一起,彼此黏合为一体。

“这些鸽子看上去再普通不过,”昂儒赫太太解释道,“实际上却是教授收集的鸽子中最为奇特的。这是人工培育的孪生鸽。我丈夫好奇心十足地采取了日本大师木里塔的试验方法。他通过胎盘接触法,把青蛙或老鼠的细小组织植入鸽蛋里,使细胞受到刺激,一只鸽蛋有时会育出两只或三只独立的鸽子,可有时也会育出连体的畸形鸽。比如,我们就育出过双头连体鸽。不过,它们没有活下来。”

在带着这对孪生鸽子离去之前,迪弗热又向昂儒赫太太打听他正在搜寻的那只银白色鸽子的情况。昂儒赫太太一听,马上警觉起来,说些模棱两可的话,避而不谈那只稀有的鸽子,但也不完全否认它的存在。当时,迪弗热已走到门口,正要告辞,可耳边忽然响起翅膀扑动的声音,声音很大,遂把他的注意力引向了一棵细弱的榅桲树。只见榅桲树半死不活地紧倚着房墙。正是那只银白色的鸽子,它刚刚飞落到树上,正趾高气扬地在鸣叫,一边摆出神气活现的姿态。看它的模样,仿佛它完全清楚自己的辉煌价值:细长的脑袋,紫色的大眼,银白色的羽毛——拿养鸽的行话说,是只“勇鸽”——机身式的躯体和隆起的翅膀,一看就知道其肌肉的力量,尤其是那一身如同镀了白金似的锃亮的羽毛,像是属于矿物界,而不像是动物界的成员。

迪弗热朝鸽子伸出手去——他这只手从不会惊吓鸽子,打一开始,他就发现了这一点,而且对此并不感到奇怪——抓住了它,鸽子很快将尾部的十二根舵羽像扇子般展开在他的手腕上,这是归顺的表示,也是鸽子对捕鸽者表达的敬意。这时,他发现昂儒赫太太面如土色,双唇颤抖。

“先生,”她终于费力地开口说道,“我无法阻止您带走这只鸽子。但是应该让您知道,您这样做只是给你们的军鸽棚增添了一员,却夺走了自教授过世后我在世上最珍爱的东西。这只鸽子,我丈夫有意要把它培养成我们之间的爱情与结合的象征。它远远超过一只普通的飞鸟,而是……”

她的话戛然而止,不再言语,看着迪弗热毫不动情地解开了斜背在身上的可携式笼盖上的皮带。他把银鸽放进笼里,目光直勾勾地看着她的脸。她马上明白了,如果说这只如同镀了白金似的鸽子对她来说是个象征的话,那么对迪弗热,就远远不只是个象征了。碰到这样一个最无人情味、绝对不可改变的蛮横的掠夺者,纵然她千求百乞,也是毫无用处。

随着鸽子侵入了迪弗热的生活,他渐渐地陷入一种越来越不合群的孤独状态。他向来不爱说话,如今更变得缄默不语。他从不参与战友们的闲谈和玩乐,常常几天不见他的影子,但谁也不会为他担忧。可是,较之其他的岗位,征召与照料鸽子的活儿完全可以给他提供更多的闲暇,倘若他想乘机享乐的话。然而,他所有的自由时间,全都用到了路上,内心被一种欢欣的贪欲所驱使,渴求得到令他大喜过望的猎物,或者一个人待在鸽棚里,这是更为幸福的事,他沉浸在宁静之中,眼前有茸茸的羽毛,耳边有咕咕的叫声,他整个儿忘却了外部世界,每当他从这儿走出去时,身上总是粘满鸽粪和羽毛,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他给鸽子以无微不至的关怀,发现了一种尤为珍贵的饲料。事情发生在4月底,他在泥泞的小路中捡到了一只因饥饿和寒冷已经处于半死状态的雏鸽,这是一只提早出世的小鸽子,十有八九是从鸽窝里掉落下来的。他把粘满湿泥巴的鸽子放到了衬衣下,紧贴在怀里,以不懈的努力,尽心尽力,设法把它救活。

他在一个单独隔开的格子里为小鸽子做了一个窝,格子关闭着,他想方设法喂它进食,每天都要好几次。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情,因为小鸽子总是张着大得出奇的嘴巴,不管什么东西,只要往里面送,它都贪婪地一股脑儿全部吞下。可这不分好坏全部吞下肚去的东西,还得消化才行呀。开始一段时间,迪弗热有几次不得不用硫酸钠为它治便秘,可紧接着小鸽子又拉稀,他只得专门给它米吃。后来,在某种隐隐约约却相当可靠的本能力量的提醒下,他最终醒悟了。凡是没经过他细细咀嚼,并用舌头沾湿,慢慢研磨过的食料,绝不能喂给他的小宠儿吃,除非经过这道口腔预先消化的工序。这样,他不分白天黑夜,以令人惊叹的耐心,把一钵钵小蚕豆和野豌豆——后来还有碎肉团——研成绝对均匀的糊糊,带着他的体温,从他自己的嘴里一点点儿吐到小鸽子那张朝他大张着的嘴中。

小鸽子长大了,终于在鸽棚里占了一席之地。可是,它总是那么孱弱,那身黑色的羽毛也从不见同伴们都有的光泽。然而,迪弗热还是特别地喜爱它,自以为在它的双眼中看到了因过早饱尝了孤独与不幸而不再抱有幻想的智慧的闪光。

指挥官格拉纳的主要烦恼之一,就是比伊雅隆上校脾气暴躁,他怎么都无法制服。原来,格拉纳在生活中有个秘密,到了最后才被揭穿,而且也只有那些最细心观察的人才有数。他放着舒适与豪华的房子不住,却愿意住在镇门口一座简陋的砖房里,开始时,大家对此大惑不解。后来,这个一直找不到答案的谜也就慢慢被人忘却了。但是,这个答案就在房子的后面,原来房后有一块长方形的土地,约有一千平方米,指挥官亲手耐心地开垦了这块土地,然后播种。格拉纳十分喜爱园艺,尤其喜爱蔬菜植物,他生活中最幸福的时刻,是他手执镢子或草锄度过的黄昏时分。

可是,脾气暴躁的比伊雅隆上校只渴望大部队的大规模调动。他开口总离不开什么“调遣部队”,见到谁都要慷慨一番,说他就讨厌“稳而不动的局面”。有一次,他派遣一位上尉去斯特拉斯堡执行任务,行前对他说道:“我要求我的指挥部的坐标永远拥有不同的参数。”这句名言在防区的各饭堂里广为传诵,深得众人赞叹。但是,比伊雅隆公开提出的各种计划和想法,格拉纳都想方设法一一扼杀,因为他最害怕的,莫过于在收获新产的胡萝卜和青豌豆之前调防。

从5月10日开始,局势发展迅猛,激化了他俩之间的这种对立情绪。比伊雅隆胸有成竹,认为徒然集结在马其诺防线后的东部军团,不久就要奉命去增援在北部受到冲击的乔治将军,所以让手下的部队处于时刻出发的状态。格拉纳却唱反调,放风说他有种种理由认为冯·利布有着突破莱茵河的企图,河对岸驻扎的就是冯·利布的部队。5月28日,比利时军队投降,紧接着法方又连连溃败,致使德军侵入巴黎,形成了起自南部的夹攻之势,上校深感不安,担心越来越吝于发出指令的南锡总指挥会撤离防区,而不通知埃尔斯坦的驻军。他决心把情况摸个清楚,装备了一辆前轴驱动汽车,进行一次短促的侦察行动。他带上了贴身司机厄纳斯特和参谋部的两名军官。在临行动前,他害怕与埃尔斯坦中断联系,于是决定建立救急的信鸽联络通信。就这样,在6月17日清晨,迪弗热背着鸽笼——笼里装着四只鸽子——坐到了汽车的后排座位上。他预感到这一走将再也见不到埃尔斯坦的鸽棚了,所以按照自己的心愿,挑选了那只小黑鸽、大银鸽和另两只枯叶色孪生鸽。

天空没有一丝儿云彩,阳光灿烂,草地上鲜花朵朵,色彩缤纷,一片片朱红色的树林,树叶在喃喃细语,这一切仿佛都想给沦陷的法兰西装点上辉煌和温柔的景色。迪弗热把鸽笼放在膝头,蜷缩着身子靠在车座上,把左手伸进鸽笼的门,一边抚摸着鸽子的肚子——他不用看便可辨别出是哪一只——一边在暗中思忖,维德曼在凡尔赛被杀害已经整整一年了,软弱而又残忍的贱民们罪有应得逃脱不了惩罚,可它将以何种面目出现呢?这个答案,他在埃皮纳勒城得到了,由于直通南锡的公路被禁止通行,他们不得不走埃皮纳勒这条线。禁止通行的原因实在无法理解,可执行禁令的是宪兵,上校的军衔也无法让他们让步。这座孚日山地区的小城,淹没在人潮之中,不断涌出乱哄哄的行人、马车、自行车和汽车,仿佛在经受着世界末日的噩梦的折磨。汽油泵站已经枯竭,食品商店空空如也,所有商人都拿定了主意,关闭了店门,绝对不可能再想买到什么东西。所有这些疲惫不堪、一触即怒的人群全都是从南锡城涌出来的。在前一天,南锡城里宣布了德军马上就要进城的消息,于是,人们丧失了理智,在逃生的心理驱动下,纷纷逃往普隆比耶尔方向。一辆设有长凳的载人马车停在一家小酒店门前,小酒店关着门,好几位男子敲着铁窗,喊着要点水喝,最后不耐烦起来,动手举起独脚小圆桌当作大头棒或羊头撞锤,拼命破门。比伊雅隆佯装要干涉,可马上遭到了人群的猛烈攻击,他急忙撤退,吩咐司机驱车沿着摩泽尔河,朝北部行驶。迪弗热心中交织着恐惧与狂喜,尤其他耳边响起了一个流氓的戏谑声,只见那家伙蓬头垢面,嬉皮笑脸地把脑袋探进车窗,一见鸽子笼,便大声讥笑:“是你的信鸽吗?它们会捎信吗?”

汽车迎着拥挤而又纷乱的逃难者浊流,整整两个小时只走了九公里。到了唐镇,就彻底无法动弹了。一个女人号叫着躺在地上跟一个无形的敌手在搏斗,四周尽是围观的人群,堵死了通道。有的人在传说她喝了第五纵队投了毒的摩泽尔河的河水,还有的人说她是在犯癫痫病,可一个留着高卢式长髯的农夫说得很干脆,说她明明是在装疯,得教训她一顿才是。最后,妇人在挣扎中掀起了裙子,张开的双腿中间露出一只死婴的脑袋。

上校一气之下,下令往右行驶,越过摩泽尔河,以摆脱这些想甩也甩不掉的人群。河桥完好无损,他说,这清楚地证明了德国人离此地还远。挣脱了57号国道那可怕嘈杂的人群后,车子进入在田野里蜿蜒的省级小公路,四周一片麦苗,有小麦和大麦,旅人们转眼间沉没在一片宁静和田园般幸福的气氛中。汽车飞速穿过了在正午的闷热中昏昏欲睡的吉尔蒙村,然后又驶过了一片片清凉的树林,林间响彻着鸟儿的歌唱。最后,车子开上了一条舒缓的坡道,坡道上有几座房子,正中是一家大旅店,招牌上写着“真诚之泉”几个大字,果然,在一扇可通行马车的宽敞的大门旁边,有一个心形的花岗岩水池,里面一只铜水龙头正在欢快地喷着水。上校下令停车,果断地钻进了旅店。不一会儿,上校从店里走了出来,身边跟着一个脸色苍白的胖男人,那人恐怕就是旅店的老板,正在打着手势,装出一副无能为力、一无所有的模样。

“旅店已经关门了,”上校对手下的人解释说,“还有点喝的,可吃的一点儿也没有了。我建议迪弗热和厄纳斯特到居民家里去买点什么吃的,我在这儿设法用电话跟埃尔斯坦联系上。”

这个村子叫赞古尔,迪弗热敲遍了村庄每一家住户的门,三刻钟后回到了旅店,带回了一盒青豌豆、一公斤面包和四分之一块黄油,花费了足足三倍于这些东西所值的价钱。上校已跟手下的军官在大厅的桌子旁坐定,面前摆着几瓶阿尔萨斯产的白葡萄酒,心情异常愉快。

“青豌豆!”他马上惊叫起来,“迪弗热,您来得最巧不过了。配上鸽肉,就美味极了!”

一开始,迪弗热没有反应过来,可当他往厨房走时,心里陡然产生了一丝不祥的预感。鸽笼就放在桌子上。里面还剩下一只鸽子。铺着方砖的地面上,扔着红色和银白色的羽毛;壁炉里,烧着熊熊的柴火,三个光溜溜的小躯体用铁钎子穿在一起,淌着油,正在火上翻动着,好不凄惨。

“是上校下的命令,”厄纳斯特解释道,“可他要我们留下一只,以防万一。他说谁也说不准会有什么事。我选择了那只黑鸽,它是四只中最瘦的。”迪弗热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厄纳斯特最后说道,“没啥,不过五个人吃三只鸽子,确实不算丰盛!”

迪弗热默默地放下食物,朝鸽笼看了最后一眼,只见那只黑鸽吓得蜷缩成一团,接着,他回到大厅,坐了下来,离那几位军官远远的,他们正在喝着酒,一边在大声说话。“五个人吃三只鸽子?绝对不行。”他怒气冲冲地想。至少有一个人是不会碰鸽子一下的,那就是他,迪弗热,他曾带着爱心亲手喂养过这些鸽子,一心要把它们训练成忠心耿耿的信使,培养成活蹦乱跳的传送信息的使者。接着,他脑子里又冒出了另一个想法。难道不是只有他才有权吃这些被杀害的小生命的遗体吗?首先,他饿得要死,而且在这种刺人的感觉中领悟到了某种劝告,几乎像是一道命令,催促他独享这顿丰盛异常的酒筵。可耻的,是要和这帮嗜酒如命而粗野的丘八同席。但是,若带着虔诚的心理,默默地吃下这三个惨遭屠杀的小战士的遗体,也许含有几近宗教的性质,不管怎么说,恐怕是有可能向它们表达的最好的悼念。迪弗热感到心中充满了对比伊雅隆的强烈的仇恨,比伊雅隆正在高声嚷叫,身边的两位参谋部的军官洗耳恭听,一副奴才相。至于厄纳斯特,准是他不想去村子里寻找食物,给上校出了鬼点子,把鸽子宰了吃。迪弗热再一次孤独一人,面对着这些粗野的家伙,他们全都鄙视他,因为他笨拙,而且沉默寡言;可实际上,他是最优秀的,是强大的,是唯一清白无辜的选民,只要借助命运的力量,他一定能战胜这群狂饮暴食的败类。

他正在这样闷闷不乐反复思虑着,突然,旅店的门悄然无声地打开了,射进了爆炸似的阳光。旅店老板朝上校的桌子冲来。

“危险!德国人!”他压着嗓子说道,可话声是那么强烈,仿佛是竭尽全力呼喊出来的。

他们三个人马上跳了起来,扣上了腰带。厄纳斯特从厨房的门缝中探出脑袋,满脸惊恐的神色。

“他们是从阿迪涅方向来的,骑着摩托车,你们赶快跑!但不要坐车了。”旅店老板明确地说,“要是发现你们,他们肯定会用机枪扫射。从庄稼地里跑走吧,想办法溜进费埃弗树林。我这就给你们指路。”

说罢,他又走进了午后的大太阳下,身后跟着比伊雅隆、厄纳斯特和两位军官。

迪弗热孤零零一人,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微微一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自他在奥费弗尔码头遭受侮辱以来,地球一直没有停止颤抖,这一次,它又要猛烈震动了。他想起了比伊雅隆的那句名言:“我就讨厌稳而不动的局面!”上校得到报应了!迪弗热穿过悄无声息的昏暗的大厅,往厨房走去。笼子里,闪动着剩下的最后一只鸽子狂躁不安的黑色身影。迪弗热把鸽笼夹在胳膊下。他正要往外走,可突然改变了主意,又把笼子放到了桌子上。三只烤得金光闪闪的鸽子还乖乖地排列在铁钎上。他在壁炉上摊了一张买肉用的纸,把烤熟的三只鸽子轻轻地包在纸里,然后全部装进挎包里。这时,他才又用胳膊夹着鸽笼,迈出门去,可不料撞上了旅店老板。

“您还在这儿!”那家伙惊叫道,“德国人已经进村了!我不愿意他们在我家找到法国士兵。您快去跟上您的战友。我马上领您去。”

迪弗热态度漠然地跟着他。他们穿过了空荡荡的公路。太阳仿佛把整个村庄变成了一个虚无的空间。唯独“真诚之泉”还在永不枯竭地喷射着。他俩溜进了由一条砾石小道分开的村舍中间,进入了一家菜园子。迪弗热马上想到了格拉纳。至少对这个人来说,战争还有着某种具体而无可争议的意义,可惨败将使他落到与众人同样的命运。然而他,迪弗热……

他们来到了一条羊肠小道的路口,小路伸进了一片矮林之中。旅店老板示意迪弗热赶快钻进去,接着又监视着他往里钻,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去。“他马上要打开酒窖欢迎德国人去了,”迪弗热心里想,“对这个家伙来说,有意义的是溃败。”

他好像朝南边的方向走了两三公里,穿过了一条柏油公路,越过了一条小河,不久便看到了一片树木,那恐怕就是费埃弗树林了。刚到林子,他发现厄纳斯特突然从一条壕沟里窜了出来,那家伙刚才准是在壕沟里观察动静。上校和两位军官就躲在附近的一间烧炭工的小屋里,正等着消息呢。厄纳斯特和迪弗热来到了他们身边。一见迪弗热还没有扔掉那只还关着最后一只鸽子的笼子,比伊雅隆显得很满意。

“很好,我的小伙子,”他对迪弗热说道,“即使在最为严重的情况下,你都没有扔掉武器,尽管这武器是那么微不足道。我一定要给你嘉奖。哦,既然我们还有可能与埃尔斯坦联系,你马上照我口授写下一封信,一旦我们被俘,就马上给他们发出去。”

迪弗热顺从地从笼子里拿出钢笔和那本信鸽通信专用的薄型纸。上校在茅屋里踱着大步,用手杖不停地击打着皮绑腿,一边给迪弗热口授慷慨激昂的致辞,致给他所辖防区的所有部下(“我的孩子们,你们的上校经过浴血奋战,不幸落入敌手。想当初你们在我麾下,充分地向我证明了你们有着高尚的情操,在祖国遭受危难之时,我完全可以信赖你们……”),可迪弗热写下的完全是另一封信,信是给贝尔托德少尉的:“我敬爱的少尉。我们被俘了。白鸽和两只红棕鸽被上校杀害了。黑鸽在闷热中经受了长时间的颠簸。它得喝点水,但只能喂它温水,它身体有点虚弱,请每日给它两颗鱼肝油。大灰母鸽生的蛋又白费了,因为它只愿跟母鸽在一起嬉戏。六只‘旺多姆蓝鸽’应该清一清肠子。请让它们空腹各吃两颗蓖麻油丸。我想那只‘明鳞鸽’的左翅膀不久就会长出胼胝。我在它的肢体连接部发现了一个黄灰色的小包。请试着给它抹点碘酒……”就这样密密麻麻写了两张纸,文字中自由地流淌着迪弗热对他那些传递信息的使者的温情与关心。上校早就结束了口授,可迪弗热还在疯狂地写着。最后,他签了字,不等上校请他复读,便匆匆忙忙把信叠了三折,卷成细条,放进捎信管里。黑鸽一感觉到挂在左爪上的沉甸甸的信管,遂摆脱了昏昏沉沉的状态,迫不及待地想起飞。可迪弗热又把黑鸽放进了笼子里。

在吉尔蒙村口费埃弗树林的一块林间空地里,他们五人当了俘虏,当时,太阳已经开始下山。一支由德军某部副官率领的巡逻队把他们团团围住。“放下武器!”三把手枪应声落在软绵绵的青苔上。迪弗热打开鸽笼的门,小心地抓出黑鸽,然后轻轻地把它往手枪那边扔去。鸽子翅膀一振,飞到地上。圆滚滚的小眼睛睨视着一支枪的枪托,两只瘦削的爪子落到了青铜色的枪管上。接着,它往下一蹲,展开翅膀,大声鸣叫着从德国人的头顶飞过。

迪弗热弯下腰,把空笼子放在脚旁。正要挺身起来,后脑勺猛地被靴子踢了一下。疼痛立即在他脊柱里辐射开来。他嘴巴一咧,用双手支撑着腰部,上校见状,连忙帮他恢复了平衡。

“好,我的小伙子,”他对迪弗热说,“你耍了他们!我的信最迟明天就能送到埃尔斯坦的小伙子们手中。你伤着了吗?我一定推荐你得战争伤残人奖章。”

翌日,迪弗热便与三位军官分开,被送到了斯特拉斯堡的一家工厂的院子里,里面有数百名被囚禁的战友。他至少还有个熟人,那就是司机厄纳斯特,可他很不情愿跟谁有什么往来,尤其是不愿跟厄纳斯特这个屠杀鸽子的刽子手有什么瓜葛。第一天夜里,他独自吃掉了三只烤鸽中的一只。他坚信是那只银鸽。无疑是分量的缘故,可也因为它有某种味道,与鸽子生前通常散发的那股气味多少有些关联。后来又吃了另两只烤鸽,他不仅因此解除了正折磨着战友们的饥饿感,还暗暗地让自己的灵魂与他六个月来唯一爱过的生命融为了一体,从而使自己的灵魂得到了精神食粮。

几乎彻底断绝了消息的俘虏们一听到什么传闻,便信以为真,哪怕是最不可靠的谣传。既然法国和德国之间已经签署了停战协定,他们肯定自己不久就要被释放。不过还要等待,等交通工具安排妥帖,还要等难民回到自己的故乡。迪弗热并不跟大家一样相信这些幻想,这并非因为他比别人头脑更清醒,而是因为他深知自己寻找的真理是在东方,若他又回到巴黎的巴隆汽车库,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嘲讽。他个人的命运早就有着牢靠的安排,因此,他绝不可能考虑如此的迷惑误途行为。6月24日,他们六十人一组,被押出了大院,往在莱茵河原凯尔桥位置上架设的浮桥方向走去,迪弗热心中马上洋溢着欢快的情绪,但它同时也是深沉的、隐秘的,与他正在履行的重要行为和谐一致。难友中间,有的看清了不久就要被释放的美梦终于破灭,遂陷入绝望之中,默默无言;可有的还继续抱有幻想,各种无稽之谈如赝币一样在他们中间传递。这是派他们去德国帮助收割庄稼,夏收后很快就会被送回故乡;或是送他们去一个临时的河港,好从水路把他们遣返回国。

出了斯特拉斯城堡,太阳高挂,他们感到口渴难耐。一些年轻的姑娘纷纷从河岸边的房子里出来,给俘虏们送水喝,负责看管他们的德国兵也都自愿闭眼不管。可是,迪弗热那一组却因为一位阿尔萨斯老人与一个德国军官发生了口角耽搁了,老人在人行道上放了一只水桶,还有不少茶杯,可德国军官硬说这样关心是不妥当的。趁着这场口角引起的混乱机会,一个妇人从自己家中跑了出来,一把抓住迪弗热的胳膊,把他拉进屋里,由于着急,这位妇女说话声断断续续,她主动提出要把他藏起来,并给他提供便衣。他们出发时,本来就没有点名,这六十个人中少了一个是很难发现的。这次逃跑行动完全有可能大告成功。可是,迪弗热很严厉,认为命运偏偏选择了他,给他提供了这一独一无二的逃跑机会,是对他的嘲弄。他接受了一杯牛奶,以并非虚假的激动心情表达了谢意,又回到了队伍中。不一会儿,临时搭建的浮桥的木板上便响起了他们那疲惫不堪的脚步声,透过木板缝,只见莱茵河水后浪推前浪,滚滚流去。

“我们进德国了。”迪弗热对身边一个长着浓眉棕发的矮个子说道。

尽管他抱定主意不说一句话,可他还是没有憋住这六个字,因为这种场合在他看来是那么庄严。

“要是在圣诞节之前还回不去,还不如投河死了算了。”满头棕发的矮个子下巴一阵抽搐,回答他说。

迪弗热欢快不已,心潮更是激荡,因为他坚信自己将再也不会回到法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