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是怪物吗

我有一个超能力。有时候在我的眼中,人会变成一种特别的动物,有些人还是植物,甚至小石头和小河。对了,只有一个人在情绪特别激动的时候,我才会看出他是什么动物。

那是小学四年级快结束的时候,班主任严老师好像对我失去了耐心。那一天,她终于宣布,她受不了了,要我叫家长来。

“唉,你大概不适合在这个班级,也不适合在这个学校。老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一刻,我感觉头晕目眩。我的眼睛盯着她的嘴巴,一瞬间,好像看到她变成了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头发变成了鬃毛,她的牙齿突然变得又尖又亮。我的耳朵也好像听到了一阵低沉的号叫,像狮子发出来的一样。

我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后脑勺撞到了墙。我知道,我没有退路了,才猛地一晃脑袋,清醒过来。老师还是那个熟悉的严老师,她并没有长尖牙,浓密的鬃毛也变回了普通的长发,她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失望地看着我。

叫家长,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可是,这一次,她的意思和以前都不一样。她想让家长把我领走,不再回这个学校了。

严老师从小学一年级就带我们班,不用掰指头也能算出来,她跟我们已经很熟悉了。她自己也说过,她了解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只要嘴角一歪,她就知道我们有什么鬼主意。

她说这话的时候,绷着脸、瞪着眼、竖着眉,全班同学都吓坏了。我却只想笑,因为我知道她在吓唬我们,我觉得她这种话说得太有意思了,想到嘴角一歪的鬼脸,我心里就痒痒得不行了。心尖尖上被一根羽毛不停地扫,那种痒痒我根本忍不住,最后,我捂着胸口,咯咯地笑出声来。

同学们都望着我,脸上全是惊恐。他们的担心纯属多余,严老师又不是怪兽,有什么好怕的?

事实上,严老师也被我的笑声吸引住了,她先盯着我看了五秒钟,接着,她也忍不住笑了。笑完之后,她就不再讨论和我们有多熟悉了,开始讲课。

我松了一口气,幸好严老师没有指责我是故意和她对着干。

唉,不管我无意中做了什么事,只要老师问我是不是故意的,总有同学会想也不想就站在老师这边,说我是故意的。他们的脑袋好像都有一根细线,线头捏在老师手里,老师只要轻轻一拉,他们就朝一个方向晃动。

我也许是唯一没有长细线的脑袋,总是不能及时地跟着老师的手指晃动。这一点,我的同桌李里丽非常清楚,她总是说我的脑袋缺根弦。我纠正说:“是线,细线。”她不明白我在说什么,就直摇头。

她还摇头,真是的,做她的同桌真是够麻烦的。先不说别的,只说她这名字吧,一喊起来就让我结巴。所以我就叫她李子。

李子多好听呀,不光好听,还好吃呢,每次看到街边摆着红红黄黄的李子,我就会流口水。可她老大不乐意,不仅生气,还哭起来了。严老师一看,也生气了。

严老师大概也跟我妈一样,讨厌吃李子,说又酸又涩。所以,她毫不犹豫地让我站起来,说:“怎么可以丑化同学?给她道歉!”

我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有什么可辩解的?”

确实,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辩解。当着全班的面,我和她面对面站在教室前面,我说:“对不起,李里丽,我不该叫你李子……”

这不是发自我内心的话,我真的很难记住,说出口的时候,就有点断断续续,像卡带了。虽然不算太熟练,但总还是一字一句,有板有眼。我满以为可以顺利过关了,谁知我的话刚说到一半,同学们就哄笑起来。

李里丽脸涨得通红,哼了一声,一跺脚,一转身跑回座位,趴在桌上哭起来,呜呜的,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

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一脸无辜地望着老师。

严老师大概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小声看着我嘟囔了一句“这孩子真是有点怪怪的”,就放我回座位了。

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有些怪怪的,爸爸妈妈也会喊我“怪孩子”,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但我坐下之后,就听到有许多同学在小声喊我“怪孩子”。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有人喊我“怪物”。我很想大声告诉他们,我叫赵心同,可我不知道怎么辩解。

事情正是这样,从那以后,怪物就成了我的绰号。

我虽然成了怪物,但一点也不怪李子。自从我给她起了这个外号,就真的把她当作一颗李子,她总是甜甜的,见面就能闻到一股香喷喷的水果味,我会忍不住多抽几下鼻子。她总是皱眉,可能以为我的鼻子不舒服吧。

她如果不皱眉,会更好看,就像一颗光彩夺目的李子,每一寸皮肤都散发着淡黄色的光。那种颜色直接戳破了我的味觉,让我感觉很甜蜜。

我在全校也是出了名的。我最有名的是考试成绩,一直稳居全班最后一名,最厉害的时候,可以得零分。校长说没有一个班有像我这样的学生,每一个老师都对我摇头叹息,爸爸妈妈也是一样的。不过,他们除了摇头,有时候叹息一句“这孩子有点怪”就没做过别的,同学们照样喊我“怪物”。没有一个人真正问过我,为什么会考零分。

试卷发下来之后,我会先看一遍,觉得那些题目都会。既然都会了,为什么还要规规矩矩地填上去呢?我就是这么想的。然后,我就开始动笔画画。是的,你没有听错,我会把试卷上的一个字和另一个字用线条连接起来,我能看出来,哪些字是一伙的,哪些字是另一伙的。于是,整场考试,我就在给字分家,让它们住进自己的房子里。它们一定也是非常乐意的,我敢肯定,因为我不光是给它们画房子,还画花园、小山、小河、小鸟、小鱼……总之,我是不会委屈它们的。

为这事儿,严老师没少唉声叹气,没少挠乱她好看的长发,没少叫过我家长。

每次妈妈来,就会哭哭啼啼,说:“我的天啊,我是做错了什么事啊?老天爷,求求你放过我孩子吧,别让他再这么古怪……”

妈妈哭的时候,我看见她好像一只憔悴的大鸟,嗓子嘎嘎嘎,越来越哑。她每哭一场,再说话的时候,就像得了重感冒。

如果是爸爸来,他就不会有那么多话,他可能会直接把我提起来,挥着宽大的手掌对我吼叫。每当这时候,他就像一只被激怒的黑熊,摇头晃脑地吼着,爪子又沉重又厚实。

但无论是严老师的唉声叹气,妈妈的哭泣还是爸爸的怒吼,都改变不了我的“怪”。不是我性格倔,是我经不住诱惑。只要是我心里想做的事,我的手脚就会去做,我是管不住它们的。

有一次,严老师在讲一首唐诗,我记得可清楚了,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我就听到了一阵鸟叫,侧头一望,窗户外面的一棵大树上,几只小鸟正在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它们欢快的样子挠得我心尖直痒痒,我忍不住吹了几声口哨。虽然我的口哨吹得不成调,但响声还是够大的,树上的鸟儿都听到了。

鸟儿们肯定是把我也当作一只鸟了,一齐冲着窗口叫,大概是在喊我出去跟它们一起玩吧。我本来以为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可是,老师竟然让我实现了。

严老师先是拍了拍讲桌,把我的注意力吸引过去,才非常沉着地说:“你再这样吹口哨,就到树上去做一只小鸟吧!”

我看得出来,她没有开玩笑,想了想,我就照做了。我绕到教室后面,爬到树上,坐在一根枝杈上。可惜小鸟都说话不算数,没等我上树,就呼啦啦飞走了。最后,那么大一棵树上,就剩下我一人,一点都不好玩。

为了找个玩伴,我就冲窗子里面的李子做鬼脸,学鸟叫。她明明听见了,就是不理我,一直把脸朝向老师。

除了她看着严老师,全班同学都看着我,连严老师也看着我。

严老师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窗口,望了望,说:“唉,真是个怪小孩啊。”

听到了老师这话,我突然觉得非常伤心。难道我真的是个怪物吗?

*

听我妈说,我从出生的那一刻就有些怪。一般的孩子,从娘肚子里出来,都是哭哭啼啼的,好像让他来到这个世界,是多么委屈的事儿。我却不同,我妈说我一出来,发出的第一阵声响是咯咯咯的笑声。我想,对呀,能够来到这个世界,是一件多么好的事呀,我看周围的一切都是顺眼的,没有一样不称心意。

我妈却觉得不对劲,她第一次把我抱进怀里,就看见我忽然咧开嘴巴冲她笑。她吓坏了,手一抽筋,没有抱紧我,我滑了下去。她说,也不知是我天生怪,还是那次摔坏的。就为这个,她一直非常愧疚,常常自言自语:我要不摔他就好了!

我却不这样认为,我相信,一个好脑袋是摔不坏的,同样,一个坏脑袋也是摔不好的。

我爸非常赞同,他坚信没有人能为我的行为负责,我是自作自受。从记事起,他一吼叫,就会变成黑熊,毛茸茸的巴掌就一直在我眼前晃动。

我感觉不到疼,真正疼的是我妈,每次我爸一挥手掌,我妈就会哭哭啼啼。我真的怀疑我爸的巴掌是不是落在了我妈身上。

我和小李子从幼儿园就同班,我总是能先一步看到她的危险,然后叫她小心。比如,她碗里有一颗石子,我无意中瞟了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连忙喊小心。可是,她已经把石子和一勺子饭一起塞进了嘴巴里,大口嚼着,当然没嚼几下,就大叫起来,牙齿被石子硌了。她把石子吐出来之后,就会眼泪汪汪地瞪着我,好像是我向她碗里丢了石子似的。

再比如,我们在玩相互追赶游戏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她正在一脚踩向半块破砖头,就大喊小心。可是,她已经踩中了,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然后,她当然免不了哭一场,哭的时候,她不会忘记一边抹眼泪,一边冲我咬牙齿,好像是我放的那块砖头。

每一次,老师都会顺着她的眼神找到我,然后,给我一顿教训。

每次我都很委屈,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辩解。

有一次,我们围成一圈,在一棵大树下面玩丢手绢。树上有两只喜鹊,跳上跳下,喳喳叫着,好像在跟我们一起唱丢手绢似的。突然,一只喜鹊不唱了,停在树枝上,尾巴一翘一翘。我感觉不妙,因为喜鹊的屁股正在小李子的头顶上。我站了起来,冲过去,一边喊小心,一边推小李子,想把她推开。可是,她不肯动,还用力推我。我急了,顺着她的手一拉,把她拖倒在地上。

这时,吧嗒一泡鸟屎丢了下来,不偏不斜,正落在她的裤子上。她低头一看,顿时大哭起来,指着我喊:“就怪你,就怪你!”

好险,差一点就落到她头上了!我还没有来得及笑出来,老师就过来了,直接把我提到教室里,大声教育我不许欺负同学。

放园的时候,老师没让我走,直接把来接我的爸爸叫了进来,指着我的脑袋说:“他把鸟屎弄到女生的裤子上了,你自己看看,这孩子到底该怎么管教吧!”老师瞪了爸爸一眼,好像这件事是爸爸干的。

爸爸二话没说,提着我就回家去了。一进家门,他就暴怒得变成了黑熊,一下亮出了他的爪子……

妈妈正在厨房做饭,听到响动,就冲了出来,大叫:“你为什么又打儿子呀?”

“他往女生裤子上抹鸟屎,我不打……”爸爸说这些话的时候,手没有停,而是说几个字,打一下,就像唱歌打拍子。

妈妈扑到我身上,就像一只悲伤的大鸟张开翅膀,把我护住,爸爸才停住手。妈妈抱着我,眼泪又扑簌簌地往下掉。

妈妈的胳膊软乎乎的,像长满了羽毛,她真是一只大鸟吗?

后来,我上了小学,和小李子在同一个班,还是同桌。她大概早就忘了鸟屎的事,每天都是一脸神气地坐在我旁边,还说现在我们是小学生了,要是我再欺负她,她是随时会告诉老师的。

可是我想,我真的从来没有欺负过她呀!

有一次,我在树下看到一只天牛躺着一动不动,看样子病得不轻。我就偷偷把它带进教室,放在抽屉里。上课的时候,我一直担心它,隔一会儿,就探头到抽屉里瞄一下。

小李子发现了我又不专心听讲,就小声提醒我,还追问我在看什么。我当然不能告诉她。

我越不告诉她,她心里就越痒。在我又一次往抽屉里探头的时候,她突然用力把我拉开,好让她能看清楚。

她看清楚了,那是一只奇怪的大虫子,马上就尖叫起来,还猛地起身,冲出了教室,站在教室门外,浑身发抖,抽泣起来。全班同学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乱成一团。

严老师却很镇定,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直接朝我冲过来。那一瞬间,我好像又看到她变成了金黄毛发的狮子,我吓得连忙站了起来。

她从来不会像爸爸那样吼我,可是不知为什么,我更害怕看到严老师变成狮子的样子。因为我不愿看到她变得那么凶。

她一眼就看到了天牛,手一指,说:“把虫子扔出去,赶紧!”

“它有病,我要照顾……”

“这是教室,快扔出去!”她吼了起来。

天牛好像受到了惊吓,突然张开翅膀飞了起来,在教室里打转。教室里一片哄闹,女生都吓得一边叫喊,一边往桌子下面藏,男生都伸长了胳膊在空中乱抓,想要逮住天牛。

天牛也够傻的,不往窗口飞,偏偏往墙上撞,一撞就落到地上,好几次差点被逮住了。

严老师想止住大家,可是,她扯破喉咙,也没有学生听见。倒是校长听见了,火急火燎地赶过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严老师没有回答,良久,她捂住脸说:“我受不了了!”说着,她埋头跑出了教室。

校长指点着我们,一句话也没说,教室里就安静了。然后,他转身走了,步子迈得很快,看样子是去追严老师了。就在他走出教室的时候,我看见天牛趴在他的后背上,就像别着的一个徽章,一摇一晃,眨眼就不见了。

类似的事情每发生一次,我就会被叫一次家长。以前叫家长,每次都只来一个,要么是爸爸,要么是妈妈。这次不同,爸爸妈妈一起来了。

学校这边也出了两个人,校长和严老师。他们四个人坐在一间屋子里谈论我的事,我只能站在门外,好像完全没有我什么事儿。

校长说:“对不起,还是请你们试着换个学校吧。”

爸爸说:“校长,回家我会狠狠教训儿子的。”

校长说:“可是你管教了四年,孩子也……”

爸爸说:“我保证,这次会管教好的!”

校长扭过头去说:“这就不是管教的问题……”

爸爸说:“不管什么问题,无论什么条件,我们都照办。”

严老师说:“你们替孩子想一想吧,换一所学校吧。他可能不适合待在普通的小学,需要特别的老师去关心。”她说这话的时候,是很平静的,没有变成狮子。

可是,妈妈一听这话,就哭了起来,好像严老师说了什么很可怕的话。我发现每次只要是我受罪的事,她肯定反应强烈。

这次,又因为她哭得太强烈,后面的话我根本听不清楚了。我不得不把耳朵贴到门板上,想透过妈妈的哭声听到谈话,可是,不行。门被我一下挤开了,我身子一歪,斜着倒进屋子里,把里面四个人都吓得站了起来。他们都张大嘴巴瞪着我。

我连忙爬起来,一边笑,一边摆手,说:“没关系,不疼……”

校长斜眼看了看爸爸,爸爸不再和校长争论,妈妈不再哭泣,他们把头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