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来时路

细雨蒙蒙的孟园,陶怡一个人走在青石板的小道上,神情凝重。她故意没有赶去看那张照片,似乎在躲避什么。想起上次到这里,还是三个人开开心心的;转眼已是大半年过去了,如今却只落得她一个人重游故地。

可是她又为什么毅然地选择回到了这里呢?自己都有些莫名了。她今天没有穿旗袍了,但仍然是一身素净典雅的装束,只是加了一件宽大的披肩,借以抵挡初春乍暖还寒的天气。

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玉绣楼的二层了,还不是开花的季节,但已经能看到抽出的绿芽。陶怡手撑下巴,眯眼望着,有些困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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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乔仰头望着小院中这棵高大的梧桐树,想起多年前的那株广玉兰。

这是1938年的3月末,许许多多的中国人因为中日战争爆发,都开始往内陆逃难。玉乔在大庆、桂禾的陪同下,一起逃往昆明。

若兰已经在战争爆发前一年,因为一场疟疾去世了。玉乔虽然感到很难过,但事后也觉得这未尝不是若兰的幸运。战争开始后不久,日本军杀人如麻、残暴妇孺的事情,玉乔听闻了多少。正常意识的良家妇女尚会被凌辱蹂躏,像若兰这样易受刺激、动辄还会失常的女人,更是容易被伤害。

玉乔叹了口气,这样也好,让若兰临终仍对这个世界保留最纯真的印象。

现在这个小院,正是他们途中暂住的人家,此刻大庆他们正在收拾行李,准备再次上路。听说战线拉长得很快,再不走很快就会殃及池鱼。

大庆走出门看看外面的光景,早春的清晨,天还没完全放亮,但赶路的人已不少。他回头看了一眼妻子,看她是否已完全准备妥当,随后才叫玉乔:姐,我们该走了。

玉乔点点头,又捏了捏脸颊,像要叫自己从春梦中苏醒,这才跟大庆、桂禾一起向主人家道了谢,带着他们的孩子和行李,走出门去。

一路上见多了天南海北的人,听多了南腔北调的方言,玉乔疾走的同时,也不时地留意着是否会遇见故人的身影,哪怕是来自故乡的声音。

逃难途中的任何一户人家、破庙残观,甚至只要可以略略挡风遮雨的所在都可以为苦难的人们提供暂时的庇所。东西南北的人们就在这里相聚,默默中分担着国破家亡的痛苦。

玉乔饮了一口大庆递来的水,忽然停住了,屏息聆听着来自一个方向的声音——那一定是扬州人!那乡音,玉乔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他们在说什么?

“日本人奸淫掳掠……过长江打中央政府,扬州是据点……有钱人家都逃了……唉,何日山河重光,再返家园啊?!”

她断断续续地听着,有些话并不是很懂,但她的全身心此刻都紧张起来,她的儿子,她的爱人都在那个小城,她的灵魂一直都还在那个园子里,她怎能离开?

她的眼睛因为惊恐而张大,她茫然地搜索着大庆和桂禾的身影(尽管他们就近在身旁):他正在向别人打听线路和战争形势,她呢,一边要哄孩子,一边还要守住行李,乱世总是不太平的,纵然都是逃难的兄弟姐妹。

走,还是不走?玉乔犹豫着,忽然被一阵巨响吓住,习惯性地趴倒,很快就有一大群人涌上来,叫嚷着:又炸了,又炸了,逃命啊……

哭爹喊娘的人群冲散了刚才还在就地休息的几个人,桂禾抢步上去抓住丈夫,而大庆一把抱住妻子和孩子的同时,立即回头大声叫玉乔。

玉乔被人推搡了几下,竟然坚定了深藏心底的信念。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弟弟、弟媳,毅然的挤过众人,沿着来时的路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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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刺耳的喇叭声震醒了陶怡,她惺忪中不免恼怒,却见是一个导游在带团解说,麦克风的质量实在不敢恭维,陶怡以为,凭这位导游小姐的大嗓门,倒不如让麦克风早点解放了好。

她的眼角又瞥见那玉兰树,她刚才梦见了什么?陶怡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似乎玉乔就在某个方向上,刚刚消逝。

她抓了抓披肩,决意离开这个嘈杂的地方,转到僻静的所在。

一路走的时候,梦中玉乔坚决的背影久久地霸占着陶怡的脑海,她的一生都在随着别人的决定而决定,生活给了她什么,她就顺从地接受什么,地位也好,财富也好,爱情也罢,亲情也罢,像落花,随波逐流。只是这一次,她为自己做了决定,可以不顾战火,可以舍弃未来,只要回到魂牵梦萦的所在,便无欲无求。

而我呢?我真正在乎的人,到底在哪里?他还愿不愿意听我诉说,与我共渡今生,就像长天对玉乔的许诺,下辈子能再续前缘?

陶怡垂首,咽一缕情思,又抬头凭栏注目,不远处是蝴蝶厅,而近处,那湖中一榭,如今还有没有人,胸前挂着相机也望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