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乡》
一、新金山市
“法厄同”星舰,新金山市,阳光明媚。
一个留着平头、戴着耳钉的年轻人坐在唐人街的警察分局里,分局长老赵坐在年轻人面前,像这种正值叛逆期又没胆子犯事儿的小毛头,老赵见得多了。“别用盯犯人的眼神看我,”年轻人说,“我是来报案的,我的摩托车被偷了。”
老赵登录警察网络系统,输入车牌号码,很快有了摩托车的下落,“我说郑维韩,你的摩托车也太破旧了,这已经是第二次被环卫工人当成丢在路边的垃圾给捡走了。下次记得挂块牌子标明‘这不是垃圾’,知道吗?”
郑维韩笑了笑,然后开始闲扯:“听说你这些天很闲?”新金山市不算太大,从夏人街、商人街、周人街到唐人街、宋人街,几条街道十个手指头就能数完,治安一直都不差。
老赵说:“也不是太闲。前面商人街出了一场小车祸,两辆自行车撞在一起,这是这个月唯一的‘大案’……昨晚又和你爸吵架了?”
郑维韩说:“老家伙在‘欧罗巴’星舰闲得发慌,跑过来逼我去军校考研。”他当初就是死活不愿读军校,才跑到新金山市投靠舅舅,后来又瞒着父母报考了一所普通大学。舅舅是老赵的邻居,嗜酒如命,婚姻状况是结了离、离了结,几进几出杀下来,最后还是落得个孤家寡人,连个孩子也没有……两年前的冬天,下暴风雪的时候,他在小酒店里多喝了几杯,醉倒在大街上,第二天上午,人们才在厚厚的积雪下发现他的尸体。
“说到当兵,我年轻时也想过……”老赵说,“那时候我觉得当兵很威风,就报考了军校,跟你爸同一年报考的。不过,他考进去了,我落了榜,就考了警校。”他拍拍皮带上的佩枪,“二十几年了,这枪连一发子弹都没打过。”
郑维韩说:“我爸小时候是因为家里穷才去读军校,军校管吃住,不收学费。他常说那是玩命的活儿,十五年前他们全班五十几个同学全上了战场,只有五个人是活着回来的……他都知道当兵死得快,现在居然还想叫我去送死!”
老赵说:“我猜啊,你爸的意思是他好不容易升到上校军衔,在军校里多多少少有些朋友,你去拿个高学历,然后在军中谋个文职,比前线的士兵安全得多,也比较容易升迁。”
“这我不管,”郑维韩根本听不进去,“反正我摩托车没了,待会儿你下班记得带我回家。”
二、唐人街的茶楼
唐人街里有很多不土不洋的玩意儿,比如,写着繁体字的招牌,故意装修成古典式钱庄的银行,宇宙闻名的中餐馆……当然还有这间茶馆。
人在他乡总是特别思乡吧?在“法厄同”星舰,有很多人昨天也许还穿着宇航服在太空站工作,今天一休息就赶回地面上,来到这街上那间闻名遐迩的“老胡同印象”澡堂泡个热水澡,看着布满水渍的天花板和故意种上青苔的墙壁,讨论某个星系上的新闻……钱他们不在乎,他们买的就是这种老家的感觉,泡完澡,换上旧式的服装去逛一逛那些占去半个街道的小地摊,都说这地方有正宗的地球味道啊。
骆驼茶馆是唐人街比较有名的茶馆,茶馆里有一位说书人,还有五个每天必到的拿着葵扇、穿着旧式长袍喝茶聊天的老先生,有时甚至会过来一些猎奇的“老外”(外星人)。自从对面那家“马肿背茶馆”倒闭之后,骆驼茶馆的生意就更好了。那家“马肿背茶馆”被人发现用机器人冒充人类当服务生后,就没顾客上门了——这年头,顾客花钱买的是传统,上茶馆喝茶是身份的象征,好不好喝倒是其次。
当年,郑维韩的外公外婆担心舅舅没法养活自己,就把这家临街的骆驼茶馆交给了他,虽说茶馆那点儿收入发不了大财,但也饿不死人。
郑维韩心想:也许该多雇几个人了。上次人才市场那个拉二胡的老先生看起来不错,听说是某艺术学院的退休老师,只可惜要的薪水太高了……其实这间茶楼就算把员工全开除了,换上一批机器人也照样能经营得很好,说不定还能经营得更好,机器人至少不会跟你说要加薪和休假。但是,现在大家都知道,多雇用几个员工是能够得到减税优惠的,如果企业里是清一色的机器人,那么第二天,税务局的官员就会来找你的麻烦,说你故意和政府降低失业率的目标对着干,你要缴纳的税金就会高到把所有的利润全贴上去都不够的地步。
当晚打烊的时候,郑维韩发现一个女孩站在门口,女孩问他:“请问,你们这儿招工吗?”那女孩穿着一件不太合体的旧衣裳,头发老长,怯生生的,背着一把二胡,瘦瘦小小,看年龄好像找工作补贴家用的穷学生。
郑维韩差点儿没把手上的那块门板砸在自己脚指头上,在天上那轮人造月亮的冷光下,这个女孩看起来就像个女鬼。他的目光落在那把旧二胡上,“你拉一曲《二泉映月》听听。”
女孩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地球时代的古曲流水一般从二胡的弦上轻轻淌出,泉水般的古曲诉说着一个平静的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地球时代,一个瞎子坐在街头,静静地拉着二胡,眼睛茫然地面对着街上散发传单的人们,对街上带血的喧嚣听而不闻。他知道暴风雨即将来临,却只是静静地守着心头那份宁静,就好像静静流淌的泉水,倒映着天上渐渐浓聚的乌云。暴雨有声,乌云无言,所以在暴雨真正降临的前夕,泉水也宁静如昔。
历史上,很多故事都有着相同的开篇。在地球时代,同样的暴风雨不断地重复着,在最后的一场暴风雨来临前夕,那些官僚流放了多达几亿名的罪犯到外太空去,同曾经地球地理大发现时代将犯人流放到美洲和澳洲的做法如出一辙。
郑维韩记得爸爸以前说过,星舰联盟政府很久以前曾经收到过来自地球的信号,先是不可一世的命令,然后是低声下气的请求,最后是苦苦的哀求,求这些流放犯的后裔回去救救他们……
“曲子已经拉完了,您看可以雇用我吗?”女孩的声音把郑维韩拉回了现实。
“嗯……很棒的曲子,很不错。”郑维韩其实老早就走神了,“我只怕没办法给你开太高的工资,不过我这儿管吃住,只要你不介意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就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留下她,“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韩丹。”女孩说。
郑维韩很快给自己找了一个想留下她的理由:他总不能看着她一个弱女子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四处流浪吧?
“我们以前见过吗?”郑维韩总觉得她很眼熟。
韩丹有一个日记本,一种古老的电子油墨在可以卷起来的薄膜上面显示出字迹,它的数据储存空间只有区区80GB,不过按照每个汉字占两个字节计算,她只怕十辈子都写不满它。
这种日记本卷起来之后像个卷轴。商家为了迎合客户的喜好,给“卷轴”涂上宣纸一样的颜色,看起来更像古老的卷轴了。
写日记是好习惯,但不是对像韩丹这样有着太多秘密的人。她打开日记本,手指在薄膜上轻轻滑过,留下一些字迹:
我也许会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打些短工养活自己,在他发觉我的不寻常之前,离开这儿,继续流浪……
三、流星雨
韩丹在这儿生活了一个月,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茶馆里演奏二胡招徕顾客。茶馆的营业时间是从早上十一点到晚上十点,这年头工作不太好找,凑合着过得去就行了。
晚上,茶馆打烊了,郑维韩说有些急事要出去,十一点钟了还没见回来。韩丹回到房间,打开计算机进入了一个网站,手指娴熟地敲下一段冗长的密码,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幅类似古老地球时代的“Google地球”那样的画面。她在球形地图上找到了新金山市,用鼠标不断地拖动、放大地图,细如蛛网的街道放大到整个屏幕大小,就连街边绿化带的落叶都清晰可见——她找到了郑维韩,他正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前排队买东西。
气象局发布了流星雨警报,很多人都在大大小小的商店前排起长龙,抢购物资。韩丹坐立不安,总觉得该干些什么,她从杂物房里找了些木板想加固门窗,又突然想起这样做是没有意义的。韩丹想起地球上的一个古老传说:当流星划过天边的时候,闭上眼睛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一定能实现。现在仍然有很多人会在流星下许愿,但愿望通常都只有一个——让这些该死的流星雨快些结束吧!
晚上十一点半,郑维韩回来了,扛着两大桶纯净水和一些应急用品。“今晚到地下室去住。”他说。
新金山市的建筑物通常不太高。按规定,如果一栋房子在地上有十八层,它就一定要有十八层地下室,否则就算违章建筑;如果一座城市能容纳十五万人口,它就必须得有可供十五万人生活的地下建筑群和三个月的储备物资——这都是被严酷的生存环境逼出来的。
郑维韩家的地下室是个两房一厅的套间,客厅除了有个楼梯通往地面以外,还有一扇门通往外面街道下的防空地道——这扇厚达五百多毫米的复合材料大门足以抵挡一般性的陨石袭击。
凌晨三点半,流星雨终于来了,大地颤抖着,头顶上传来炮弹破空般的呼啸声和房屋倒塌的哗啦声,看来这场流星雨还真不小。苍白的防爆灯下,郑维韩睡不着,见韩丹从房间走出来,“你也睡不着?”他问道。
郑维韩随手打开电视机,电视信号很差,流星雨撞击地面的画面伴着沙沙声出现在他们面前,尽职的记者顶着致命的流星雨坚守在新闻现场,为大家报道第一手消息。无数火流星溅落在大气层中,拖着长长的尾巴像暴雨一样密集地落下,狠狠地砸在城市里。强烈的高温点燃了城市里一切可以点燃的东西,新金山市的熊熊烈火照亮了整个夜空。
虽然地下室里有强力的制冷设备和氧气循环再生设备,但还是可以感觉到天花板上传来的燥热。小型的流星雨适合拿来哄喜欢风花雪月的小女生,大型的却能像地毯式轰炸一样将整座城市砸个底朝天!
韩丹说:“地球是幸运的,因为太阳系里木星和土星两颗巨行星存在,替地球抵挡了很多危险的小天体撞击。”
“这儿不是太阳系……”郑维韩拿出一张老照片,照片上几个男人全是军人打扮,“我本来有两个舅舅,大舅舅是第十七舰队的士官,十五年前死了。我二舅舅当时就在离他最近的一艘救援飞船上,因为飞船的引擎被陨石砸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兄弟遇难却毫无办法。后来,二舅舅整个人都垮了,拼命酗酒,直到他离世。”
在这缥缈的宇宙中,真正能被称为“敌人”的外星文明是很少的,作为军人,面对得更多的是宇宙中危险的自然环境。
“沙沙沙”,电视突然没了信号,头顶上的大地簌簌发抖,灰尘不断从天花板上落下,郑维韩嘟哝说:“我这辈子第一次看见规模这么大的流星雨……”不过他并不是太在意,反正这种自然现象每隔三年五载就会出现一次,看在选票的分上,被砸坏的房子政府多多少少会给些补偿,再加上重建带动建材需求,经济是会得到恢复的,高大的楼宇和宽阔的街道会再次出现,就像麦田里一茬接一茬的庄稼一样。多少年了,这里的人们就是这样过来的。
一声天崩地裂的爆炸声震动了整个地下室。片刻后,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郑维韩打开门,看见老赵穿着睡衣光着两条大毛腿,挂着皮带和手枪站在他面前,“快到紧急登船口集合!流星雨把太阳给砸坏了!”
郑维韩大惊失色:“这绝不可能!”但看到老赵紧张的神色,他明白这不会是在开玩笑。
每一艘星舰上空都有一颗装载着巨型核聚变反应堆的人造太阳,太阳有一面永远正对着大地,源源不断地为大地提供光和热,如果它被砸毁了,整个星舰都会被冻成一团冰坨!
新金山市的地下也和地上一样,被分为一个个街区,每两个街区之间都用足以抵挡核爆炸的气密门隔离开,蜘蛛网一般错综复杂的通道看起来倒有几分飞船内部结构的感觉。
老赵继续去通知别的居民撤离,而郑维韩和韩丹则立刻跑到地下飞船登船口。候船大厅蒙着厚厚的灰尘,这地方已经有很多年没动用过了,它就像轮船上的救生筏,没了它不行,但谁都不想看见它派上用场。古老的液晶显示器不断刷新,显示出最新的消息:周人街的地下城被一块陨石砸穿了,上头的火海迅速吸走了地下城的氧气,整整一个街区的人全都窒息身亡。没人敢打开气密门去寻找那个街区是否还有幸存者,谁都知道只要门一打开,剧毒的浓烟和火焰就会蔓延到下一个街区的地下城,害死更多的人。
地震了,大地好像受伤的巨兽一样颤抖不止。飞船正在填充燃料,根据古老的《星舰紧急逃生预案》,登船的顺序依次是婴儿、小孩、少年,到最后才是老人,如果是知名的学者、教授这一类极为宝贵的人才,则可以和孩子们搭坐第一批飞船离开。尽管那些维持治安的警察反复强调这儿有足够的飞船可供大家逃生,但是谁都知道越往后拖,生存概率越小。有人试图不顾一切挤进飞船,大声号叫:“谁给我让个位置,我把我的上亿财产分他一半!”回答这人的是警察的一梭子弹。
很多老人自发地留下来维持秩序,对自己的孩子、孙子说:“你们先走,我们搭最后一批飞船离开。”其实大家都知道:最后一批飞船很可能永远没有机会起飞了。
轮到郑维韩登船了,站在他后面的是一个哭泣的女人,她的两个孩子已经搭前一批飞船离开了,她不巧被分到了下一批。这时,火舌已经蹿到飞船的发射井边上。“我能不能让她先走?”郑维韩问身边的警察。这名警察并不言语,只用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他的脑袋,郑维韩赶紧低头登船。
韩丹排在他前一个登船,现在就坐在他旁边的座位上。她熟练地用手臂般粗细的金属安全带把自己固定在椅子上。
“系好安全带!这种旧飞船不像客运公司经营的那些飞船一样有人造重力场和宜人的舱内环境!”
飞船突然发动了,沉重的超重感压得人全身发痛,船舱也吱呀作响,好像随时都会解体一般。逃生飞船发射口位于街区广场正下方,它根本没有发射井盖,而是通过定向爆破直接炸掉地面上的建筑物让飞船钻出来。
城市在火焰中坍塌了,流星雨仍然不停地撞击着大地。从飞船中望下去,城市被撕裂出几个火山口一样的飞船发射井,繁华的大街、古色古香的楼宇、像卫兵一样整齐矗立着的绿化带乔木……正一点点被炽热的气浪扫倒,化为灰烬……
四、星舰
这是一艘飞船,也是一颗星球。说它是星球,因为它的体积和质量都和老地球相近,它有大气层,有蔚蓝色的海洋和广袤的陆地,有完整的生物圈;说它是飞船,因为它有推进器,能在宇宙中缓慢移动,不像真正的行星那样围绕着某颗恒星打转,所以人们都称它为“星舰”。
很久以前,人们的祖先驾驶着飞船在宇宙中流浪,后来,飞船越造越大,这些体积足有地球大小的星舰也就顺理成章地被制造出来了。
这种有史以来最大的飞船——星舰,大到它本身就足以产生相当大的引力束缚住足够多的空气形成大气层,所以不像传统的飞船那样非得有外壳不可。它的南极有着永恒的华光,在那里,矗立着一大片森林般的巨型推进器,那些推进器抛射出的高能粒子在太空中留下一条彩带般的轨迹,推动着整艘星舰前进。
星舰非常大,薄薄的大气层下是白云、海洋和陆地,它非常漂亮,却又非常脆弱——在广袤无边的宇宙背景衬托下,薄薄的大气圈就像肥皂泡一样脆弱。因此,不难理解星舰联盟为什么组建了那么庞大的军队、设置了那么多道防线来保护它。
可惜庞大的军队和多重的防线还是没能抵挡住这次袭击。这次的损失太大了。据新闻报道,一个体积很大的星体以非常快的速度一头扎进星舰联盟的领空,政府出动了大批的作战力量拦截那个星体,他们原本想把星体拖离轨道,但它的速度太快了,他们只能把它打碎。从新闻公布的数据来看,这是一次连太阳系的老地球也会被整个撞离轨道的撞击!如果它直接撞在星舰上,会把星舰彻底摧毁;但如果把它炸成足够小的碎块,这些小碎块在坠入大气层的途中不断燃烧,造成的损失则会小得多。
军方已经尽力了。韩丹看着飞船舷窗外飘浮着的碎片,一些军舰残骸也夹杂在里面,她甚至看见几名士兵残缺不全的遗体从舷窗外飘过……星舰本来有自己的一套防陨石系统,如果碰上特别大的灾害,系统顶不住,唯一的选择就是出动军队。
人们对这样的牺牲早已习以为常。记得当初人们摸索着建造第一艘星舰的时候,数以亿计的流放犯后裔中有近三分之一的人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星舰远远不止一艘。“欧罗巴”星舰完工后,人们又建造了两艘星舰——“亚细亚”星舰和“阿非利克”星舰,慢慢就轻车熟路了。地球上只有七大洲,当建造第八艘星舰的时候,他们发现七大洲的名字不够用了,就开始用地球各国的神话人物名字命名,所以就有了“盖娅”“法厄同”“帕耳修斯”“克罗纳斯”之类的星舰,反正地球上的大洲一开始也是用神话人物命名的,还算凑合吧。
在拓荒年代,地球联盟太空开发署可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它旗下的第一艘外太空移民飞船缓缓离开太阳系时,全球万人空巷,那崭新的大飞船上的太阳帆像鲜花盛开一样缓缓打开,漂亮的女解说员激动得热泪盈眶、语无伦次,搜肠刮肚地寻找赞美的词汇,一迭声地称呼那些拓荒者为“英雄”,就好像整个银河系变成人类的殖民地已经指日可待——没人看见那些“英雄”宇航服下面的累累伤痕。
“祝你们在外太空找到一块新的美洲大陆!”据说在地球时代,每个狱卒把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犯人丢进飞船送往外太空拓荒之前,都会送上这样一句“祝福”。有人问:“如果他们无法找到可以殖民的星球怎么办?”地球联盟太空开发署的官僚回答说:“这不成问题。每艘飞船上都有男女宇航员各一万名,就算找不到合适的星球,也可以一代代在飞船上繁衍下去。”地球古代流放犯人最起码还有个目的地,而这些“英雄”则连流放地都得自己去找。
失去人造太阳之后,“法厄同”星舰大气层的温度骤然下降!强烈的温差掀起狂风,暴雨裹挟着冰雹倾盆而下,恶劣的天气逼得那些救生飞船不得不强行起飞,大批的人因此被遗弃在地面上。滔天的洪水很快结了冰,“法厄同”星舰上的城市连同来不及逃走的人一起被冻结了,有些来不及飞走的飞船也一同被冻结在大地上。
冰是一种不良导体,随着温度继续下降,冰面上的温度远低于冰面下方,在内外温差的作用下,上百米厚的冰面噼里啪啦地破裂了,长长的冰裂缝从星舰的一端蔓延到另一端。在巨大的应力扭曲下,庞大的冰盖形成深深的裂谷和高高的山脉,将被冻僵的城市、草原、森林甚至海洋无情地撕裂。然后,絮状的雪花飞扬着飘了下来——那是被冻成干冰的二氧化碳雪花。再过些日子,这里会下起蓝色的雪——氧气和氮气凝结成的雪花是蓝色的,失去人造太阳之后,整个大气层都会被冻成固体。
逃难的飞船里有人在哭,船舱里的屏幕上不停地播放着老地球的湖光山色,似乎在提醒人们这并不是第一次失去故乡,好像这样就能稍微减轻一点丧失“法厄同”星舰的伤痛。
韩丹打开日记,随手写下一些字:
在这一刻,全船的灾民好像忘记了平时悠闲的生活,都回归到了祖辈的生活方式——逃难、逃难、再逃难,从大家躲进飞船的那一刻起,就把性命交给了这艘飞船,能否逃出灾难已经不是自己能控制的了。就在我身后,两艘飞船被流星击中,爆炸了,很多父母将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孩子,而很多孩子则永远地失去了父母……
五、“欧洲”,长安
“欧罗巴”星舰,老辈人习惯于称呼它为“欧洲”。这是人们建造的第一艘星舰。长安,所有星舰上最大的城市,星舰联盟政府中枢所在地。长安位于“欧罗巴”星舰上,熟悉历史的人一定觉得有点纳闷儿。
当年,第一艘星舰还没制造完毕,人们就为了怎样给它命名而吵得不可开交。原则上,人们打算以地球时代的洲名来命名,但具体用哪个洲却一直定不下来,最后人们就把七大洲的名字写在纸片上,抓阄决定,一不小心抓到了“欧洲”,所以就将它命名为“欧罗巴”星舰。
星舰建造完毕之后,人们在最漂亮的一条大河的入海口处建立了第一座城市。给这座城市起什么名字呢?大家把自己心目中最看重的地球时代的城市名字写在纸片上,再次开始抽签,在华盛顿、巴黎、耶路撒冷、巴比伦、马德里、马丘比丘等上万个城市名字当中,竟然鬼使神差地抽到了长安,于是,“长安”就这样跑到“欧洲”去了。
长安市中心,大批救护车和医护人员翘首仰望通天塔,警察在广场周围拉起黄色的警戒线,把普通民众和各路记者拦在外头,一批又一批的灾民被从塔上送下来。
通天塔的作用类似于地球时代的港口,只不过它停泊的是飞船而不是轮船。它的原理很简单:用缆绳把大气层外的同步轨道空间站和地面连接起来,在缆绳上挂载电梯运送旅客到空间站,他们在那儿换乘来往于星舰之间的飞船。
郑维韩一下飞船,就被带到医护人员面前检查是否在逃难过程中受了伤。一名官员在民政部门的数据库中查找到他的身份档案,给他开了一张卡作为临时身份证兼信用卡兼驾驶执照,说:“你父母的家就在这艘星舰上?看来没必要在灾民安置所替你准备住处了,抱歉,那儿的床位很紧张。”
那名官员核查韩丹的身份时却惊呆了,嘴张得好像能塞进一颗鸵鸟蛋。
出了通天塔就是市中心广场,很多灾民不顾工作人员的劝阻,在这儿发疯一样寻找着自己的亲人。等到事情过去一段时间之后,有些失去孩子的父母会到孤儿院认领孤儿,他们总偏向于认领那些在同一场灾难中失去父母的孩子。郑维韩看见老赵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正望眼欲穿地看着通天塔的出口。谁都知道,警察肯定是最后一批撤离的,老赵很可能回不来了。
六、乡下
长安乡下有一条小路,路的左边是一个小村,路的右边是一片西瓜田,现在田里的瓜苗刚挂上婴儿头大小的西瓜,离成熟还远得很。年轻人大多进城找工作了,乡下的人越来越少。为了在农闲时多赚几个钱,一位老人在自家门前开了一间小小的饮食店,他是一位极其普通的老人,清瘦、佝偻。
老人是郑维韩的爷爷,韩丹正在老人的店里帮忙。老人家很疼爱孙子,但韩丹知道最好别在老人面前提起那个不孝子——郑维韩的爸爸郑冬。二十多年前,老人极力反对独生子去读军校,那是高危行业,说不准哪天就死在前线了,他更乐意让儿子守着几分薄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乡下有良田千顷,这些庄稼是在天上那轮人造太阳的照耀下成长起来的,用尽可能接近自然状态的风霜雨雪来滋养,造价比工厂里人工合成的东西贵得多,但味道却不见得比合成食品好到哪儿去。
“我从来不要他的钱,我还能养活自己,”老人主动提起儿子,“我很敬重当兵的人,但不想看到我儿子去冒这个险。”
一辆仿地球时代挂军方牌照的全地形越野车停在小店门口。老人远远地看见那车开来,眉头一皱,从柜台底下翻出写着“打烊”两个字的牌子挂上,生意也不做了,转身往屋里走去。
一个军人走下车,他年近五十岁,两鬓华发早生,韩丹知道他是郑维韩的爸爸,郑冬。
郑冬走到门前,笔挺地站着,却没有踏进家门,韩丹也不敢招呼他进来坐。她听郑维韩说过,爷爷二十五年前一怒之下叫爸爸永远滚出家门,事情过去那么多年,爷爷早就原谅他了,只是一直拉不下脸亲口说出来。
很显然,这是两个倔脾气在顶牛。听说每年的除夕夜,郑冬都让老婆孩子进来和父母共享天伦之乐,自己却在门外,宁愿顶着风雪站上一夜,就为了等父亲说出那句原谅他的话。
韩丹放下手上的工作,郑冬问她:“我们也有几十年没见面了吧?”
“是很多年了,那时维韩还不满周岁。”韩丹说。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门,走在乡间的小路上。郑冬问韩丹:“这些年你还是在四处流浪?”
韩丹说:“习惯了。”
郑冬问:“你很少碰见熟人?”
韩丹说:“有时候会遇上。记得十年前,也许是二十年前,甚至五十年前吧,一位老人硬拉着我的手说我是他八十年前的初恋情人,老人的曾孙却一个劲儿地向我道歉,说他的曾祖父老糊涂了。”
“你还想让这类故事在我儿子身上重演?”郑冬很担心。
韩丹在田垄边摘了一朵野菊花别在长发上,“你儿子很像我死去的弟弟。”
郑冬说:“这我倒不乐见。”韩丹的弟弟是被持不同政见者刺杀致死的。
“我弟弟是独一无二的。”韩丹微笑,弟弟是她永远的骄傲,“你有没有想过当将军?”
郑冬说:“随缘吧,这种事没法强求,很多人到退休都挂不上一颗将星呢。”从军的人有两级军衔最难升迁,一是上校升迁准将,二是少将升迁中将,至于最高的那级——元帅军衔就别指望了,那通常是死后才给追授的。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韩丹说。
“先不谈这个。”郑冬决定先跟她说说“法厄同”星舰上的事儿,“‘法厄同’星舰是我负责派兵去救援的,我派了精锐部队上去,打算先把星舰的行政首脑救出来。”他紧握拳头,“我听回来的士兵说,行政总长大人点了一支烟,看着窗外飘落的二氧化碳雪花对士兵说:‘你们先去救平民,在所有的平民安全撤离之前,我一步也不会离开。’然后就冻死在星舰上了。”
“他就算活下来也只能等着蹲大牢。”韩丹说,“星舰原本是有陨石拦截系统的,但是当时拦截系统没能正常启动。一开始没人意识到事情会严重到这种地步,你儿子还抱着看一场特大流星雨的兴头,躲在地下室里满不在乎地看电视直播。”
郑冬说:“又一个贪官,听说他贪污了拦截系统的维护专款。”
“现在是非常时期,看来得动用重刑对付这些王八蛋。天灾不可怕,人祸才是心腹大患!”提到这个,韩丹只觉得一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门,“军方的内部文件你应该也看了吧,在未来的一段时期,这样的流星雨只会越来越多,我们一点儿纰漏都出不得!”
那份内部文件传达到相当于营一级的指挥官为止,郑冬是战列巡洋舰的舰长,当然也看了。郑冬说:“身为军人,我无条件服从命令;但作为一个普通人,我想知道我们为什么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来走。”
韩丹蹲在田垄上,灌溉渠的水清澈见底,渠底的淤泥长了水草,一些小鱼在水草间游弋,这些田园风光很难让人相信他们是身处流浪在宇宙中的星舰上。
“你还记得老地球吗?”韩丹说,“在太阳系,太阳占了整个太阳系质量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它庞大的体积和巨大的引力像一顶巨大的保护伞,替地球挡住了无数危险的小天体。太阳系外围是范围非常广的柯伊伯小行星带,在海王星、天王星后面,还有木星、土星这两颗巨行星,它们组成的防线保护着身后那颗小小的地球,让它有足够安全的环境诞生生命,孕育出我们人类文明。但地球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
在长达千余年的宇宙流浪生涯中,人们曾经无数次举例说过困守在一颗星球上的危险性,被引用得最多的就是恐龙时代的小行星撞击地球事件。人类在漫长的发展历史中,能平安进化到太空时代只能说是侥幸,在冷酷的宇宙面前,如果没有足够高的科技和足够好的运气——哪怕一路前行好不容易走到了工业革命时代——在一颗迎面撞来的小行星面前,下场也和恐龙无异。
韩丹说:“你们这些年轻人没经历过在旧飞船中流浪的岁月,那时候我们是货真价实的宇宙流浪汉,别说小行星,就算是足球大小的一块陨石,只要迎面撞穿那些破飞船脆弱的外壳,我们都会把命送了。幸好天可怜见,让我们活了下来。当我们建成第一艘星舰的时候;第一次有足够高的科技从宇宙空间中抽取无处不在的游离态氢作为能源,不必再为能源的匮乏而焦虑的时候;当我们的防御系统第一次承受住超大规模的陨石雨撞击的时候,我们激动得痛哭流涕的场面,你能理解吗?”
“茫茫宇宙中,只有科技可以防身。”郑冬想起了从前那位韩烈将军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他的话在军中已经流传上千年了。
“就是这样。”韩丹说,“宇宙太大了,我们不知道以后还会碰上怎样的危险,我们宁愿投入高昂的代价钻研出过硬的科技,也不愿意在灾难来临的时候没法自救。”
郑维韩骑着从跳蚤市场买来的摩托车去送外卖,由于他给摩托车换了个电池,所以回来得晚了。星舰上大多数的车辆都是靠反物质能源作为动力的,飞船则靠核聚变反应堆。最近电池涨价了,那些电池不过是巴掌大的一个小圆筒,强磁场把一粒粉尘大小的反物质晶体禁锢在抽成真空的电池空腔中,这玩意儿居然能卖到八块钱一节,都抵得上一顿饭钱了。
回来的时候,郑维韩看见爸爸和韩丹站在田垄边,他问:“你们认识?”
“刚认识。”郑冬撒谎,“她是你女朋友?”
“比普通朋友好一点儿,但到不了那关系。”
郑维韩说的是实话,韩丹性格比较闷,郑维韩更喜欢活泼的女生。
“那样最好。”郑冬又问他另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兴趣考研?考军校怎样?”
郑维韩生气了,“就算你拿枪顶着我的脑袋,我也不去!”
韩丹心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遗传性倔强”了。
七、第七大道的广场
长安市最繁华的街道是第七大道,它横贯全城南北。北段是最高政府所在地,最高执政官府邸、总参谋部、议会大楼都在这里,那个神秘莫测的“全星舰最高控制总部”也位于那儿。南段是繁华的黄金路段,车水马龙,熙来攘往,两者的交接处是一个号称全世界最大的广场,那儿矗立着韩烈将军的雕像,有人说他是残暴的独裁者,也有人说他是雄才大略的首领,总之在他死后一千多年,盖棺仍难论定。
广场南面是长安大剧院,因为外形像个大馒头,所以大家都叫它“馒头剧院”。今天上演的节目是歌剧《流浪地球》。也许由于这里的人们走过的路和剧中的故事有着不少相似性的缘故吧,这部由古代著名科幻小说改编而成的歌剧千年来一直盛演不衰。
夜幕降临,郑维韩和韩丹从剧院出来,走在广场上。因为“法厄同”星舰的事儿,广场上少了很多娱乐活动,多了不少哀悼死难者的花环和救济灾民的募捐点,但周围商店的正常营业并没被打乱,灾难和死亡已经成了宇宙流浪的一部分,人们早已习惯了。
韩丹好像被歌剧感动得不得了,出剧场之后还不停地用手帕擦拭泪水。郑维韩给她买了一支雪糕,“好了,别哭了。”
韩丹一下觉得不好意思再流眼泪了,她轻轻咬了一口雪糕,“这东西真好吃,小时候做梦都不敢想呢!”
“做梦都不敢想?”郑维韩觉得很奇怪,“你爸妈从来不许你吃零食?”
韩丹小声说:“以前,在飞船上没有这种东西……”
郑维韩看着广场上的雕像,“我倒是听说,在我们建造星舰之前,所有的人都住在飞船上。我见过那些作为文物古迹保存下来的流放时代的旧飞船,一千多米长的破飞船里硬是挤进了两万多人,飞船成员生活的房间窄小得像鸽子笼,一家几口就挤在一个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套间里,据说韩烈将军的童年就是在那样的飞船上度过的……”几千年前,“欧罗巴”星舰已经完工,另外两艘星舰也已具雏形。那时的星舰只是被视为超巨型飞船,没人想过要在上头永久定居。就在这时,人们发现了一颗勉强适合人类移居的星球,于是,人们急着要到那星球上定居,还打算把“欧罗巴”星舰给拆了,作为定居所需的各种材料来源。
当时的总参谋长韩烈将军强烈反对定居计划。后来见无法阻止议会通过定居的决议,他干脆发动军事政变,自任执政官。为断绝人们在星球上定居的念头,他不惜动用大批核弹把整颗星球炸成不毛之地,并派军队镇压了无数反对者,率众继续流浪。事实证明他是很有远见的,不过一个世纪,一个离那颗星球只有区区一千多光年的特大超新星爆发,迸发出异常强烈的伽马射线,杀死了那颗星球上所有的生命——包括大批一意孤行要在上面定居生活的人。但是,韩烈将军却早在超新星爆发之前就被人刺杀了。
将军雕像的底座上刻着一句话:地球是人类的摇篮,但人类不能永远生活在摇篮里。这是运载火箭之父康斯坦丁·齐奥尔科夫斯基的名言,也是将军最喜爱的座右铭。经过那件事之后,人们就再也没兴趣寻找别的“摇篮”了,再说,四十几艘星舰、近三百亿人口也不是哪一颗星球能够容纳得下的,大家也就慢慢习惯了这种“宇宙游牧民族”式的生活。
郑维韩从停车场取出摩托车,对韩丹说:“上车,我们该回去了。”
摩托车在街道上飞驰,两边的路灯不住地倒退,长安的夜景灯火璀璨,无数灯光在身边飞速流转,如同火舞银蛇,又好像无数流星在身边掠过,和头顶的星空相映成趣。
天上不时有流星划过。听气象部门说,星舰群正在穿越一个非常密集的小行星带,所以经常会有流星雨。那里的小行星非常密集,绕着一颗中子星飞速旋转,速度惊人,一般的宇宙文明根本不敢接近这种危险的地方,但人类不一样。
在很久以前,人类也同样害怕接近这种危险区域,但在宇宙中,各种重元素的含量是很少的,小行星是制造飞船和星舰所需要的珍贵材料来源。一开始,他们派工程飞船小心翼翼地接近小行星带,冒着飞船被撞毁的危险把小行星“捕获”回来作为原料。后来,随着科技的进步和力量的壮大,区区一个小行星带他们已经不放在眼里了,通常是整个星舰群直接飞过去,要么用军舰把小行星炸成粉末,要么顺手牵羊拖回作为工厂的巨型飞船里去,所经之处就像虫子吃苹果一样——在小行星带上留下一个个大洞。
另外一个驱使他们主动接近这种危险地带的原因是:他们担心过于安全的环境会让人丧失面对各种危险的勇气。对于在充斥着无数危险的宇宙中流浪的他们而言,缺乏勇气是非常致命的。也正因为习惯了冒险,现在的他们在内心深处是无法接受到某一颗星球上定居的想法的——就好像没有哪个成年人愿意回去睡摇篮一样。
韩丹搂着郑维韩的腰,靠在他壮实的脊背上,轻轻闭上了眼睛。她已经记不起有多久没依偎过如此让人安心的脊背了,她用轻如梦呓的声音说:“小时候,我最喜欢这样靠在爸爸背上……爸爸是一名矿工。每天,我都趴在飞船的舷窗边,看着采矿飞船拖着小行星和核聚变堆里倾倒出来的反应物残渣飞来飞去,作为建造星舰和维修飞船的材料……在我十岁那年,不幸发生了,爸爸的飞船拖着一块大陨石整个儿栽进了已具雏形、地壳运动非常剧烈的‘亚细亚’星舰表面的岩浆中……妈妈后来给我找了个继父,我对继父没什么印象,他是一名工程师,每天我还没起床他就去上班,深夜我睡熟了他才下班。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几年,妈妈病死了,继父后来又找了个继母,生了个弟弟,继父给我找了份工作,让我在研究中心做些杂活……当我离开家的时候,弟弟才出生五个月……”
韩丹以为郑维韩没听见她的低声自语,却没想到他全都听在耳里,也许她把这些秘密憋在心里太久了吧,总想找个机会说一说,“当我再遇见弟弟时,他已经两鬓如霜,挂着上将肩章,他不知道我是他姐姐……也许他知道吧?我不太清楚……我问他当初为什么要当兵,他说这世上有些东西必须用生命来守护……”
有些东西必须守护……郑维韩心底某处被莫名地触动了。
郑维韩的妈妈秦薇月是长安某大学历史系的老师,偶尔也会给时评网站写一些豆腐块文章,这是她的业余爱好。
今天是星期五,夜已经很深了,明天不用上班,她坐在电脑前琢磨着该写些什么。
郑维韩回来了,喝得醉醺醺的,是韩丹扶他回来的。他本来想把她灌醉,从她嘴里套出一些有关她身世的秘密——郑维韩一直觉得这个女人不是那么简单,结果没料到韩丹是个酒中仙,反把他给放倒了。
秦薇月很震惊,不管哪一个妈妈,看见一个女孩把喝醉的儿子带回家都会很震惊的,当她看清韩丹的脸时,她更震惊了:“是你?”
八、家
郑维韩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客厅沙发上,宿醉的结果是头痛欲裂。
窗外的夜空挂着一轮红月亮,就像一块将要熄灭的煤一样阴燃着暗红的火光,但客厅的挂钟却显示现在是早上九点半。
“醒来了?这是解酒药。”秦薇月把药放到儿子手上。
郑维韩这才想起天上那轮东西不是月亮,而是熄灭的人造太阳,工程人员正在停机检修太阳,每隔两三年,这些人造太阳都得来这么一次维护。郑维韩很久没回来了,客厅里,那个仿康熙年间的陶瓷花瓶里仍然插着他去年送给妈妈的康乃馨,花是经过特殊处理的,永远不会凋谢。“妈妈,地球上的太阳是永不熄灭的吧?唉……不知现在地球变成什么样儿了……”郑维韩读的是理工科,对历史所知不多。
秦薇月沉默了很久,才说:“很多年前,地球上的企业主大规模雇用机器人,把大批员工扫地出门,居高不下的失业率直接引发了居高不下的犯罪率,当所有的‘罪犯’都被流放到外太空之后,地球上就只剩下了两种‘人’:有钱人和机器人。我就只能说这么多了。”
郑维韩说:“后来,地球上的机器人爆发了一场斯巴达克奴隶起义式的暴动,当我们的军队赶回地球‘勤王’的时候,已经没什么东西好拯救了,是这样吧?”
秦薇月脸色微变,“你怎么知道的?”郑维韩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看看我们的星舰世界就知道了。明明拥有极先进的人工智能科技,却很少采用,不管多复杂的机器,在最关键的部门都是采用人工控制,即使是复杂到极点的星舰也同样如此。”
昨晚郑维韩没能从韩丹口中套出些什么,但今天晚上却弄到了她的日记。他轻轻走进虚掩着门的房间,看见她在上网。
很多女孩都喜欢类似地球时代“Google地球”的网站,她们往往不断放大画面,寻找各艘星舰上哪个专卖店的毛绒玩具最可爱,哪条小吃街的零食最好吃,确定目标之后再出门逛街。但韩丹却在寻找乐器店,她的二胡丢在“法厄同”星舰上了,得重新买一把。
人离故乡越远就越思念故乡,地球时代的古文明已经渗透到每个人的骨髓里了。韩丹选了一把她喜欢的二胡,通过网络付了款,写清楚送货地址,退出邮购画面,然后不停地缩小画面。繁华的街道很快缩小成蜘蛛网般粗细,扁平的地图渐渐变成弧形,最后缩成球形,城市早已看不见了,圆球上只有蓝色的海洋、绿色的大地、覆盖着白色冰盖的北极和倒立着无数巨型推进器的永远炽热的南极。
地图再缩小,星舰变成一颗巴掌大小的圆球,屁股后面拖着长长的离子喷射束,一些带电粒子落在南极的大气层上,形成壮丽的极光。地图继续缩小,星舰变成黄豆大小,屏幕上出现了别的星舰,多达几十艘的星舰朝着宇宙的同一方向飞去,数不清的飞船看起来只有芝麻大小,像一群在广袤的宇宙空间中游弋的小鱼儿。
韩丹熟练地操作着地图,她是那么专注,甚至没发现郑维韩就站在身后。
在星舰群的中心地带,有一团像云雾的东西,那就是著名的“星舰船坞”了。船坞本身也有动力,能随着星舰群缓慢地在宇宙中迁徙——没有什么东西是固定在宇宙某处不能移动的。
韩丹放大画面,云雾渐渐变得清晰,它由无数的冰屑、陨石、太空站和工程飞船组成。一些飞船正在把大批核聚变的产物、生活垃圾和陨石碎片倾倒在一个特定区域,堆成一颗直径几十公里的小行星。这不是船坞中唯一的星舰,在它不远处还有几艘完成度接近百分之五十的星舰,它在自身质量产生的引力下被压紧,散发出极高的温度,形成火红的岩浆河流、乌黑的岩石陆地、充斥着硫化物和二氧化碳的原始大气层。
而在另一艘完成度更高的星舰上,人造太阳已经安装完毕,星舰上出现了蔚蓝的海洋,尽管它的表面依然滚烫,但满天的乌云正酝酿的暴雨可以让星球快速冷却,很多工程飞船正绕着它打转,看样子是要将蓝藻投进原始的海洋中,巨大的推进器正在紧张而有序地进行着组装。远处,严重受损的“法厄同”星舰正依靠自身残存的动力挣扎着驶回星舰船坞,它将在那儿被修复。
韩丹把图像换了一个角度,直面星舰群。星舰群正在穿越小行星带,在小行星带的后面还有另外几条小行星带和几颗行星。一颗恒星通常拥有不止一条小行星带,故乡的太阳系就有三条小行星带。那些小行星带是如此宽、如此广,就好像一堵横亘在宇宙中的墙壁,上不见顶,下不见底,大批军舰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摧毁任何有可能威胁到星舰群的小行星。
这无疑是一颗超新星爆炸后的残骸,在那团冰冷的星际尘埃正中心,孤零零地悬着一颗超新星残骸坍塌成的中子星。有时候,他们甚至能在这种地方发现外星文明的遗骸。看样子,前些日子“法厄同”星舰遭遇的那场流星雨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毛毛细雨了。韩丹打开电子邮箱,邮箱里躺着一封信,发信地址是“全星舰最高控制总部”,韩丹正要打开邮件,却突然发觉郑维韩站在身后,不由得全身一颤,指尖冰凉。
郑维韩也同样像被钉在地上一样,震惊得动弹不得。
九、苏醒的星舰群
经过了那件事情,两人心里都清楚,在一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在长安城著名的地摊一条街,郑维韩用攒了一个星期的零用钱买了一串漂亮的廉价项链。
星空下的滨江公园,河水静静流淌。郑维韩说:“闭上眼睛。”韩丹依言闭上眼睛,郑维韩给她戴上项链,她的肌肤很冷,冷得就像死人一样。
郑维韩说:“我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这得从星舰的建造说起。”韩丹说,“当初人们开始建造星舰时,发现星舰的复杂度太大了,只有非常复杂的人工智能系统才能控制它的运行,但地球上那些梦魇般的历史让人们对机器人的抵触心理非常强,于是最后拿出了一个折中方案:设计一个足够先进的人机合一操作系统,让人直接成为星舰的‘大脑’。这个实验非常危险,在我之前,有一百多名志愿者死于这个实验。后来,实验室的负责人找到了我,问我愿不愿意当志愿者。我说,好吧,反正我孑然一身,就算死了也没人会伤心。”
郑维韩明白了,她就是“引路者”,对她而言,实验失败或许还算比较好的结局,偏偏她却成功了……一个女孩孤零零地活了一千多年,这是幸还是不幸?
沉默了一会儿,郑维韩说:“我们在穿越小行星带,前方是一颗中子星,但我们却没有改变航向。”中子星的自转是非常快的,它散发着非常强烈的辐射,拥有强大的电磁场,巨大的引力潮汐虽然比不上黑洞,但也足以撕碎任何靠近它的飞船,如此靠近一颗中子星是非常危险的。
韩丹说:“我们在实验室里研究中子星已经很久了,但很多科学研究在实验室里是无法进行的,这次,我们决定俘获一颗中子星,研究它、利用它,就好像我们千百年前开发月球、登陆火星、实地研究木星一样,这能大幅度地提高我们的科技水平。”
“可是我们的科技已经高到足以在宇宙中自保了,这种为了钻研没必要的高科技而冒险的行为太愚蠢了!”郑维韩克制不住地大声嚷了起来。
“如果人类愿意永远都活在茹毛饮血的时代,钻木取火也是没必要的高科技。”韩丹好像早就料到他会大声咆哮,“我听说在18世纪之前,法国科学院还死活不承认有陨石这类东西存在。按照当时的科学水平,他们认为包括太阳在内所有的星球都是由气体组成的,比空气重的固态物质是无法飘浮在空中的。后来随着科技的进步,人们不但知道陨石、小行星一类固态物质在宇宙中是很常见的,还非常吃惊地发现,原来看似安全的地球也曾经遭遇过固态小行星毁灭性的撞击……试想一下,如果没有在当时看来‘高得没有必要’的天文学,当这种灾难发生的时候,人们也许还对它茫然无知呢,更别说采取什么措施了。”
郑维韩吼不起来了。不知是谁说过,科技多高都不算高,人在宇宙中,最危险的就是没有足够高的科技,看不到一些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危险——就好像地球时代中世纪的骑士做梦也梦不到小行星撞地球的可能性一样,而且,即使梦到了,他们又能拿小行星怎么样?骑着战马挥舞着大刀去砍吗?
“我可以当你是我的妹妹吗?”郑维韩试探地问她。
“不可以。”韩丹拒绝了,月光下,郑维韩看见她眼角噙着泪花。
郑维韩送她到公车站,目送她走上前往第七大道北段的公车。
送走韩丹之后,郑维韩回到家收拾行囊,他走到父母的卧室门前,看见门紧关着,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纸,“沙沙沙”地写下几个字,贴在了门上:“爸,我去考军校了。”
星舰好像活过来了,几十艘星舰原本只是像梦游一样笨拙地在太空中飘荡,现在庞大的身躯却变得像鱼儿一样灵活,那些巨大的推进器不时加速,不时变换方向,灵活地穿梭在中子星外围的小行星带中。
十、中子星
军校毕业之后,郑维韩成了一名飞行员,每次他坐在战斗机的驾驶舱里,看着弹射跑道上忙碌的后勤人员时,都会觉得自己是星舰群的一部分,依附星舰生存,同时也保护着星舰。
星舰群老早就穿过了小行星带,中子星就在眼前。恒星的生命历程大家都清楚:先是一团星云慢慢聚拢,形成由氢组成的恒星,恒星不断发生核聚变,散发光和热,直到氢元素耗尽,膨胀成红巨星,在一场超新星爆发之后,视质量的不同和爆发的强弱,演化为中子星或黑洞,质量太小的恒星甚至不经过超新星阶段就直接坍塌成白矮星。照理来说,恒星在膨胀成红巨星的时候会吞噬掉离它比较近的行星,但这颗中子星周围充斥着不少被它的引力俘获的星体,证明它已经有很长的年头了。
一群科研飞船绕着中子星飞行,它们不断地往中子星投放探测器,紧张地分析着探测器在彻底报废之前传送回来的数据。中子星的引力是非常可怕的,它的引力足以破坏任何物质的原子结构,把质子和电子紧密地压成一团,变成一堆致密的中子。
前些时候有一艘科研飞船失事了,一头扎进中子星里,尸骨无存。那些科学家竟然从军方那儿调来战列巡洋舰,用它那足以摧毁一颗类地行星的火力轰开中子星的表面,想研究中子星的内部结构。
中子星只被轰出一个浅浅的坑,但星体结构被破坏后,随之而来的恶果就是整个中子星系的引力平衡被严重破坏,那毕竟是一颗恒星呀!就算是一片小小的碎屑,引力的大小也与地球相当!紧接着,原本围着它打转的各种天体就炸了窝,有的像断线风筝一样飞走了,有的一股脑儿地朝中子星撞过去;最可怕的是一颗木星大小的行星轨道突然畸变,朝着星舰群的最高指挥中枢所在地——“欧罗巴”星舰撞去!军方付出了很大代价才把它炸飞到安全地带。
“老子宁愿和外星人拼命!”事后有新兵哭着说。
航天母舰上,后勤人员检修完毕,示意可以起飞,战斗机点火离开航母,在太空中画出一条漂亮的轨迹,盘旋着等待它的僚机起飞。郑维韩看着座舱外整个舰队的核心——奥丁级航天母舰,它的体积简直可与月球媲美,大大小小的舰载作战飞船多达上万艘,像个恐怖的大蜂巢,但就算这样,也无法保证它就能百分之百保护星舰的安全。
“同样是地球人,怎么就相差这么大?”外星人B扫了一眼门外的乞丐,小声嘀咕。
一个不容忽视的强者归来了,很多外星文明在第一时间派出使者飞往星舰群。那是一条由无数人造星体和飞船组成的“巨龙”,越是接近星舰群,就越是发现它大得惊人。无数人造星体和飞船有条不紊地穿梭在星舰群的范围内,就像血管中飞速流动的血细胞,但最让“老外”吃惊的,是他们竟然用一些神秘的设备抵消掉了中子星碎片的庞大引力,把碎片禁锢在“宇宙船坞”的范围内。
一位外星使者问他的副手:“你觉得地球人为什么要这样处理中子星?”他们六百多年前就掌握了利用中子星的科技,只是觉得宇宙中唾手可得的能源——氢,实在是太充足了,也就没想过把它派上用场。
副手说:“按照地球人的想法,有了新科技就该用上,这样才能促进科技进步。”
使者又问:“你觉得这种新科技有什么用处?”副手说:“上百万年前,我们也觉得宇宙飞船没什么用处。”
他们这个种族是宇宙中最著名的慢性子,发明宇宙飞船之后过了几万年,才愿意慢腾腾地离开温暖的“摇篮”,到“危险、寒冷、贫瘠而且毫无吸引力”的宇宙中探险。
使者说:“一万年前,我们考察过地球,对地球人的评价是‘可以忽略的原始人’。我们当中本来有人打算在地球上建立殖民政府,但我们不知道在那穷乡僻壤建立殖民政府能有什么用。”按照他们的性子,就算一切顺利,建立殖民政府大概也是十万年后的事了。
副手说:“一亿年前我们发明文字的时候,也觉得文字没什么用,我们觉得结绳记事也很管用。”换言之,他们的文明已有一亿年的漫长历史了。
十一、平静的生活
“欧罗巴”星舰上,一道狭长的伤疤把长安市分成两半。几十年前,一块中子星的碎片擦着星舰飞过,强大的动能在大地上留下了一道几乎撕裂整艘星舰的伤口。现在,伤口痊愈了,但疤痕还在,它变成了横贯长安城的河道,一直通向大海,人们在上面架起桥梁,在河边种了树木、铺了草坪。不少星舰上都有类似的伤疤,那些雄伟的皑皑雪山、峻岭峡谷,如果剥去茂密的森林植被,完全就是星舰被各种天体撞击之后凹凸不平的伤疤。
长安市海边的一套四合院里,白发苍苍的郑维韩躺在梧桐树下的摇椅里闭目养神。他穿着军装,肩章上嵌着几颗金色的将星,一个女孩从海边走回来,手里提着一个装满海水的玻璃罐,撒娇着说:“爷爷,给我说说你当年的事嘛……”
郑维韩说:“没什么好说的,一个普通的士兵只要一直经历战斗,军衔通常都升得很快;而如果每一场战斗都能活下来,那么到头来挂个将级军衔是很正常的。比如,拿破仑创建的圣西尔军校首批四百名毕业生,只要是没倒在战场上的,后来几乎个个都成了将军。”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和他一同从军校里出来的同学,活着回来的只有三四个。
女孩俏皮地眨眨眼睛,“听奶奶说,你当年拼了老命,只是为了能挂上一个够资格走进全星舰最高控制总部的军衔?”
郑维韩想起第一次走进全星舰最高控制总部时的情形:当时他完全吓傻了,只知道愣愣地看着那个被称为“星舰脑腔”的地下室里蜘蛛网般复杂的通信缆,以及和通信缆联结在一起的多达数百的人——那些人被尊称为“引路者”。
如果说星舰是一个庞大的活物,他们就是这个活物的大脑,一个由上百人的大脑并联而成的超级大脑。他很容易就在里面找到了沉睡的韩丹,在庞大的“星舰脑腔”衬托下,她显得更瘦小了。郑维韩不是医学专家,不知道当年的设计者采用了什么手段,让她能一直活到一千年后的现在。
这里的人们更倾向于把星舰视为异化的人类而不是飞船。为了生存,一部分同胞不得不化身为星舰群的指挥中枢,数不清的光缆和信号发射塔像神经纤维一样把他们和星舰群的每一艘飞船联系起来。他们和飞船的关系,就好像人的大脑和手指之间的关系,整个星舰群就是一个浑然一体的巨大生物。
记得在远古时代,人们把大地视为神灵的化身,不管是西方传说中的盖娅女神还是东方传说中的盘古巨神,莫不如此。历史在这儿诡异地打了一个转,他们脚下的这片“大地”——星舰,俨然也是用科技武装起来的人的化身。
拆解了中子星以后,星舰恢复了以前梦游似的巡航状态,“星舰脑腔”里只留下少数“引路者”值班。韩丹于是得以背着一把旧二胡继续流浪——用某些人的话来说,她是在“考察民情”。前两个月她从“阿非利克”星舰回来,到这儿暂住几天,结果就和郑维韩的小孙女混熟了。
今天是端午节,几千年前的楚国教育部部长屈原(三闾大夫主管教育)的忌日,郑家做了不少粽子。韩丹拿了几个粽子丢到海里,“有时候我总觉得很可惜,当年屈部长做了《天问》,问了很多很有科学探索意义的问题,可惜后人听完也就完了,没当回事去认真钻研,否则我们今天的科技应当不止这水平。”
郑维韩说:“粽子应该丢到江里,不是丢到海里。”
韩丹说:“我知道,但今天江里赛龙舟,人山人海的挤不进去。”
郑维韩问韩丹:“你就这样一直流浪,没想过找个家安顿下来?”
“在这星舰上,哪儿不是家?”韩丹微笑,“星舰就是我的家。我们的家。”
郑维韩的孙女把一整瓶海水放在他面前,“爷爷,韩姐姐,你们说这海水里有什么?”
“现在还什么都没有。”郑维韩说。“不对,有蓝藻,地球生命的老祖宗之一。”韩丹说。
“还是韩姐姐聪明!”孙女说,“等我长大了,我打算去读生物专业。”
“为什么?”郑维韩问孙女。
孙女趴在摇椅扶手边上,托着腮帮子,“这些天呀,我总是在想,咱们传说中的老地球就好像漂荡在宇宙海洋中的一个孤零零的单细胞生物,我们每个人,甚至整个生物圈,都只是这个细胞的一部分。现在呀,我们进化成了自由遨游在宇宙海洋中、以星际物质为食物的庞然大物,我很想看看这条进化之路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