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愈自觉已然找出这幅所谓吴道子真迹的数处显著破绽，便放下手中的高倍放大镜，从八仙桌上摆放的笔筒中取出一支毛笔。
仔细确认毛笔干燥后，沈愈在画中人物的头部轻点了几下，开口问道：“郑先生，您可知此人头上所戴之帽唤作何名？便是这两侧有着长长翅膀的帽子。”
郑从远抬眼端详片刻，随即摇了摇头，“只晓得是古代官帽的一种，具体名称却不清楚。”
沈愈耐心解释，“此帽名为长翅帽，乃是宋代所发明。其翅膀是以竹篾搭配铁片制成骨架，再于外部罩上纱罗或黑绢而成。
“至于为何会出现这般奇特的帽子，缘由是宋太祖赵匡胤在上朝时，发觉殿内大臣们总爱交头接耳。
“这令赵匡胤颇为不悦，毕竟他身为九五之尊、天下之主，臣子们在他面前窃窃私语，成何体统？
“于是赵匡胤便想出此计，命大臣们戴上长翅帽，如此一来，只要他们想要凑近交谈，帽子上的翅膀便会相互碰撞，甚至会戳到对方脸上，朝堂之上自然无人再敢交头接耳。”
郑从远先是点头称赞：“沈兄弟果然学识渊博！”
然而，他紧接着便以略带疑惑的口吻问道：“只是不知这一顶帽子对于字画鉴定有何重要意义？”
他这话一语双关，既表达了内心的不解，又隐含着另一层意思：你与我说这么多，对鉴定这幅画究竟有何助益？
倘若毫无帮助，又何必在此浪费我的时间？
未等沈愈回应，李翰林的声音便率先响起，只听他冷冷道：“郑先生，你有所不知，字画鉴定除了考量个人风格之外，还需着眼于时代风格。
“所谓时代风格，便是画作内容需与作者所处时代相契合。打个比方，唐画之中决然不会出现自行车，三英战吕布时也不可能乘坐拖拉机厮杀。
“除了主要依据，尚有诸多辅助依据。诸如画中人物的服饰、画里呈现的家具、后人的题跋、历代藏家的印章、装裱风格。
“沈愈提及的这顶帽子，便是辅助依据之一，剩余部分由他为你详细阐释，你听着就是了。”
见郑从远对沈愈提出质疑，李翰林顿时护犊心切。
在李翰林眼中，郑从远虽然是个富商，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个卖水卖酒的生意人。
既然是生意人，就不能对一位学习字画鉴定近二十年的专业人士质疑。
你要是真懂，那何必求人？
郑从远深知李翰林的脾性，无奈地摇头苦笑，赶忙向沈愈解释，“沈兄弟，并非老哥有意质疑你，实在是我这半吊子水平，对鉴定字画的诸多门道确实知之甚少。”
沈愈摆摆手，“谁也不敢称自己是古玩行里的全才，大家都有知识盲点。我听闻郑先生乃是鉴玉大师，以后关于古玉的知道还望不吝赐教。”
话锋陡然一转，沈愈叹了口气，“郑先生，这么说吧，长翅帽乃是宋代所创，唐代决然未曾出现。故而，这幅所谓的吴道子真迹是一幅赝品。”
郑从远微微一愣，旋即满脸困惑地问道：“这是为何？”
沈愈耐心解释，“吴道子身为唐代之人，他不可能提前知晓两百年后会有一位名叫赵匡胤的人发明出一种名为长翅帽的帽子，并且还将其绘制于自己的画作之上。
“这就如同清道光年间的人无法预知两百多年后的现代人会驾驶汽车、居住楼房、使用手机一般。”
沈愈此话一出，一时间，大厅内鸦雀无声，静谧异常。
李翰林与钱老悠然品茗。
李胖子与林西风则大口嚼着糕点。
这四位脸上的神情极为淡然，丝毫不见有任何忍俊不禁的迹象。
毕竟他们皆是历经诸多世面之人，况且郑从远又是一位“财神爷”般的人物。若是换作旁人，恐怕早已哄堂大笑起来。
令沈愈颇感意外的是，郑从远听闻此画是赝品后，并未显露出丝毫急躁之意，反而镇定自若。
他伸手指向画中坐在石头上的古人，问道：“小沈，坐在木椅上之人所戴的是长翅帽，那么此人所戴的帽子又唤作什么？就是这个后部带有两个微微下垂，仿若八字小尾巴的帽子。”
沈愈即刻为其解惑，“此人头戴的帽子乃是长翅帽的唐代版本，名为幞头。西游记电视中李世民戴的那个帽子就是它。
“并且宋代长翅帽便是在这幞头的基础上演变而来的。
“因其上面的纱罗绢布大多呈青黑色，故而亦被称作‘乌纱帽’。
“关于幞头的起源，有说法称始于汉代，亦有说法称始于北周。”
郑从远脸上流露出钦佩之色，赞叹道：“不愧是沈老后人，讲解得简洁明了。经你这般一说，我脑海中瞬间便有了清晰的画面。只是不知这幞头有何用途？”
沈愈继续解释，“众所周知，古人向来秉持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剪发的观念。
“当然了，也并非绝对不能修剪。若全然不剪，那大家的头发便会如乱麻一般，剪是肯定要剪的，只是剪的次数比较少。
“于是便有了幞头的诞生。
“幞头共有四根带子，前端两根用于固定头发，后端两根则起装饰作用。
“后来，有人认为后部垂挂两根绳子不够美观，便将其稍加拓宽，形成了软幞脚。
“再后来，又有人觉得软幞脚松松垮垮依旧不够美观，便在其中塞入一些竹片铁片，并用铁丝加以固定，这就是最终的幞头，它出现的意义是可以遮住乱糟糟的头发。”
郑从远忽然道：“沈兄弟，唐代不可能有长翅帽，但是宋代可以有幞头，对不对？”
沈愈微微一怔，未曾料到郑从远会有此疑问。
不过他反应敏捷，迅速回应道：“自然是有的。并非有了长翅帽后，幞头便销声匿迹了。幞头不仅宋代存在，明代亦有留存。”
郑从远闻听此言，脸上顿时浮现出一抹惊喜之色，高声说道：“即便不是唐代画圣真迹也无妨，若这画是宋代的摹本，亦是价值不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