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愈神色沉稳,有条不紊地将鉴定依据一一道来。
说完后,他目光如炬,紧紧望向李翰林,满心期待着他能解释一下此砚台为宋砚的依据。
然而,李翰林却仿若未闻,对沈愈的目光视而不见,根本不搭理。
“李伯伯,我已经说完了,还请您解惑?”沈愈微微压低声音,再次提醒道。
“啊?”李翰林这次终于有了回应。
他先是用和善的目光在沈愈与老柳的脸上缓缓扫过,眼神中满是长辈对晚辈的期许。
接着,他低头凝视着手上的古砚,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沉思之色。再度抬头看向二人时,脸上已经露出一抹顽童般的笑意。
“咳、咳。”李翰林轻咳了两声,这才慢吞吞地吐出两个字:“直觉!”
“什么?直觉?”沈愈与老柳都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愕。他们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脸上看出一丝苦笑。
沈愈心中暗自嘀咕:这解释也太牵强了些吧?鉴定古玩还能靠感觉?要是凭感觉,我还感觉这砚台是唐代的呢。
老柳也是满心疑惑,在心里默默想:要是再在李白、杜甫、白居易,甚至阎立本、吴道子、李思训、韩干、王维、周昉这些诗画名家中挑一个两个出来,说砚台是他们曾经用过的,那岂不是更值钱?
李翰林面色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他们的反应。
他缓缓开口道:“老头子我知道你们心中的疑惑,觉得我说的感觉不靠谱是吧?
“但老头子还是要对你们说,直觉这种东西对于鉴定古玩是有实实在在帮助的。
“直觉不仅仅是感觉,它还包括了手感与大量留存在大脑中的记忆片段。
“更是一个人几十年鉴定知识积累的体现。这种东西很难言传身教,只能靠你们自己领悟,如果你们也过手过几百上千方古砚,这种感觉你们也会有。”
老柳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思索,隐隐觉得李翰林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
但沈愈却并不买账。
李翰林刚才说的这一通看似富含哲理,甚至有些莫测高深。其实总结成一句话就是,我李翰林说这砚台是宋代的,它就是宋代的。
不要问到底为什么,也不要问什么鉴定依据。
你问了我也不告诉你,因为我也不知道!
“好了,既然小柳都说这方砚台是你的,沈愈你就拿着吧。记得把钱转给小柳。”说完,李翰林将砚台递给了沈愈。
揉了揉眼,沈愈看向了左腕上的机械手表,现在已经是八点一刻,“李伯伯,古玩城管理处刚才打来一个电话,我当时没接就挂掉了,现在想想还是要过去处理一下的。”
李翰林直接摆手,“去吧去吧,别耽误了正事,以后生意不忙了就过来找我饮茶。”
又说了几句闲话,沈愈急步往市场外走去。
……
“李老,我弄了点极品碧螺春,您要是不嫌弃的话去喝点?”老柳满脸堆笑,话语中带着恭敬,甚至还隐隐透着一丝谄媚。
“嫌弃个屁,走,喝茶去,”李翰林大手一挥,迈步朝老柳的摊子走去。
当老柳兴高采烈地跑去相熟的古玩店打来滚烫的热水,又忙不迭地洗手洗杯,一通忙活终于将热茶倒入李翰林面前那精致的白瓷茶盏时,沈愈已然出现在市场外的迎宾大道上。
他左右扫了两眼,见身边没有什么熟悉的面孔,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急切,推门走进了街边一家理发店。
沈愈紧紧盯着墙上镜子中的自己,双手激动得微微颤抖。
“变了。”
“真的变了!”
沈愈左眼是眼眶+眼外肌受伤,导致眼珠转动困难。
经过一系列的治疗后,转动是没什么问题了,但因为左眼视神经也受到了损伤,视物重影以及看东西模糊的问题一直无法解决。
后来更是发展成了慢性结膜炎。
结膜炎不是什么大病,却很烦人,沈愈左眼有大半时间是在血丝密布与异物感中度过的。
而现在镜中的沈愈,眼结膜光滑白净,衬托的黑眼球更是如泉水般清澈,一双眸子好似天上的星辰一般深邃。
沈愈轻抚镜中的自己,低声喃喃:“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的眼睛终于好了……”
“哥们,你没事吧?”
“是啊后生仔,你有什么不舒服吗?”
“要不要去医院啊?”
“需要的话,我们给你打120。”
“我?”沈愈闻声转过了头。
这一看却是发现店里不管是剪发的师傅还是洗头小工,包括几个顾客,全都睁大眼睛有些懵圈的望着他。
怎么说呢,就好似在看一个白痴。
“没事,我就是眼睛进了砂子,不好意思,打扰大家了,这点钱请大家饮茶。”
取出钱包丢下50元钱,沈愈快步出了理发店。
《云雅居》门前,也就是沈愈与油漆工受伤的地方,一辆写有楚州骨科医院的120急救车稳稳踩下了刹车。
年轻的救护车司机看到杂乱的现场后明显有些发懵,“咦,人呢?”
看到正喝茶的老柳与李翰林站了起来,司机忙凑上前问道:“大爷,伤者怎么不见了?是不是有别家医院的救护车来过?”
李翰林笑着摆了摆手:“没有,你们是第一个,还挺快的,辛苦你们了。”
司机又问:“那受伤的人呢?”
“第一个伤者被工友抬去你们医院了。
“第二个伤者没什么事就自己走着回家了。”
救护车司机一听愣住了:“都走了?”
“是啊,不过我不是没走吗?我在这里喝茶就是为了等你们。”李翰林笑呵呵的说道。
“不是,大爷,您也有病?”
听了司机的话,李翰林的笑容顿时凝住了,脸上露出一丝不悦,“怎么说话呢?我身康体健,眼不聋耳不花,咬的开核桃,吃的了粘糕,一口气上六楼都没事,哪里有病?”
“不不不,我不是说您,我是说我自己,是我有病,我有胃病,这不今天没吃饭胃病又犯了?嘿嘿……”司机被李翰林吓了一跳,这老头满头白发看样子得有七十多岁,他这要是躺了,自己还得顺道拉他去医院。
“算你机灵。”李翰林冷哼了一声。
“说吧,出一次救护车需要多少钱?既然医院出车了,就会产生油钱等各项费用,咱不能给国家造成医疗资源浪费,老头子等在这里就是为了给你钱的。”
司机挠了挠头,“钱就算了,我们医院碰到病人打了120,然后身体好转不需要急救的,一般情况下不向对方收取费用。”
李翰林似笑非笑的问:“你不会是不知道具体收费规则吧?”
司机有些不乐意了,“这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们医院的急救车收费标准是市区十公里内60元,超过这个路程,每公里2元,我们医院距离这古玩市场大概是……”
“给,这是六百百,多了请你跟大夫与护士喝饮料。”将钱塞给有些呆愣的救护车司机,李翰林根本不给他继续开口的机会,转身走进市场地摊字画区,不过六七秒钟后人就看不见了。
……
李翰林离开后,随着救护车的远去,一切重归平静。
老柳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摊前,手中捧着那赝品粉彩花卉盘,久久不语。
他的脸上表情极为复杂,似有沉思,似有懊悔,又似有无奈。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柳忽然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起来:“小沈啊,其实你并没有看破老哥我的最终目的。
“我的最终目的并不是卖你这件真瓷假彩的盘子。如果是的话,我不会让你看那张收据的!
“这种低级失误,你老哥我在古玩行里摸爬滚打了近二十年,怎么会犯呢?
“你可以说我的鉴定功底不行,我也承认眼力确实不如你。但我的阅历,你是远远不如!
“话说回来,我也不敢坑你的钱。沈老虽然故去,但他老人家为你蹚出的路,你一辈子都能从中受益。咱们楚州吃古玩这碗饭的老人中,曾受过沈老指点的,又何止李老他一人?我要是真坑了你,这些前辈随便说句话,我就再也无法在楚州古玩行立足了。”
呼……
老柳吐出一口浊气,再次开口,“其实老哥我的最终目的就是将手里那方古砚卖给你。只是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改卖为送,甚至一分钱也没要。
“我老爹曾经跟我说过,不是什么古董都能往家里买的,尤其是那种别人正倒霉时卖你的物件。
“这种话,以前我是绝对不信的,可最近这些天的种种经历,我有些信了!
“吴七指老母重病,媳妇摔伤腿,他到我家卖我这方古砚后,还没出门平地就摔了一个狗吃屎,摔得后槽牙松动。而你选了这方古砚后,马上也跟着摔到了后脑。
“你不知道,我在吴七指手里买下砚台后就没顺心过,可说是事事倒霉。
“雍正粉彩花卉盘我真是十三万收的,那幅所谓沈周的摹本画,我也是实打实的花八千块买的,这些我都没撒谎。甚至之前还有一个冰种正阳绿的清代老翡翠镯子,因为我心事不宁而看走了眼。明明对方先来我摊子上出售,只是被砚台弄得胆战心惊的我愣是没敢收,最终让《百玉楼》的张胖子捡了便宜。
“现在翡翠市场火爆,这次漏宝足足让我少赚二十多万啊。要是没收这方古砚,没有连续的打眼,我肯定会砸钱买下的。”
说到这里,老柳的脸上露出一丝愧疚,缓缓低下了头。足足过了一刻钟,他又抬起头来,望着沈愈消失的方向,再次低声喃喃,“东西是你自己选的,可就怪不得我了,毕竟我也没有要你一分钱。箱子里有六件东西,小沈你选什么不好?却偏偏选了那方砚台。
“天意如此……哎,但愿是我疑神疑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