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
——荀子《天论》
1
痛苦般的呻吟成蜜月的主题歌,蚊帐随着主题歌的节奏舞蹈,床板和着主题歌的节拍高唱……
大中午,连长邱梦山和岳天岚老师两个毫无羞涩地精赤着身子摊手摊脚仰在床上幸福地喘着,相看着笑。岳天岚侧过身伸手摸起床头柜上的手表扫了一眼,回过身温柔地央求,我走吧。邱梦山没动,一身疙瘩肉在热汗中淬了火上了油一般放着光,他眯起眼狡黠地说,再待会儿,我还要来一次。岳天岚脸上浮出一丝无奈,她只好找托词,下午学校要开会呢。邱梦山有点儿赖皮地否定,又不用你做报告。岳天岚努力找借口,我得布置暑假作业。邱梦山侧起身来,伸手揽住岳天岚身子哄,一会儿我骑车送你,保证开会前把你交给学校。岳天岚拿食指弄着邱梦山胸脯上那块紫色胎记,胎记有半截拇指那么大,形状像只虎,暗紫色,记中长了一些绒毛。岳天岚拿手指一边拨弄着胎记里那些绒毛,一边心疼地劝他,日子长着呢。邱梦山不想放弃,只剩十六天了……
嘭!嘭!嘭!砸门声把两个吓一跳,两人默不作声,不约而同拿眼睛和耳朵伸向门口。
岳天岚!部队加急电报!
斗室里刮起一阵旋风。邱梦山十分不情愿地来到门口,把门拉开一道缝,探头给邮递员送去一脸不高兴,仿佛是邮递员故意捣乱坏了他的好事。邮递员不认得邱梦山,邱梦山什么表情与他无关,他拿电报当饵朝邱梦山扬了扬,邱梦山被钓出门外。邱梦山在邮递员那里签了字接下电报,打开一看,“迅速归队”。四个字像四把锥子戳他的眼睛,他的脑袋本能地往后仰了一下,脑子里呼地窜出一串问号。
邮递员离开的脚步声把邱梦山从一堆问号里推出来,他转身回了屋。岳天岚还躲在蚊帐背后,她担心邮递员进门。她探头问,什么事?邱梦山推门上锁,把电报扔桌上,上床重又把岳天岚抱起。岳天岚的心悬着,什么事?邱梦山说,做完了再说。岳天岚估计发生了大事,这时候她当然只能迎合邱梦山。邱梦山像要捞回亏欠一样疯狂地动作起来,床和蚊帐立即又歌唱舞蹈起来……
这封电报无情地让他们的蜜月咔嚓中止。荀水泉搞什么搞!蜜月都不让度完,什么破事要拍这种电报!邱梦山一边嘟囔一边拧毛巾擦身子,一肚子牢骚。军令如山,别说新婚蜜月,死了娘老子都不行。岳天岚拿过旅行包帮邱梦山整理衣服,电报是个谜,弄得岳天岚心里有点儿乱。会是什么事呢?邱梦山说或许连里出了大事,鸡毛蒜皮量荀水泉不会拍这种加急电报,要不就有紧急任务。岳天岚异想天开地胡猜,她想到了打仗,她的老公是连长,决定跟他的时候就想过这事。邱梦山笑她天真,他倒是真想上一回战场,可他们战区的任务是驻守海防为津京看大门,跟谁打?
岳天岚小鸟依人般恋恋不舍,作为丈夫邱梦山有了一份责任,很过意不去地软下声跟她话别,他没时间去跟岳父岳母告别,让她跟爸妈好好解释。爹娘那里,他到部队后再给他们写信。他直接去汽车站,赶晚上那趟火车,不能送她去学校,她也不必去送他。岳天岚昂起头,说她一定要去送他上火车。声音不大,脸上那表情却坚决得像把锁。邱梦山新鲜地看着岳天岚,发现她杏眼里有东西在里面一动一动闪亮,那闪亮的东西真厉害,邱梦山一遭见,心里像钻进一条毛毛虫,那毛毛虫专挠他的心尖尖肉,挠得他心里好酸,酸得他浑身疙瘩肉都松软。他急忙把话收住,再要说什么那闪亮东西准噗噜噜滚出来。火车站在邻县,要乘两个钟头汽车。大热天,邱梦山不想让岳天岚再受累,晚上九点才上火车,深更半夜,再让她一个人孤单单往回返他不放心。邱梦山只好放低声劝她,不方便,别去了,也没跟学校请假。岳天岚主意已定,让他拿自行车带她先去学校,请完假再上汽车站。
邱梦山像要重新认识岳天岚似的看着她,其实他们相互间真还很陌生,三年恋爱除了见过两次面,就是一百二十二封信,再没其他交往。岳天岚的小嘴噘着,眼里的晶亮又在邱梦山心里挠了一下,挠得他好酸好酸,他只好拉起岳天岚的小手,两人一起出了门。邱梦山蹬车驮着岳天岚,嗖嗖嗖先到县中请了假;再嗖嗖嗖到百货商场,买了十斤奶糖、两条烟;然后嗖嗖嗖到了汽车站。
2
邱梦山和岳天岚坐长途汽车赶到火车站时背心已溻透,离开车时间不到半个小时了。邱梦山站门口往里看,售票室里密密麻麻挤着一片后脑勺。
售票室里涌出的热浪,气味比厕所里好不到哪儿去。邱梦山拉岳天岚避开门口,让她在外面看着行李。有军令在身,邱梦山没法学雷锋了,他侧起肩膀,拿出军人真功夫,一气攻到窗口。邱梦山先递上加急电报,再送上军人通行证。
邱梦山冒着汗回到岳天岚身边,遗憾地告诉她只弄到一张硬座。岳天岚却很庆幸,还是军人好,换了老百姓肯定买不上票。邱梦山买了张站台票,什么也顾不得了,提起旅行包,拉起岳天岚,救火样进站上车。
岳天岚让邱梦山一到部队就给她写信,告诉她是什么情况,免得她挂心。邱梦山让岳天岚一放假就到部队去休假。岳天岚担心连队里没地方住,邱梦山告诉她连里有个小招待所。
两个人正情意绵绵难舍难分,岳天岚突然尖叫起来。邱梦山这才发现站台上的人在往后移,火车已经开动。邱梦山拉起岳天岚的手拼命往车门口挤,乘务员恰锁好车门刚拔出钥匙。他们两个把嘴和手全用上,语言和脸部能表达的意思全表达了,乘务员却什么也没看到一样转身离开了车门,车轮的铿锵声和周围的眼睛趁火打劫一起笑他们俩。
下一站是益州,一百多公里。下车后也不知有没有火车往这边来,即使有车也不知是几点,这里已没去他们县的汽车,只能在这儿住。上哪儿去找旅馆?岳天岚急得双手抓着邱梦山跟孩子一样跺脚,怨他只顾说话不顾车。邱梦山毕竟是一连之长,他一点儿没着急,当机立断,让她干脆提前休假一起去部队!岳天岚没法说服自己,学校还没放假,她也没请假,自行车还在县汽车站存着,也没带换洗衣服;送丈夫下不了火车,学校同事知道了会落下话把儿,成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这些在邱梦山这里全是鸡毛蒜皮,核心问题是不能把老婆一个人丢在半道上不管!岳天岚还是犹豫。邱梦山帮她说服自己,一下火车他就先给学校打电报请假,跟学校说她一个人到部队休假路上不方便,他临时有紧急任务要回部队,决定提前几天一起同行。然后再给岳天岚弟弟打电报,让他去汽车站把自行车扛回家,换洗衣服下了火车就找商店买。邱梦山三下五除二把问题全解决了,岳天岚再提不出新的疑问。
3
邱梦山一走下火车就闻到了火药味。
这趟车下来了一帮军人,个个行色匆匆,下车就相互打听情况。邱梦山本能地意识到部队有紧急军事行动,但他没像他们那样一惊一乍,回到连队全见分晓。邱梦山和岳天岚先奔车站邮局给学校拍电报补假,再乘公共汽车去了百货大楼,给岳天岚买了换洗衣服,再找餐馆吃饭,然后踏踏实实奔汽车站乘公共汽车回部队。
部队大院里人来人往,脚步匆匆,却又看不出在忙什么。邱梦山没急于去了解什么任务,当兵还能有什么,抢险救灾,出力出汗,两个字:拼命。天大的事,他得先安顿岳天岚。一踏进军营邱梦山便成了连长,走路两脚生风,岳天岚小跑才跟得上,她再顾不得提疑问。
连队招待所小院在这大院尽头的西北角,小院里四间房都空着,除了风声和虫鸣鸟叫,这里没一点儿人气。邱梦山疑惑着把旅行包放到第二间屋门口,他让岳天岚在门口等一会儿,他去拿钥匙。陌生的环境让岳天岚胆儿变小,她拽着邱梦山的胳膊要跟他一起去连队。邱梦山不想这样带她去连队,他只能哄她,军营里一窝子兵,女人在兵们面前太显眼,营区绝对安全。岳天岚只得央求他快去快回。
荀水泉闻声拍着巴掌迎出门来,邱梦山问,什么紧急任务,荀水泉做了个端枪动作,说赴边疆参战。哐当!这话几乎把邱梦山砸晕,他傻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他估计到了演习,估计到了救灾,估计到了抢险,估计到了出大事故,千估计万估计,没估计到上战场。岳天岚反而猜到了,他还笑她天真。邱梦山在心里跟自己别扭起来,作为军事干部,判断失误不是一般错误,是失败。要是在战场上判断失误,必打败仗。一时间,邱梦山惭愧得心里发慌,慌得手都不住地战栗,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他想到自己整天研究《孙子兵法》,还总在连队军事课上显摆,强调军人军事才能集中表现在判断上,司马懿中诸葛亮空城计、马谡失街亭、关云长败走麦城,都是判断失误所致。结果自己对这种重大军事行动居然没想到。他不甘心,竭力为自己辩护。他跟荀水泉说,上级这个决定,太不合逻辑!边境在数千里之外,大仗早打过了,剩下收复零星失地这么点小仗,竟要调动咱们J军,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嘛!
邱梦山这牢骚让荀水泉惊骇,怎么可以说出这种消极话呢?军令如山,人家占着咱领土,还在残杀咱边民,一连之长怎么能抱这种情绪呢?他荀水泉要是动歪心思把这些话捅上去,你邱梦山吃不了得兜着走。尽管荀水泉跟邱梦山并不那么哥们儿,但他们毕竟是同乡,一个车皮拉到部队,又同年考入陆军学院,再一同回到摩步团,三调两弄两个凑到一连成了搭档。荀水泉比邱梦山大一岁,说起来是哥,他没那么坏。再说现在要一起上战场了,要一道去同生死共命运,他不能这么做。荀水泉比邱梦山多参加了几次会,知道的比邱梦山多,他认真警告他,让他别再信口乱说,这是总部决策。国家国家,国和家一个道理。你想安居乐业,可有人他一天到晚在你门口叫骂,今天砸你窗户,明天往你屋里扔黑石头,你能不管?我国正在改革开放搞经济建设,但没有安定环境,改革、建设怎么搞?既然他们已经以我们为敌,那就打吧!谁怕谁啊?部队多年没打仗了,让各部队上战场淬淬火,哪儿去找这种练兵机会?荀水泉虚张声势地指着嘴上两个大水泡让邱梦山看,说这两天他已经急得鸡头乱旋,他能按时归队,他心里就踏实了,得赶紧商量战前训练誓师大会,再拖要挨批了。
邱梦山没把荀水泉这些话听进去,别扭仍悬在心头。这个弯拐得急了,也太大了点儿,差不多把他甩出轨道,他那心思一时没法收回来。他有口无心地应付着,说再急也得容他先把老婆安顿下来啊。荀水泉又惊得嘴张成了城门,怎么把老婆带来了呢?荀水泉毫不掩饰地埋怨邱梦山。邱梦山心里本来就别扭着,荀水泉这话更是火上浇油。他反问,老婆不能来吗?老子蜜月才度了一半!荀水泉没法顾及老乡面子,他说,干部战士一律停止探亲休假了!临时来队家属也都动员回了家,你这时候把老婆带来不是反其道而行之了吗?邱梦山那脸一下拉成驴脸,谁也没通知我不准带老婆来部队!怎么着,现在就打票让她回去?
荀水泉毕竟是指导员,事情的轻重缓急他明白,上战场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岳天岚来队是小事,他们之间不能为这小事顶牛。他立马换了口气,先不说这事,不知不为过,人既然来了,赶快去安顿。他特别嘱咐,参战这事对外还没公开,千万不要告诉老婆。安顿好了赶紧回来商量誓师大会,下午一定得搞,不能再拖。
通信员唐河扛着被褥蚊帐在前,邱梦山提着两暖瓶开水在后,一路上他心里仍别扭着。当兵当到连长,他从来没这么别扭过。这么个边界小仗,居然要调北方部队去南方作战,他怎么也理解不了。蜜月才度一半,好不容易把老婆拽来部队,屁股还没搁到板凳上就要让她回去,这话怎么说出口!邱梦山没法把自己这别扭表现给岳天岚看,进屋就跟唐河把两张单人床拼成一张双人床,借口荀指导员有急事等他商量,让岳天岚跟唐河慢慢整理,没等岳天岚回应,他拔腿离开招待所回了连部。
李松平电话再次追到一连,查问邱梦山归队没有。荀水泉赶紧报告,连长已经归队。李松平要邱梦山接电话,荀水泉没法替邱梦山隐瞒,如实告诉教导员连长把老婆带来了。李松平发了火,都要上前线了,还新婚蜜月!脑子里有没有政治?让她明天就走!荀水泉不敢跟教导员不一致,也没法替邱梦山顶这雷,只能和稀泥,领导这头不能抗,先点头应下再说。
荀水泉刚放下电话,邱梦山进了屋。
搞什么搞啊!邱梦山进屋接着发牢骚。摩步团上上下下邱梦山最瞧不起营教导员李松平。邱梦山知道犯上没好果子吃,但他就是瞧不起这个顶头上司,而且有意把这话告诉了指导员荀水泉。邱梦山瞧不起李松平不是教导员工作能力差,是李松平的老娘受儿媳气,哭着离开部队回了老家,李松平竟没管。邱梦山最鄙视娶了老婆不要老娘这种人。
自从邱梦山知道荀水泉把他瞧不起教导员这事捅给李松平之后,邱梦山就不断在荀水泉面前发牢骚,你不是爱打小报告嘛!那我就给你丰富素材。荀水泉自认自己这事做得不够老乡,为跟领导密切关系,一时没管住自己的嘴,后悔已收不回说出去的话。邱梦山开始并没在意这事,敢说就得敢当。再说和平时期,在上级领导面前给竞争对手上点儿眼药,家常便饭。问题在李松平,他竟因此把邱梦山入了另册,小鞋虽还没找着机会给邱梦山穿,但对邱梦山时刻保持着高度警惕,努力在鸡蛋里挑骨头,凡事只跟他公事公办,这样邱梦山跟荀水泉两个怎么能尿到一个壶里?
荀水泉还是很念老乡情,他也就是想跟教导员拉点近乎,并没想要害邱梦山。两人心知肚明之后,荀水泉在邱梦山面前就再也硬不起来,眼下这事他夹在李松平和邱梦山中间好为难。现在是非常时期,发不得牢骚。荀水泉赶紧软着口气劝他,这种牢骚千万别在兵们面前乱发。说实话,岳天岚来得不是时候,领导绝对不会满意,再要牢骚就真会弄成问题。荀水泉这话又呛着了邱梦山心里那别扭,他估计荀水泉又把这事捅教导员那儿去了。他盯着荀水泉问,你汇报了?荀水泉坦白是教导员追来电话查问。邱梦山问,教导员损我了是吧?荀水泉摇头说,只是提醒要注意影响,干部战士都停止休假了。荀水泉怕事情闹僵没说实话,可他越这么说,邱梦山越肯定教导员在背后算计了他。邱梦山呼地拉椅子坐下,气哼哼地说,你以为我想带她来啊,是她送我上车,火车开动没能下了车!荀水泉借机放声大笑,夸张地缓和气氛,肯定是你小子搂着人家难舍难分耽误了下车是不是?邱梦山没不好意思,继续牢骚道,她招谁惹谁了,做新娘子连蜜月都度不成,领导要这么算计部下,我现在就请假送她去火车站,今晚就打票让她回家!她要想不开,骂就骂,吵就吵,大不了离婚算球!邱梦山这么说反将了荀水泉一军,他知道邱梦山这牛脾气,力可以出,汗可以流,委屈不能受。他急忙假装生气地说,不就这么一说嘛!上前线这事对外还没公开,岳天岚刚到,立即让她走,你怎么跟她说呀?邱梦山本来就没想好主意,荀水泉这么说,他借机就坡下驴。你是指导员,这事归你管,让她哪天走你定,我不管了。
邱梦山扔给荀水泉个烫手烤地瓜,接不得扔不得,眼下誓师大会是燃眉之急,他只好把岳天岚这事搁一边,先商量大事。他说军、师、团、营党委会都开过了,战前动员全面铺开,一个月临战训练,一个月之后开拔前线,誓师大会其他连队昨天就搞了,单等邱梦山回来,他想下午务必把它搞了。邱梦山压下心事,拿出本子,把杂乱无序的思绪暂先裹起放到一边,认起真来听荀水泉介绍情况,荀水泉却停了话。
邱梦山问他怎么不说了,荀水泉说主要精神就这些,细说得一天,誓师大会教导员已经催了三遍。邱梦山很不满意,平日说事婆婆妈妈没完没了,动真刀真枪了,反倒三言两语。荀水泉解释,形势啊、意义啊、思想转弯啊、现实问题啊、要求啊,那都是誓师大会动员的内容,现在就不浪费时间了。邱梦山问干部战士都回来没有。荀水泉说,只差你那宝贝弟弟一个了。
石井生长得像邱梦山一点儿不假,两个人不光个头儿相当,脸面、嘴、鼻子、眼睛哪哪都像,说他们是双胞胎没有人不信。邱梦山当兵早,石井生当兵晚,别看一个是连长,一个才是班长,其实邱梦山只大石井生三岁,团长都把他们俩给搞混过。去年搞连战术考核验收,说好下午一点半开始。团长带着参谋长、作训股长准时赶到战术训练场,结果除了一个哨兵,阵地上再不见一人。团长火了,走过去责问哨兵。来到跟前,见是邱梦山头戴钢盔背支冲锋枪在站岗。团长真来了气,问他搞什么名堂,想拿考核验收开玩笑?哨兵向团长敬礼报告,说我不是邱连长,是三班长石井生。团长定睛看,才发觉眼前这人穿着士兵服,这才问,你跟连长是双胞胎?他人呢?石井生说,报告团长,连长率全连已经在等待团长验收。团长抬眼望,山野一片寂静,突然一声哨音骤响,全连各班从山野沟谷各处平地冒出跃起列队,邱梦山向团长报告,第一个课目伪装隐蔽完成。团长笑了,说你小子跟我打这埋伏。从此全连都说石井生是连长弟弟。邱梦山瞅着也觉得很有意思。石井生是孤儿,没爹没娘,也没兄弟姐妹,他们还是同乡。邱梦山说正好没弟弟,白捡个也不错。
邱梦山问石井生上哪儿了。荀水泉对石井生一直有看法,说邱梦山头天走,第二天村里来了电报,说他爷爷去世了。邱梦山皱了眉头,问拍没拍电报催。荀水泉借机埋怨,电报同一天统一拍了,就他没回,平时惯坏了,关键时刻瞪不起眼来,这类人是下一步思想工作重点对象。邱梦山明白荀水泉是说话给他听,他没计较,问誓师大会想怎么搞。荀水泉说誓师大会主要是造声势鼓士气,能把气氛搞上去就行。他先传达上级命令,然后做思想动员,接着由一班长倪培林代表一班向各班发起挑战,各班再应战表决心,挑战应把气氛扬上去后由邱梦山布置战前训练任务,最后集体宣誓。荀水泉说得胸有成竹。
邱梦山说不清为什么对荀水泉的这个计划打心里反感,以往不管荀水泉搞什么教育他从来不管,荀水泉爱怎么搞就怎么搞。今天他认真听了,听完之后感觉还是那一套,他一时又不知怎么搞才好。他没吭声,站起来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又坐了下来,端着杯子愣神。荀水泉急了,说行不行你说句话,教导员等着回话,不敢再拖了。邱梦山没管荀水泉着急,他只顾喝水,又不像渴,倒像在品茶。荀水泉发觉邱梦山结婚结变了样,过去他干什么都快刀斩乱麻,要上战场了他反而蔫了,估计还在为老婆这事闹别扭,于是他大包大揽,说一切都他来办,邱梦山只要布置战前训练任务就行。邱梦山没睬他,不慌不忙地放下杯子,竟把荀水泉这方案给否了。
荀水泉觉得邱梦山情绪闹大了,他真诚地劝邱梦山可别在这时候闹情绪,要注意影响。打仗这事,谁敢消极?这是政治,千万别拧着来。誓师大会已经落了后,官兵们思想已经波动起来,如果再不及时收拢,人心不知会散成什么样,等心散了再搞,麻烦就大了。这会儿要是再拖,不消极也是消极!邱梦山不高兴了。谁消极啦?我认为这么搞不行就是消极吗?荀水泉真急了,我这么搞不行?那怎么搞行你说啊?邱梦山站起来一本正经地说,你没打过仗,我也没打过仗,但我知道打仗不是流血就是掉脑袋,嘴上说出花来不顶屁用,要来真家伙,不能再搞虚头巴脑这种事,这个时候再糊弄人,等于拿性命开玩笑。荀水泉急了眼,我虚头巴脑,你真干实干,那你说啊!邱梦山说,我还没想好。荀水泉说,今儿下午一定得搞,咱要再拖到明天,搞得天好,也得挨批。邱梦山扔下小本儿说,下午搞可以,怎么搞,我再想想,一个小时后,我告诉你。
4
小屋里静得像囚室,静得让岳天岚无聊。她似乎被撇到了天涯,锁在了海角。一间十几平方米的斗室,除一张拼床、一张三屉桌、两把椅子,屋里再没有任何东西。活儿都让唐河给干了,岳天岚一个人在小屋里无事可做,没电视,也没收音机,连张报纸都没有,她只能面对白墙犯傻。
岳天岚没事找事,想给学校领导写封信,可没笔也没纸,信也写不成。想到连里找邱梦山,又怕邱梦山不高兴,他说过不要随便去营房。岳天岚头一次感到无聊会让人这么难受。
岳天岚只能盼邱梦山早点回来。越无聊,越心焦,时间过得越慢,她一分一秒挨到十一点钟,邱梦山仍没回来,岳天岚积了一肚子气。他回家那些天,她顿顿变着花样给他做饭,他爱吃什么就做什么,上班天天大中午顶着烈日从学校赶回家陪他亲热。她到这里,竟这么晾她。紧急训练任务,再紧急饭总得吃啊!岳天岚不光气,突然尿急起来,她不知道厕所在哪儿,也不知道军营里有没有女厕所,她快憋不住了。
岳天岚在院里转一圈,没发现厕所。走出小院,大院里都是一排排营房,她只好回到屋里,想用洗脸盆解决。岳天岚正要插门,唐河在院子里叫嫂子,岳天岚羞得满脸通红。
唐河送来了两个馒头、一份醋熘白菜和一份韭菜炒鸡蛋。岳天岚不解地问唐河,他呢?唐河说,连长不回来吃了,下午要搞誓师大会,需要什么跟我说。岳天岚没法再不好意思,再不好意思要闹洋相,她难以启齿地问唐河军营里有没有女厕所。唐河非常抱歉,倒像全是他的责任,他抱歉地解释,这里没有专用女厕所,小院后面有个小厕所,不分男女,可以插门。饭菜要凉了,让她快吃饭。岳天岚不住地点头,让唐河也快去吃饭。岳天岚目送唐河走出小院门,她迫不及待地捂着小肚子冲出小屋,跑向小院后面……
岳天岚解决了尿急之后,乏味地啃着馒头。小屋门突然咚地被推开,岳天岚吓一跳,扭头看是邱梦山。岳天岚还没来得及把怨气酝酿出来,人已经被邱梦山抱在了怀里。岳天岚嘴里还嚼着馒头,呜噜呜噜说她还没吃完饭。邱梦山急三火四,一边抱岳天岚上床一边说,待会儿再吃,下午要开誓师大会……岳天岚笑着说,你这是偷袭。邱梦山说,这叫忙里偷闲见缝插针,速战速决……
5
中午,兵们午睡正酣,唐河把哨子吹得尖厉刺耳,一长两短,长尖短促。新兵怕号,老兵怕哨,这就是新兵与老兵的差距。军号动静虽大,但那是正常作息信号;哨子声音虽小,却是临时信号,临时信号多半是因有意外紧急情况。哨音一响,一班长倪培林和老兵徐贵平腾地弹起,新兵彭谢阳傻头傻脑还躺那里眯着眼悄声问徐贵平,正睡午觉吹哨干什么?徐贵平看彭谢阳那傻样,一边麻溜穿戴一边捎带幽了他一默,说是不是吵醒你啦?没什么大事,连里搞紧急集合,你要是想参加就起来,要是不想参加就继续做你的黄粱美梦吧。彭谢阳一听紧急集合,一声惊叫,他胶鞋洗了还没干,穿个裤衩就往屋外跑。倪培林一嗓子把他吼住,让他先打背包,出去再穿鞋。彭谢阳只好乖乖地回来捆背包。老兵们已经千锤百炼,战斗动作熟练有序,穿衣、叠被、打背包,水壶、挎包、腰带,一件件按序飞快上身。新兵们乱了套,有人找不着背包带,有人找不着袜子,有人打了背包忘了备用鞋,有人背了水壶挎包丢下帽子,有人不停地问老兵,不断地挨老兵训……
石井生背着旅行包悠悠荡荡、郎里郎当地走进连队操场,耳朵也遭遇了尖厉哨声。一听那哨声他就知道是唐河这小子在显能,哨声短促、尖厉、刺耳,别人吹不出那动静。石井生条件反射般加快步伐。拐过墙角,他发现连长和指导员全副武装,背着背包,兵马俑一般塑在宿舍门前。石井生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连长!指导员!我回来了!搞什么呢?石井生一边招呼一边习惯性地把手伸进裤袋里掏烟。
紧急集合!邱梦山这声吼砸着了石井生那只手,手伸进了裤袋但没掏出烟来,他看连长指导员那神态,啥也没说,收紧腿肌,嗖地冲进一排宿舍。
一班长倪培林头一个冲出宿舍门,邱梦山和荀水泉同时把目光一起投向倪培林。这小子干什么都精明,背包打得紧,形也好看,背包带三短压两长,备用鞋鞋头鞋跟颠倒对置——规范;水壶挎包腰带军帽,着装整齐,东西齐全。荀水泉眼睛里全是赞许。
邱梦山对倪培林发话:军械库领武器!倪培林感到意外,武器与兵一直分离着锁在军械库,紧急集合怎么要带武器?他心里犹豫着奔向军械库。
邱梦山不停地看表,一班集合全连第一,时间短,着装齐,装备全。石井生刚回来,但三班没落最后,全连第三,保持了编制序列位置。三班背包整体没一班好看,但比一班符合实战:三班备用鞋全都是胶鞋,一班备用鞋有人是布鞋,穿布鞋怎么上战场?邱梦山发现了这个差别,看到了其中距离。荀水泉也用眼睛检查着兵们的着装,但他却没觉察到这个差距。
有几个新兵把背包捆成一卷烂白菜,最后一个人出宿舍已经十三分钟后,等领完武器,全连集合用了十九分半钟。邱梦山眼睛在冒火,呼吸一声比一声粗,但他什么也没说,一声吼,带着部队跑步上靶场。
除了邱梦山、荀水泉和唐河三个,全连官兵都蒙在鼓里。勤务排虽按邱梦山命令,事先悄悄将全身靶、半身靶、子弹和六百颗手榴弹运到了靶场,但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队伍齐刷刷在靶场站定,邱梦山站到队前,他没有开口训话,却拿眼睛扫描全连官兵。邱梦山发现,这一百二十多双眼睛里,有兴奋,有沮丧,有坚定,有疑虑,有勇猛,有胆怯,有单纯,有复杂。他已用不着再看他们下面那两条腿,从他们眼神里他已经发觉有几个新兵两腿在止不住地颤抖,尤其是一班那个彭谢阳。他突然一声立正,全连一百二十多号人千种万样意念迅即咔嚓停顿,一百二十多种不同体态唰地统一在立正这个规定姿态之中,一百二十多种纷乱心情、一百二十多个不同愿望也全都统一到这声命令之中,整体行动驱走了个人意念。英雄主义有一种整体惯性,一切跟它不一致、不协调的行为,都将被强制地统一为整体行为。
放背包!邱梦山接着又下达了第二个口令,每个人身上的背包都唰地落到身后,不论背包是正是歪,身体一律保持立正姿势面对着邱梦山。稍息!邱梦山下了第三个口令。人稍息了,身体重心移到一条腿上,另一条腿叉出稍事休息,但上身依旧保持立正姿势。邱梦山向队前迈了一步开了腔:
我们即将开赴前线作战。这是国家大事!民族大事!是军队头等大事!我在这里不想强调崇高品质,也不想强调英雄主义,我只要大家明白一个简单道理:人民子弟兵是人民养,人民子弟兵归人民用!常言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天人民要用咱们了!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穿上这身军装,你就得听号令;你要是不听号令,那就触犯军法,就得按军法从事!
邱梦山这些话把官兵们后脑勺里那根弦一轱辘一轱辘地在拧紧,那一个个脑袋一点一点昂了起来,脊梁也一点一点挺直,大腿肌和小腿肌同时一点一点绷紧。
我不管你平时唱什么调,是骡子是马,今天拉出来遛遛!现在,咱面前还没有敌人,我要你自己考考自己,看看自己拉屎橛子还是拉稀汤。三个项目,两百米运动中射击,一百米障碍,手榴弹实弹投掷。勤杂排保障,一排射击,二排障碍,三排投弹,然后按序交换。各排按项目带开!
三个排长分别出列带上队伍各自跑向射击场、障碍场、投弹场。任务把兵们脑子里的空隙填满,繁杂心绪被暂且驱赶,一个个心思都集中到眼前任务之中,三支队伍步伐显得十分整齐,脚步也踏得非常扎实。邱梦山跟着一排去了射击场,荀水泉跟二排去了障碍场,副连长跟三排去了投弹场。
一声哨响,一班十二名士兵猫腰扑向各自靶位,卧姿装子弹。邱梦山发现彭谢阳和另一名新兵装子弹像杀鸡,手忙脚乱,两手不住地哆嗦,子弹没能一下压进弹仓,有子弹掉到地上。没等他们两个装好子弹,十个全身靶瞬即竖起,倪培林和几个老兵眼疾手快,靶起枪响。彭谢阳和那名新兵只放了一枪,靶子倒下了,失去了射击机会。倪培林指挥兵们猫腰前进,半身靶出现,战士们再次跪姿射击。
一排一开火,三排手榴弹也轰轰炸响,障碍场上更是生龙活虎,火药味让靶场换了另一副模样。
事情总这么怪,越急越出事,急哪儿哪儿出毛病。从吹响哨子到进入靶场,十几个班长数一班长倪培林最上心最着火,结果彭谢阳和另一名新兵第一轮轻武器射击就各剩下两发子弹,等于没完成作业,成绩可想而知。倪培林带着一班撤回出发地,两眼瞪得恨不能把他们两个一人一口咬了。接着是三班射击,石井生发现班里几个新兵紧张得手脚在筛糠,他扭头悄悄地跟身边老兵张南虎说了句话,张南虎再扭头把话传给身旁的新兵马增明,马增明再传给另一个老兵。这话依次挨着队伍传过去,一个个兵们绷紧的手脚悄悄地放松下来。邱梦山不露声色地走了过去,他终于听清了石井生那句话。怕什么?平时怎么练就怎么打!谁要打瞎了我跟他没完!三班兵们射击动作都很到位。
打完靶,邱梦山随着一排上了障碍场。全副武装过障碍,一班又有三个新兵拿出吃奶的力气也没能翻过断墙,彭谢阳急得想哭。倪培林一着急,过独木桥自己也掉沟里了。邱梦山只看不发话。三班也有两名新兵过断墙时动作很难看,但好赖全都翻过去了。
邱梦山随一排又去了投弹场……
6
岳天岚睡熟了,熟得跟婴儿一样天真无邪。这些日子觉缺得已经无法计算,坐了一夜火车,中午又让邱梦山偷袭,短促突击折腾了一番,浑身软塌塌发懒,一躺下来就睡死了。
中午两个人折腾完,岳天岚想到要信纸和信封,还要邱梦山抽半天空,陪她进城置办点锅碗瓢盆,买些油盐酱醋,她要开火做饭给邱梦山改善生活,让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邱梦山这边正琢磨着找借口动员她离开部队,她这边却想踏踏实实扎下来过日子,两下里思路分了岔。邱梦山更不便提走这事,但也不能让她有长住的打算。他就先搪塞说,信纸信封我让小唐拿来,生活上就别麻烦了,反正住不长,在连里打点吃算了。邱梦山怕岳天岚缠磨,担心一不小心露了底,扔下这几句话,逃似的蹿出门回了连部。
吃完东西,岳天岚先给学校领导写信,接着再给爸妈写。写完信岳天岚又无事可做,她忘了让邱梦山找点书来看。她把三屉桌抽屉都拉出来擦干净,把换洗衣服放进抽屉里。放好衣服,她拿过邱梦山带来的那只袋子,把袋子里那些东西也放到抽屉里。袋子里有本书,岳天岚如获珍宝一样拿起来看,是《孙子兵法》。书已经翻旧了,不知他反复研读了多少遍,上面做满了注解,字有好几种颜色。实在没事可做,她就躺到床上看《孙子兵法》。“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邱梦山在一旁批注:兵者,不是单指军人,而是指军事;军事不只是军人大事,而是国家大事,天下大事;它对军人来说,是生死对抗较量之所在;对国家、民族来说,里面包含着生存与灭亡之道理、规律;不能不重视研究……
看这种兵书味同嚼蜡,字一个一个从岳天岚眼睛里进,接着一个一个从耳朵里溜走,读了也等于没读,她一点儿都进入不了兵法的内容,更别说理解和体会了,看着看着两眼皮友好地拥抱着粘到了一起,好得再也没法分离。这一觉她睡了三个小时,睡得天昏地暗。她梦见自己迷了路,来到了一个陌生村庄,走进一幢奇异的房子,她推开屋子大门,里面一片漆黑,她吓醒了。
岳天岚一骨碌爬起来,看着这间陌生小屋,一时不知身处何地。她急忙下了床,拉开门,这才明白她来到了部队。他人呢?怎么没回来?到团里开会去了?她想起来了,他中午回来了,下午要去靶场。唐河说他们军一个月后要去执行重大训练任务。什么重大训练任务呢?岳天岚好奇起来。别看她是女人,而且长得文静,但自小对军人、对战争特好奇,看电影也特爱看战争片,英雄和悲壮在她心目中特神圣,也许这就是她嫁军人的缘由。她自小就崇拜英雄。
岳天岚在小屋里无聊得难受,她带着好奇走出小屋,走进这神秘大院。这一排红墙红瓦平房,隔成了四个小院。四个小院里都很静,不见一个人影,连人声都没有,房子都空着。前面一排也是平房,也很静,不像有人住。她顺着两排房子间的通道往大院中间探索,房子尽头横出一条大路,水泥路面又宽又长,路两边也是一排排清一色的红墙红瓦平房。她发现这个院子大得很,院子深处不断传来一阵一阵声浪,那声浪像潮声,一波一波,忽近忽远,忽高忽低,听不清内容。
岳天岚扭头往左看,水泥路尽头是大铁门和岗亭,有哨兵头戴钢盔荷枪挺立在哨位上;往右看,水泥路长得看不到尽头,中间似有好几条横道交会,不断有兵过往。周围全是陌生,岳天岚不敢再往大院深处走,依旧回到小屋,重新拿起那本《孙子兵法》。
7
三项考核把摩步一连官兵逼近了临战状态,当一个个浑身泥汗端正地坐到背包上时,真有了誓师氛围。
李松平没看一连三项考核,不知是故意不想看还是确实分不开身,他似乎是卡着钟点赶来的,一连官兵坐到背包上,他正好赶到,他挨着第一排坐到小马扎上。荀水泉手里拿着讲话稿,站在靶场上露天搞誓师大会,他不好意思念讲稿,更想在李松平面前好好表现。
荀水泉分析连队现实思想时,邱梦山开始端详兵们。倪培林头一个撞进邱梦山视线,他不只专注地在听荀水泉动员,还认真地在记。这小子论说论写什么都行,只一个毛病,晕考场。不论什么考试,走进考场,往那里一坐,试卷发下来,铃声一响,脑子竟像电脑遭了病毒,不是死机,就是不接受任何命令。入伍前高考落榜,入伍后推荐考军校还是名落孙山。考学不行,只能凭借实干。他确实能干,个人军事技术样样不差,行政管理井井有条,在荀水泉那里是全连得力骨干。邱梦山不讨厌倪培林,但也不十分信任倪培林。他感觉他有点儿虚,平时事情做到六分,他能说成十分,里面掺了四分水分。倪培林像比赛速记一样记录着荀水泉的每一句话,这就虚,指导员讲话用不着记这么细。他对倪培林坚持用其所长,避其所短。
邱梦山目光一移,石井生跳进视线。石井生跟倪培林总是反其道而行之,他坐在那里你看不出他是在听指导员动员还是在想事,手里倒是也拿着个本捏着支笔,可他一个字都不记。荀水泉对他特有看法,说石井生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兵,十足一水泊梁山人。这也难怪,他娘在井台上生下他,受风寒感染得了病,没喂他几天奶就撇下他走了。事隔五年,他爹上山学大寨打眼放炮劈山造田,中午躺在地上打盹儿,山上滚下一块石头偏偏就砸在他爹脑壳上,他再没醒来。石井生跟爷爷两个一老一小相依为命,自小没人管束,养成了自由散漫习气。邱梦山去征兵,他爷爷央求邱梦山带他去部队,说要不当兵,这辈子连媳妇都娶不上。
一阵掌声,荀水泉慷慨激昂地结束了讲话,誓师大会转入下一个议程,表决心。荀水泉提高嗓门儿说,一班是咱们连标兵班,他们要向全连各班发出挑战,下面由一班长倪培林宣读挑战书,大家欢迎。
全连官兵一起鼓掌。倪培林在掌声中精神抖擞地站到队前,他刚要念挑战书,邱梦山站起来挥了挥手。得得得,三项考核,两项不及格,跟谁挑战呢?倪培林当头挨了一棍,又像进了考场,顿时就晕了,他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荀水泉没想到邱梦山突然插这么一杠子,弄得他也下不了台,教导员在现场,这气氛还怎么造?李松平很不满,但他要保持身份,不好当着官兵面对邱梦山发火,只能把脸拉长。邱梦山没让这场面僵下去,他给倪培林和荀水泉竖了一杆梯子,他说,别挑战了,说点儿实在话吧。
倪培林聪明就聪明在这里,他先发现指导员很难堪,再发现教导员很生气,还发现全连战友表情冷淡,他心里没了底,嘴里也没了话,要这么收场,他没上战场就先败了一回。倪培林不愿意败,他灵机一动,收起了挑战书,接着邱梦山的批评往下说。他说连长批评得对,今天三项考核,我们一班两项不及格,这反映了我们班的真实现状,说明我们平时训练不扎实,军事技术不过硬。连长说了,现在面前还没有敌人,没敌人威胁就这个样,上了战场准拉稀!古人常说,两军相遇勇者胜。那是冷兵器时代,军人凭意志、力气、武艺就能决定胜负。如今是现代化战争,光靠勇敢远远不够,我们必须练就现代军事技术和过硬杀敌本领。
倪培林把全连官兵情绪煽了起来,荀水泉咧开了嘴,李松平拉长的脸也慢慢收短,连邱梦山也有些出乎意料。倪培林一看大家被他拿住,他两只脚板踏实了,情绪从脚底往上涌。连长说得好,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国家和人民需要我们用战争来制止边境骚扰,用武力来保卫国土完整和边疆人民安宁。我们是人民子弟兵,为人民而生,为人民而战,我们要用武力和牺牲来捍卫国威、捍卫军威!但是与敌人作战,不能只凭意志和口号,我们要以大无畏的精神投入临战训练,脚踏实地,不怕苦,不怕累,以临战姿态磨炼意志,苦练杀敌本领,为祖国、为人民立功!一班全体战友,有没有决心?!
有!一班全体战士吼声震天。倪培林这方面特有能耐,他故意把提问拖长音,拖长音的同时提高声调,让全班兵们有运气和准备的时间,所以那个“有”字回答得特别洪亮,特别有力。
荀水泉恨不得上去拥抱倪培林,他终于让他调教出来了,他赶紧用眼睛向倪培林送去赞许。荀水泉激动地站到队前。好!一班决心表得好,那是他们站得高、想得远,其他班接上。
一家伙站起来三个班长,他们依次上前表了决心。倪培林还见缝插针,带头呼起相应口号。李松平被热烈的气氛感染,不由自主地朝荀水泉点头。班长们争先恐后抢着表了态,最后只剩下三班长石井生没表态,可他坐那里一点儿没有想要站起来说话那意思。荀水泉点了石井生名,三班长,该你了!石井生没动,懒懒地说,真话假话、实话虚话都让他们说了,差不多一个意思,我就不说了吧。荀水泉不高兴了,没有态度怎么行呢!快说!
石井生懒懒地站了起来,拍着屁股往前走,站到了队伍前,他了头皮,不慌不忙地开了口:咱们就要上战场了,说实话,谁能想到这辈子还会撞上这号事?上战场可不是去搞演习,咱一百二十多号人上去,回来绝对不可能还是这个数,即使能回来也可能缺胳膊少腿,打仗总得有人流血牺牲,有人受伤残废,不知道大家怕不怕,反正我怕。
全连唰地一片沉默。荀水泉皱紧了眉头,他赶紧扭头看教导员,李松平朝他瞪了一眼,目光里夹着火。荀水泉随即再看邱梦山,邱梦山却若无其事地看着石井生,他一点儿都没注意荀水泉和教导员,只是专注地看着石井生。荀水泉坐不住了,站起来制止。石井生!你怎么这么说话!石井生笑了笑说,指导员,我不想说,你非要我说;我一说话,你却又不高兴了。教导员也在,我这人喜欢说实话,命一辈子只有一条,丢命谁不怕?李松平不在公开场合训人是他一贯的作风,他心里早有了想法,但他不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要看荀水泉和邱梦山如何处理。营里那辆吉普车飞速赶到一连誓师大会现场,营里书记跳下车,直接跑到李松平跟前,不知说了什么,李松平立即站了起来,他没管石井生,只跟荀水泉悄悄嘀咕,说营里有急事他得回去,石井生这种思想很典型,要好好组织批判,晚上向他汇报。李松平说完,急匆匆跟书记上车走了。
邱梦山一直注视着石井生,不鼓励也不制止。荀水泉无法容忍地对石井生说,石井生!咱们是军人,假如国家、民族和人民需要我们做出牺牲,我们应该义无反顾!石井生说,我话还没说完呢!谁要说上战场一点儿都不害怕,那是胡咧咧!不怕受伤,不怕流血,不怕死,那是口号,那是精神,不是内心感受。但是,话说回来,你怕又有什么用呢?人家已经侵占着咱国土,杀害了咱边民,扰得边民没法过日子了,咱扛着枪,这事咱不管让谁管?军人能眼睁睁看着老百姓遭殃不管吗?废话我不想多说,一句话,穿了军装就别怕枪子炮弹,该着你穿枪林,你不穿也得穿;该着你过弹雨,你不过也得过;该着你蹚地雷阵,你不蹚也得蹚!连长说得最实在,你不听号令,就按军法从事!我已经想明白了,这就是命,想躲躲不开,想跑也跑不脱,与其怕,与其躲,还不如用心对待。不是说厄运和机会同在嘛,人生难得一搏。说实话,咱们都是农家子弟,出来当兵谁不是想找个好出路?可考学有名额限制,我是没希望了,在座各位大概百分之九十五也都没戏。但上战场或许有希望,运气不好牺牲了,那是烈士,是英雄;要是命大不牺牲,要是立了功,回来还有机会进军校提干呢!人生有了转折,会有另一番光景。我看还是多琢磨琢磨那个战场是个什么样,这仗到底怎么打。至于上战场是死是活,吹牛没有用,害怕更没有用,全凭你个人造化!一句话,多练点儿本领不吃亏,咱抓紧这个把月,好好练。不是说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嘛!这不是什么口号,是实在话。要想不伤不死,就得多消灭敌人;要想多消灭敌人,就得有真本领;要想有真本领,那就得玩命练!练了本领归个人,说不定能让自己这命值点儿钱。
石井生说完,全连官兵没人给他鼓掌,却都会心地笑了。只有邱梦山给他拍了巴掌。没等荀水泉提议,邱梦山站起来走到队前,调门儿不高,开口却让全连官兵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道理,指导员说了;态度,班长们都表了;口号喊了,丑话实话,也说了。平时怎么着都行,如今是要去玩命了,别他妈跟我耍嘴皮子,别跟我玩虚的,有没有真本事,你自己心里得有数。大家给我手摸着胸脯想一想,就咱们连现在这德行,拉上去能打吗?能打赢吗?
全连官兵都严肃起来。邱梦山在队前又朝前走近了一步。
射击,百分之四十五多不及格;障碍,百分之三十多不及格;投弹,手榴弹倒是都投出去了,也听见响了,可有人只投出不足十五米;集合,羊拉屎哩哩啦啦,最后一人出宿舍用了十三分钟,全连领完武器集合站好队十九分半钟,一个空袭梯次早过去了,真打,我们早他妈都成灰啦!上战场可不是训练,战争也不像电影电视和小说里写的那样充满理想主义色彩,子弹长着眼睛不打你,专打敌人;敌人也是人,他们手里也握着枪操着炮拿着手榴弹,他们不是豆腐,比你凶得多,论战场经验他们也比咱强,他们这代军人都是在炮火中长大。要照着电视电影小说里写的那样去打仗,你就死定了!
全连官兵让邱梦山说得后脊梁发紧。
从现在起,大家脑子里给我记住一条,上战场,你眼前一草一木都可能是敌人,你不夺他命,他就夺你命。动作,你得比敌人快;打枪,你得比敌人准;战术,你得比敌人灵活;力气,你得比敌人大;出手,你得比敌人狠;智慧,你得比敌人多。要是做不到这些,那你就只能被敌人消灭!
全连官兵都瞪起了眼睛。
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战争就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只有大量地消灭敌人,才能有效地保存自己。你们说,现在你拿什么来保存自己,拿什么来消灭敌人?战前训练不到一个月了,空话我不想说,你想消灭敌人,想活命,那你就好好练;想送命,想去见阎王爷,那就随你便!集合回营房!
8
荀水泉发现邱梦山跟兵们一起站队进饭堂,很过意不去。他追上悄悄拉拉他衣角说,你跟我赌气啊!天岚在那小屋里囚一天了,你快回去跟她一起吃吧。下午誓师大会,邱梦山和石井生两次让荀水泉急得出汗,没想到最后效果这么好,他打心里开始服邱梦山。过去只觉得他很有军事干部特点,做事嘁里咔嚓干脆利落,下午才发觉他遇大事能沉住气,做事情特有章法,而且压得住阵,他是兵们的主心骨。打仗指挥员必须是官兵的主心骨,否则镇不住阵;指挥员要镇不住阵,指挥就会失灵,这家伙或许是打仗的材料。邱梦山没好气地说,少来片儿汤,我倒是真想回她那里呢,你不怕我涣散军心?荀水泉搞不清他是说气话给他听,还是发牢骚。邱梦山一边进饭堂一边说,我告诉你,真实反应今晚上才开始呢,吃了晚饭,立即开排以上干部会,统一思想,分工定任务。荀水泉扭头看邱梦山,感觉邱梦山心比他还细,料事比他准,预见性比他超前。要在平时,他会不舒服,但现在要去玩命了,他不能不服邱梦山。
干部会上,司务长说,晚上馒头平均每人少吃了一个。三排长葛家兴说,兵们几乎都在写信,也不知道他们写了什么。一排长说,有两个新兵躲储藏室里插着门,不知在商量什么。二排长说,几个老兵在一起闷头抽烟,后悔没早点回家找个对象。
荀水泉强调,写家信不得泄露军事行动,就说参加军事演习,可能一时不能给家里写信。各排开党小组会,发挥党员骨干模范作用,特别要警惕石井生那些丑话实话产生的负面影响,注意思想动向,一旦发现问题,及时报告。邱梦山只强调抓思想,骨干要定人包干,加强干部查铺查哨,不要怕战士说心里话,就怕战士心里有话不说。干部要以身作则,给战士做榜样,要及时掌握每个战士的真实心态。
开完干部会,荀水泉推邱梦山回招待所。邱梦山没跟他唱高调,也没理他,他转身去了一排。邱梦山走进一排宿舍,石井生正在给大家分花生、地瓜和枣。邱梦山这才想起他那里还有十斤糖和两条烟,让人去叫唐河取糖和烟。战士们一听有喜糖和喜烟,都拍手叫好。
邱梦山叫石井生跟他上后山。经过车库,三班新兵马增明在上岗,他向邱梦山和石井生行了持枪礼。邱梦山还礼时看了马增明一眼,走过去后邱梦山跟石井生说,小马挺单纯,我看他没大问题。石井生问,你找过他了?邱梦山说,不用谈,看他敬礼的动作就知道。石井生有点儿不解地看邱梦山。邱梦山说,人心里要是有事,靠腿动作不会是一秒,起码得两秒;胸也不会挺这么起,腿也不会绷这么直。石井生说,连长就是连长。
邱梦山和石井生上山腰那块棋盘石,已经有人在谈心;拐弯去上马石,上马石也被人占了,他们干脆上了金顶。这个金顶没法跟峨眉山那金顶比,叫金顶,也不过海拔两百来米。之所以叫金顶,主要是山顶上有几块黄色麻子岩,远处看着黄灿灿放光,就叫它金顶。邱梦山和石井生在金顶岩石上坐定,夜风吹来,悄悄地把暑气卷进了山沟,感到了凉爽。
爷爷后事办得怎么样?邱梦山摸出一包云烟给了石井生。石井生接过烟,咧嘴笑笑。石井生拆开烟,抽出一支递给邱梦山,邱梦山摆摆手,他还是不抽烟。石井生就给自己点上,他没急于回答连长问话,先猛地吸了一口,他的烟瘾在连里有名。他自己说八岁就跟着爷爷抽烟,因为爷爷抽生烟叶,他也抽生烟叶,至今他都不买卷烟,不只是钱不够花,主要是卷烟劲道不足。他每个礼拜天进城,头一件事就是给个人采购烟粮。每天熄灯号一响,他都是解开衣扣褪下裤腰坐到床沿上,从床头抽屉里摸出烟粮袋,里面有卷烟纸,两指宽长。拿纸,捏烟末,卷,用舌头舔唾沫黏合,几秒钟就卷起一支喇叭筒,点着吸上一大口,咽进肚里,再慢慢让烟从鼻孔自然回吐,然后才美滋滋地叼着烟脱鞋脱袜子脱裤子上床。上了床,背往床头一靠,滋啦啦享受完这支喇叭筒,才心满意足地脱上衣倒下呼呼大睡。清晨起床号响,他一个鲤鱼打挺套上上衣,又是先从床头抽屉里摸出烟粮袋,同样麻利地卷一支喇叭筒,点着吸上一口,才开始套裤子、叠被子。
邱梦山这一问,戳到了石井生伤心处,他吸着烟,眼睛瞅着别处,说他回到家,邻居已经拿他们家门板钉了口棺材,只等着他到家入殓出殡,丧事第二天就办了。他说爷爷很惨,只他一个孙子披麻戴孝,连坟都没人哭。邱梦山听了心里发酸,问他为什么不哭。石井生说,一个大男人,守着这么多邻居哭不出来,但出殡回到家,他关上门哭了两个多钟头。
石井生连吸了几口烟,把烟头扔了。邱梦山看石井生眼里噙着泪,换了话题。问他办完爷爷后事,这十几天一直在家囚着?石井生拉了拉嘴角,说本来想到县城看他,后来想他新婚大喜,他戴着孝别去冲了喜。邱梦山问他怎么没跟自己一趟车回来。石井生扭头看着邱梦山笑了,但笑得很苦。他说他结婚提醒了他,明年年底该复员了,爷爷死了,复员回家一个人日子怎么过,寻思找个对象。邱梦山问找着了没有,石井生又点了一根烟,情绪很低落。找个球啊。邱梦山埋怨他,又不是买牲口,不提前铺垫,这么几天怎么能找上呢。石井生说目标倒是有一个,邻居,自小就认得,爷爷出殡那天,他看到她掉眼泪了,她可怜他。但不凑巧,办完爷爷后事想找她探探底细,她走亲戚去了,到接电报那天晚上才回来。没把握,不敢请媒人,又不好意思当面提,晚上悄悄塞给她一封信。信上说,可能要上边界打仗,上战场前,把心里话告诉她,他喜欢她,要是她愿意,他会一辈子对她好。等到夜里十二点,没等到她回音,耽误了当晚那趟车。石井生说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去火车站,赶上了上午这趟车。火车就要开了,发现她赶来了,在站台上挨车厢找。石井生把车窗打开,身子探出窗户喊她,她以为要跟她说什么,把头凑过来,他乘机搂住她亲了一嘴,她抬手打了他一巴掌。火车开动了,他朝她招手,她没抬手,只是看着他,也不知道她什么态度,也许不愿意。石井生苦笑着摇摇头,十分遗憾,怨自己不争气,没好好上学,也没好好干活,口碑不好,估计她爹娘不会同意。时间又急促,要是再给他三天,兴许能把她搞到手。邱梦山只能苦笑。石井生往腿上砸了一拳,说要是真牺牲了,还是童身呢!说邱梦山幸亏赶巧回去结了婚,要不也一样是童身,要是牺牲了这辈子多亏啊。邱梦山说结了也有麻烦。石井生不解地看着邱梦山。邱梦山说,万一要是伤了牺牲了,不是把人家给害苦了嘛!石井生宽了心,说这倒也是,没老婆有没老婆的好处。
说来说去都是遗憾,邱梦山只好再换话题。问他会上那些话是不是心里话。石井生说,其实大家心里都这么想,有的人是不敢说,有的人是不好意思说,大家都闷肚里不说,他不愿意藏着掖着,有话就得说,可指导员教导员他们不爱听实话,喜欢听假话。邱梦山问他是不是真这么打算。石井生真认邱梦山是哥,他跟邱梦山掏心窝,他孤儿一个,没亲人也没家,心里想当一辈子兵。可文化底子差,这辈子进不了军校当不了军官,要是不上前线,明年就干到头了,还得复员回家刨地种庄稼。这次上前线倒是个机会,要是命大不牺牲,立了功,回来兴许能进军校,要是提了干,娶媳妇就不成问题。邱梦山听出他这话是实话,让他把这道理跟兵们说,只有实话才能让大家心靠近。上战场,战友要是不心贴心,就没法患难与共。
两人正说着,有哭声悠悠地传来,夜风中哭声传得很远很清晰。邱梦山警觉起来,听声音,不是来自右侧棋盘石,也不是左边上马石,好像来自山下车库。邱梦山纵身跳下岩石,让石井生一起去看看。两人急急地朝山下走,脚下生风,有点儿猛虎下山那劲儿。
9
军人的字典里没有哭这个字,军营里出现哭声格外刺激人。邱梦山和石井生两个跑了起来。哭声确实来自车库,声音越来越清晰,是几个人在哭。马增明在车库上岗,石井生肩上有了分量,他让连长先回去,连首长直接出面不好,他先摸清情况再说。邱梦山要他慎重处理。石井生没直接去车库,先悄悄摸上岗哨,发现马增明不在哨位,他再摸向车库。小王八蛋!石井生发现是马增明,还有一班彭谢阳、二班杨连松,三个同乡席地而坐,像在比赛谁哭得动听,哭声一个比一个高。
石井生轻手轻脚摸到他们背后,先把马增明放地上那支枪拿走藏起来,再悄悄来到他们三个旁边,不声不响挨他们坐到地上,突然也放声大哭起来。啊!爹啊!娘啊!我要上前线打仗啦!好害怕呀!那子弹炮弹厉害哪!一碰着脑袋我就完蛋啦……
马增明他们吓一跳,都停住哭,不知所措地看着石井生。石井生见他们三个不哭了,厉声吼了起来:哭啊!怎么不哭了?把心里那些鬼念头都哭出来!三个新兵都低下了头,不敢吱声。马增明!继续哭!不是挺光荣嘛!还有彭谢阳、杨连松,一起哭!大声哭,看谁哭得好听,看谁哭得时间长,看谁哭得内容丰富!
石井生站了起来,毫不留情地开始训斥。就这点出息啊!没有镜子,自己尿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个什么熊样!马增明委屈地说,不是我先哭,彭谢阳一哭,我忍不住也哭了。石井生一听更火,我最瞧不起你这种㞞包蛋!做了事还不敢承担,你这软蛋样,上了战场不是叛徒就是逃兵。彭谢阳,你说,为什么哭?彭谢阳低着头说,没为什么,说着说着,想到俺娘了,一想到俺娘,忍不住就哭了。石井生更火了,你不是故意气老子嘛!老子生下几天就没了娘,五岁就没了爹,你们有家有爹有娘还哭,我没家没爹没娘该怎么办?你们说,我该怎么办?三个人让石井生给镇住了。石井生扭头问杨连松,你呢?为什么哭?杨连松说,我是怕见不着同学了,有点儿伤心。石井生问,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杨连松说,女同学,也有男同学。石井生说,人不大,鬼不小,都有女朋友啦?杨连松不好意思地说,是,是女同学,还不算女朋友。石井生说,行啊!就你这熊样,还没上战场就哭爹叫娘,你配交女朋友吗?石井生转过身来,对马增明说,马增明,你到车库干什么来了?马增明慌了,班长,我……我在站岗。石井生问,站岗?这里是哨位吗?枪呢?马增明手忙脚乱起来,班长,刚才我明明放这儿来着,怎么不见了呢?石井生说,擅离哨位,这是什么错误?丢枪等于丢脑袋!我没说过吗?马增明吓得手抖起来,班长,我……我错了……马增明又哭了起来。
你敢再哭!石井生一吼马增明当即收住声。你们三个,一个个都是胆小鬼!承认不承认?三人低着头不吭声。你们这么怕死,能上战场吗?三人还是低着头不吭声。石井生火了,你们哑巴啦?刚才哭得不是挺响亮嘛!你们是不是胆小鬼?说!三个都说不是胆小鬼。石井生说要证明你们不是胆小鬼,那就做给我看。三人一起问怎么做,石井生问他们,翻过山去,西北面那片地是什么地,三人胆怯地说是坟地。石井生说要想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每个人到坟地转一圈,从新坟头上捡一块坟头瓦片来,没有瓦片,纸钱也行。要捡不来,明天给连里写检查,承认自己是胆小鬼。三人一起哀求,别让他们去坟地,以后再不哭了。石井生不容商量,要不去就写检查,是向全连承认是胆小鬼,还是去坟地,由他们自己选。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还是决定去坟地。石井生提出要求,三个人必须分开走,马增明第一个走,从金顶右侧绕过去;杨连松第二个走,从金顶左侧绕过去;彭谢阳最后一个走,从中间马路直走去坟地。
三人在石井生的监督下,无奈地先后离开车库去了坟地。
10
邱梦山走进连部,荀水泉尴尬地扣下电话,嘴里嘟囔了一句,这个葛家兴,真不像话。邱梦山奇怪,葛家兴刚才开干部会还挺好,怎么转身就不像话了呢?荀水泉把葛家兴要求上军区总医院这事说了一遍。三排长葛家兴前年在实兵对抗演习中腰椎受了重伤,在军区总医院住了半年院,去年一年没犯,刚才突然来找荀水泉,说下午扔手榴弹,扭着了腰,老伤要犯,要求明天去军区总医院做检查。荀水泉提醒他,非常时期,干部处处要带头,小病得咬牙坚持,大病也得挺一挺,葛家兴竟拉下脸走了。
邱梦山问荀水泉刚才是不是跟教导员报告了这事,荀水泉勉强地点了点头。邱梦山说病情没搞清楚,连里还没商量,怎么就往上捅呢!荀水泉让邱梦山说得很窘。其实刚才荀水泉不是为葛家兴这事给李松平打电话,是李松平来电话追问下午誓师大会情况,又查问岳天岚打算哪天离开部队。这事荀水泉不敢瞒,他承担不了这责任,只能如实说他们新婚蜜月还没度完,岳天岚不想这就离开部队。李松平态度坚决,要岳天岚明天立即离开部队,他不让荀水泉为难,让他说是团营领导指示。荀水泉真为了难,让岳天岚走他开不了口,教导员的指示不落实又不行。邱梦山一回来忙到现在还没跟老婆照面,下一步两个人要并肩率全连作战,于公于私,都不能跟邱梦山闹僵。这个时候要是说让岳天岚走,邱梦山准炸锅。他只好跟邱梦山绕圈子,先拿葛家兴这事搪塞,说不过给教导员先下点毛毛雨,要是真犯病,进退好说话。
邱梦山却不知道荀水泉心里还憋着让岳天岚明天就走这事,他已经进入状况,说从现在开始,他俩必须转变作风,再要做表面文章糊弄人,非出事不可,几个兵已经在车库里哭了。荀水泉一听慌了神,问都是谁,邱梦山说石井生处理去了。荀水泉一口咬定是三班战士,有这种班长,班里不出事才怪。他说一班就不一样,开班务会,一个个都表了态,态度都非常积极。邱梦山说荀水泉,不能再感情用事,这个时候不能再凭主观印象看人,一切都要从实际出发。荀水泉说他总是护着石井生,他认为一次军事摸底代表不了什么。
荀水泉这些话,邱梦山越听越不入耳,他一本正经地问荀水泉,士兵这个时候到车库哭说明什么?荀水泉说除了怕上战场,还能有什么?邱梦山又问他,这个时候你想不想老婆,想不想女儿?荀水泉无法否认。邱梦山说,人心都一样,只要将心比心,什么心情都能理解。他再问荀水泉,士兵有了心事,跟不跟爹娘说?荀水泉说什么事都不会瞒爹娘。邱梦山再问他们为什么不跟咱们说,却要到车库去哭?荀水泉说他们有思想问题,自然不敢跟领导交心。邱梦山再问,战士有事不瞒爹娘,却不敢跟领导交心,是战士有思想问题,还是咱们对士兵没尽到父母兄长责任?
荀水泉被邱梦山说得一怔,他没道理反驳,可心里不接受。邱梦山说,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要是我们跟士兵之间没兄弟情分,士兵怎么能跟咱并肩作战?怎么能跟咱生死与共?怎么能铁了心跟咱浴血奋战?荀水泉被邱梦山问得无话可说,他承认邱梦山想得比他深,但那几个兵哭绝对是怕上战场怕死。邱梦山要荀水泉彻底转变立场,重新明确责任,他负责练真功夫,荀水泉负责帮官兵解心结放包袱。
荀水泉完全处于被动,弄了半天,他成了全连问题的关键,邱梦山一晚上都在教育他。他不想让邱梦山太占上风,不能什么都他说了算,这样上了战场更没法商量事。心里话,你别只找人家的问题,自己的问题大着呢。他巧妙地把话转到岳天岚身上,说忙一天了,把岳天岚也晾了一天,她该生气了,快去吧,顺便好好商量一下哪天走。教导员刚才来电话说明天必须离开部队。
邱梦山瞪起两眼盯着荀水泉问,他还说什么?荀水泉说,他说这是团营领导指示。这话激怒了邱梦山,他朝荀水泉吼,你告诉他,我老婆明天不走,后天也不走,部队什么时间开拔,她什么时间走。你们要叫她走,你们去跟她说。邱梦山拎起衣服,噔噔噔走出了连部。
11
邱梦山敲了三遍门,屋里没一点儿反应,他知道她不可能睡这么死,她这是在跟他怄气。邱梦山对着门说,要是不开门,我回连部睡啦?邱梦山故意把脚步踏得由近而远。
这一招真灵,门呼地拉开了,岳天岚连鞋都没顾上穿,探身就喊,回来!邱梦山从门口边突然蹿出,伸手把岳天岚抱起进了屋。岳天岚扭着身子继续生气。一身臭汗,快把我放下!邱梦山还穿着野战服,白天的汗确实把它湿了几回。邱梦山放下岳天岚,脱下衣服,提起水桶和盆到院子里洗身子。邱梦山回到屋里上了床,岳天岚侧身朝里躺着,给邱梦山一个后脊梁。邱梦山悄悄地在岳天岚身旁躺下,轻轻抚她肩头,让她转过身来,岳天岚却一动不动。邱梦山伸手搂她,想把她身子扳过来,岳天岚扭着身子抵抗,她要把这一天的孤单和寂寞发泄给邱梦山。邱梦山知道她生气了,一边轻轻扳,一边检讨。岳天岚背着身说气话,让他买车票,明天她就走,不在这儿影响他工作。邱梦山心里话,要这样倒真好了,可邱梦山知道她是说气话,他就借机以玩笑说真事,说这样也好,连队确实挺忙,一个月演习训练,一个月之后就开拔,她在这儿他也分不出身照顾她;天天生气对身体不好,明天让唐河去买车票,后天送她回去。岳天岚呼地坐起来,她本来是想要挟他,没想到他一点儿不在乎她。岳天岚什么也没说,扭身下床,拉开灯穿衣服。
邱梦山看玩笑开大了,急忙坐了起来,问她这是做什么。岳天岚真动了气,说现在她就走,骗子!老婆骗到手了,半个月就现了原形,那些甜言蜜语,全是骗人的鬼话。邱梦山一看不好,这么闹下去可真要出洋相了。他赶紧下床,双手抱住了岳天岚。宝贝,跟你开玩笑哪!我怎么舍得让你走呢!岳天岚来了劲儿,你就是想让我走!我不信能忙成这个样,打仗还有间歇呢!你回家,我天天中午从学校赶回来陪你,你倒好,扔下我就不照面!你看看几点啦?哪个男人能这么做?新婚就这个样,往后还不知要怎么虐待我呢!明天我就走!
邱梦山没话可说,开不了口干脆就什么也不说。邱梦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岳天岚抱起,用吻堵住她嘴。岳天岚紧抿着嘴,故意不响应。邱梦山不放弃,把她放到床上继续进攻。邱梦山用耐心和毅力不懈努力,岳天岚防线一点一点在松懈,逗着逗着岳天岚慢慢失去了抵抗能力。邱梦山得寸进尺疯狂起来。一个有心要表达歉意做补偿,一个有意想撒娇发泄一天苦闷。两个人在这个小天地里毫无干扰,无拘无束,再没有矜持,更没了羞涩。突然,岳天岚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尖叫。忽然间世界一切都消失,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陶醉让她抛开了一切,她有点儿喘不过气来,不由自主地呻吟起来,不住地叫着邱梦山的名字。
在此之前,他们频繁的运动弄得她浑身筋骨都酸痛,她把这当作妻子应尽的责任,完全处于被动,甚至可说是屈从。她怀疑夫妻相爱销魂那都是骗人的鬼话,其实就是为了生孩子传宗接代才不得不做那事,根本没啥快乐可言。这时,她才真正感受到啥叫激情燃烧,她几乎就要窒息,灵魂带着醉人的快意,升空而去,飘飘欲仙,直上云端。忽然间,世界一切静止,只有醉人的快感,刻骨铭心,绵绵悠长……
岳天岚瘫软在床上,呓语般地说,梦山,我再不离开你了……
邱梦山有些不知所措,拿手轻轻地抚摩着岳天岚。邱梦山心里十分矛盾,他跟荀水泉发牢骚并不是真不愿让岳天岚离开部队,一听说要上战场,头一件事他就想怎么让岳天岚回去;他牢骚是因为领导太官僚,不关心不体谅也就算了,反在背后算计他、贬低他,这对他是侮辱。但邱梦山做人有原则,牢骚归牢骚,老婆该走还得走。他本想借开玩笑说出心事,没想到岳天岚让他无法再开口说回家这事。但不说又不行,他只能一边给她温存,一边变着法儿说事。他说,天岚,这一次演习非同往常,真枪实弹对抗,半点马虎不得。我会特别忙,真没法照顾你。岳天岚这时什么要求也没了,她说,没关系,让小唐陪我进趟城,我去采购些东西,买几本书,我给你做饭,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行。邱梦山努力想要她明白。天岚,全团干部战士都已停止探亲休假,临时来队家属也都动员回了家,你看到没有?各连招待所房子都空着。岳天岚没等他说完就说,不要紧,晚上你总能回来吧?中午要是有空,你就回来吃饭。岳天岚往后退,邱梦山就向前进。他说,中午一般回不来,晚上要是有事,也不一定能回来吃,让你在这里自己照顾自己,真不好意思。岳天岚说,我可以自己做饭。邱梦山不想让她打长谱。别麻烦了,在食堂打点儿吃算了,这里条件不好,我又照顾不了你,住几天还是回去吧。岳天岚一听又急了,那我起码要住到你们出发吧,没有一个月了!邱梦山还是要放风,恐怕住不了这么长。岳天岚一下把邱梦山的话打断,不,我就不走,我一直住到你们出发!岳天岚爬起来,双手按着邱梦山,要邱梦山答应。邱梦山没办法,只好说,我没有叫你现在就走。岳天岚说,叫我走我也不走!我是万能胶,粘住你,谁也别想让我们分开……
12
邱梦山用不着定时叫早,生物钟已编定程序,无论多晚入睡,清晨一到五点五十分准醒,上下不差三分钟。
邱梦山悄悄下床,回头瞅岳天岚,她依旧沉浸在甜梦之中。邱梦山很想亲她一口,但他克制了,穿好军装,轻手轻脚地出屋带上了门。
荀水泉已经在操场站定,昨晚不欢而散,两人只用眼睛招呼一下,一前一后在排头位置站立。早操课目是五公里越野,这项目最见步兵真功夫,除了速度,更需要强健的体质,还需要耐力和意志。各班队伍唰唰唰按序带到,头一个报告的是倪培林。应到十二人,实到十一人,彭谢阳病了。邱梦山问,怎么啦?倪培林说,昨晚,石井生班长命令马增明、彭谢阳和杨连松三个,黑夜到后山坟地一人取回一片新坟头上的瓦片,证明自己不是胆小鬼,可能着凉吓着了。全连人忍不住笑。
邱梦山听出倪培林在埋怨石井生,嫌石井生管了他们班闲事。邱梦山不喜欢倪培林这口气,说知道了,让倪培林入列。邱梦山和荀水泉同时发现,三排长葛家兴没出操。邱梦山跟荀水泉说,你带部队先走,我去看看。荀水泉觉得五公里越野更需要邱梦山,说全连越野训练要紧,回来再说吧。邱梦山一挥手,领着队伍上了路。
葛家兴没睡懒觉,他按时起了床,被子没叠好又躺下了。葛家兴是老排长,已经三十一岁,连排军官训练必须身先士卒,打仗更要冲锋在前,按军官服役条例,他这岁数当连长都到杠了。他没提拔也没转业,都是因为他那腰病。清晨,葛家兴弯腰叠被时,脊椎那里一抽,痛得他不能喘气,连腿都不能挪动。他没声张,双手撑着床,咬牙顶了五分钟,让这阵痛稍松弛后,才扶着床沿转过身来,重新躺到那张硬板床上。
邱梦山和荀水泉带着部队回到营房,除了一片疲惫的脚步声,队伍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汗把野战服湿透了,一个个像淋了暴雨,野战服湿淋淋地粘在身上。邱梦山站到队前,他也没再吼,只说,抓紧时间洗整,按时开饭,说完就解散了队伍。
邱梦山把背包给了唐河,他转身上了三排。葛家兴躺在硬板床上,看到邱梦山进来,他没动,只拿目光迎接。邱梦山看到了他的无奈和窝囊,非常平和地问,腰病又犯了?葛家兴说话得匀着劲儿,我也没想到它这时候来趁火打劫……邱梦山看出他不是装。葛家兴说,可能是昨天扔手榴弹扭着了老伤,椎间盘又错位压迫了神经,去年没去总医院定期检查。邱梦山不再考虑别的,征求他意见,上哪个医院好呢?葛家兴没虚伪,说要想快,只有上军区总医院。邱梦山对病没研究,野战医院近,先去野战医院急诊看一下怎么样?葛家兴知道这病厉害,不接受邱梦山这意见,他消极地说,领导看着办吧。
荀水泉正在刷牙,满嘴是牙膏沫,听邱梦山说葛家兴腰真犯病了,他不信,喷着牙膏沫说,会这么巧?昨天刚提出上医院,今天就动不了了?邱梦山不苟同,病谁也没法预料,干脆让他留守得了。荀水泉说,留守由团里统一安排,用不着营连考虑。邱梦山说,可以主动跟团领导反映情况,留谁不是留?荀水泉打心里不愿意迁就葛家兴,他认为葛家兴病根不在腰,而在脑子。邱梦山不赞同,他会不会想早点治疗,好上前线呢?荀水泉听不进,椎间盘要是出问题,半年出不了院,明打明是不想上前线。邱梦山说他不能怀疑自己兄弟,连自己兄弟都不相信,还相信谁呢?他跟荀水泉统一意见,直接送他去野战医院急诊治疗,争取让他开拔前回来,让他留守。荀水泉从减少负面影响考虑,勉强同意了邱梦山的意见。
全连正吃早饭,救护车呼呼隆隆开进了摩步一连。荀水泉指挥三排几个战士把葛家兴抬上救护车。荀水泉跟葛家兴说,不上野战医院,也不上军区总医院,先到师医院检查了再说。葛家兴非常失望。荀水泉怕他误会,跟他亮了底,说这是团首长指示。
彭谢阳正坐在床上吃鸡蛋面,听到窗外汽车喇叭声,伸头看,见三排战士抬着三排长上救护车,他把面条搁下,在窗户里痴痴地看着,直到救护车开走。
13
倪培林不只恨彭谢阳,更气石井生。班里兵㞞,他班长说、骂、打都可以,那是管,是带;别人说、别人管不行,那是揭短,是挑刺。你石井生整马增明,爱怎么整怎么整,与我倪培林无关;整彭谢阳不行,你管彭谢阳就没把我倪培林放眼里,就是狗拿耗子。而且手段那么恶毒,没打没骂,动动嘴就把人给整趴下,真像是被鬼勾走了魂,成全连谈资笑料。兵们私下里还说标兵班养了条虫,这种兵上战场,枪炮一响,准拉裤裆!倪培林脸上很没光彩。倪培林心里憋闷,他不会抽烟,早饭后竟坐在操场篮球架下那水泥砣上熏上烟了。
杨连松萎缩着身子来到倪培林跟前,他左手握右手再右手握左手看着倪培林不言语。倪培林抬头扫了杨连松一眼,你杵这儿干什么?杨连松有些迟疑,彭……彭谢阳是吓丢魂了。倪培林不知他什么意思,丢魂?还有丢魂病?杨连松很肯定,有,我们老家常有人吓丢魂。倪培林不信,胡扯!那你去帮他把魂捡回来呀!杨连松一本正经地说,班长,捡是捡不回来,只能叫,魂丢了可以叫回来。倪培林没听说过,叫魂!怎么叫?杨连松实话实说,我不敢说,你们会笑我迷信,可小时候我娘常给我叫,没吓丢,怎么叫都不应;真吓丢了,一叫就应,灵验得很呢!倪培林当然不信,扯淡!那你去给他叫啊!杨连松当了真,为难地说,班长,我进不了炊事班厨房。倪培林盯着杨连松看,叫魂进厨房干什么?杨连松点头,只有在厨房灶台前叫才能弄清他丢没丢魂。倪培林看他不像是说着玩,灶台前怎么就会判断他丢没丢魂?杨连松照实说,我们那里叫蘸水碗,拿一碗清水放在灶台上,拿一双筷子竖在水碗里,一边叫,一边拿水往筷子上撩。要是真丢了魂,叫他名字,两支筷子就能在碗里立住,立住就是吓丢了,立不住就没吓丢。靠灶台里侧立住,是吓丢在家里;靠灶台外侧立住,是吓丢在外面。如果真吓丢了,叫了之后,让他把这碗水喝了,魂就回来了,睡一觉就会好。倪培林忍不住笑了,你他妈搞什么迷信!杨连松十分认真,班长,骗你是小狗。
倪培林看了看杨连松,看他不像是开玩笑。可他转念一想,这种事他绝对不能干,要是他干了,会让大家当笑柄。但杨连松这话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不妨试试。于是,他半推半就说你去帮他叫就是了,跟我说什么。杨连松很为难,炊事班长不会让我进厨房,更不会给碗筷。倪培林想了想,就手给他写了个小字条。杨连松拿着字条去找了炊事班长,这边倪培林让彭谢阳起来吃药。
真神了,彭谢阳喝了“叫魂水”,睡了一觉,出了一身汗,中午就好了。倪培林将信将疑,忍不住私下里问杨连松,彭谢阳是不是真吓丢了魂,杨连松告诉他,真吓丢了,吓丢在外面。倪培林听了一怔,像是被杨连松这个新兵掐住了脉,他不想让新兵号准脉,急忙端起班长架子,对着杨连松吼,你扯淡,吃了药,他能不好吗?杨连松毕竟是新兵,而且参与了三人聚哭,不敢跟班长较劲,他没争辩。
彭谢阳很感激杨连松,吃午饭时,杨连松问彭谢阳感觉怎么样,彭谢阳什么也没说,伸出胳膊紧紧地搂住杨连松肩膀,两颗脑袋亲密地挨在一起。马增明正好过来,警告他们两个,以后别再这样凑在一处,让人家笑话。他们两个觉得马增明说得对,三个人随即心知肚明地分开,但老乡情谊却更真更深了。
14
午饭还没吃完,雷电大作,暴雨倾盆,兵们拍手跳脚夸这雨是及时雨。兵们在屋里看着雨乐,不只是雨给他们带来了凉爽,更主要是他们可以乘机喘口气松一松筋骨。这两天下来他们身子骨儿散了架一样酸痛,这场雨好让他们休息放松一下。
石井生脱下野战服挂到床头钉子上,野战服上汗渍积起一层盐花花。石井生上床先从枕头底下拖出宝贝烟粮袋,卷了一支喇叭筒过烟瘾。马增明悄没声地伸手拿下石井生那套野战服。挂那儿别动!马增明刚转身,让石井生叫住了。马增明愣在那里尴尬地说,班长,汗湿透好几回了,趁下雨我一块儿洗。石井生吸着喇叭筒不紧不慢地说,让你挂那儿你就挂那儿,你也别洗,赶紧上床睡一会儿。马增明还想说什么,看班长已经靠着床头闭上眼睛,只好乖乖地把野战服重又挂到床头,上床倒头睡觉。
石井生这一举动招来一嗤鼻声。那鼻声哼得特轻,但石井生听得清清楚楚。石井生知道那声音发自倪培林鼻孔,他毫不在意,他觉得这不值得在意,他早看到倪培林在洗野战服,倪培林这是故意做给他看。石井生不让马增明洗野战服,倪培林则故意洗得格外起劲,搓得特别细致,还故意多放洗衣粉。石井生抽完喇叭筒,摊身躺下,一合上眼呼噜即起。这更刺激了倪培林,感觉他这反动作对石井生没产生作用,很来气,搓得满盆尽泡沫。
倪培林刚把野战服上衣搓好,正搓裤子,唐河又把哨子吹得尖厉刺耳,全副武装!不带背包!石井生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喊了一声紧急集合。这喊声似乎是单冲倪培林而去。倪培林气得跺脚,一脚踩翻了脸盆。他只能把野战服拧了拧,顾不得上面沾满洗衣粉泡沫,忍着把湿衣服套到身上。石井生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倪培林十分恼火,笑什么笑!石井生没法回他话,看马增明也在笑,就学着倪培林对马增明吼,笑什么笑!倪培林心里更烦。
这场大雨是及时雨,这话该邱梦山说。邱梦山搜集了未来战场相关资料,知道那里山深林密,潮湿多雨,土黏路滑,恰恰与北方山秃林少、干燥少雨、土松路爽相反。邱梦山一直在愁没法让临战训练接近实战,老天就给他送来了这场雨。
倪培林带着浑身泡沫跑出屋子,荀水泉看着憋不住笑了。邱梦山没笑,他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他发觉几个班长和不少战士都跟倪培林一样判断错误,表面现象是下雨洗了野战服,实质是军人意识和判断能力差。邱梦山没当着大家面说出这些,但他把这些人的名字都记在了心里,指挥员指挥作战需要掌握部下这些差别。大雨帮了倪培林他们几个大忙,没让他更长久地尴尬下去,几分钟之后,全连官兵一个个都成了落汤鸡。
邱梦山发出命令,以排为单位,目标团战术训练场,跑步前进!全连呈四条龙从营房呼啸而出。从营房到团战术训练场有六公里,以排为单位,就有了比赛意味。倪培林是一班,石井生是三班,一排由一班打头,三班断后。行军不走尾,打头跑一步,尾随追三步,走尾累断腿。石井生爱在肚里做功课。走着走着石井生带着三班从旁边插了上去,他不想跟着一班屁股追,而要跟一班比赛。这给倪培林添了压力,队尾跟排头齐头并进,用不着人说也是他慢了。倪培林想落下石井生,速度就得加倍。石井生却使暗劲,看着他不跑不蹦,脚下却有功夫,倪培林小步跑都甩不掉他,反而多费了力气。还剩大约一公里,石井生不客气了,他朝身后兵们一挥手,腾腾腾甩开脚步跑起来,不一会儿就把一班落下几十米。倪培林哪丢得起这面子,他也喊了一句,跟上!跟石井生比了起来。
队伍一气冲进团战术训练场,倪培林没让石井生拉开距离,两人打了个平手,邱梦山朝他们笑笑,投以赞许的目光。倪培林已十分满足,他心里早有感觉,连长两眼老对他发送疑问号,能接收到他赞许的目光,已十分知足。倪培林满意地转过身来。他一转身,火又冒了上来,他身后只跟上来三个兵,其余八个兵放了羊,还在后面拼命往这边赶;再看人家三班,齐刷刷一个都没掉队,连马增明都没落下。搞半天,还是输了。
邱梦山没让他们休息,发出了进攻命令。一排正面主攻,二排三排左右两侧辅攻,一举拿下高地!勤杂排找地方造灶做饭,烧开水。出发命令一下,各排迅速行动。一排长分配一班在中间,二班在左,三班在右,呈三角队形向高地进攻。石井生提醒排长,三个排攻高地,实际是比爬山速度,三班速度可能比一班快点儿,是不是让三班上三角尖,别人家侧面上去了,咱们正面还没上。倪培林毫不示弱,说你怎么知道我们一班就比你们三班速度慢呢?石井生不动声色地反问,刚才行军你没感觉到吗?一排长不能看着两个人在雨中斗嘴,他当即下令出发,强调虽然是三角队形进攻,但前三角还是后三角不受限制。有排长这句话,石井生一挥手带三班冲向右侧,他一边跑一边喊,散开,呈一字形向高地冲击,有本事给我冲到一班前面!
一排三个班,不像在跟其他排比赛,而是三个班内部在较量。三个班三角形进攻队形没能形成,成了潮,像一股绿潮往高地上涌。这股潮慢慢变成了一只展翅雄鹰,左右二班和三班成为雄鹰翅膀,展翅飞翔起来,中间一班队形拉长了,成了鹰身子。石井生一边往高地快速登攀,一边告诫班里兵们,不要光心急,脚下要踩实,手扒地,抓住东西往上爬,别松手。马增明正爬着,他左面有人发出惊叫,呼啦啦从上面摔下来,一直滚向坡下。马增明定睛看,滚下去那人像是彭谢阳。他正犹豫要不要下去看他摔坏没有,石井生在上面吼他,让他快往上冲!马增明不敢耽搁,立马手脚并用拼命往上攻。
滚下去那人是彭谢阳,不知他哪个部位摔伤了,在下面阉猪似的嗷嗷叫。倪培林当然顾不了他,只顾领着全班向上攻。司务长让卫生员过去照看彭谢阳。
邱梦山紧跟着一排,一边往高地攻,一边看着部队进攻战术动作。他发现三班整体身体素质和战术动作强于一班。倪培林也一点儿不示弱,老天帮了他,在接近高地上部时,一班面前山坡平缓起来,他们可以弓着身子跑,乘机追上了三班和二班。倪培林抢到制高点上举起冲锋枪高呼,石井生没有欢呼,冲上山顶他一屁股坐下舒坦地躺到地上,让雨尽情地淋。
雨越下越大,邱梦山乘大雨再来个冲刺,指挥全连一鼓作气拿下高地主峰。
15
邱梦山让岳天岚再一次销魂之后,搂着岳天岚慢慢跟她说葛家兴住院这档儿事。
他们回到营房前卫生队长已来电话通报了葛家兴的诊断结果,四五椎骨椎间盘错位,第五椎骨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必须送军区总医院,让连队去人护送。荀水泉看了电话记录有些内疚,他冤枉了葛家兴。他想去送他,好让葛家兴消除误会,可实在走不开,营里也不会同意,干部谁也抽不出,去个兵又不太合适。邱梦山跟卫生队商量,让他们去个医生送,打了半天嘴仗,卫生队长一口咬定他们只能去一个卫生员,连里必须去个人协助照顾。卫生队一个小丫头是没法帮葛家兴上下火车的,连队要不去人,葛家兴误会就更大。荀水泉抓耳挠腮想不出让谁去送,邱梦山主动揽下了这事儿,让荀水泉不用管了,由他来安排。荀水泉问他打算让谁去,邱梦山没跟他说。
邱梦山还没把葛家兴住院遇到的困难说完,岳天岚呼地从邱梦山怀抱中挣脱坐了起来。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想让我去送他?自从体会到销魂的滋味之后,岳天岚对邱梦山的爱进入了一个新的境界,她一天都离不开他了。邱梦山也坐了起来,耐着心解释。你也看到了,连里忙得昏天黑地,抽不出一个人来。岳天岚不理解,我要是不来,他就不住院了?邱梦山只能请求,天岚,这不是碰着了嘛,葛排长必须得有人照顾才行,你就等于帮连里一个忙,帮我一个忙,好吗?岳天岚不想离开,不!我不想现在就回家,我要等你们走后才回去。邱梦山真拿她没了办法,他搂着她,求她,天岚,你躺下,有话咱慢慢说。岳天岚很犟,就不躺下,不说好这事儿就不躺。邱梦山没了招儿,只能搂着她说软话,他也不想让她走。岳天岚更来了劲儿,说他骗她,不想她走为什么还要她去送葛排长。邱梦山只能掏心里话,说三百六十五天,恨不能天天陪着她,天天伴着她。但他是军人,是摩步一连连长,身后有一百二十多号士兵。岳天岚不明白,他当连长,身后有士兵跟她有什么关系?邱梦山耐着心解释,真枪实弹实兵对抗,要不把部队训练好,真会出人命。岳天岚一怔。邱梦山说爹娘们把孩子送来部队,是图孩子有出息,要是让他们丢命,怎么对得起人家父母。他要她明白,她在这里,尽管她不要他照顾,可他心里不能不挂着她,他要求士兵们全身心地投入训练,百分百地集中精力投入演习准备,他却每天跟老婆亲热,士兵们会怎么想,他又怎么要求他们。
岳天岚明白了邱梦山这些难处,她心疼了,抱住邱梦山哭了,她真不想走……邱梦山告诉她,葛排长已经跟荀指导员闹了误会,她要是能代表他们两个去送他住院,或许会让葛排长理解连队领导的难处。岳天岚抱着邱梦山说真不愿意离开他。邱梦山这才直说,部队为了完成好这次任务,营以上家属已随军的军官都不允许回家。说得岳天岚没话可说,只是流泪。邱梦山紧紧抱住岳天岚,热烈地吻着她。一个想安慰补偿,一个要加倍奉献,两个再一次翻江倒海般运动起来。
16
石井生在操场碰见唐河哭丧着脸去食堂,问他是不是挨批了。唐河看了看石井生,想说又没说,拿着饭盒继续朝食堂走去。石井生跟了上去,说有事不说闷肚里会烂肠子。唐河要石井生绝对保密。石井生问他是连长有事还是指导员有事,要是连长有事就说,要是指导员有事就算了。唐河再一次看了看石井生,他知道石井生真把连长当哥,也最讲情义,于是就告诉他连长要骗嫂子回家。石井生不解,为什么要骗嫂子回家呢,两口子是不是闹别扭了?唐河说连长怕嫂子知道打仗这事儿,担心她在这里影响工作,教导员已经在背后批连长了,不允许家属再来队,连长很生气,赌气借机让嫂子去送葛排长上军区总医院离开部队,嫂子眼睛都哭红了。
两人正说着,忽听有女人在喊连长的名字。石井生和唐河扭头看,是嫂子,她一个劲儿朝着石井生喊梦山,弄得石井生很不好意思。石井生迎了过去,说嫂子,我是连长的弟弟石井生,有什么事儿你说。岳天岚定睛看,非常惊讶,他跟梦山竟会这么像。认错老公,顿时就红了脸,说没有事儿,不好意思地转身跑回那小院。石井生愣在那里,突然一把拽着唐河去食堂,说去找炊事班长给嫂子加菜,他掏钱。
邱梦山打算陪岳天岚进趟城,给两边老人买点儿东西,想给岳天岚一点儿安慰。团长要来检查训练,没法请假,只能让唐河陪她进城。岳天岚没有埋怨,她是教师,而且发自内心地崇拜军人,更崇拜英雄,什么轻什么重她心里明白,尽管她割舍不了邱梦山。但就这两天,她对邱梦山更了解了,体会到军人跟老百姓就是不同,老百姓哪吃过这种苦,地方干部哪操过这种心。她对邱梦山已经有了敬仰,她再一次庆幸嫁给了邱梦山,他是位优秀的军人,他天生是军人的材料,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团长检查工作跟邱梦山一个思路,他要看战前训练实际效果,看兵们军事技术和战术有没有长进。连队被拉上营区靶场,班进攻战术,行进间射击,翻越障碍,所有课目都过了一遍,战士们一个个泥头泥脸全成了泥猴子。
团长训完话走了,领导讲话都不再用稿子,口气也变了,只找问题,没有表扬,训到最后才说了一句,大家辛苦了。接着又说,现在多流汗,打仗才能少流血;现在多吃苦,上战场才能少痛苦。
李松平随团长也到了一连,他没直接找邱梦山,私下里却问荀水泉岳天岚走没走。荀水泉没了退路,只好编假话蒙他,说昨天已经跟邱梦山谈好了,今天就送她走,不料岳天岚水土不服,病了,又吐又泻,只能缓两天再说。李松平一脸不高兴,不信任地看着荀水泉。荀水泉说要不一起去看看她,李松平自然不想去看岳天岚,荀水泉知道他不会去看才这么说。
荀水泉送走李松平,邱梦山找他,跟他说彭谢阳心里有鬼,得好好摸摸他的底。然后告诉他岳天岚去送葛家兴住院,荀水泉既感激又尴尬,这事邱梦山对他肯定不会满意,想做解释。邱梦山让他少来这一套,他最讨厌不琢磨事,瞎琢磨人,让他赶紧向李松平交差。荀水泉两头都没落好,但这么安排两全其美,他可以向李松平交代了。
石井生提着烟粮袋凑过来,他卷了支喇叭筒递给邱梦山,邱梦山没接。石井生硬把喇叭筒塞给了邱梦山,说上了战场,不想抽也得抽,早晚得抽。邱梦山接过烟,石井生又给自己卷了一支,点着了火。邱梦山吸了一口,突然觉得烟并不难抽。石井生也不管地上潮湿,盘腿坐了下来,他悄悄地问,真让嫂子走啊?邱梦山一愣,抬头看石井生,发觉这小子眼睛里有刺,直愣愣地扎人,不遮不掩。邱梦山说送葛排长去住院。石井生笑笑说,是做样子给我们看吧?邱梦山又一愣,这小子吊儿郎当,可什么都看得明白。他也就实说,临时来队家属都走了,她在这儿住着不合适,你没有看法?石井生说,看法没有,想法有。邱梦山问他有什么想法,石井生很坦白,想做男人,要是能做一回男人再上战场,死而无憾。邱梦山说,还是啊!战争只能让女人走开。石井生说这样太亏嫂子了。邱梦山说,亏就亏吧,比涣散军心强。石井生说嫂子走,弟兄们该想什么还想什么。邱梦山说,我会让你们没时间想。石井生说,日里没时间,梦里也想。邱梦山问班里情况怎么样,石井生说,我们班问题不大。唐河是个好兵,彭谢阳脑子里有虫。邱梦山问,你看出什么来了?石井生说彭谢阳从山上滚下去是蓄意。邱梦山问有什么证据,石井生说他滑倒时抓住了一棵小树,小树并没有断,也没被他连根拔起,是他自己故意松了手。邱梦山问倪培林知不知道这事,石井生说倪培林也许不知道实情,他训彭谢阳没训到点儿上。彭谢阳故意摔伤自己,是不想上战场,这种货该训,不训上了战场也是孬种,得把他脑子里那条虫抠出来才行,但倪培林没掐准他那七寸,这时候捋皮毛不行,得扎筋骨,要揭他贪生怕死那根儿,让他痛,让他无处藏身钻地洞才行。邱梦山问这事为什么不跟指导员说,石井生说指导员不信任我,说了等于白说。邱梦山说不说怎么会知道,石井生说,指导员是好人,但他总喜欢把兵推远了看,生怕近了看不全,实际上远了反容易看偏了,我只愿意跟你说。邱梦山问他为什么跟他近,石井生说因为你喜欢把战士拉近了看,其实,近了看才看得真,远了看肯定模糊。邱梦山问你怎么看人,石井生说我喜欢把人剥光了看,那才看得实。
唐河拿自行车驮着岳天岚进城回来,经过连队营房,他指给岳天岚看,说这就是他们连队营房。岳天岚扭头看他们营房,因为是邱梦山的连队,她感到格外亲切。砰!一排宿舍里突然传出一声枪响。唐河惊得差点儿把岳天岚摔地上,他急忙让岳天岚下车,扔下自行车冲进一排宿舍。彭谢阳躺在床前地上,右手还拿着枪,左腿膝盖那里冒着血。唐河脑子里嗡地响了个雷,他过去一把夺下枪。你这是干什么?彭谢阳恐惧地说,走……走火。岳天岚疑惑地走进一排宿舍,看到彭谢阳躺地上,腿上的血往外涌,她吓坏了,问唐河是怎么回事,唐河让她回招待所,他得去找连长。岳天岚看彭谢阳腿在流血,着急地问唐河他这伤怎么办,唐河跑着到连部拿来急救包,子弹把左膝盖打碎了,唐河跟岳天岚一起给彭谢阳包扎好伤口,他背起那支枪,旋即骑车去靶场找邱梦山。
岳天岚没有走,她搀彭谢阳躺到床上。彭谢阳哭了,一边哭一边喊,我上不了战场了!岳天岚一惊,不是演习嘛,怎么上战场呢?彭谢阳哭着说,不是演习,是上边界打仗,再过些日子就要出发了,我去不了啦!
邱梦山和荀水泉冲进屋,邱梦山没顾及岳天岚,一把揪住彭谢阳胸脯把他拖了起来,两眼喷着火。说!怎么回事?彭谢阳不敢看邱梦山的眼睛,胆怯地说,走……走火……荀水泉插上来问,枪里怎么会有子弹?彭谢阳说,那天打……打靶剩……剩下两发子弹没……没交……邱梦山真火了,你浑蛋!老子毙了你!岳天岚看邱梦山像发怒的狮子一样咆哮,她吓坏了,双手抱住邱梦山替彭谢阳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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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天岚腾云驾雾一样回到那小屋,心里乱极了。他们真是要上战场!怪不得要她去送葛排长,他是变着法儿要她离开部队回家。或许她到部队当天,他就想让她回家,可他说不出口。他会受伤吗?他会牺牲吗?他要是受了伤怎么办?他要是牺牲了怎么办?她不敢想。还有那个彭谢阳,他还是孩子啊!部队会怎么惩罚他?他一辈子人生怎么过……
晚上荀水泉一起跟邱梦山送她,炊事班长做了六菜一汤,岳天岚什么味儿都没吃出来。她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她甚至从来都没有想到过,做军人妻子,还要经受这种痛苦,还要承担这种担忧……
岳天岚一晚上都在为彭谢阳担心,不停地问邱梦山会怎么惩处他,邱梦山告诉她,这事儿归军事法庭管,得先治好伤,然后再惩处。岳天岚放心不下,问邱梦山估计会怎么惩处他,邱梦山说,临阵自残跟临阵脱逃、临阵投敌一个性质,不过他是入伍不久的新兵,有可能会轻判,也可能遣送回乡。岳天岚很为彭谢阳惋惜,这么小小年纪,这辈子前途就这样毁了。邱梦山说他是罪有应得。
事情一说穿,邱梦山和岳天岚反而都无话可说了。岳天岚一直趴在邱梦山胸脯上轻轻地抽泣,邱梦山感觉任何劝慰都苍白无力,他干脆什么也不说,只是搂着岳天岚,哄孩子睡觉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岳天岚哭着哭着突然像疯了一般吻邱梦山。邱梦山只能用全身心来爱岳天岚。
邱梦山一夜基本没睡觉,五点五十,生物钟还是让他准时醒来。邱梦山轻轻地起身,他侧脸看岳天岚,她眼角泪痕未干,他真想再亲亲她,但他没有,他不想惊醒她。邱梦山轻轻地抬腿下床拿脚找胶鞋,正找着,岳天岚突然从后面抱住了他,原来她醒着。她恳求道,梦山,再给我一次吧。邱梦山没法拒绝,他什么也没说,转身抱住岳天岚热吻……
荀水泉看到邱梦山走来,他低下头一句话也没说。彭谢阳这一枪把他惊醒了,他也一夜没睡。彭谢阳这事儿让他想到邱梦山那些话,邱梦山要他调整思路,彻底改变方法,要他帮官兵解心结卸包袱。他没下功夫去想怎么调整,还是老一套,他没能走进官兵心里,一句话:他自己没真正进入临战状态。这是政治事件,他指导员逃脱不了责任,处分肯定要挨,但他担心的不只是处分,他担心连队还未出征先受挫,到了战场怎么办……
各班一一把队伍带到邱梦山和荀水泉面前,发生了彭谢阳事件后,摩步一连全体官兵脸上都失去了笑容。邱梦山整理好部队,下达了跑步口令。
等一等!声音柔弱而悠长,却像雷一样在摩步一连操场炸响,把全连官兵惊呆了。刹住脚步扭转头看,大家愣了,邱梦山和荀水泉也愣了,是岳天岚,她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向操场跑来。荀水泉赶紧迎了过去,问她有什么事儿,岳天岚请求道,指导员,我能跟大家说几句话吗?荀水泉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话,心里没有一点儿底,只好问,你想说什么?岳天岚说,我想送送大家。荀水泉鼻子有点儿酸,连连说好。荀水泉转身跑向队伍,他发出口令整理好队伍,然后带头鼓掌,让大家欢迎岳天岚老师讲话。官兵热烈鼓掌,邱梦山非常感动地看着岳天岚,他真想跑过去把她抱起来。
岳天岚很激动地站到了队前,她向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她说,好了,大家不要鼓了。我是你们连长邱梦山的妻子岳天岚,我们两个很有缘分,我婆婆生你们连长时,梦见了山,给他起名叫梦山。他娘梦着那山就是我,我的名字中岳是山,岚也是山。我们结婚才半个月,部队加急电报催他归队,我送他上火车,多说了几句分别话,结果耽误了下车,我连衣服都没有带,稀里糊涂就跟着你们连长来到了部队。他骗我,说部队要参加大演习,他分不开身,让我回家,顺便送葛排长去总医院住院,我答应了。到昨天,我才知道,你们不是去参加大演习,你们是要上前线打仗!我很害怕,害怕得心里发慌,脊梁沟里发凉。打仗会受伤,打仗要死人,你们连长他要是受了伤怎么办?他要是牺牲了我怎么办?昨天夜里我哭了半夜……
邱梦山没想到岳天岚会来跟战士讲这些,他感动得流下了热泪。战士们也流下了眼泪。
岳天岚继续说,我终于哭明白了,我是害怕,我是担忧。我知道我不应该害怕,也不应该担忧,更不应该哭!但是我不能不害怕,不能不担忧,不能不哭!我想,你们爹娘,你们兄弟姐妹也都会跟我一样!他们要是知道你们上前线打仗,也一定会像我一样害怕,一样为你们担忧,一样为你们哭!但是,我们绝不会拖你们的后腿!道理很简单,当兵扛枪,就是要保卫祖国。敌人来打我们了,军队不去消灭敌人,还能叫老百姓去上战场吗?彭谢阳他错了,军人不保卫祖国,国家和人民还养军队干什么呢?敌人在杀害我们边民,解放军不去救他们,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敌人枪杀吗?人家在污辱我们民族尊严,解放军不去保卫,让老百姓去保卫吗?你们去吧!你们上战场,家人也光荣!我们会天天想着你们,会天天为你们祝福,会天天为你们祈祷,我们等着你们回来,你们一定能胜利归来!你们去吧!早日打败敌人,早日凯旋!
荀水泉和邱梦山带头热烈鼓掌,官兵们一边鼓掌,一边流泪。倪培林突然振臂喊起了口号,官兵也都跟着振臂高呼,保卫祖国!杀敌立功!为亲人争光!口号声响彻云霄,威震山河。荀水泉感动得双手紧紧握住岳天岚的手。
就在这时,救护车开进摩步一连操场,唐河背来了岳天岚的全部行李,全连官兵一起把岳天岚送上车。邱梦山站在车门口向岳天岚招手告别,岳天岚忍不住从车里扑出,双手一下搂住邱梦山的脖子,两只杏眼热辣辣地盯着邱梦山,邱梦山心里掀着一股股热浪。岳天岚说,答应我,一定要回来!岳天岚热切地等待着邱梦山回答。岳天岚这话让邱梦山头一次感受到了丈夫的那份责任,这时他才意识到,他除了要率全连官兵去完成历史使命,尽军人和连长职责外,他还是岳天岚的丈夫;他不仅有个爹娘生身之家,现在还有一个爱巢;除了承担孝敬赡养爹娘这份责任外,他肩上还担负着终生呵护妻子、热爱妻子、让她一生幸福这份责任。邱梦山毫不犹豫地回答,天岚,我一定回来!等着我。岳天岚紧紧抱住邱梦山,热烈地吻邱梦山。
救护车开动了,石井生带头喊了起来,嫂子!再见!大家跟着一起喊,嫂子!再见!荀水泉喊敬礼,全连官兵向岳天岚敬礼。
岳天岚流着泪,头探出窗外,胳膊尽情地挥着,向邱梦山招手,向全连官兵招手,她声嘶力竭地喊过话来,你们一定要回来!我盼着你们凯旋!你们爹娘兄弟姐妹都盼着你们凯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