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说出图特摩斯三世献给未知神明的祭品是铁矿石后,换我面对一群歪着头的猫头鹰了。
我清了清嗓子,陈述时没把迟疑和不确定带出来:“原本我猜那盘被送到了这无名神面前的东西是芝麻糖,如果这神也是像人一样挨排长着眼睛鼻子嘴的话,那看位置这基本就直接是送到了嘴边上。在古埃及的刻板艺术里,一般只有酒和面包这些食物才有这种待遇。”
“这壁画就在祭坛正后方,这么重要的位置上一定也是不寻常的东西。很可能是专门为这个无名神准备的,祂的专属祭品,但边上铭文里说的赛特之骨明显不会是食物这么无害的东西。”
“在古埃及某一时期的传说中,众神对赛特弑兄且争夺侄子荷鲁斯王位的惩罚是把祂的血都放掉。因为埃及人相信血液是神明复活的关键。但这段传说里可没提生啃骨头的事儿。哪怕是荷鲁斯都不会想吃赛特的骨头的,虽说祂倒是在上面看着呢。”
说罢,我指了指背后那个充满压迫感的荷鲁斯之眼。
“但这铭文里真的说到了某个神的骨头,还写了神回馈给图特摩斯三世埃及的繁荣和稳定。我一开始想着是不是我看错了,这里说其实是奥西里斯的脊梁骨,因为祂的脊梁骨代表着稳定。但我反复看,那铭文上写的就是赛特。”
“然后我就有个猜想,那盘芝麻糖一样的东西压根儿就不是吃的。古埃及人认为他们的神明头发是天青石,身体是金子。而赛特之骨在某些文献里被用来指代地下的金属。因为赛特是沙漠之神,而金属矿又多深埋于地下。这种说法很少见,所以一开始我也没往这方面想,但是现在看来这种解释反而是最合理的了。当然了赛特之骨也有可能是指其他金属,我猜铁矿石是因为长得像芝麻糖。”
怕这样显得不专业,我又补充了一句:“要是能知道这个神是谁就好了,毕竟点名以金属原材料作为献祭,据我所知还是独一份儿。”
给神明献祭金属矿简直闻所未闻,如果壁画里是青铜战车或者黄金王冠都不会这么蹊跷。
李元一直沉默地听着,这会儿把视线从壁画上转向我。对视过后我就知道我俩想到了一块儿去:金属矿和279,这不就是当年李稚昀和我爷爷跟着探矿室进祁连山那次的标配嘛。得,祖辈的经历现在又照样给我们来一遍。
思及此,我悄悄打量了在场的279们。
孟维清表情没什么变化,似是有自己的计较。这个人喜行不于色,却不让人觉得是在故作高深,好像他就该是比别人多算出几步似的。
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孟维清和白老师对要在这座神庙里找什么心知肚明。故而哪怕壁画上净是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他们却像是验证了自己的想法一样。
可这座神庙在上世纪法国人以后就没人进来过,而且当时法国队的考古记录里并没有关于这座神庙的信息。除非不是没有记载,只是记载不在我们手上,而279不知道是通过什么手段得到了消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他们进来这座神庙怕是真的另有别的考量了。
再加上阿里信誓旦旦地说这座神庙属于那个从沙漠而来的神明,并且他还见过神迹:某个阿里认识的女性,她的血液被那神明变成了金子。
说到这个,我示意众人:“那祭坛上还写着【以汝血为祭】。”果真如此的话,那这个【祭品】就不是血液,而是金子。结合塞特之骨指代金属,这么说的话反而合理了一些。
孟维清等人皆看过来。
但阿里所说的这个神明没名没姓,所谓神迹听起来也和古埃及传说格格不入,我于是把这个荒唐的猜测咽下了。
怕自己都理不清思路把众人带偏,我思索一下,补充道:“其实翻译的对不对我也不敢肯定。这神庙里好些地方和我见过的不一样,不一定能按照传统的方式解读。再者说我也才疏学浅,最好还是去叫一下领队他们来看看吧。”
孟维清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倒是白老师笑着跟我道谢,说他们已经得到需要知道的事情了。
果然,他们是带着目的来的,而我在不知情下的推论证实了他们的猜想。但是279究竟隐瞒了些什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我说出【以汝血为祭】的铭文后白老师的表情松动了一些,难道他们真的相信这个什么赛特之骨和用鲜血给无名神献祭的说法么?
我正琢磨呢,楼时麒在一旁小声问我:“哎王煜,你说这庙里的情况和我小时候见的那些吃农具的野兽是不是有点像?这吃铁的异食癖怎么还是全球通用的?”
猛地被他这么一提,我觉得好像是有些什么关联,毕竟普天之下我还没见过什么生物或者“神明”需要进食金属。
说到金属,阿里也说过,他们村子里崇拜这个神明的人,血液变成了金子。难道这个神明负责的真是点石成金不成?若是如此,在古代确实算得上神迹。看来得找机会去阿里的村子看看。
李元轻轻碰了碰我的肩膀,悄声说:“你也觉出不对劲了?”
我瞥了他一眼。还是那张没什么岁月痕迹的脸,盈满虚伪笑意的眼睛和锋利的嘴唇勾勒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我看到了尹月臣。
可不是觉得不对劲么,简直他妈邪门。但本着大局为重,我忍着莫名的情绪,朝李元点点头,也小声说:“出去聊”。
赌气装陌生人的过家家得结束了,赛特之骨和祁连山的地质活动肯定有什么联系,而那是李稚昀一家第一次和279扯上关系,结果以鸡飞蛋打收场。如果李元那里有什么消息的话我们可得互通有无,不然只能被279当傻子用。
出去后得知领队等人已经分析过地下神庙的地层,的确是早于玛阿特神庙。玛阿特神庙的地基是十九王朝修建的,能够和东边探方里尼罗河的土层找平。由此可以判断出这座无名神庙应该是在十九王朝或者十八王朝晚期被引来的尼罗河水淹没过,再于其上修建的玛阿特神庙。
地层关系做不得假,加上神庙内的壁画佐证,建造者是图特摩斯三世基本上没什么疑问的了。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会修建它,又为什么会没有任何关于它的记录呢?
考古就像是演绎推理。我们面对一个既定事实,也就是考古现场,需要依据线索找出已经不存在了的文明载体。
抛开下面这座无名神庙本身不谈,后世的法老对待它的态度也很暧昧。
尼罗河在古埃及十八王朝时已经不会经过这里了。也就是说,是有人特意引来了尼罗河得水,淹没了这片土地和底下的神庙。可是看神庙的保存状况,其目的又不是为了摧毁神庙,反倒是更像把这座神庙保护起来,或者说藏起来,甚至为保险起见又在上面建造了玛阿特神庙。这样后世祭司在祭祀玛阿特的时候,也指不定会祭拜地下那座神庙里的神明。
既然大费周章把这座神庙藏起来,而不是毁掉,足以证明它的重要性。然而在古埃及的传说和历史文献里,关于我们脚下的这座神庙都没有任何记载。它不在已知的埃及学架构里,没有人能够回答甚至是提出关于这座神庙的问题。
可这座神庙又不像是秘密本身。那面被荷鲁斯之眼盯着的墙上,有一段被人抹去的铭文。现在尚不知是被谁抹去的,但指不定就是八十年前的法国考古队发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却不肯让旁人知晓。
那祭坛上血腥的铭文,缺席的神像,阿里口中能让崇拜者血液变成金子的神明......
谜团一个接一个。
此外,279在考古行动里扮演的角色又是和他们的官方目的不同,这点和几十年前祁连山那次如出一辙。
我正在队伍里梳理着思路,有个不认识的埃及老人跟着美尼斯塔威过来了。
这个老人也是古夫提村子的,九岁那年跟着父亲来这里给法国考古队打零工。老技工说曾经他听父亲说法国人提到过“两座神庙”还有“地宫”什么的,说是要去沙漠里找出来。
我们没在神庙里看到关于其他建筑的记录,如果这些信息是法国人从神庙里找到的,那么就很可能是记载在被抹去的铭文里了。
其中一个可能是法国人知道自己在埃及待不下去,又不想让别人得到那些信息,干脆就给抹去了。可这样一来就只有当初那些法国人才知道那“两座神庙”和“地宫”是什么,在哪里了。而且说不定他们抹去的还有关于【无名神】的线索。
不过要是法国人说了想去沙漠里找无名神的老窝,那么这点就和阿里他们的传说不谋而合。可是为什么这些人会知道在他们来之前就已经销声匿迹的古埃及神明呢?要知道,在欧洲人来埃及大肆吃拿卡要之前,这里的阿拉伯人都不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曾经如何辉煌的文明遗迹上。而且这个从沙漠里来的【无名神】,从不曾出现在古埃及的任何已知角落。
孟维清听完埃及老者的话,沉吟了一下儿,去和领队说些了什么。后者往我们这边儿看了一眼,冲他点点头。
一只落单的燕子逆着阳光飞往帝王谷的方向,半轮暗淡的月亮趴在静默的山脊上。
我隐隐地觉着脚下这座尘封的神庙像是在等着它的读者,而279可能就是拿着邀请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