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知道真相的人

我跟着二老进了门。

方方正正的小院儿里大概摆了些木桌藤椅,靠近院墙的地方长着一株正在落叶的海棠树。另一棵更高大的树上将缀满了圆润可爱的柿子,一只灰喜鹊在枝杈间挑挑拣拣,把树影踩得直晃悠。院子东南的角落搁着个落了点儿灰的鸽子笼,上面是努力攀爬的葡萄架子,此外就还剩下能种些花草的空当。一只脸盘子圆润的橘色三花猫在那些花盆之间把自己挤了进去,吃力地舔着自己脏兮兮的毛发。

虽然打扫得很干净,但能觉出有些时日没人住了,看样子李稚昀和尹珵二人确实是专程为丁老爷子的葬礼赶回来的。

这应该是两个院落的大小套房子,屋后应该还有一个院子。李稚昀的书房在房子的紧里边,我跟着他目不斜视地穿过连廊,又经过了好几道门。

书房倒是符合四合院的特质,布置的古色古香。红木的长书桌,耸立的书柜和端正的太师椅,甚至是矮几上摆着的茶壶,都带着鲜明的时代和阶级特色。

李稚昀让我先坐,他去倒茶。我推辞未果,就老老实实坐了下来。

老式的窗户正对着后院,外边儿种着一棵金桂和一棵梅树,连带着满屋都是桂花香。秋日的阳光被树梢摇晃着,树影婆娑的让人心生好感。

压着玻璃板的红木书桌上摆着个相框。

“那是李元小时候的照片。”李稚昀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把茶杯搁在了桌子上,然后把相框朝我转过来。“这孩子长大以后就不爱照相了。”

我听出李稚昀话里的怀念,接茬儿:“大家都一样,我小时候也是照片一大堆,长大了以后就很少照相了。”说着我打量了一下照片,李元大概十来岁光景,那开始有了些棱角的脸上却没什么笑容。

“那次他刚从什刹海体校出来,我和他奶奶带他去北海看菊花。”

“我记得小时候我俩想一起去什刹海体校练武术来着,不过我住的远,就没去过。”我随口问,“他后来去练武术了么?”

李稚昀摆了摆手。“从你家走后元元一直跟着我们在广西生活,快上中学的时候才回BJ住了一段时间。”我点点头,他接着说,“他一直想去看你的,但是我们家里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好,就一直耽搁下去了。”

其实李元想不想着再去看看我们,或许六岁的我在乎,可现在我完全不介意了。比起小时候的李元惦不惦记着我,我更想知道现在的李元要去埃及做什么,而李稚昀他们又是怎么知道我要去埃及的,毕竟这事儿连我家里人都不知道。

于是我只是笑了笑,说毕竟大家都有各自的安排。

李稚昀又从写字台的玻璃板下面抽出一张塑封过的照片,那上面我用胳膊挎过李元的脖子,冲着镜头比耶大笑。他脸上沾着蛋糕,要哭不哭地看着我。照片背面写着“元元六岁生日,于和平里”。是我奶奶的字。类似的照片我家好像也有一张,但是很多年没再见到了。

“元元被我们接回来以后,你们还互相写了一段时间的信,照片是那会儿一起寄过来的。他很开心,当时你提前给他过了生日。”

李元的生日在中秋节,我的生日在元宵节,都是大日子,为此奶奶老说我们有缘分。

我想起来六岁那年李元离开我家的时候还没到中秋,我当时不知道他要走,以为只是提前吃个蛋糕。可李元应该是心知肚明,难怪照片里他要哭不哭的。但是他为什么不肯跟我说呢?不然我肯定会更珍惜那段时光。

李稚昀没再就这个话题多说,接着给我讲了讲李元这十几年来辗转各个地方读书生活的趣事。没想到李元这十几年还挺颠沛流离的,和他们家这种殷实的家底儿跟和谐的家庭氛围有些出入。

又唠了会家常,李稚昀突然来了一句:“元元喜欢天文,这点跟我和你爷爷也算是有点关系。”

我点点头。我爷爷奶奶和李稚昀,还有已故的丁老爷子都是地质学家,好些研究天体的科学家也是地质学出身,李元后来走上行星研究的路估计也是如此。我对于考古学的兴趣也不能说没受到他们的影响,所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家里人反对我学考古。

说起李元,他小时候就是个不一样小孩儿。那会儿我喜欢玩儿警察抓小偷,李元有事没事儿老看月亮。

李稚昀笑着说:“是啊,那孩子小的时候经常问我,‘为什么星星这么亮,但天还是黑的?‘’月亮离我们有多远,为什么不会掉下来?’可我哪儿能都回答得了他。于是我就告诉他,这些可以等以后他长大了,自己去找答案。”

我听着,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李元还是挺幸运的,他的家人会回应他对世界的好奇和期待。

李稚昀说到这里,陷入了回忆。老人们都喜欢回忆儿孙的成长,哪怕是遥远地回望过去,都能透出慈爱来。我也没有打断这份与我无关的温情。

“可是我对不住这孩子。”听到李稚昀这么说我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但他没有接着说下去,只是用手虚点着我说,“其实你很像你爷爷。”

“倒是很少有人说我像爷爷的。”我笑了起来,爷爷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还是很喜欢听到这句话的。

李稚昀也笑了,说:“你和你爷爷虽然性格上不太像,但是都很沉得住气。”

听了这话,我知道今天的重头戏要来了。

李稚昀停顿了一下儿:“而且你们很会保守秘密,不管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说完他目光和善地看着我。

略微思索了一会儿,我开口:“多谢您没在我爷爷奶奶面前提我要去埃及的事儿,不过我也是最近才收到的通知,没想到您也知道这事儿。如果元元也去的话,要是时间凑巧我们还可以打个招呼,毕竟好久没见了。”

李稚昀见我承认得痛快,笑了笑:“为什么你不让家里人知道自己在考古呢?你这么有主见,家人应该很尊重你的意志才对啊。”

我耸耸肩,假装无奈地说:“我倒不是担心他们反对。只是我家人都有点儿迷信,觉得干这行容易出事儿。比方说这回,要是他们知道我要去埃及考古,估计每天都得提心吊胆的,还不如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好。”

“这点你倒是和元元一样,做什么都不爱和我们这些老人说了。”李稚昀听罢略一点头,又道:“可我和你爷爷当年探矿的时候也没少接触这些,没觉出他对这些个子不语的事儿有什么忌讳的。”

我叹了口气:“也不瞒您说,其实我爷爷奶奶这种无产阶级知识分子怎么可能信那些封建迷信的。这不是前几年我三叔出差,结果下矿的时候遇到了事故,差点儿没回来,从那以后我家人就对从事地下活动的相关专业有了些抵触情绪。”

这话我倒是没骗李稚昀。

我三叔出事儿的时候我都快小学毕业了,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紧张,我爸和大大都急的团团转。后来得知三叔伤势稳定了他俩才安下心来,专心安抚爷爷奶奶。当时三叔倒是想瞒着家里来的,过年都没回家,留在四川养伤。但这趟差从两个月出到了半年多,奶奶起了疑,三叔这才不得不回来。那时候他都养了大半年伤了,回来的时候还是一脸病容。向来脾气好的我爹都气白了脸,大大把三叔拎去教育的时候我爹还煽风点火来着。

听完我说,李稚昀若有所思:“他是十二年前去的四川么?”

算了算时间,我点头说是:“您怎么知道的?”

李稚昀说:“因为元元的父母那会儿也在四川。”

我心中涌起了一阵说不明的情绪,合着我家三代人都和李家有点儿瓜葛,而我却一直蒙在鼓里。

李稚昀宽慰我:“你也别多想,你三叔的事儿应该是巧合。不过你和李元去埃及的这个我说不好,所以叫你过来问问。”

“那要是我今天不陪着爷爷奶奶去参加丁老爷子的送别会呢,您要怎么找我问?”

李稚昀笑了起来。“你要是不来老丁的送别会,我去拜访一下老同事也未尝不可,你总是在周二去看你爷爷。”

我就说为什么头几个月去世的人,这会儿非得叶落归根。合着这丁老爷子是用来让我上钩的幌子,连这都能利用?而那气势凌人的尹铄竟然也能同意。

不过八宝山多少人排几年都进不去,这我刚要去埃及,丁老爷子就直接给安葬了。到底是什么人能有这么大的权利,又为什么非得要把我算计进来不可呢?

“那您刚刚说我爷爷保守过别人的秘密,是指什么?”我没再纠缠这个话题,再往深了说,谁知道还能扯出些什么来。

“其实你应该也猜到了,你爷爷保守的这个秘密,和我有关。”李稚昀平静地说,“当时如果不是你爷爷帮忙,我和家里人都活不到现在。”

我连连摇头。“不对,我虽然没爷爷说过丁老爷子,可爷爷的确提起过您,但是他跟我说您和尹奶奶在广西的时候照顾他。他那时候都病得得起不来床了,不得不调回BJ,怎么可能帮得了您的忙呢?”

“你爷爷说是我们照顾他?”

我用力点点头。

李稚昀露出点儿我熟悉的,老人们回忆过去时带着的表情。“可你爷爷的病啊,也是因为我们得的。”

我倒是万万没想到这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难道和六十年前祁连山有关系?”

“你知道祁连山的事儿?”李稚昀头一回露出了点儿惊讶来。

我摇摇头。“今天才听有人提起来,您当年也在对吧?”

李稚昀点点头。“你这孩子果然不错,粗中有细。好像对周围发生的事不太上心,却细心地收集信息。”

“您谬赞了,我这就是无意间听了一耳朵。”

“你不好奇么?”李稚昀问。“你像是那种会为了谜团而寻找真相的人。”

好奇?我笑了,好奇可不能当饭吃。他们李家和那个尹铄之间的事儿,估计我也没命享受这好奇。

李稚昀倒是没有揪着不放,他说:“当年去祁连山的人,老丁走了以后,除了他们,就剩下我和你爷爷了。”

我皱眉,我可没忘了早上“无意间”听到的那句话:“知道真相的人又少了一个。”

这真相是什么,“他们”又是谁?

“这里面有两个问题,我先回答你其中一个。”李稚昀说,“那个真相和尹家相关。”

“尹家?所以丁老爷子的儿子不跟他姓也和那个真相有关么?”李稚昀颇有些赞许地笑着点点头,我却顾不得享受这份认可。

“我爷爷会有危险么?”我盯着李稚昀。“您绕这么大圈子把我叫过来到底是需要我做什么,劳您驾告诉我一声,我照做就是了。”

“你这孩子。”我整个人紧绷着,李稚昀却笑了。“放心吧,你爷爷没什么危险,他们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再说了,你爷爷当年帮过我们,我还不至于连老兄弟都保不住。”

他这话说的举重若轻,奇怪的是,我也确实放下心来。

李稚昀又悠悠道:“只是那真相牵连甚广,你和李元也都牵涉其中,实在是让我这把老骨头坐不住。”

我和李元都十几年没见了,我挖地他看天,干的事儿也八竿子打不着,怎么会跟“真相”和彼此扯上关系呢?

“这一切,还得从六十多年前说起。”

随着李稚昀的讲述,一个远超我认知范围的故事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