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城北门,尚未到解除门禁时间,便来了一队胡人商旅向守卫搭话,顺便偷偷塞了两锭金子给他,问道:“官爷,几分可开城门?”
“鸡鸣未到,尚且等上一等。可有通行证?”
“有有有,当然得有,请看。”胡商姬宾从衣袖里掏出一块金色令牌,守卫接过令牌,吃惊的说道,“赤子金牌,你们是什么人?”
“奉成安君命,出使匈奴。倘若走漏风声,你的身家性命不保!”胡商贴在守卫将军耳边悄声说道。
“末将知道,末将明白,开出城门,送胡商大人们出城!”
胡商们浩浩荡荡出了北门向西北而去,二十多辆载满铜铁精盐的车队在矮脚马驹拖拉下,咯吱咯吱的前进着。过了燕山顺着河套平原一路向着草原深处摸索着,已经走了十多天,连个人影都没看到,难道此行将会无功而返?胡商姬宾嘀咕着,据说匈奴的王庭会驻扎在水草最丰美的地方,这个时候应该不难找,这么长时间草原都走了大半程,硬是寻觅不到,难道是匈奴这边出了什么状况?正在疑惑之间,忽天际浮现出一队军校,看行装应是赵人。赵军呼啸而至,勒马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从哪来到哪去?”
“回官爷,我们是齐国商人,从临淄来到匈奴贩卖铜铁精盐,换点皮革回去,挣点小钱。”
“原来是齐人啊,还是奉劝尔等回去吧。”
“官爷可否明示一二,我等已走了半月有余,空手而归实在是折了本啊。”姬宾掏出一袋金币,塞到为首的校尉手里,校尉掂了掂手里的金袋,笑着说道:“我等本是长城外巡哨斥候,月前听说匈奴老单于死了,撑犁孤涂单于即位祭天,左贤王右贤王带兵借机夺权,现在估计正打得热闹,你们这时候去难免少不了刀兵之祸啊,还是奉劝你们速速回临淄。”
“官爷有所不知,对于商人越是战乱越是有钱赚,匈奴内斗正好需要我这铜铁商贩,低价收购,高价倒卖从中得利,还请官爷指条发财之路,小商感激不尽。”说着又掏出两锭金饼塞给校尉。
“一直往北走,大概三天时间看到两座大山,然后往西走上两天差不多就能看到匈奴的狼旗了。”
“多谢官爷,就此别过。”
姬宾一行按照校尉的指引,终于在草原的的最深处看到了匈奴的驻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牧民赶着自家的牲口沿着哈拉哈河、乌尔逊河往外散牧,而一应牧包都安排在贝尔湖附近,以便取水用度。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正常,毫无暴风雨来临的前兆。姬宾招呼随从缓慢的向驻地驶去。
“站住!干什么的?”巡哨的当户忽不离挡在前面质问道。
“我乃燕国使臣,拜见头曼单于,还望速速禀报。”
“头曼单于岂是尔等相见就见?再说既然是来拜见,为何不穿燕国官服,这身打扮倒是想打探消息的奸细,可有凭证不然谁人敢相信?”
“将军真会开玩笑,我们千里迢迢来到单于王庭,岂敢开如此天大玩笑,国书在我怀中,需见到头曼单于面呈,辛苦将军禀报一声,就说燕使姬宾奉安成君之命与单于商量两国百年兴霸。”姬宾使了些银子,匈奴当户乐呵呵的放话“在这等着,我马上回来”,便一溜烟不见了踪迹。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出片刻,匈奴当户毕恭毕敬的来到面前,摆出请的姿势,十分有礼貌的说道:“燕使大人,请!”
在当户的引领下,姬宾踏进栅栏围起的驻地,便感受到最原始的部落气息,牛粪马尿的熏臭味从各自的围栏里散发出来,一阵令人反胃,姬宾也不得不屏住呼吸快速通过,强烈的发酵气体更是让他睁不开眼睛,当户嘲讽他是贵家子,这点味道都承受不了。就这样,穿过拥挤的居民区和热闹的校练场,二人终于到达了驻地的正中心,也就是单于的王庭。看到两排威武的战士高举弯刀,瞪着眼睛望着他,姬宾心里咯噔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走进去,只听门卫报道:“燕国使者求见。”
“进!”
“燕使姬宾拜见头曼单于。”姬宾悄悄抬头看了下,坐在正中间的年轻人应该就是头曼,环坐两侧的应该就是左右贤王,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尉等二十四长,没想到这头曼年纪轻轻,刚刚即位便将这一干部落收拢麾下,年过半百的左右贤王竟然也能乖乖听话,这单于手腕可想而知。
“燕国与我匈奴素来无恩怨,燕王此番派你前来,怕是要打赵国的主意了吧。”头曼开门见山问道。
“单于果真机智过人,我王确有此意!”
“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不知燕王有何心意?”左贤王饶有兴趣的质问道。
“对啊,能给我们多少牛羊,多少金银啊?”余座皆有议论,纷纷附和道。
“回单于,诸位将军话,礼单在此,请过目。”姬宾掏出怀里的书帛,侍卫将书帛接过,呈给头曼,姬宾继续说道,“为表示诚意,外臣此番北上,带来二十多车铜铁精盐孝敬单于,余下之礼物会在成功之后送来。”
“我们匈奴人最是务实,打仗少不了死人,我们匈奴出兵出力,到头来就为了这几十车礼物,未免实在寒碜了些。”右贤王不屑道。
“眼下秦赵开战与长平已有年余,如果不是上党纠纷与秦人打起来,只怕赵王会像收拾林胡楼烦一般对待匈奴,单于可要居安思危啊。”
“放肆!”众人怒目而视,跃跃欲试抽刀砍人。
“哈哈,燕王好算计,为何对赵地只字未提?”头曼制止众人,风轻云淡的说,顺便将书帛递给右贤王传览观阅,轻浮的看着姬宾,继续说道,“燕王不是要独吞了吧,如此这般礼物如何让我们万千子民接收,我不杀你,还是回去吧。”
“头曼果真非常人也,什么也瞒不过,国书在此,还请过目。”
“燕王好手笔,林胡楼烦故地,外加雁门郡,这才是个像样的礼物,左右贤王以为如何?”头曼激动的站起身来,将国书递给左右贤王,言语之间已表示赞同与燕合盟,左右贤王四目对视,交换眼神亦附和“照单全收”。
“既然单于及诸位将军认可,是否可容外臣入座,共商伐赵大计。”
“贵使入座,说说燕王计划。”
“单于有所不知,赵人眼下与秦对峙长平,已是不可开交,如果单于雄兵从北攻入,我燕军从东压来,就算是赵武灵王在世也难以应对,更何况赵人主力皆在长平,对于你我两路而言将不存在像样抵抗,绝对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姬宾品了一口奶酒,继续说道,“匈奴勇士可以让天上的苍鹰折翅,可以让草原的野狼丧命,有阳光照耀的地方就应该有匈奴人骄傲的呐喊声,燕王相信有单于这边盟友是一定会成功的,外臣已是如此。”
“哈哈,你是本单于第一个喜欢的汉人,燕王的国书我留下了,回去告诉你们燕王,匈奴人是喝血长大的,车轮高的孩童都能拿起弯刀杀人了,此次会盟伐赵,匈奴将起十万精骑攻打赵国代郡雁门郡,燕王出兵多少,何时起兵?”
“尚需回禀我王方可回复。”
“那便有劳使者奔波,我大军三个月之后,待草原上的草都枯萎之时,燕王在蓟城就会听到我大军的号角声。”
“即是如此,外臣明日便动身归国,将此音信告知我王,三个月之后共伐赵国。”
“干了这碗奶酒,匈奴与燕国便是歃酒为盟!长生天在上,请助草原之子旗开得胜!”
......
“草原那便有何动静?”
“方圆百里不见匈奴一兵一卒,头曼乳臭未干就继承单于大位,末将以为此时正是内讧的前兆。左右贤王早就对草原天可汗之席位垂涎三尺,岂会乖乖俯首称臣?”
“猜测总归是猜测,非常时期不可掉以轻心,回来的路上可有异常?”
“一切正常。”校尉想了想,“奥,对了,遇到一队齐商,到匈奴贩卖铜铁精盐,足足二十多车,好生阔绰。”
“齐商?铜铁精盐?”
“没错,说是匈奴大乱,正是牟利好时机,连匈奴在哪都不知道,真是可笑。”
“多久了?”
“尚在三日之前,将军有何疑惑?”
“断然不是商旅,牧以为乃是燕齐奸细,会晤匈奴只怕于赵不利。”
“将军何出此言?”
“铜铁精盐皆受国家管制,岂是区区商人便可随意倒卖,况且二十多车。”
“将军这一说,末将这才反应过来,那人细皮嫩肉的,商贩常年东奔西走风吹日晒不是这般。”
“那便是在想联合匈奴图谋我赵国,现我主力皆在长平,如果北受匈奴袭扰,东受燕齐侵略,赵国危矣!”
“那该如何是好,将军您就拿个主意吧。”
“来者不知去路,必然会原路返回,不管是燕人还是齐人,务必在原地守株待兔,多派斥候日夜巡视,不可放走一人!”李牧几乎两眼放光,“只要能拦住他们,我就有信心破了他们的诡计!”
“末将这就安排。”
都尉自知此事干系重大,只好守在之前相遇的地方等待“齐商”,一波一波的斥候回复未有异常,都尉有些心急,如果让他们逃回去,赵国就完了。于是分出一半兵力准备铤而走险,深入匈奴腹地碰碰运气。走了不到一日,便正面撞上归途的“齐商”。都尉长舒一口气,“总算没错过,找你找的好生辛苦!”
“官爷何故寻我?”齐商有些警惕的问道。
“尔等可曾发财乎?为何两手空空,不见购置物料?”都尉打趣道。
“如官爷所料匈奴大乱,左右贤王不服单于管制起兵反抗,小商正好碰到右贤王军队,所带资货皆被洗劫一空,留下我等性命已是网开一面,死里逃生也是祖上积德,还请官爷莫要为难。”齐商侃侃而谈。
“劫财之恨岂可草草了事,匈奴大乱正是报仇好时机,我们赵人帮你夺回资货,你只需带路过去,这样吧,和我们将军聊聊,回雁门郡!”
就这样,齐商一行虽万千不情愿,还是被赵都尉“护送”到雁门郡。郡守府规模不大却异常热闹,官吏兵将进进出出,络绎不绝。都尉带着姬宾穿过校练场来到待客厅,发现一位将军正背着手,全神贯注的看着挂在一侧的羊皮地图,上面大大写着“北地图”。
“将军,人给您带来了,请发落。”都尉小心翼翼的禀告道。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将军头也没回,摆了摆手,“燕使受惊了,快快入座。”一语道破如同晴天霹雳,姬宾心里咯噔一下,不知所以,有些慌神,“将将军,何出此言?我我乃是齐齐国商人路横。”
“哈哈,你可知道隐瞒本将军的下场如何?从实招来可免你一死。”将军仍是咄咄逼人,“姬大夫。”
“人言雁门郡守李牧将军是个狠角色,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敢问如何知我身份?”姬宾不再隐瞒,反问道。
“都尉报有齐商携众资货入匈奴贩卖,要知道铜铁精盐皆为国家命脉,何以小小商贩可肆意倒卖,况且数量之多,牧便觉有蹊跷。隔日又得密报燕使出使匈奴,前后对照一分不差,如此还有何话说。”
“无话可说,要杀要剐系从尊便。”
“哈哈,我不杀你,也不放你,牧要让你好好看看如何破匈奴挡燕军的。”李牧从案几上顺手抄起一份锦帛,递给姬宾,姬宾看后更是冷汗直冒,锦帛竟然是匈奴文和燕文双文并写的国书,内容竟与自己怀里的真国书几乎不差,难道是匈奴人在耍自己,还是另有蹊跷,“将军如何得此国书,难道赵国与匈奴也有邦交?”
“此番原由牧会告诉你的,只是现在你需要如实先解答我几个问题。”
“国之大事,恕难从命。”姬宾企图守住内心最后的一丝倔强与尊严,李牧笑着说,“没关系,你的沉默必然会给你的家人带来杀身之祸。”
“什么!?你对他们做了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为难无辜!”
“倒也没为难他们,只是姬宾大夫做客雁门,我就送了三大箱金银珠宝到姬府,怕是这个时间快要出赵境了,你想,如果匈奴攻赵失败,你就算什么也没说,燕人也会认为你什么都说了,到时候可不是你一张嘴巴就能解决的了。”
“李牧你好心狠。”
“燕国之事我一概不问,只问匈奴事宜,也算是不违背你的初衷。”
“你说吧。”
“匈奴眼下是分是合?”
“合!匈奴在头曼单于带领下异常团结,左右贤王及麾下二十四长皆俯首与他。”
“可知原由?”
“头曼别看年纪轻轻,却城府极深,更是铁血手腕,老单于还未咽下最后一口气,掌管兵权的头曼便将王庭大帐团团围住,老单于的众多子嗣与大臣就在头曼的强压下推举其继承了大位,为了巩固地位,他无情杀死诸多兄弟,让自己的打理要职,对于在外的左右贤王和其他部落首领,他以吊丧老单于为由,招致身旁,或杀或抚将一众部落首领制伏,左右贤王老奸巨猾岂会中他诡计,于是他只身拜访,将自己的姐姐婚配给两个贤王,并应允两百头牛,四百头羊作为嫁妆,同时给了他们参政决策之权,一番手段下来,这才将匈奴内部化零为整。现在的头曼单于已是草原上的头狼,有勇有谋而且还心狠手辣,你若对付他,只怕是要伤筋动骨了。”
“原来如此,匈奴何时动手?”
“如你所写,草黄之时。”
“皆为草原习性,不足为之一惊。”
“以你之力,对抗匈奴与我大燕,只怕是鸡蛋碰石头,自不量力啊。”
“哈哈,牧自有妙计。”
隆隆鼓声响起,郡守府紧急召开军事会议,这是自三年前匈奴袭扰雁门郡以来,第一次响起,千夫长以上职级将官皆被要求入府议事。李牧正襟危坐于正座,看了眼堂下将官如数就位,便直截了当道,“燕国勾结匈奴欲图谋我赵国,雁门郡首当其冲,大家各抒己见,定个章程,如何应对?”
众人各说纷纭:
“燕国狼子野心,趁我大赵对峙秦国于长平,就想在我后方搞事情,末将以为燕国与匈奴尚在磨合之际,我守军当擒贼先擒王,收拾完燕人再打匈奴。”
“对,匈奴在燕国得不到好处,又从我边境捞不到便宜,必然会退回草原,不战而退。”
“末将亦赞同!”
“燕赵交战,期有何胜算?反观匈奴才是我大赵最大危险,借此机会彻底打怕匈奴,可保我北疆十年无忧。”
“匈奴者,草原狼也,诱敌歼之,燕国必震惊,同时可长我大赵国威。”
“谈何容易,匈奴兵来去如风,如何诱敌,如何歼敌?如无制敌方略,皆为空谈。”
“言之有理,还是先处理燕人,匈奴不好对付,从长计议。”
......
“诸位,停一停,如此争执下去不是办法。认为先破匈奴的举手。”李牧终结话题,见将官们犹犹豫豫仅有三五个举起手来,笑着说道,“牧以为当破匈奴,匈奴破则燕不攻自破。燕人者,冢中枯骨也,燕武成王即无雄才亦无胆识,除了一个拍马屁的成安君公孙操,并无名臣猛将,牧以为其难成气候。教唆匈奴攻赵,不过为自己壮胆而已。匈奴败了燕国必然无敢犯境,如此方可彻底保我大赵北境无忧。”
“将军,如何实施还需明示。”
“第一步,冒充匈奴使者出使燕国,约定明年开春攻伐赵国。”李牧咂了一口茶,见众将官全神贯注聆听,继续说道,“第二步,示弱于匈奴,诱惑其主动出击,坚壁清野,伺机决战。”
“愿听将军调遣,与匈奴决一死战!”众将官异口同声。
第二天,“匈奴使者”带上礼物奔蓟城而去,天真的燕王和丞相公孙操竟然没有多想,爽快答应来年开春一起攻赵。一切顺利的让李牧都有些不敢相信,也许这便是天佑大赵吧,稳住了燕国,李牧便着手对付匈奴,匈奴皆为骑兵,大规模的骑兵团机动性是中原诸国无法睥睨的,想要团灭对手,其难度不弱于长平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