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孝友堂家规 家训

孙奇逢

导读

《孝友堂家规》作于顺治十七年(1660),当时孙奇逢已是77岁高龄。鉴于当时一些士大夫家庭由于不讲家规身范,子弟不守礼法而导致的“坏名灾己,辱身丧家”的情况,他依据先人传下来的慈孝家风,制定了此家规。《家规》分前言、后言,附家祭仪注。孙奇逢认为教家立范,品行为先,他以“安贫以存士节”为家规首条。随后又以“孝友为政,立祠举祀其先务也”。其次孙奇逢又以协调和睦为宗旨,论及兄弟、妻妾、宗党的亲属关系,他认为这些都与家族的兴盛有关,所以必须妥善处理。孙奇逢还认为立身当谨:“谨言以杜风波”“暗修以淡声闻”“好古以择趋避”。孙奇逢认为这些都是人们日常生活所要面对从事者。孙奇逢又以居家之道,八口饥寒,治生也学者不废,故最后以“克勤以绝耽乐之蠹己;克俭以辨饥渴之害心”为终。后六则辑录了孔子、周公、马援、刘备、柳玭、王阳明等历史上六位名人的教子言论,每则附孙奇逢的解释,以问答的形式杂论宗法,礼仪诸事,已不纯是对家族成员的训诫。

《孝友堂家训》一书乃孙奇逢之子孙奏雅、孙韵雅,及其孙孙洤所辑录的孙氏训其子、侄、孙之语。在这部家训中,孙奇逢详细阐述了读书做人、治家教子的道理。如关于读书,孙奇逢认为:“尔等读书须求识字,或曰焉有读书不识字者,余曰:读一‘孝’字便要尽事亲之道,读一‘弟’字便要尽从兄之道。”关于做人,孙奇逢主张:“与人相与,须有以我容人之意,不求为人所容。颜子犯而不校,孟子三自反。此心翕聚处不肯少动,方是真能有容。”关于治家,孙奇逢以为:“居家之道,须先办一副忠实心,贯彻内外上下,然后总计一家标本缓急之情形,而次第出之。本源澄澈,即有淤流,不难疏导。患在不立本而骛末,浊其源而冀流之清也,得乎?一家中男子本也,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本之本也。本立矣而末犹萎焉,必其立之之根本未固耳。”关于教子,孙奇逢指出:“士大夫教诫子弟,是第一紧要事,子弟不成人,富贵适以益其恶。子弟能自立,贫贱益以固其节。从古贤人君子,多非生而富贵之人,但能安贫守分,便是贤人君子一流人。不安贫守分,毕世经营,舍易而图难,究竟富贵不可以求得,徒自丧其生平耳。余谓童蒙时便宜淡其浓华之念。子弟中得一贤人,胜得数贵人也。”

作者简介

孙奇逢(1584—1675),字启泰,号钟元。明末清初理学大家。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中举人,但不料此后多次参加会试都没有考中,加之又遭遇父母丧事与明清易代,目睹了人世间的沧桑巨变,于是便绝意仕进。后人将其与李颙、黄宗羲合称为明末清初三大儒。晚年讲学于河南辉县夏峰村20余年,从者甚众,世称“夏峰先生”。孙奇逢一生著述颇丰,他的学术著作主要有:《理学宗传》《圣学录》《北学编》《洛学编》《四书近指》《读易大旨》五卷及《书经近指》。

家规

迩来[1]士大夫绝不讲家规身范,故子若孙鲜克由礼[2],不旋踵[3]而坏名灾己、辱身丧家,不知立家之规,正须以身作范。祖父不能对子孙,子孙不能对祖父,皆其身多惭德[4]者也。一家之中,老老幼幼、夫夫妇妇各无惭德,便是羲皇世界[5]。孝友为政,政孰有大焉者乎?舜值父母兄弟之变,汤武值君臣之变,周公值兄弟之变,虽各无惭德,然饮泣自伤[6],乌能愉快于无言之地?吾家先徽以慈孝遗后人,所垂训辞世守勿替,余因推广其义,为十八则,愿与子若孙共勉之。

安贫以存士节。

寡营以养廉耻。

洁室以妥先灵。

斋躬[7]以承祭祀。

既翕[8]以协兄弟。

好合以乐妻孥[9]。

择德以结婚姻。

敦睦以联宗党。

隆[10]师以教子孙。

勿欺以交朋友。

正色以对贤豪。

含洪[11]以容横逆。

守分以远衅隙[12]。

谨言以杜风波。

暗修[13]以淡声闻。

好古[14]以择趋避。

克勤以绝耽乐之蠹己。

克俭以辨饥渴之害心。

右十八则,无非先人所常言者,余参以己意而次第之。盖教家立范,品行为先,故首存士节、养耻心。孝友为政,立祠举祀其先务也。谢叠山[15]曰:兄弟不和,家庭间尽是戾气[16],虽有妻子之乐,不乐矣。然兄弟不和,多开隙[17]于妻子。《易》:“家人,利女贞。”夫子以好合。先既翕而得父母之顺,亦可知矣。婚姻之事,家之盛衰攸关。论财不论德,宜君子不入其乡也[18]。家有长幼,孰是可以诈伪相接[19]?朋友信之,己不信而能得人之信,其谁与我?子孙不肖,祖父之教不先。古人易子而教,自童蒙即为择师,爱而不劳,禽犊[20]之爱也。与贤豪相对,最不可有媚悦之色;与妄人相值[21],亦当存自反之心。衅隙之开,风波之招,非多事则横议[22],守分谨言,庶乎免矣。声闻过情[23],君子耻之。趋避不审[24],不学无术耳。暗修好古,君子日用所从事者,端在于斯。居家之道,八口[25]饥寒,治生[26]亦学者所不废,故以勤俭终焉。凡此皆吾人分内事,人人可行,人人不肯行。余为此规,不敢望之天下,不敢望之一国,窃欲望之一家,因取先圣先贤所以教戒子弟者,偶录六则于左,以为家规榜样,其亦可参观而悟矣。

孔子之教伯鱼[27]也,曰:“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淑性情,固筋骸,立身之大端尽此矣。

周公谓鲁公[28]“故旧无大故,则不弃”[29],何其仁也;“无求备于一人”,何其恕也。仁且恕,世岂有外焉者乎?

马援戒其子也[30],曰:“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心可知,口不可言。”此涉世之道焉。

汉昭烈[31]云:“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此真圣贤集义迁善要诀,不谓英雄人能见及此。

柳玭之戒其子弟也,曰:“不识儒术,不悦古道[32],身既寡知,恶人有学,胜己者嫉之,佞己[33]者扬之,以衔杯[34]为高致,以勤事为俗流。”此最中人膏肓之病。

王阳明曰:“我子弟苟[35]远良士而近凶人,是谓逆子。”亲师取友之谊,夫岂有外焉者哉?

右六则,因与子若孙所常言者,随笔录之。此六则之义,千万人言之不尽,千万世用之不尽,凡我子孙,其绎斯言。

注释

[1]迩(ěr)来:从某时以来;从那以来。

[2]鲜:少。克:能。由礼:遵循礼教。

[3]旋踵:意指掉转脚跟,形容时间极短。

[4]惭德:亦作“慙德”。因言行有缺失而内愧于心。

[5]羲皇世界:太古时代。羲皇,伏羲氏,汉族传说中的上古部落首领。古人想象伏羲以前的人,无忧无虑,生活闲适,礼义俱全。

[6]饮泣自伤:形容伤心欲绝。饮泣,泪流满面,进入口中,形容极度悲痛。

[7]斋躬:祭祀前躬下自己的身子,整洁自己的内心,形容身心虔敬。

[8]既翕(xī):语出《诗经·小雅·常棣》“兄弟既翕,和乐且湛。”翕,聚合。

[9]孥(nú):儿女。

[10]隆:尊崇。

[11]含洪:同“含弘”,包容博厚。

[12]衅隙:裂缝。引申为意见不合,感情有裂痕。

[13]暗修:潜心修习。

[14]好古:崇尚前人。

[15]谢叠山:南宋抗元将领,诗人。名枋得,字君直,号叠山,江西省弋阳县周潭乡人,与文天祥同科中进士。

[16]戾气:邪恶之气。

[17]开隙:开启争端。

[18]论财不论德,宜君子不入其乡也:语出吕坤《闺范》“婚娶而论财,夷虏之道也,君子不入其乡。古者男女之族,各择德焉,不以财为礼。”

[19]孰是:谁,哪个。诈伪:弄虚作假,伪装假冒。

[20]禽犊:动物。

[21]与妄人相值:与无知妄为的人碰到一起。妄人,无知妄为的人。

[22]横议:物议,非难。

[23]声闻过情:名声超过实际。

[24]不审:不察,未审察。

[25]八口:指一家人。语出《孟子·梁惠王上》:“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

[26]治生:经营家业,谋生计。

[27]伯鱼:孔子的儿子孔鲤,字伯鱼。

[28]鲁公:指周公的儿子伯禽,封于鲁。

[29]故旧无大故,则不弃:语出孔子《论语·微子》:“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意为旧友老臣没有大的过失,就不要抛弃他们,不要对人求全责备。

[30]马援戒其子:应为马援戒其兄之子,参见《戒兄子马俨马敦书》。

[31]汉昭烈:蜀汉昭烈帝刘备。

[32]古道:指的是传统的正道。

[33]佞己:巧言谄媚自己的人。

[34]衔杯:谓饮酒。

[35]苟:如果,假使。

家规后言

或问:“《文公家礼》冠婚人子之始[1],丧祭人子之终,规中何止言婚与祭,而不及冠与丧也?”曰:“生今反古[2],灾及其身;冠已久废,宁待今日?至送死[3]足当大事,愚不肖尚知自勉。子孙而贤,贫富贵贱,因时制宜,此何待言,亦不必言,非略也。”

问:“礼者天理之节文[4],还是主严,还是主和?”曰:“礼离和失其真,和离礼无其节。节文从天理出,二者自不容分之为两。‘礼之用和为贵’一章,看圣人说话是一是二。”

问:“齐家之难,难于治国平天下,家迩[5]天下远,家亲天下疏,何以难?”曰:“正惟迩则情易辟[6],正惟亲则法难用。夫家之所以齐者,父曰慈,子曰孝,兄曰友,弟曰恭,夫曰健,妇曰顺。反此则父子相伤,夫妻反目,兄弟阋墙[7],积渐而往,遂至子弑父,妻鸩夫,兄弟相仇杀,庭闱衽席[8]间皆敌国。从来均平天下之人,每于此多动心忍性,盖法制所不能束、禁令所不能施。以此思难,难可知矣。”

问:“张公艺[9]九世同居,得力在忍。夫同居义取于和,忍则情有不堪,而袭同居之名,似非君子所贵?”曰:“必有忍乃其有济,忍正所以成其和也。如心实不和,强为含忍,势必至积怒深怨,决裂不可收拾。居同而心异,何如居异而心同?古今四方,皆一家人,岂必合聚同堂,乃为一家乎?国运家运,离析分崩[10],皆非人所能自主。仁人孝子亦与时偕行,分合同异,无庸有成心也。”

问:“家不齐,多因妯娌不和,遂伤兄弟之好。或妾恃宠以夺主母之权,至继母毒害前妻子女,其祸人身家、败人名行更甚。当何道以处之?”曰:“《易》不云乎,‘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11]’,《诗》曰‘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12]’,此千古家规也。身范不端,向妇人女子求齐,道无由[13]矣。”

问宗法。曰:“儒者论风俗,必先立宗;宗之为言,相率尊之云尔。先王知人耳目心志,不可无所宗也,故有大宗、小宗之说,约其视听之所注、趋向之所主,而不至于涣散,此宗法也。古宗必有禄秩[14]而后立,故其尊比于君,长宗之人不敢以其分临之。以今时而谈古宗,则难矣。仁人孝子,严祠祀以萃暌离[15],缉谱牒以明昭穆[16],以族之长而贤、身为人宗者主祭祀,是犹行古之道也。念庵[17]有尊尊老老贤贤之说,以行辈长者主之曰尊尊,行卑年高者主之曰长长,行与年不足而有德曰贤贤。”

问:“墓祭非古然与?”曰:“上古之葬,不封不树[18]。既封且树,则吾先人之衣冠凭焉,敢不敬诸!故非有大故,则不敢轻去坟墓,重之也。重之而何可不敬也?时俗清明扫墓,七月十五献麻谷,十月初一送寒衣,犹有古之遗意焉。春秋凄怆,人情与天道合,而爱敬之诚,动乎不容已。墓祭废,而四时之祭未有能行者矣。人心之醇,风俗之厚,于此攸关,祭之时义大矣哉!”

注释

[1]《文公家礼》:传为宋代朱熹撰,共十卷。冠婚:指冠礼与婚礼,也有称成人礼。

[2]反古:违反古制、古训。

[3]送死:送终。

[4]节文:指制定礼仪,使行之有度。

[5]家迩:家近。

[6]辟:古同“睥”,眼睛斜着向旁边看,形容傲慢的样子。

[7]阋墙:指兄弟不和睦。

[8]衽席:引申为寝宿之所。

[9]张公艺:郓州寿张人,历北齐、北周、隋、唐四代,寿九十九岁。《旧唐书》载:“郓州寿张人张公艺,九代同居。麟德中,高宗亲幸其宅,问其义由。其人请纸笔,但书百余‘忍’字。高宗为之流涕,赐以缣帛。”

[10]离析分崩:形容国家或组织分裂瓦解。

[11]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本句意为君子说话、写文章都要有内容,行动上一定要持之以恒。

[12]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本句意为,先给妻子做榜样,再给兄弟好的影响,凭这治家和安邦。刑,表示楷模仪范。寡妻,指嫡妻。

[13]无由:没有这样的门径。

[14]禄秩:官吏食禄的品级。

[15]萃暌离:将要分离的情势重新聚集起来。萃,聚集。暌离,分离。

[16]缉:古同“辑”,收集。谱牒:亦作“谱谍”,记述氏族或宗族世系的书籍。昭穆:宗法制度对宗庙或墓地的辈次排列规则和次序。

[17]念庵:罗洪先(1504—1564),字达夫,号念庵,江西吉安府吉水黄橙溪(今吉水县谷村)人,明代学者,王阳明学派的重要继承者和开拓者。明世宗嘉靖八年(1529)中状元,授翰林院修撰,迁左春坊赞善。被罢归后,终日著书讲学。卒后赠光禄少卿,谥文庄。著有《念庵集》二十二卷,《冬游记》一卷。

[18]不封不树:既没有封土堆,也不种植树木。

附家祭仪注

晨起栉沐[1]后,入祠三揖。自入小学便不可废。

朔望焚香拜。

元旦昧爽[2],设祭四拜。四仲月用分至日,各设祭,行四拜礼。

令子孙供执事。

凡佳辰令节,寒食寒衣皆拜设时食。

忌辰设食拜,子孙素食,不宜享客。

有事出门,焚香拜。归亦如之。

吉庆事,卜期设祭。

儿女婚姻焚香以告,生辰弥月设食以献。

新妇庙见设祭,主妇率之行礼。

凡祭,妇人另行礼,各如仪。

久离丘垅[3],兼之萍踪未定,藻疏违,负疚[4]中夜。迩日即次稍安,移先位于斯堂,庶朝夕得依灵爽[5]。凡我子若孙,入庙思敬,不待病子之告教[6]。酌立仪注[7],愿身先之,不敢与当世论礼也。

注释

[1]栉沐:梳洗。

[2]昧爽:拂晓,黎明。

[3]丘垅:坟墓。

[4]负疚:感到内疚,抱歉不安。

[5]灵爽:指神灵,神明。

[6]告教:告喻教诲。

[7]仪注:制度,仪节。

家训

示诸孺子曰:孩提知爱,稍长知敬,此性生之良也。知识开而习操其权[1],性失初矣。古人重蒙养,正以慎所习,使不漓[2]其性耳。今日孺子转盼[3]便皆长成,此日蒙养不端,待习惯成性,始思补救,晚矣。家运盛衰,亦何常之有?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元气固结,而家道隆昌,此不必卜之气数也。父不父、子不子、兄不兄、弟不弟,人人凌竞[4],各怀所私,其家之败也,可立而待,亦不必卜之气数也。端蒙养是家庭第一关系事,为诸孺子父者各勉之。

士大夫教诫子弟,是第一紧要事,子弟不成人,富贵适以益其恶。子弟能自立,贫贱益以固其节。从古贤人君子,多非生而富贵之人,但能安贫守分,便是贤人君子一流人。不安贫守分,毕世经营,舍易而图难,究竟富贵不可以求得,徒自丧其生平耳。余谓童蒙时便宜淡其浓华之念。子弟中得一贤人,胜得数贵人也。非贤父兄,乌能享佳子弟之乐乎?

示奏雅等曰:汉有孝弟力田[5]科,尔等只读书明农,便是真学真士。孔子曰:“幼而不能强学,老而无以教。”吾耻之。今日教尔等以孝弟力田,正老夫不负烛光之一念也。

晨起率子若[6]孙祠堂焚香,群从续至,谓之曰:我等聚族而处,佳辰令节,生忌朔望,得来祠堂瞻礼,是祖父之魂气常在,儿孙之诚敬常存也。只此是人生第一吃紧事。明此而为农,是良善之民。明此而为士,是道义之士。祖父恬熙[7]于上,儿孙敦睦于下,岂非一室之太和,而一家之元气哉?愿我子孙,世世勿替。

知勇辩力尔等不足,谨厚朴拙尔等有余。夫知勇辩力,四者皆民之秀杰,然不能恶衣食耕凿以自养,反不如谨厚朴拙之安分而寡过也。吾家先祖百年颂佛而不衰者,正谓其谨厚朴拙耳。多一分智巧,损一分元气。尔等培此朴拙之心,便是真能守祖之孝子顺孙。

甲辰在容城,博儿、洤孙先归苏门,谓之曰:学问须验之人伦事物之间,出入食息之际。试思尔等此番何为而来,能无愧于所来之意,便是学问实际。诗文经史,皆于此中着落,身心性命,皆由此中发皇。省得此理,随时随处,皆有天则,便无虚过之日。

为浩、溥、沐、浴、溶、汉六孙延师,谕之曰:尔等未离孩提稍长之时,正在知爱知敬之日。吾家自高祖以来,忠厚开基,今孝友堂尚依依如新也。尔为兄者宜爱其弟,为弟者宜爱其兄,大家和睦,敬听师言,行走语笑,各循规矩,程明道[8]谓洒扫应对,皆精义入神之事。莫谓此等为细事也。圣功全在蒙养,从来大儒都于童稚时定终身之品。尔等勉之。

尔等读书须求识字,或曰焉有读书不识字者,余曰:读一“孝”字便要尽事亲之道,读一“弟”字便要尽从兄之道。自入塾时莫不识此字,谁能自家身上一一体贴求实,致于行乎?童而习之,白首不悟,读书破万卷,只谓之不识字。王汝止讲良知,谓不行不算知。有樵夫者窃听已久,忽然有悟,歌曰:“离山十里,柴在家里。离山一里,柴在山里。”如樵夫者,乃所称识字者也。

元日祠堂语群子弟曰:清明在躬[9],志气如神。尔等乘今日元旦,洗涤旧染,嘉与维新。一人砥砺,便是一好男子;大家砥砺,便成一好人家。叔季中三代,乐莫乐于此,贵莫贵于此。

语立雅等曰:与人相与,须有以我容人之意,不求为人所容。颜子犯而不校[10],孟子三自反。此心翕聚[11]处不肯少动,方是真能有容。一言不如意,一事少拂心[12],即以声色相加,此匹夫而未尝读书者也。韩信受辱袴下,张良纳履桥端,此是英雄人以忍辱济事。静修之言曰:“误人最是娄师德,何不春生未唾前[13]。”学人当进此一步。

古人读书,取科第犹第二事,全为明道理做好人。道理不明,好人终做不成者,惰与傲之习气未除也。洒扫应对,先儒谓所以折其傲与惰之念。盖傲惰除而心自虚,理自明,容色词气间自无乖戾舛错[14],事父、从兄、交友,各有攸当,岂不成个好人?日用循习,始终靡间,心志自是开豁,文采自是焕发,沃根深而枝叶自茂。尔等今日辨一虚心,实实务除其傲与惰之念。下学在是,上达在是,先后本末,一以贯之,不知者只见为洒扫应对而已。

居家之道,须先办一副忠实心,贯彻内外上下,然后总计一家标本缓急之情形,而次第出之。本源澄澈,即有淤流,不难疏导。患在不立本而骛末,浊其源而冀[15]流之清也,得乎?一家中男子本也,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本之本也。本立矣而末犹萎焉,必其立之之根本未固耳。立之之道岂有已时?本分自尽者,并不见吾分有圆满之日。古人榜样,一一具在,只不听妇人言,便有几分男子气。

注释

[1]习操其权:学习操练权术。

[2]漓:薄,本作“醨”。

[3]转盼:转眼。

[4]凌竞:战栗、恐惧的样子。

[5]孝弟力田:汉代选拔官吏的科目之一。始于惠帝时,名义上是奖励有孝悌德行和能努力耕作之人。弟,通“悌”。

[6]若:及。

[7]恬熙:安乐。

[8]程明道:程颢,宋代著名理学家,洛阳人,与程颐为同胞兄弟,世称“二程”。

[9]清明在躬:形容人的心地光明正大,头脑清晰明辨。语出《礼记·孔子闲居》:“清明在躬,气志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

[10]颜子犯而不校:颜回从不计较别人的无理冒犯。校,计较。

[11]翕聚:会聚。

[12]拂心:违逆其心意。

[13]误人最是娄师德,何不春生未唾前:此句意为,唐代娄师德提出“被人唾面让其自干”的观点,确是误人之谈,而应该在被人唾面之前就把事情解决好。据说,有一次,娄师德的弟弟被朝廷派去做代州刺史,在临别之际,娄师德说道:“我现在是宰相,你也做了高官,我们这一家的身份现在是很高贵了,但是如此一来肯定会招来有心之人的嫉恨,那么我们怎么办呢?”他的弟弟回答:“如果今后有人朝我脸上吐口水,我也决不会反抗,把口水擦去就行了。”但是娄师德却说道:“这还不够,人家朝你吐口水是生气的表现,你把口水擦掉,会使别人更加愤怒。你应该欣然接受,让口水慢慢变干。”这就是成语“唾面自干”的来历。娄师德,字宗仁,郑州原武(今河南原阳)人,唐朝宰相、名将。

[14]乖戾:指性情、言语、行为等不合情理。舛错:错乱,不正常。

[15]冀:希望。

父母于赤子[1],无一件不是养志。人子于父母,只养口体,此心何安?无论慈父慈母,即三家村老妪养儿,未有不心诚求之者。故事亲若曾子[2],仅称得一个“可”字。

谓韵雅曰:汝幼年理家务,吾虞[3]其废业也。然陆象山[4]当家三年,自谓学问长进。米盐零杂,至细碎矣,综理有道,便是学问。至长幼尊卑,内外男妇,性情不同,好恶各异,黾勉[5]有无,能得其帖心输意[6],此非仁至义尽者不能。志气从此立,学问从此充,虚心实体,当自得之。

博雅问:贫贱如何是不以其道得之?曰:颜子裕为邦之略而箪瓢陋巷,原宪釜甑生尘而辞禄九百[7],总因富贵是人之性命,紧说着不处,人只是欲;贫贱是人之仇敌,紧说着不去,人只是恶。贫贱原与道近,做圣贤全在此处体验。孔、颜造下这局面,要入此门,嫌贫贱不得。

人生第一吃紧,只不可见人有不是。一见人之不是,便只是求人,则亲疏远近,以及童仆鸡犬,到处可憎,终日落坑堑中矣。臣弑君,子弑父,亦只是见君父有不是处耳。可畏哉!

示四侄维雅曰:本分二字殊难尽,子臣弟友而求其能,皆本分也。谁能尽此本分者?尧舜周孔,于本分内不能增得一毫。增一毫于本分内,便多一毫于本分外。

谓望雅等曰:汝兄家报,谓汝等不可各用己见。十年来我于忍之一字着力,忍即恕也。各就一字下手,自见得力。汝兄此言,却是老夫平昔处己处人自愧未能者。既以此相勉,当大家策励,实实近里着己用工,不可徒以口说。“百忍堂中有太和”,此话从体认中来。

谓奏雅等曰:眼界欲宽,胸襟欲廓,而得力着手处,却要枯寂收敛。约则鲜失,愿尔曹共讲求此义。“大得却须防大失,多忧原只为多求”,此语可作约字注脚。

此中风俗,极重婚丧之礼。前辈创行固难,后人遵行非易。余十五年目击心识,就中有以行礼而反失礼之意者,不可不堪酌而损益之。是在秉礼君子力为之砥,不必定与俗同也。

谓度雅大侄及奏雅、韵雅曰:汝三人学稼[8],吾虑不明习此事而小视之也。舜耕历山[9],伊尹耕莘野[10],孔明耕南阳[11],此是何等勋业。孔子于樊迟[12]何鄙而小之。此中道理甚活,正不相悖。舜、尹躬耕时,浑身备礼义信之用,故能升闻发迹。孔子大道为公,正欲偕[13]及门共兴东周,纳[14]斯世斯民于凿井耕田,家给人足,岂区区以百亩之不治为忧哉?今日寄居苏门,不耕无以为养,且无以置吾躬也。不有耕者,无以佐[15]读者,况负薪挂角[16],古人何尝不兼尽于一身?吾老矣,此躬不力,望汝等并耕不怠。

示尚儿暨淳、溥两孙曰:学不长进,病坐在不虚己[17]。以舜禹之圣,而好察乐善拜善,孔子之圣,四友六侍[18],颜子之贤,而问不能问[19]。寡人之取善,岂有定方?善之所在,虽路人之言,臧获[20]之智,皆当取之。取诸人,乃所以与诸人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曲士[21]俗学,只喜闻誉,恶闻过,遂自闭取善之门,而阻人乐告之路。德何由进,业何由修?所谓自暴自弃也。尔等以文会友,便是进德修业之时,莫只作书生雕虫小技也。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文与仁有本末,而非二事。与胜己者友,须先虚心,至听其言与吾有未安处,宜平心思之,思之而未安,又须平心定气,与之相商,惟恐我见未克,未能尽其所长,则无不收师友之益矣,便是进德修业实际功夫。

示应试诸子孙曰:涿州史解元家子弟赴试,老者肃衣冠设席以饯,命之曰:“衰残门户,赖尔扶持。”今老夫所望于尔辈扶持者,又不专在此也。为端人,为正士,在家则家重,在国则国重。所谓添一个丧元气进士,不如添一个守本分平民。九十岁老人,所以报答天地父母者,此区区一念耳。洤孙秋捷[22],谓之曰:些小得意与些小失意而遂改其常度[23]者,固是器识之小,正缘不知学之故。不学墙面[24],人生不幸,莫大于是。尔今日立身之始,须有一段抵挡流俗之志。

丧祭之废也久矣,所不废者独三年之丧耳。自期以下,冠服之制,皆略不为意。即三年之丧,亦仅存仪节。所称必诚必信,勿之有悔,而不茹荤、不御内[25]者,亦罕矣。祭祀之礼,一用流俗节序[26],燕亵[27]不严,真实讲求祭义者,谁其人哉?风俗之淳,人心之厚,必自慎终追远始。

示八侄趣雅曰:行己有耻,对无耻而言也。狷者有所不为[28],对无所不为而言也。贤不贤之分,岂相远哉?夫无所不为,正是其无耻处。故孔孟每提一“耻”字以激励人。知所用耻,则不及人不为忧矣。

谓潜孙曰:天下无无事之人,或读或耕,或出或守,莫不各有当然之则。如尔父在故园代我守祖父坟墓,尔来苏门代尔父侍老夫眠食,尔七叔在外处馆佐尔五叔农事之不及,尔十叔日与朋友讲习代我应酬笔札,尔十一叔、十二叔寒寒暑暑侍老父寝处。虽日用饮食之事,皆性命流行之会也。永兴来视我,且得与其女儿叙十八年之疏违,中皆有天则焉。认得此意,则日日在天理人情上讨受享,不得此意,则日日在梦迷中,所谓罔[29]之生也。尔性颇慧,我望尔知学,学之不已,悦乐自生。善守祖业者,守此而已。

语永兴侄孙曰:尔祖宰[30]武城归里之日,仍以馆谷偿负债。尔祖母、尔父俱不免于饥寒,闻者见者,莫不怜之。鹿忠节公独爱而起敬,谓非古之廉吏,不至此。吾家沐阳公以廉吏起家,尔祖能绳其武[31],我辈俱得为清白吏子孙,较以金帛田宅遗后人者,荣多矣。尔祖常语余曰:“沐阳公一任[32],止受新生公宴䌷二匹,弟今日仍觉于先德有愧也。”惟自觉有愧,始无愧耳。留余忌尽,天之道也,当常处其不足,以为可增可加之地。若增无可增,加无可加,立刻索然矣。为尔计,要安分耐穷,教子弟读书,不失礼于宗族乡党。法祖在此,立身在此。

谓洤孙等曰:孟子深戒暴弃[33]者,谓非人暴之,乃自暴之也,非人弃之,乃自弃之也。暴弃不在大,亦不在久。一言之不中礼义,一事之不合仁义,即一言一事之暴弃也。行庸德,谨庸言[34],终身慥慥[35],方得免于自暴自弃。

语立雅等曰:朋友谏诤,须求有济,不可自谓直谅,令人有难受之实,徒贻拒谏之名。忠告善道犹后,积诚而动,自令人不忍负。不信,未可轻言谏也。

谓立儿曰:忆汝姊归宁[36]时,吾家长幼男妇,无不肃然起敬。盖孝事舅姑,和睦妯娌,惟身有之,所以言之,能启人听闻。今汝来此,弟若侄将于汝取型焉。当晨夕告教,令耕者读者各勉其所有事,勿忽勿怠,勿较劳逸,勿存行迹。以好合既翕,而得父母之顺,则家庭之间,便是唐虞三代。何乐如之!

注释

[1]赤子:刚生的婴儿。

[2]曾子:又叫曾参,春秋时期鲁国人,是孔子的弟子。

[3]虞:忧虑。

[4]陆象山:陆九渊,字子静,号象山,世人称存斋先生,江西省抚州市金溪县陆坊青田村人。南宋著名理学家、思想家和教育家,宋明两代“心学”的开山之祖。

[5]黾(miǎn)勉:亦作“黾俛”。勉励,尽力。

[6]帖心输意:心中顺服,心怀开敞。

[7]原宪:字子思,宋国(今河南商丘)人。孔子弟子,孔门七十二贤之一。原宪出身贫寒,个性狷介,一生安贫乐道,不肯与世俗合流。孔子为鲁司寇时,曾做过孔子的家宰,孔子给他九百斛的俸禄,他推辞不要。孔子死后,原宪遂隐居,茅屋瓦牖,粗茶淡饭,生活极为清苦。釜甑:釜和甑,都是古炊煮容器。

[8]稼:种植谷物,亦泛指农业劳动。

[9]舜耕历山:《史记》载:“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舜耕历山,历山之人皆让畔;渔雷泽,雷泽上人皆让居;陶河滨,河滨器皆不苦窳。只要是他劳作的地方,便兴起礼让的风尚。他到了哪里,人们都愿意追随他,因而“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后来舜继尧之位成为上古五帝之一。

[10]伊尹耕莘野:意为,伊尹在有莘之野种地。伊尹,相传夏末商初助汤伐桀的商代大臣。生于空桑(今河南嵩县),长于伊水,未协助汤伐桀时曾耕于有莘之野。

[11]孔明耕南阳:诸葛亮在未出山时曾在南阳的卧龙岗耕作。

[12]樊迟:春秋末期齐国人,一名须,字子迟。孔子学生。《论语·子路》记载他曾向孔子请教种田、种菜的事,因而遭到孔子的小视。

[13]偕:共同,在一起。

[14]纳:接受,接纳。

[15]佐:辅助,帮助。

[16]负薪挂角:指边劳动边读书,不畏辛苦。负薪,背着柴草,汉代朱买臣背着柴草读书。挂角,把备读的书挂在牛角上,隋代李密骑在牛背上读书。

[17]病坐在不虚己:意为毛病是由于自己不够虚心。坐,介词,因为,由于。

[18]四友:孔子四友分别是颜渊、子贡、子张、子路。六侍:颜回、冉伯牛、子路、宰我、子贡、公西华。

[19]颜子之贤,而问不能问:意为以颜回这样贤良的人,还要向没有才能的人请教,向知识少的人请教。

[20]臧获:古代对奴婢的贱称。

[21]曲士:乡曲之士,比喻孤陋寡闻的人。

[22]秋捷:秋试中式。

[23]常度:固定的规律或法度。

[24]墙面:言以面向墙,目无所见。比喻不学无术。

[25]御内:谓与妻子交合。

[26]节序:节令,节气,节令的顺序。

[27]燕亵:谓日常家居。

[28]狷(juàn)者有所不为:狷者对有些事是不肯干的。狷,拘谨,有所不为。

[29]罔:通“惘”,迷惑。

[30]宰:主管、主持。

[31]尔祖能绳其武:意为你们的祖先能延续着以前的足迹前进。比喻继承祖业。绳,继续。武,足迹。

[32]一任:任官职期满为一任。

[33]暴弃:突然离弃。

[34]行庸德,谨庸言:意为平常的德行努力实践,平常的言谈尽量谨慎。语出《中庸》:“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

[35]慥慥(zào):笃厚敦实貌。

[36]归宁:已嫁女子回娘家看望父母。语出《诗·周南·葛覃》:“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善诒谋[1]者得一本分自守之子孙,数十年之家运可保勿替。如其为贤人为君子,则所以彰显其祖功宗德者,与山俱高,与水俱长,较之积财置产者,所得不既多耶?此等事庸愚皆知之,贤知者不能也。

“保身于身所大欲,德人于人所不知,守志于志所未得,轻世于世所不惊,乐生于生所聊托,惜福于福所过享,敦让于让所不堪,祈天于天所未定”,真名言哉。录置座右,日夕咀玩[2],并以示我子孙,共珍之。

言语忌说尽,聪明忌露尽,好事忌占尽。不独奇福难享,造物恶盈,即此三事不留余,人便侧目矣。

前人创业,后人守成,一茅片瓦,守而勿失,此方是承家令子。至于可久之德,可大之业,最易知,最简能,却视为身外之物,非祖父所留遗,任其颓败废弃,绝不肯过而问焉。其于轻重大小之衡,颠倒实甚,度非仁人孝子之心所安也。凡我同人,俱有守业之责,幸先理此业,保而勿失,则安富尊荣,与天无极。其受享岂可以言语形容耶?

甚矣,人心无足时也!逐日营营,总是愿外。不知富不可以求得,越分妄求,余殃在后,贪人之有,有则为人所贪。如欲千百年富贵,此必不得之数也。昔有人自称为富贵之家,客曰:富贵如何便成家也?富贵如以我为家,不应走向他家矣,既走向他家,是以我为逆旅[3]耳。昔郭进建第[4]成,坐诸匠于子弟右,曰:“此造屋者。”指子弟曰:“此卖屋者。”识者谓为名言。今人为卑官则恨不享大位,及位高而颠踬[5]倾危,回想卑官而受清宁之福,天上矣。布衣粝食,妻子相保,则恨不富贵,一旦祸患及身,骨肉离散,回想布衣粝食、妻子相保时,天上矣。人聪明强健,则恨欲不称心,一朝疾病淹缠,呻吟痛苦,回想聪明强健时,天上矣。古今来无人不犯此病,若能先见一步,早退一步,必也明哲之士。

语诸子曰:吾家孝友堂,尔师鹿忠节额之[6],山左刘幼孙讳重庆书之,迄今五世矣。常与尔伯叔相勖勉,日夕兢兢,恐负二君题额之意。今尔伯叔已矣,吾老矣,是在尔等勉之。一人不类[7],便玷家声。孝友非难事,然却非易事。不离日用饮食,总以一念孺慕[8]为主。夫子与子游论孝,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不敬,何以别乎[9]?”与子夏论孝,曰:色难,服劳奉养,曾是以为孝乎[10]?夫敬不在养之外也,色不在服劳奉养之外也。曾子养曾皙,必有酒肉,必请所与,必曰有[11]则,其敬与色可知已。三必字亦要看的活。孔子疏水曲肱[12],颜子箪瓢陋巷,亦有行不去时。故余常谓:养口体未尝非养志也,矫而行之则伪矣。此处岂容得一毫伪为哉?夜来老夫久不成寐,呼韵儿语,杂念渐清,沐孙睡醒,起为老夫搔背痒。余谓韵儿曰:此念便从孺慕中出,可称孝友堂子弟矣。晨起书之以志勉。

示澜孙曰:尔父既来夏峰,故园祠墓,惟尔是寄,子弟成立,惟尔是赖,宗族乡党之和睦,亲戚朋友之酬应,皆尔身任之。规模宜宽大,处事宜平和,凡事有不得者,皆求诸己。先儒有言:“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孝子宜以此自责。臣罪当诛兮,天王圣明,忠臣宜以此自责。宁人负我,勿我负人,交友宜以此自责。”即此推之,圣贤原无求人之理。故夫子于子臣弟友曰:“我无能一焉。”盖原是能不尽的,一见为己能,则其亏缺多矣。尧舜犹病,到底只是犹病。文王未见,到底只是未见。开之未能信,到底只是未能。道理无尽头处,故学亦无歇手处,只一自满,便全盘放下矣。

谓潜孙曰:家运之盛衰,天不能操其权,人不能操其权,而己实自操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男正位于外,女正位于内,即贫窭[13]终身,而身型家范为古今所仰,盛莫盛于此。如身无可型,而家不足范,当兴隆之时,而识者已早窥其必败矣。

谓洤孙曰:汉家举孝廉,然《汉史》却无孝子传。传孝友自《晋史》李密始。东堂忿捐,犹非本色。乃知真孝子,固非等闲人也。《论语》“孝弟为仁之本”,《孟子》“尧舜之道,孝弟而已”,又曰“仁义礼智乐之实,总归于事亲从兄”。尧舜,唐虞之孝子也,孔子,春秋之孝子也。孙文正谓孝友之士,宜在朝廷,孝者所以事君也。为子不孝,断未有为臣而忠者。训人家子弟,只教之以孝弟,则其造福于人也大矣。老夫生平承良友提携,勉之以为真孝廉,迄今抱愧于心。子其勉之。

语浩、溥、沐、浴、溶、汉暨用桢曰:忆昔汝祖父读书江村,一时应童子试者六人,伯顺谓余曰:“郎君等不必俱发科登仕,只本分孝弟力田,不失前辈书香,便是天地间第一等人家。”今言犹在耳,老夫倏忽九十一岁,孙、曾应试者,又七人。余之欲命尔等者,江村老友已代余命尔之祖若父矣。尔等第长奉此言,便是孝友堂佳子弟。

谓诸子曰:“居家勤俭,孰为居要?”博雅曰:“勤非俭,终年劳瘁[14],不当一日之侈靡。《书》曰:‘慎乃俭德,惟怀永图’,子曰‘礼与奢也宁俭’,似俭尤要。”望雅曰:“一生之计在勤,一年之计在春,一日之计在寅。治家治国,治身治心,道岂有先于此者乎?似勤尤要。”曰:“二者皆要,尤要在克勤克俭之人耳。八年于外,三过门不入,方得地平天成,万世永赖,如非其人,胼手胝足[15],朝经夕营,何济乃事?宋仁宗夜半惜烧羊之费,恭己化成,几致刑措。若唐文宗举衫袖示群臣曰:‘此衣已三澣矣。’虽云俭德,然受制家奴,自谓不如赧、汉[16],泣下沾襟,亦何益乎?勤俭一源,总在无欲。无欲自不敢废当行之事,自无礼外之费,不期勤俭而勤俭矣。”

注释

[1]诒(yí)谋:同“诒燕”。为子孙妥善谋划,使子孙安乐。

[2]咀玩:细细品味。

[3]逆旅:客舍;旅馆。

[4]建第:建造房子。

[5]颠踬:败亡,倾覆。

[6]额之:写的牌匾。

[7]不类:不肖。

[8]孺慕:本指幼童爱慕父母之情,后来引申为对老师长辈的尊重和爱慕的亲切之感。

[9]夫子与子游论孝,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不敬,何以别乎?”:语出《论语》: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译文:子游问怎么做才是尽孝。孔子说:“现在人们认为的孝,是能养活父母。其实,连狗马等牲畜都能得到饲养,这样做有什么稀奇的呢。假如对父母不敬的话,供养父母与饲养狗马有什么区别呢?”)子游,孔子弟子,姓言,名偃,字子游。

[10]与子夏论孝,曰:色难,服劳奉养,曾是以为孝乎:语出《论语》: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译文:子夏问什么是孝,孔子说:“长期在长者面前保持和颜悦色是很困难的。长者有事,年轻人替他们劳动;有美酒好食时,让长者享用,就这些能以为是孝吗?”)色难,和颜悦色不容易。

[11]曾子养曾皙,必有酒肉,必请所与,必曰有:语出《论语》:曾子养曾皙,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余,必曰,“有”。(译文:从前曾子奉养他的父亲曾皙,每餐一定有酒有肉;饭后要把剩菜撤走的时候,一定问要拿给谁吃;如果曾皙觉得那道菜特别好吃,希望家人都能吃到,问还有没有多余的?就是没有,曾子也一定说还有,使他安心受用。)

[12]孔子疏水曲肱:语出《论语》:子曰:“饭疏食饮水,屈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译文:吃粗糙的饭,喝冷的水,弯着胳膊当枕头,快乐就在其中了。)

[13]贫窭(jù):贫乏,贫穷。

[14]劳瘁(cuì):亦作“劳醉”。辛苦劳累。

[15]胼手胝足:手脚上磨出老茧。形容经常地辛勤劳动。胼、胝,老茧。

[16]赧(nǎn)、汉:指周赧王和汉献帝。皆因即位衰世,受制于人,卒致亡国,故并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