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定园公家训

戴明说

导读

戴明说这篇家训由三封家信组成,分别是写给他的长子纶、次子缙、三子绥、四子杰,此外还有孙子晏的。第一封信中对二子示以三达德,即“智”“仁”“勇”这三大品行,五达道,即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这五种伦理纲常的日常应对。在信中戴明说将这三种品行、五种伦理分别展开,加以分析,并以自身的经验与理解加之古人的教诲进行深入浅出的训诫。第二封信中,戴氏则从“兹有读书治心之道焉,有日用治心之道焉。”两方面入手,谆谆教育二子要:“如念《论语》,便想在我身心上学是何事;念《大学》,便想在我身心上明德是何事、明明是何事;”“读书治心之道云何?日用治心之道如何?秀才家且谩讲君臣即如父子也。父母责望我的,勉力为之;父母嗔怪我的,勉力去之。成父母之善,勿成父母之不善。”第三封于孙晏的信,则从善莫大于孝,恶莫大于淫两点反复叮咛,温言训诫,从中可见于子孙的脉脉深情。

作者简介

戴明说(yuè)(1608—1686),河北沧州人,字道默,号岩荦,道号定园。崇祯甲戌(1634)科进士。曾任户部陕西司主事督通州西仓,吏科给事中,礼科右给事中、太常寺少卿,大理寺少卿,户部右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广西布政使,刑部左侍郎,户部尚书,太仆寺卿等职。诰授资政大夫。顺治十七年(1660)辞去官职。著有《定园诗集》《定园文集》《六朝诗集》《邹鹿合编》《定园未刻草》《偶见录》行世。戴明说工书善画,所画墨竹得吴镇法,尤精山水。清世宗曾赐予银质巨章。其书法博大奇奥,不让古人,有“二王”之风。

示纶、缙二子曰:余因少不闻道,不胜追悔,今与汝等骤讲[1]无极,直谈天命,恐汝等一时信不及。且与汝等平实商量,可乎?

世人皆有三达德[2],实践于五达道[3]。今执涂改人而诮之曰:尔呆人,狠而无用之人也,必不受。可见,智、仁、勇是人人有的而力行实践者。

在达道[4]焉,汝等暂而家食[5],君臣且缓说。现今汝等不尝有父子乎?父母有过举[6],当几谏[7]之;父母有善行,当勉力而成之;父母之望汝何事,虽苦必勉;父母之嗔我何事,虽苦必改;父母如有艰难、委屈,当极意体贴。若痛痒不关与瞻望规避,俱是待路人的,岂是待父母的?汝等清夜体察,各人当求心上过得去才是。若上而祖宗,朔望必虔,祭祀必诚。下而子女,原是天合[8],当:一,以平心养育,不可轻生爱憎;一,以正直教诲,不可但事姑息,如任意悠忽,今日昏昏颦笑,即酿出异日种种之戈矛[9]。汝仰观《春秋》所记,近观吾家之事,得便宜失便宜,溺思爱处留灾祸,可不慎乎?至于各家训子,尤当以身先之,勿令后人笑曰: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甚矣,孝慈之道宜讲也。

汝等不有夫妇乎?当抚以恩者不恩,天地鬼神痛悯矣;当裁以义者不义,天地鬼神愤恨矣。人至一门之内,衽席[10]仇敌,肘腋胡越[11]。静言思之:有粟鸟食周南始于关雎[12],可怀也;桀、纣亡于褒、妲,可畏也。急还天理,横制波靡[13],速思变计,永遗良谋。甚矣,义听之道宜讲也。

汝等不有兄弟乎?弟有气柔者当教高明[14],有质刚者当教沈潜[15],有器量疏阔[16]者当教以缜密,有规模狭隘者当教以大言[17]。求其人服,不在威仪;求其可久,欢不在杯酒。弟道进而兄道益光矣,不然,弟不肖将来必为兄累。甚矣,友恭之道宜讲也。

汝等不有朋友乎?尊贤嘉善[18],恭谨必先容众。矜,不能器宇多阔[19]。待君子必须诚谨,待小人尤宜小心,勿示以可乘之衅隙,庶几可消来来之风波。甚矣,敬无失恭,有礼之道宜讲也。扩而充之至宗族,必睦人,物必恤。即奴仆下厮,亦当贵之以可受之衍,予之以自新之路;宁对以青天白日之心肠,勿虐之以酒后茶前之喜怒。此尽人性物性之所有事也,汝等如身体力行,识见自然高明,德业自然光大,我再与汝讲求太极天命可乎?

如闻我言而信而行,我心则喜。闻我言而未必信且行,毕竟是我道力不大,不能感化汝等,惟有自怨自艾[20],以为终身端本澄源[21]之计耳,奈之何哉!善事宜为,善言难遇,祈天求命,敬哉勿忽。

壬寅腊月老父言,粘之二子左右,以当顾是[22]。

注释

[1]骤讲:突然讲授。无极:古代哲学中认为形成宇宙万物的本原。以其无形无象,无声无色,无始无终,无可指名,故曰无极。

[2]三达德:语出《中庸》,指“智”“仁”“勇”此三大品行。

[3]五达道:五典。语出《礼记·中庸》:“天下之达道五……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朱熹集注:“达道者,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即《书》所谓‘五典’。”

[4]达道:明白、彻悟道理。

[5]家食:赋闲,不食公家俸禄。

[6]过举:错误的行为。

[7]几谏:对长辈委婉而和气的劝告。

[8]天合:指父子兄弟等血亲关系的亲人。语出,苏轼《哭王子立次儿子迨韵》之二:“恨子非天合,犹能使我思。”

[9]戈矛:矛盾,冲突。

[10]衽席:卧席,引申为寝居之处。

[11]胡越:比喻敌人或对立的关系。

[12]有粟鸟食周南始于关雎:《国风·周南·关雎》这首诗是《诗经》开篇的第一篇。古人看来,夫妇为人伦之始,天下一切道德的完善,都必须以夫妇之德为基础。《毛诗序》的作者认为,《关雎》在这方面具有典范意义,所以才被列为“《风》之始”。

[13]波靡:比喻倾颓的世风、流俗。

[14]高明:谓性格高亢爽朗。

[15]沈潜:指人性深沉柔弱。

[16]疏阔:豁达。胸襟开阔。

[17]大言:指谋划大事之言。

[18]嘉善:善良,美好。

[19]阔:粗疏,不细密。

[20]自怨自艾:原意是悔恨自己的错误,自己改正。现在只指悔恨自己的错误。怨,怨恨,悔恨。艾,割草,比喻改正错误。

[21]端本澄源:也指正本清源,从根本上加以整顿清理。

[22]顾是:回头看,泛指看。

示绥、杰二子并晏孙曰:我与汝讲太极、说天命,一时准不及,我也与汝平实商量。

圣贤不过求放心。兹有读书治心之道焉,有日用治心之道焉。读书治心之道云何?如念《论语》,便想在我身心上学是何事;念《大学》,便想在我身心上明德是何事、明明是何事;念《庸》《孟》[1],便想在我身心上性命是何事、仁义是何事;念《名》《文》《程》《墨》[2],此理路在我身心上是何事,实实体究,在在省察,如不明透,再与师友讲究,即此便是收放心,此即是真学问。若口诵书,手搦管[3],满腔春思乱想,究竟无用,无论心里想声色货利[4],不是即想青紫[5],亦名根耳,一切剪除,自然入道如箭。

日用治心之道如何?秀才家且谩讲[6]君臣即如父子也。父母责望我的,勉力为之;父母嗔怪我的,勉力去之。成父母之善,勿成父母之不善。以至亡母、存母、继母,务一一竭力尽心焉,这才是养志。即间有家庭难处之事,亦当修身以俟之[7],积诚以感之,相机几谏以图之。至哉,先辈之言曰:“父母慈而子孝非难,父母不慈而子孝,此舜德之所以光千古也。”推之,一动一静勿忘父母的遗体[8],一颦一笑皆是父母的性情,稍稍屑越[9]便是违背了天明地察了。能于父母前收得一失、忍行一屈,便是真学问,便是真福泽,此治心第一义也。

注释

[1]《庸》《孟》:指《中庸》《孟子》。

[2]《名》《文》《程》《墨》:指《名贤句》《文选》《二程遗书》《墨子》。

[3]搦(nuò)管:握笔。

[4]声色货利:贪恋歌舞、女色、钱财、私利。泛指寻欢作乐和要钱等行径。货,指钱财。利,指私利。

[5]青紫:本为古时公卿绶带之色,借指高官显爵。

[6]谩讲:不要讲。

[7]俟之:等待。

[8]遗体:指亲生子。

[9]屑越:轻易捐弃,糟蹋。

再而夫妇。天地间哪有妇人制住男人的,多是男子不肖,或重花柳而轻糟糠,或私婢仆而厌荆布[1],或肆宠姬妾而干犯名分。自己忸怩[2],模范先颓[3],遂而积惭成爱,积爱成怯,要忤公婆也凭他,要问兄弟也凭他,只从自己便人欲之图[4],遂至决裂,不可收拾。要肯自己端正身心,必检喜怒、必饬威[5],如之,吉日新月盛矣。此治心于夫妇也。

即如兄弟之间,灯窗观摩,当言可行之言,勿戏嬉;当行可言之行,莫苟且。劝规不用盛气则听从易,情义勿涉比匪则步趋端[6]。至若秀才积习:自夸名士风流、才人韵致,一切尖酸讥弹浮浪举动,宜一切尽断。又有独坐能持,一遇朋从,听人说忍不住便说,见人干忍不住便干。总之,识力不完[7],兄倡弟和,逐浪随波,平生检点,一旦败丧,尤宜斩钉截铁,始终如一,此治心于兄弟也。

至于朋友,其尊嘉容矜,与教纶、缙者同。然世人责白屋寒素之心常恕[8],责纨绔子弟之心常苛。汝等待人即恭敬谦虚十分,正当待常人一分,尤不可不加意耳,此治心于朋友也。

日用之间,心无处不在,则无处不存圣贤阶梯,即在于此。汝等于此实实身体力行,若有得时,再与汝讲太极天命可也。嗟嗟,时过一年,人增一岁,天道革故鼎新[9]之会,即学者改过迁善之时。若图戴一新帽,着一新袍,便为卒岁[10]计,此庶人之行耳,岂不可惜?呜呼!祸淫福善,天理昭然,上帝临汝,勿勿尔心,敬哉!

注释

[1]荆布:对自己妻子的谦称。

[2]忸怩:羞愧。

[3]颓:败坏。

[4]人欲之图:要克制人欲的想法。图,计划。

[5]饬威:整饬自己的威仪。饬,整顿,使整齐。

[6]“劝规不用……”两句:意为在不动盛怒时规劝是比较容易的;在不涉及自己亲人的时候讲究情义行为上都比较端正。比匪,不是亲近的人。语出《易·比》:“比之匪人。”王弼注:“所与比者皆非己亲,故曰比之匪人。”步趋,追随,效法。

[7]不完:不深。

[8]白屋:指平民或寒士。寒素:门第寒微,地位卑下。

[9]革故鼎新:旧指朝政变革或改朝换代。现泛指除去旧的,建立新的。革,改变,革除。故,旧的。鼎,树立。

[10]卒岁:度过岁月。

再示孙晏曰:我前言似尽,再谆教汝有两言焉,不过庸言二句,曰:善莫大于孝,恶莫大于淫而已。

从来与子言孝亦寻常事耳,何必谆谆。即如汝祖今行年五十有四,当初少年夏笠冬毡,远村荒野,备尝苦辛,不过求一日发迹释亲忧[1]耳。及弱冠已后,滥竽科名,光复家道,支撑先绪[2],自谓可减罪衍。迄今想来,不过博得一无限之讥谗[3],酬之以百千之拂郁[4]耳。然而汝祖魂梦中不敢一毫生怨尤,不忍一毫计施[5]受诸。凡有理可竭,有心可尽者,黾勉是图[6]。曰:吾人职分当如是,儒者学问当如是耳。

至今日之事,汝已觉苦,我从旁观之,叹曰:一包闻书[7]方才开封,万里崎岖今才发轫[8]。正谓:世上做庶子易,做嫡子难;做无知无识之庶子易,做知南知北之嫡子难;做诸人家之嫡子易,做戴家之嫡子难。我言至此,泪随笔下矣。

我今为汝计,无论清夜旦昼,必急将先儒所谓深爱、和气、婉容,实实体备于身,任有流谗,我视听于聋聩;任有小杖[9],我当之如木石,死心踏地,实实起敬、起孝,扩充至梦魂寝影无愧所生,自然会忍耐。具[10]终身果能诚正,我大物小,岂屑小所能侵烁!始而苦,久而安。即天地鬼神必然鉴佑,而天性有不感通者乎?盖以人之气志,愉乐则昏忧,危则明明、则实实抱负咎[11]之念焉,则益明矣。人之筋骨,晏安则靡、折磨则强,强则实实具隐匿之行[12]焉,则益强矣。困横我一分,即成就我一分,砥励我一日,即光明我一日,此我所谓善莫大于孝,当勉者此也。

淫,恶名也。何以戒?我见素丰之家,把据家婢、私仆若做常事,始犹厌然[13]扭捏,终焉顽钝无忌,不曰快乐,即曰风流,渐至廉耻道丧,去禽兽不远。今日与汝言者,非但制淫,事实要去淫心也。必于尔室清夜细检色根,穷究诛锄[14],斩钉截铁,方才有济。不然今日忧愁,暂尔安恬,不知根柢潜伏,一刻豫泰[15],习气旋发,而况青紫得意时乎?刻刻察治,实实打扫,一断百断,一了百了,方是贤豪。不迩声色[16],不殖贷利,此真圣贤,下手功夫,此所谓恶莫大于淫,当戒者,此也。

汝家新房一片,上下百人,我见至孝大慈,亲疏无间,幽明[17]合掌,顶天立地,此有汝母一人耳。我与汝俱男子也,可不愧死入地哉!今与汝约:自今以后,凡我有不善之行、不善之心,汝当直谏,我必悦服。汝有一切动念,举足可请教处,不妨切实商量。我祖孙树起脊骨,铁定心肠,交相勉励,敬以有成,则一室救过之天伦,远胜千里告善之朋友矣。傥[18]国人称颂曰:夫夫[19]也,此严荤髦而力修所教之贤孙也,岂不快哉!若夫生前九鼎,殁后焚黄[20]也,俗之愿也,我至不存焉。癸卯腊月再谕。三支十八世孙戴汝庆焚沐句读。

注释

[1]释亲忧:消除亲人的担心。

[2]先绪:祖先的功业。

[3]讥谗:讥议和谗谤。

[4]拂郁:愤闷。拂,通“怫”。

[5]计施:计策施展。

[6]黾勉是图:勉强也要谋取。

[7]闻书:文书。

[8]发轫:拿掉支住车轮的木头,使车前进。借指出发,起程。

[9]小杖:古代刑具之一。

[10]具:又如。

[11]负咎:抱愧,自感有对不起人的地方。

[12]隐匿之行:本义为隐藏。此处指他人无法揣度的行为。

[13]厌(yā)然:躲躲藏藏的样子。语出《大学》:“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

[14]诛锄:除灭;诛杀。

[15]豫泰:欢喜,快乐;平安,安定。

[16]不迩声色:不近淫声与女色。

[17]幽明:人与鬼神。

[18]傥:同“倘”。

[19]夫夫:意为这个男子的意思。语出《礼记·檀弓上》:“曾子指子游而示人曰:‘夫夫也,为习于礼者。’”郑玄注:“夫夫,犹言此丈夫也。”

[20]焚黄:旧时品官新受恩典,祭告家庙祖墓,告文用黄纸书写,祭毕即焚去,谓之焚黄。后亦称祭告祝文为焚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