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明宫行[1]
今冬有人自京至，向我道说玄明宫。木土侈丽谁办此[2]？乃今遗臭京城东[3]。割夺面势创巀
[4]，出入日月开帡幪[5]。矫托敢与天子竞[6]，立观忍将双阙同[7]。前矻石柱双蟠龙[8]，飞梁逶迤三彩虹[9]。宝构合沓殿其后[10]，俨如山岳翔天中[11]。金银为堂玉布地，千门万户森相通。光景闪烁倏忽异，云烟鬼怪芃杳濛[12]。以东金榜祠更侈，树之松
双梧桐[13]。溟池岛屿
鲤跃[14]，孔雀翡翠兼罴熊[15]。那知势极有消歇，前日虎豹今沙虫[16]。窗扉自开卫不守，人时游玩摇玲珑[17]。陛隅龙兽折其角[18]，近有盗换香炉铜[19]。青苔生泥獍面锁[20]，野鸽哺子雕花栊。忆昔此阉握乾柄[21]，帝推赤心阉罔忠[22]。威刑霹雳缙绅毒[23]，自尊奴仆侯与公[24]。变更累朝意叵测[25]，掊克四海真困穷[26]。长安夺第塞巷陌[27]，心复艳此阉何蒙[28]？构结拟绝天下巧，搜剔遂尽输倕工[29]。神厂择木内苑竭[30]，官坑选石西山空[31]。夷坟伐屋白日黑[32]，挥汗如雨斤成风[33]。转身唾骂阉得知[34]？退朝督劳何匆匆[35]。人心嗟怨入骨髓，鬼也孰复安高崇？峨碑照耀颂何事[36]，或有送儿充道童[37]。闻言怆恻黯无答[38]，私痛圣祖开疆功[39]。渠干威福开者谁[40]？法典虽严奈怙终[41]。锦衣玉食已叨窃[42]，琳宫宝宇将安雄[43]。何宫不镌护敕碑[44]？来者但看玄明宫。
[1] 玄明宫，何乔远《名山藏》：“（刘）瑾请地数百顷，费数十钜万，作玄明宫朝阳门外，以祝上禧。复请猫竹厂地（草场）五十馀顷，毁民居千九百馀家，掘人二千五百馀坟。筑室僦民，听其宿娼卖酒，曰供赡玄明宫香火。”观此，不难想见玄明宫的黑幕和罪恶。正德五年（1510），刘瑾事败，宫遂荒废。李梦阳曾被刘瑾诬陷下狱，故对刘瑾尤为痛恨。何景明也写过一首《玄明宫行》。他们作诗的目的是要皇帝引以为戒，但从诗中来看，两人的心情是暗淡的。刘瑾被诛后，武宗还是宠信宦官，虚耗国库，大兴土木。宫，指道观。
[2] 侈丽：奢侈华丽。《北史·房彦谦传》：“于时帝营东都，穷极侈丽，天下失望。”
[3] 遗臭：留下坏名声。
[4] 面势：方面，形势。《周礼·考工记序》：“或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郑玄《注》引郑司农曰：“审曲面势，审察五材曲直，方面形势之宜，以治之，及阴阳之面背是也。”巀（jié yè结业）：高峻貌。
[5] 帡幪（pínɡ ménɡ平萌）：帷帐。
[6] 矫托：假借天命或天意。
[7] 观：道观。忍：竟然。阙：宫庙前立双柱者谓之阙。何景明《玄明宫行》：“蛟龙盘拿抱双阙。”
[8] 矻（kū枯）：应作“屹”。双蟠龙：指石柱上雕刻的龙纹。
[9] 逶迤：延伸貌。三彩虹：喻屋梁雕刻华丽仿佛天上的彩虹。
[10] 合沓：重叠。殿：居后。
[11] 俨如：十分像。
[12] 芃（pénɡ蓬）杳：形容宫观中景物的繁复深奥。芃，本指草木茂盛貌。
[13] 松（jiǎ贾）：松与，木可制棺。《左传》有季孙为己树六的记载，暗寓期望久远之意。
[14] 溟池：此处指宽阔的湖。鲤：泛指鱼。
[15] 翡翠：指鸟。罴：见《寄康修撰海》其二注〔3〕。
[16] 沙虫：李白《古风》之二八：“君子变猿鹤，小人为沙虫。”语本出《抱朴子》：“三军之众，一朝尽化。君子为鹤，小人成沙。”又《艺文类聚》引《抱朴子》曰：“周穆王南征，一军尽化，君子为猿为鹤，小人为虫为沙。”后喻因劫变而死者化为异物。
[17] 摇玲珑：摇动而发出金玉之声。
[18] 陛：殿的台阶。隅：角落。
[19] “近有”句：何景明《玄明宫行》：“市子屡窃金香炉。”
[20] 獍（jìnɡ镜）：传说是食父恶兽，作者故意以喻宫观中所置的石兽。
[21] 此阉：指刘瑾，男子去势者曰阉。乾柄：君权。
[22] 罔忠：假作忠心欺骗皇帝。
[23] 缙绅：见《酬秦子，以曩与杭子并舟别诗见示，余览词悲离，怆然婴心，匪惟人事乖迕，信手二十二韵，无论工拙，并寄杭子》注〔3〕。毒：受其毒害。
[24] “自尊”句：意谓刘瑾妄自尊大，将公侯们看作奴仆。《明史·刘瑾传》：“公侯勋戚以下，莫敢钧礼。每私谒，相率跪拜。”
[25] “变更”句：刘瑾于孝宗（武宗父）时进宫，性阴狡有口才，得侍武宗东宫，武宗即位，以旧恩得宠。叵测，不可推测。
[26] 掊克：以苛税搜刮民财。困穷：艰难窘迫。《易·系辞下》：“困穷而通。”
[27] 长安：本汉唐都城，这里指北京。第：上等房屋，因以为大住宅之称。《汉书·高帝纪下》：“赐大第室。”颜师古注引孟康曰：“有甲乙次第，故曰第。”巷陌：街坊。
[28] “心复”句：意谓别人也有羡慕此阉何其如此蒙受恩宠。艳，羡慕。蒙，受。杜甫《苦雨奉寄陇西公兼呈王徵士》：“鸟鸢何所蒙。”
[29] 输：指公输班，又称鲁班，古代著名工匠。倕：人名，也是古代巧匠。
[30] 神厂：明代有东厂、西厂的缉访机构，由太监领其事，作恶累累，太监的十二监中，有神宫监。神厂当指东西厂中办理寺观的太监们。内苑：宫内的园林。内，特指皇帝居处。
[31] 西山：北京西郊有西山，为太行山支脉，众山连接，山名甚多，总名为西山。
[32] 夷坟：将坟掘为平地。夷，铲平，削平。
[33] 斤：斧头。《庄子·徐无鬼》：“运斤成风。”
[34] “转身”句：意谓文武百官对刘瑾的倒行逆施心怀不满但又无可奈何。得知，怎知。
[35] 督劳：监督工匠劳动。
[36] 峨碑：高大的石碑。
[37] 儿：万历本作“男”。
[38] 怆恻：悲痛。潘岳《寡妇赋》：“思缠绵以瞀乱兮，心摧伤以怆恻。”黯：心神沮丧的样子。
[39] “私痛”句：明太祖开国时对宦官防制甚严。《明史·宦官传》：“明太祖既定江左，鉴前代之失，置宦者不及百人。迨末年颁《祖训》，乃定为十有二监及各司局，稍称备员矣。然定制，不得兼外臣文武衔，不得御外臣冠服，官无过四品，月米一石，衣食于内庭。尝镌铁牌置宫门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敕诸司不得与文移往来。”圣祖，指明太祖。
[40] “渠干”句：慨叹明太祖法令虽严，但后代却不能贯彻执行。《明史·宦官传》：“建文帝嗣位，御内臣益严，诏出外稍不法，许有司械闻。及燕师逼江北，内臣多逃入其军，漏朝廷虚实。文皇以为忠于己，而狗儿辈复以军功得幸，即位后遂多所委任。永乐元年，内官监李兴奉敕往劳暹罗国王。三年，遣太监郑和帅舟师下西洋。八年，都督谭青营有内官王安等。又命马靖镇甘肃，马骐镇交阯。十八年置东厂，令刺事。盖明世宦官出使、专征、监军、分镇、刺臣民隐事诸大权，皆自永乐间始。”到了英宗之时，宦官王振专权，竟然偷偷移走了太祖铁牌。渠，他。朱熹《观书有感》诗：“问渠焉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这里指宦官。有的注本作“大”，亦通。干，求取。
[41] 怙终：依仗奸邪而终不悔改。《尚书·舜典》：“怙终贼刑。”怙，凭借，凭恃。
[42] 锦衣玉食：华丽的服装，珍美的饮食。形容生活优裕。叨窃：谓不当得而得。《魏书·萧衍传》：“小人叨窃，遂忝名位。”
[43] 琳宫宝宇：这里指装饰华丽的殿堂。琳宫，仙宫，亦为道观、殿堂之美称。宝宇，传说中神仙住的仙宫，也指华美的殿堂。
[44] 护敕：皇帝发布的护卫宫观的诏书。何景明《玄明宫行》：“君不见金书追夺铁券革，长安日日迎护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