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崇祯皇帝在康熙六十一年的生日上欢庆反清复明彻底成功，不由得回想起那个，作为爱新觉罗玄烨，刚刚登基时，那个平静而绝望的午后。
顺治十八年，乾清宫。
朱由检将自己吊在了景山的老歪脖子树上，他前一秒还是大明的崇祯皇帝，一个生不逢时的破落户。脖子一疼的下一秒，眼前一黑，就觉得脸上发麻，身上打颤，腰酸头痛，浑身乏力——他知道，这是犯了天花了。
可他不会犯天花啊，还是信王的时候，他撞过一头出痘的牛，就发过很轻的天花，再也不会犯了。挣扎着睁开双眼，朦胧之中，是紫禁城熟悉的霉味，和自己最熟悉的书房。
“婆婆！玄烨醒了！婆婆！玄烨醒了！”
他忽然记起来，面前这个小女孩，叫做苏麻喇，是个东北人的名字。不行，这小女孩怎么这么大，不，不，是朕的身子变小了？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闯贼使了什么妖法，还是辽东又出了什么乱子，将朕重新掳到了自己的宫中？
脑袋好疼，好热，热到不发汗。一帮奇装异服的怪人带着太监特有的腥臊腐朽的味道，将一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抬了进来，一眼就是稍有的贵人。可小小的大明皇帝朱由检，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身上上千个礼节穿戴方面的错误，如果是原来，只怕连高血压都能犯了。
她是，婆婆？
“玄烨，我的好孙儿，好一个爱新觉罗家的子嗣，好一个巴图鲁，你终于醒了！”这婆婆还是叨唠着那个古怪的名字，可却是个怪力老妖，竟然两只手就把自己给捞了起来，抱在怀中。可朕还在发天花啊！博尔济吉特，你不要命了么？
不对，不对。崇祯微微的抬起手来，只是一看，就是小孩子的模样。
疑惑在病魔之中迅速消退，崇祯的体力被天花病毒折磨的消耗殆尽，而在他再次陷入昏迷之前，他听到了丧钟敲响，十二下。
皇帝驾崩。
顺治去五台山当了和尚，可清廷不是梁朝，不会为他出赎身费。他临走之前，将皇三子玄烨立为太子，在朝臣们的努力之下，皇帝就顺势干脆的驾崩了，算是了了所有人的心愿。
大丧便是大喜，灵堂摆在了养心殿，而不是倒了血霉的乾清宫，也算是大臣们长了良心。如果崇祯还醒着的话，他还可以讲一讲他亲身经历过的红丸案、移宫案，甚至复述自己的绝命诏书——朝中臣子，刀刀斩尽，个个杀绝，勿伤我百姓一人。
四个太监就扛着玄烨的步辇，在顺治的梓宫之前当孝子搭礼。多少陀罗经被、赭黄色断面上面绣着色色空空的梵文经，然后喇嘛萨满将它裹在皇帝的身上。金匮之前，安息香在宣德炉里面游若青丝，却盘旋在顺治的身体上，久久不愿离去。
佟佳皇后，玄烨的生母将一个金丝翼善冠放了进去，这曾经属于崇祯，是福临最睹物思人的爱物。他渴慕中原，只不过他离去的太早，朝臣们不许东北皇帝的梓宫出现前明的朱袍，佟佳氏伏地大哭，她觉得自己没完成丈夫这最后的心愿，她只是感到无比愧疚。
还好没有让崇祯看到，否则光是朝臣们的嚣张发型，就够让他心肌梗死。孝庄皇太后，当然，现在只能叫太皇太后，传下懿旨，无数的红顶子红缨子宝石朝珠全部落地，等着礼部堂官第一次宣布新皇登基的礼仪——成服、颁布遗诏、登基大典。
葬礼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亲王郡王们可就动了心思，多尔衮给他们立下了多好的前车之鉴，甚至加加油，可以学习朱老四自己当皇帝。要知道玄烨只是个七岁的孩子而已，难道他会当皇帝么？他能当皇帝么？
当然可以，甚至还当过亡国之君呢。
朱由检——或者说玄烨，被抬着走完了葬礼的全程，他的脑子里，两个灵魂逐渐和谐的融合，没错，七岁孩子的灵魂怎么能打得过积重难返的亡国之君呢？崇祯就是心理素质比较好，主动的将两个人的记忆融合在了一起。
这个过程结束了，他的天花也减轻了一点，他醒来了，看着慈宁宫的顶子，不知此处是何处，他乡或故乡。
昨日闯贼兵马动，今宵群妖庆欢鼓。
等到夜幕降临，六十多岁，罪恶滔天的索尼抵达了慈宁宫，他听了玄烨苏醒的信，这首席顾命大臣匆匆赶来，想要继续葬礼。新太后佟佳氏，连一个董鄂妃都斗不过，在宫中还不如一条狗，自然是应付不来。憋了半天，除了些许尿意，只有一句“请太皇太后慈训”。
“皇三子玄烨，乃是天造地设的皇帝，你们都是入关前的老臣了，自然看得透彻。这个话，还请你索尼大人说给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三位大人，玄烨，我是保定了的，你们，也是保定了的，将来玄烨的慷慨，也是保定了的。苏麻喇？送新皇帝去养心殿，他要开始学着当皇帝了。”
崇祯不是没见过东北出身的大臣，当年皇太极自己降格为汗，他就见过东北使臣，说话还是有些条理。可这个跪在地下的索尼，当真是让他找不到任何名臣的影子——颤颤巍巍，装的痛苦，和当年的众正盈朝魏藻德之流，多么相似。
X的，中原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一定要出重拳！和这帮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搞好朝廷呢！
心中无限波澜，无穷烦恼，都敌不过索尼一句“皇太子起驾——”，这老头想必是宦官出身，孙悟空当的师傅，敏捷的不得了。皇亲国戚，摄政大臣们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看见这场面，遏必隆立刻就和鳌拜商量起来坏事，崇祯只是一扫就知道，他可是当过皇帝的人，下面干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
鳌拜正在为自己的前途发愁，就连跪拜都显得有气无力，不过是手下占了几百个皇庄，杀了一两千人，抢了几千美女俊男么，至于搞得和占了皇庄、杀了人和抢了俊男美女一样么？
遏必隆虽然在辅政大臣四人组里面排行老三，但是他的野心却不止于辅政大臣，鳌拜的案子瞬间给了他一个机会，他便凑了过去，挤着眼睛问道：“鳌大人？折子，我可是打回去了，这些流言，您看是不是需要再查查？这索尼罪大恶极，不，是年事已高，若是让索尼大人知道了……”
“遏大人言重了，鳌拜来日必有重谢。”
老三笑了，眼睛却盯着沉默的老二苏克沙哈，就连老四也觉得一股沉默的压力扫过，是时候低头了。
“皇太子到——”
死生大事，苏麻喇姑自然是没有权利跟着崇祯走进乾清宫的，而这位末世帝王，也沉默的看着这一切。风从遥远的旧宫，吹到崭新的陛殿，这一具鲜活的身体，却塞着一个早该离去的灵魂。
步辇乘舆的脉动换了频率，显得刚强有力，定然是从太监换成了侍卫。他一偏眼睛，脑海之中便浮现出一个个不规矩的名字——西住、折可图什么的，光是念起来，都快咬了舌头。
特别是倭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遣唐使呢，这个人玄烨的印象极深，是顺治身边的老人了，当了八年的御前侍卫，一旦外放做官，至少是个兵部侍郎，甚至做个藩台臬台，一方大员。
“这种人极难收服，就如同当年的魏忠贤一样。老主子在可以说忠诚，新主子建立权威之前，就是权臣上位的绝妙工具。”
崇祯在心底里做出了如此评价，只不过他认为此人已经被索尼收服，毕竟他忽然想起当年锦衣卫指挥使给他说过索尼，三朝老臣，努尔赤时代就纵横风云，从李成梁熬到吴三桂的狠人。
可步辇进了养心殿，仪式进到了最后，崇祯只需要醒着就好。群臣诸王只知道皇三子的天花危重，可没想到他竟然见好，还有一副肃杀的眼神，扫视着他的天下。
索尼也第一次正视玄烨，他虽是东北人，可精通风水望气之法。他能够看透多尔衮有皇帝之实而无皇帝之名，也能够看透大明气数已尽，但他忽然发现，玄烨身上，有一股及其怪异的玄妙的气色。
暮龙之气与升龙之气合二为一，这本来是决然不可能的事情，他仔细去想，险些误了时辰。
“苏克沙哈大人，陛下之气，阴阳相合，生死相依，福祸相生，天人相同……”
“你老眼昏花了，索尼大人。”
崇祯虽然节烈，但并不是傻子。君臣都在陛殿之间，辅政大臣长跪在地，一声“皇太子入殿成礼”，打破了所有人的小九九。
西暖阁，这里曾经是太监们宫女们对食的地方，现在放了顺治的金匮梓宫，让崇祯从殿外笑道殿内，当然，没笑出声来。解气是真的解气，更加解气的是，自己动弹不了，也不用跪拜，光是绕着抬三圈，就算是三跪九叩了。
“陛下啊——”
索尼是个好捧哏……不对，他依照礼制开始嚎啕大哭，其实内心也是相当悲哀的。人去也，如黄河西归，去而不返，此间辛酸苦辣，都在老泪纵横。太监王公，更是比着力气的嚎啕，生怕小了声响，拿不到彩钱。
“我堂堂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物产丰美，人民和乐。本以为是李闯王夺了朕的江山，想不到啊想不到，竟然是你，竟然是你。”
崇祯，朱由检，兵戈刀剑的声音犹在耳畔，他不恨李闯，也不恨皇太极，他只恨尸位素餐的公卿大臣，只恨自己生不逢时，只恨天命，不在日月。
金匮之中，经卷掩盖了一位幸运的帝王，他也是三十几岁就离开人世，也曾有过深爱的女子，深爱的孩子。
他们都死了，开国之君，亡国之主，俱往矣。
不，不，不。朕还活着，上天给了朕第二次机会，上天给了朕一个改变一切的机会。既然大明已然不可延续，那就让大清变成大明，让大明再次伟大。
崇祯下定了决心，他要成为大清皇帝，然后……反清复明！
“奉天承运，新帝即位，颁发诏书，改元康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