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客到——”
那二哥只是听了这三字一长音,方才的笑脸便立刻收了起来,一把将两人拉到了所有人的最后,也是最偏的地方,让他们安静站好。
村长本想斥责或问话,可现在也顾不得了,心理只是责怪这放哨之人不会办事,竟然没有提前提醒。这村中男丁全在此地了,一个个的连忙整理衣物,忙忙乱乱的站在一起。低着头,但也没有完全地下去,还是悄悄睁着半只眼睛,盯着这路的尽头。
就连刚来的两人也知道,这即将登场的才是今天的主人。路头闪出来个小厮,肩膀上扛着两个木头棍,哦,原来是个小步辇,也叫做二人抬。又是几步,这二人抬上的人也就显了个全,王士元稍稍抬头,却看见一个胖嘟嘟的身影,还穿这个明黄色的褂子。
倒是没有剃发,网巾显得脏兮兮的,里面胡乱的打个结,外面戴反了白玉冠,朱钗上打了三段玉环,垂下来叮当响好似环珮乱窜。更一看便是个国字大脸,络腮胡子,眼鼻眯起成一条线,连嘴巴都笑得颇为得意,生怕人看出来在强装成严肃的样子,更显出这两眼无神,大耳无轮。
这二人抬上来,还没落轿,村长便带人跪在地上,口中高呼:“草民等参见贵客——”
“参见贵客——”
这人看着就怪,仔细一看,更怪了。王士元也勉强算磕了一个,再看起来,便是怪上加怪。这打扮拆开来倒也合理,在寻常人看来更是贵气非凡,可是……这圭冠自己戴了足足十年的时间,别人分不出这圆疙瘩的正反面,可自己闻着味道也知道他戴反了。
“大家都是大明的良民,都是可以委以重任的肱股之臣——快快请起吧,孤可不愿意让你们如此跪在地上,来人——赏——”
两个小厮马上上前,一人拿出一个布袋子,往前掏了掏,便洒出三五把铜钱来。王士元再也忍不了了,一把拉过面前的那个二哥,小声问道:“这人谁啊,装腔作势的?精神病院放假了?”
“可不敢乱说,这是真正的贵人,乃是真龙天子!”
“他?皇帝不在燕京,在你这个穷山沟里面装样子摆阔?精神病院点名了快回去吧。”
“不不不,这和那个坐在燕京的辫子妖精可不一样,人家是当真的皇帝,说出来都吓你一跳。”
“说。”
“可村长不让说。”
“那就别说,我自己上去问。”
“这可是贵客,你看看他旁边的两个,都是传说之中吃人不吐骨头的锦衣卫,锦衣卫你知道吧?都是宫里面的太监,筋骨囊都能狠心,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那你说。”
“可我不能说……”
“我有一两银子,说了我就给你。”
“他是未来的大明皇帝,这你总不知道吧?”二哥挤挤眼睛,小声而卖弄的的凑近他们二人的耳边:“这位便是传说之中的朱三太子……”
“朱三太子!!!”
这一次失声非同小可,王士元惊得连自己变成了公鸭嗓子都注意到,反而是这种直冲云霄的音量吸引了这里几乎所有能喘气的活物,甚至就连死鬼都为之一惊,这是除了撒子事情了?
也幸亏这里的口音艰涩,那个胖子的官话口音都让这里人听的是如痴如呆的,更不用说王士元下意识用了余姚那旮旯的话,别说是人了,出了那个村子,连叫狗都叫不来。
那个朱三太子难以察觉的往这边扫了一眼,见只是两个失魂落魄的人,便也只是多留了个小心眼。可王士元则瞬间陷入了某种不可查的混乱之中,那是当然,当一个人听到一个本来和过去的自己死死绑定在一起的头衔归属他人,心中首先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惊愕,随之而来的是复杂的情绪。
朱三太子,这个名字其实不对,虽然他排行老三,其实他是第四个孩子,因为真正的老二夭折的早,朱慈炯递了老二,朱慈焕才补了老三。而且他也不是太子,太子永远属于那个雄姿英发的朱慈烺,他只是一个最不受宠的庶子罢了,从没有想到过那个风雨飘摇的腐朽帝国,会有将这个担子扔给自己的时候。
可很快,大明终于在无穷尽的争斗之中丧掉了最后一丝元气,它甚至还有看起来中兴的迹象,而这是最残酷的,因为这将带来五千年来唯一的一次王朝暴亡,满满都是征兆,却组合成了一种虚假的希望。
大哥看透了,他拒绝了禅位,从此消失在江湖。他的风采,足以让任何人蔼然失色,他能够做成这世界上的任何事情,却唯独救不了这个国,这个家,这是他的命。
二哥不去看,他生来就喜欢这天地大海,他宁可驾着小舟遨游天地,也不愿意和这些人间之事扯上关系,这也是他的命。
太神异之人,多是在和命运的永恒抗争之中选择了顺从。而如他这般愚顽之人,则连自己的命运都不知道是什么。
他跑了,惊心动魄却又有惊无险,在余姚小城里面,娶了媳妇,有了孩子,当了教书匠。不想要什么富贵,只想要小家团圆。
可朱三太子,朱三太子是要反清复明,是要承担这个足以将人活活压死的腐朽责任。
那是他么?
他不知道,可别人都希望他是。
那面前这个朱三太子是谁。
他是一个冒名者。
这些思考只用了不到一分钟,而那个胖子的寒暄也只是维持了不到一分钟而已。村长非常惶恐的被那个冒充锦衣卫的家伙拉到一旁,不知道威胁了什么,便当即喊道:“拜宴——”
这一嗓子才是真正的大场面,眨眼间那些精壮汉子们就从不知道哪里捉来桌椅板凳,在这打谷场里面熟练的摆成几排。虽然这种大席在村子里面年年都有,可红白喜事和招待贵宾不一样,人们都透着一股紧张,险些砸了椅子。说到椅子,他们不知道从哪里请来的木匠,专门打造了一套高大的桌椅,和那些要曲着腿的矮凳子有着显著的分别。
这已经是招待贵客最好的场面了,村里的猎户,满家的婆姨,拼死才凑出了四干四鲜四蜜饯,四个甜碗四点心,随即是三十六个冷盘,七十二个热盘,其中十八个素菜,十八个荤菜,十八个山珍,十八个野味,十八个天上飞的,十八个海里游的,这才凑够这满满十几桌的大席。
“赐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