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一次都要这么问我,杀他们是因为挡路,你现在不挡我的路,我为什么要杀你。”
“看看我这个鬼样子,杀了反而是解脱。”张昭华冷笑一声,史湘云的表情一如当初风轻云淡,谁知道她飘逸的外形里面,竟然是一个杀人干脆利索的恶魔。
“要不要你垂怜一下我们?一剑杀了不好么?”
“日月神教要从天地会调人。”
“和我说什么,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我保举了你的父亲,张煌言先生入京,给贵人教书。”
“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
“我父亲是大明忠臣,绝不会给你们清廷当走狗。”他忽然拉近距离,借着昏黄的油光,盯着她棕色的眼眸:“别以为我不知道日月神教和清廷有勾结,你们背叛了几千万的死难者,你们是叛徒。难道还想要我父亲去给什么小阿哥教书么?痴心妄想!”
“我们从没有背叛,只是看清楚了很多事情,放开我,你不该这样对一个女子。”
松开她的衣襟,张昭华重新坐了回去:“难道是你的那个小情郎,终于开始要读书识字了?他们的脑子,也知道读书么?学两声狗叫岂不是更好?”
“你所怀念的那个时代,你并没有经历过,只是凭借着一些人嘴中轻飘飘的话,就勾勒出一个天堂来,你比你想象的更加愚蠢。不要小看现在的皇帝,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不要再说教了,大明就是大明,大清永远替代不了大明。什么贵人?”
“我不能说。”
“他们的人,你们的人,还是我们的人?”
“咱们的人。”
“天地会的事情,去找上面的人说,和我说什么。”
“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为什么找他,凭借你们神教的能量,找一个识字的应该不难。”
“文、武、气节,张煌言是最好的选择,就是他。”
“那你直接让人去接他吧,他比我开通的多。”
“谢谢。”
史湘云站起身来,套上一件夜行袍,放下一块金子,准备离开。
“你的钱拿走。”
“你这是寄宿,你的婶娘嘴上不说,可养一个你,没有人会不抱怨的。不为你自己想想,也要为收留你的叔父想想。”
他拿起元宝,愤怒的向着她砸去,沉闷的落金声被忽然激烈起来的落雪遮盖,她如幽魂一样消失在门口。寒风吹进来,让他清醒了不少,将门窗关好,坐回到榻上。
水壶里还有温水,这天寒地冻,一看就是早早操持的。喝完水后,酒意消退,更睡不着了。
断剑还是随意的扔在柴堆里面,发着悲哀的光。它再没有出鞘过了,只是担心日后,还有没有纵马长江的机会。
“多年不曾尽孝,还望父亲宽恕……”
夜里是有宵禁的,史湘云走在寒风之中,没一会儿便引来了巡城御史。她晃了晃手中的宫牌,那御史还想说什么,就被身边的兵丁拉住:“这位就是当日一剑砍断午门的高手,打不过的,快走吧。”
仅有的活人走了,街道上更加萧瑟,只有时不时的打更声音。现在已经是四更天了,再过一会儿,皇帝就要上朝了。
可她不想回宫。
崇祯曾经说过,这乾清宫,那一扇正大光明匾额,就是一道线。线外面的是广阔天下,是朝,是臣子的天下;线里面的是小小的六宫,是庭,那才是皇帝的花园。
朝虽大,可皇帝永远要和百官博弈,没有丝毫的空闲,也不允许有一点点的温柔。他最憎恨的袁崇焕,便是被他当时仅有的温柔所摧毁,连带着整个彻底僵死的帝国,暴崩在甲申年。
史湘云,不,朱紫燕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大明,她出生的时候,隆武帝已经被害了。而那些地主比流寇还要残忍,亲手将一个个无地的农人逼到绿营的手中,反过来砍杀了他们自己。
她出生在一个人最接近野兽的时刻,一个文明最不像文明的时刻。
可她还是出生了。
地主死完了,城市死绝了,一切都洗牌,变成最原始的样子。人们忽然有地种了,忽然可以吃饭了,他们争先恐后的涌入城市,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母亲告诉三姐妹,曾经有一个叫做大明的国家,在那里,她们都是宝贵的公主。三姐妹不在乎公主,但她们想要看看那个母亲口中的国家。
和现在有区别么?
买早点的出摊了,因为力巴们就要上工,烧炭工也要去打野,他们可没有闲钱去买多余一块的煤炭,所以早餐铺子的生意非常火爆。而多数人拿着咸菜馒头啃着,史湘云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让那些围观群众无比羡慕。
这也似乎是一种奇怪的顺畅,本来便天寒地冻,只穿着细软棉衣和两件锦袍的史湘云,哪怕是运转真气,也挡不住这种地冻天寒。可偏巧这一碗浑汤夏都,热气填满了四肢百骸,反而让心情舒畅了许多。
这胃口一打开,反而是收不住了,她们练武之人胃口都很好,崇祯每天的四菜一汤,大盆子大碗的,自己吃不了几口,便都让这小孙女给报销了。
重伤痊愈之后,她在宫里面的日子也就不太好过了起来。皇恩厚重,任何超越典范的厚恩,都会变成别人嫉恨和攻击的由头。和皇帝同案而食,始终是有刺驾之嫌疑,曾经只有个苏茉儿还好,可苏茉儿远赴关外,光凭一个肌肉多于大脑的史湘云,她斗不过那些生来就为了后宫暗斗的女人的。
再宽的心,听见了那些恶毒的流言,都会变得畏首畏尾起来。说实话,她真的有些想要抽身就走了,宫里面有太子在,也不需要她保护万岁爷了。
忽然,落到发梢上的雪花停了下来,耳边传来一个清淡的疑问:“不冷么?”
“喝了馄饨,便不冷了。”
“店家,来碗馄饨。”
崇祯疲累的坐到了史湘云的身边,拉起来她冻得通红的小手,一边哈着气,一边搓热,一边问道:“你这是叛逆期?大晚上不回家,就不担心我们着急么?还穿得这么单薄,冻坏了怎么办?将来还要嫁人呢。”
“你后宫好几人,终于盯上了自己孙女了么?”
“别乱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