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宁曾将书分为两类,一类可以垫头,另一类只能垫脚。陈忠实盛年发奋,要写一部能给自己垫头的小说,后来诞生了《白鹿原》。作家们无论是否公开讲出来,恐怕没有谁不渴想能有一部“垫头之作”。那么能垫头的是怎样的书,要怎样才能写出这样的著作呢?最近一位多年瘫痪在床的老友,突然拿出一部六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正面描述盐工的生活,名为《蜘蛛洞》。读过书稿的人都觉得“他有了垫脑袋的作品”。果真如此就表明“垫头之作”的产生是有轨迹可循的,它跟作者的关系并不是寻常意义上的一般写作。
此公自小受盐场生活的熏染,在生命的黄金季节正式投入盐场工作,他喜欢自己的工作,迷恋海滩、盐池,当然还有一个“文学情结”,曾写过一篇描述盐滩上一种野生植物的散文《黄蓿红》,当时深得天津文坛泰山北斗式人物方纪的赞赏,鼓励他多写东西,两人结为忘年交。后来阴差阳错地把他调入文艺界,却不是让他写东西,而是让他专抓建文艺大楼。几十年前建大楼,还不像现在这般看上去像搭积木一样神速,再说文艺界建大楼,就如同说评书的真要披挂上阵,在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一样,待到大楼真的建成了,他已年近花甲。多年身在文艺界,却又远离文学创作,朋友们不无惋惜,认为那栋大楼可能就是他此生的“代表作”了。渐渐身体开始出问题,雄健粗壮的体魄逐渐消瘦,原本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且量大能容,总给人以铁汉的印象,竟变得这儿疼痛、那儿难受……他无法忍受身体不给自己做劲的感觉,先是将两个膝盖摘掉,换成钢的,然后又在心脏上支了几个架,他不能让自己活得不痛快,总想一劳永逸地根除病痛。而根除病痛最快捷的手段就是动刀子,他迷信手术,这儿一刀,那儿一刀,拉来拉去把自己拉得只能坐轮椅了,轮椅没坐多久干脆瘫痪了!他似乎并不后悔,但他注册信箱取名“WUHEN”,“无恨”就是有恨,至少曾动过恨意,但不能恨、无法恨,与其恨自己或恨命运,莫如将恨意转化为创作力。
只要不让悔恨磨灭了自己的灵感,人就不会颓废。何况有些灵感是值得用生命去兑现的,身体没有了知觉,疼痛也就没了,他终于与自己的身体和解,于是开始写这部命中注定属于他的长篇小说。如果不站到他面前,只是通电话根本感觉不出这是个瘫痪在床的人,声音洪亮,思维敏捷,仍然保持着旺盛的生命力,积极地拓展自己的精神生活。其实他是在用更痛苦的写作,转移精神上的巨大痛苦,在别人看来他人瘫架子不倒,依然是硬汉,其内心忍受的痛苦,却要比成天哼哼唧唧要死要活的病秧子不知大多少倍。但变换心境就是变换生命,写作也是一种忽略,一种忘记,忽略自己的现状,忘记自己的身体,从现实中叛逃,专注地守望精神。有人看他写得太苦、太难,曾劝他放弃,现在的文学还值得这般玩儿命吗?他觉得一个原本就没有成果的人,连放弃的东西都没有,只有真正努力过并对自己充满信心的人,才有资格谈放弃,才有真正的放弃。
正是这巨大的磨难成就了他,给了他成功的机会,写作欲望强烈而坚韧,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催赶着他爆发出一种非写不可的热忱和冲动,情绪饱满,文思酣畅,上至清廷极其庞大而复杂的官场,下至烧盐的灶户及盐匪、渔霸,人物众多,关系错综复杂,故事里套故事,正写与倒叙,插科与打诨,纵横捭阖,跳跃自如……
其实“垫头之作”并不是想写就能写出来的,有时拼了老命也无济于事,却需要用生命写生命里有的东西。人类写作的意义就是“通向本相”。但文无定法,能垫头的作品并没有统一的标准,“头”不一样,对作品的要求也多种多样,能垫这个“头”的,不一定垫得了那个头。而经典是可以垫起民族之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