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记得了?”
蒙逸用摇头和沉默回答高吉鹤。
对这样的回答,高吉鹤并不满意,但是无可奈何。
蒙逸刚刚醒过来,眼神茫然,毫无生气。这是自然的,一个会自杀的人必然是失去了对生存的渴望,这种问题对她来说,已经毫无意义了。
高吉鹤将证物袋交给秦月,说道:“是凶器吗?”
秦月接过来答道:“得查验过后才能确定,不过看样子像。”
看来是八九不离十了。
“前几天没发现吗?”韩举问护士。
护士摇摇头说:“病房三天打扫一次,前几次都没发现。就今天早上保洁大姐扫地的时候发现的。”
“有人来过这里吗?””
护士又摇摇头说:“怎么会?韩所您特别交待的,住院部再紧张,这里也只安排蒙老师一人。平时除了于医师和我们一天来三次,问诊,送药。没其他人。”
“你确定?这病房门可没锁。”
“锁了的。于医师特别要求锁上,钥匙放在护士站和他那里各一把。”
“那……这是怎么出现的?”韩举疑惑地看向高吉鹤,希望他能解出这个疑题。
高吉鹤没有搭理他,自顾观察着蒙逸和她身下的病床。
她出去过。高吉鹤看见了她那双被仔细擦过的鞋,上面仍然留有些许泥土,他转头看向被挂在一旁的外套。
那件外套,应该从她入院之后就没有动过才对,但如今上面……
高吉鹤上前捏起外套的黑色短毛,这应该是猫毛吧,以前就在那里的吗?倒像是新沾上的。
“这两天是谁值班?”他问。
“我们这里几个小护士,怎么了?”
“你确定门锁了?”
“确定。我这两天上白班,每天下班的时候亲自检查过,锁好才走的。”
“怎么了?”韩举听出了异样,问道。
高吉鹤没回答,只是对护士说:“好,谢谢了。麻烦联系一下值班的护士,让她们晚些时候去派出所,做个笔录。”
护士诧异地点点头,离开了。
高吉鹤在韩举疑惑的目光中,跟在护士身后,在护士踏出病房门的下一刻把门关上。
他转过头,对蒙逸说:“蒙老师,你去过哪里?”
韩举心一颤,看向蒙逸。
对方仍然沉默。
“希望我们今天不会再接到一起报警。”高吉鹤说。
这回蒙逸有反应了。她摇了摇头说:“该死的都死了,不该死的也死了。不会再有人死了。”
这句话饱含深意,韩举似听懂了,又觉着没听明白。
“谁该死,谁不该死?”高吉鹤不知道蒙逸指的是谁,但是他知道蒙逸的这句话对破案有着关键性的作用。
然而蒙逸又沉默了。她转头望向窗外。
笃笃。
于医师敲了敲门,待听得高吉鹤的声音,便推门走了进来。
病房内一片沉寂。他料到了。
他看向高吉鹤说道:“高警官,蒙老师很虚弱,需要多休息。再者她的意识还不是很清醒,现在问是问不出什么的。”
“那你建议什么来问比较合适?于医师。”高吉鹤心里窝着一团火,这会儿于医师又拦着不让他审问,火苗不禁窜了起来。
这话里火药味很浓,于医师听出来了,笑着说:“高警官,我是指蒙老师的镇静剂还没退,现在可能连你是谁都不认识。”
是吗?高吉鹤看了看蒙逸,他以为蒙逸迷茫的眼神是因为没了生的期望,难道是因为镇静剂的关系?
“她很严重吗?为什么手术都结束了,还要打镇静剂?”
“我们必须保证她不会再次自杀,”于医师指指周围的摆设,“你看,我们把所有危险的东西都收起来了,就连水杯都换成了一次性塑料杯。”
经他提醒,高吉鹤这才发现病房内的不一样。
“于医师,你上次说想办法让我们跟蒙老师的第二人格对话。不知办法想到没有?”
于医师摇摇头,叹气道:“很抱歉,蒙老师的第二人格智力很高,很坚韧。我试了很多方法,都无法把他引出来。”
“无论如何,请你尽快。”
于医师皱皱眉问道:“如果无法跟第二人格对话,高警管,案子就破不了吗?”
“仅凭证据,也是可以定罪的。但是,”高吉鹤看了眼蒙逸,说道,“无法解我心中疑惑。”
“哦,什么疑惑?”
这次换高吉鹤皱眉了。
这个于医师,似乎异乎关心案情。
想起丁宁与他关系不错,高吉鹤决定大胆试一下。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我怀疑蒙老师有帮凶。”
高吉鹤说这句话,原本想唬一唬于医师,却不料他身后的韩举听见,脸色大变。
“哦?这个倒出乎我的意料,跟蒙老师沟通了那么久,都没听她提过。”于医师面不改色,只是有些讶异而已。
韩举擦了擦额头,看向高吉鹤的后背,轻声问:“高警官,重要线索随意透露,这样好吗?”
“不算透露,我们还没有实质性的证据,目前只是推测而已。”高吉鹤轻声回答。
韩举悄悄松了口气,心里不禁骂自己紧张什么。即使是合谋,也是十多年前的事,自己与如今的杀人案可一点关系都没有。
“所以麻烦于医师在医治的时候,这方面也探听一下。”
“唔——”于医师稍加思索后回答说,“这样吧,等蒙老师身体稍微恢复点后,我打算给她施行一次深度催眠,请高警官你一同参加。”
“这个可以吗?”
深度催眠,高吉鹤想,曾经听其他的市局同事提过,对于精神病的嫌疑人似乎很有效用。不过,好像实施的条件很苛刻。
“要做不少准备,我尽力试试吧,总不能让你带着疑惑结案。”于医师笑着说。
“那太好,麻烦你了。”
说完,高吉鹤与韩举告辞离开。
秦月拿着证物袋随他们离开,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于医师一眼。
那嘴角的笑容在秦月离开后,嘎然消失。
于医师咬了咬嘴唇,手扶上门,也打算离去。
“于医师。”背后传来蒙逸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向对方笑着问:“怎么了,蒙老师?”
“于医师,你是普镇人吧。”
“是啊,你之前问过我。”
“你和你爱人结婚多年,没想要个孩子吗?”
于医师的心颤了颤,脸上的笑有些僵硬,回答说:“我爱人身体不好,而且我们在外漂泊这么多年,不想孩子跟我们受苦。”
“你在普镇还有亲人吗?”
于医师的手开始发抖,他连忙将双手插入口袋,强挤笑容说:“搬的搬,走的走,都不在了。”
“是不在镇上了,还是不在人世了?”
于医师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
他看向蒙逸,望进那双冷冷的双眸,问道:“蒙老师,你想问什么?”
蒙逸摇摇头,没有问下去。
于医师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离开了。
在关上门的瞬间,从病房内悠悠传来一句话:“对不起啊。”
对不起?
于医师冷笑,事到如今蒙逸这句道歉有何意义?
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从未有悔意。因为她的不作为,她的漠视,一个鲜活的生命就此消失,她到如今才说出这样的话,在于医师看来不过是走投无路的良心发现而已。
“她当年为什么不良心发现呢?”于医师咬牙切齿地说道。
“于医师,你叫我来,有什么事吗?”
于医师看向丁宁,说道:“警方在怀疑蒙老师有同伙。”
丁宁感到诧异,问道:“可是……我们没有留下什么把柄在现场吧。”
“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问题,只有一样,”于医师顿了顿说,“镇定剂。秦医生很厉害,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能查出来。”
“那……”
“我们得交出一个同伙来。否则,高吉鹤还会继续查下去。”
“交出一个同伙?那怎么成?这可是两桩杀人案,协助杀人也是重罪啊。”
“如果是主动协助,自然是重罪。如果是被胁迫的,就不一样了。”
丁宁摇摇头问:“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过几天,我会邀请高吉鹤一起参加蒙逸的深度催眠。只要让他知道,蒙逸的第二人格,是胁迫沈碧珠把镇静剂给她,那么……”
“什么?于医师,你难道打算牺牲碧珠吗?”
看到于医师点头,丁宁着急了,她跳起来,喊道:“那怎么行?我们不是说好的,让蒙老师……”
于医师连忙捂住她的嘴,低声警告说:“你疯了,这么大声。”
丁宁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于医师才放开手。
“可是,我没办法跟碧珠开这个口啊。我跟大家保证不会有事,他们才答应帮忙的。”
“如果是韩举他们查,肯定不会有事。我们怎么会想到半路杀出个市局警官来?你放心,碧珠不会有事,我会安排好的。”
丁宁迟疑了,她担心的不只是沈碧珠是否会受到重责,更担心的是沈碧珠是否会被高吉鹤看穿。自己和沈碧珠是从小长大的好朋友,她很清楚沈碧珠的个性。沈碧珠小时候顽劣,那也是受到自己的影响,骨子里沈碧珠是个软弱又没有主见的人。
“我怕,”她说,“我怕碧珠被抓后,会在高警官的逼问下露出马脚。”
“她对事情知道多少?”
“一部分吧。”
“知道你我二人做的事情吗?”
丁宁皱了皱眉头,摇摇头说:“她知道的不多。”
“但还知道些?”
丁宁点点头。沈碧珠自然不知道事情全貌,但是她知晓自己和于医师的关系,也知道她提供镇静剂的用途和结果。
于医师思索一番后,说道:“按计划进行,我有办法让高吉鹤无法从碧珠口中知晓任何事。明白吗?”
丁宁心头一紧,问道:“碧珠可不能死,否则高警官会更怀疑的。”
“她不会死。她若死了,只会让案子更加扑朔迷离,而高吉鹤更会追查到底了。”
“那你打算……”
于医师制止丁宁问下去,他是不会告诉丁宁自己接下来的安排的。
“你知道的越少,对你越有利。谨记我之前告诉你的,不管警察问什么,你都要镇定,不要自乱阵脚。懂吗?”
“我懂。但是于医师,我感觉蒙老师好像察觉到什么了。”
“不必担心。她的症状比较严重,到了晚上经常梦呓梦游,就算她跟你说了什么,都别放在心上。”
“梦由心生,蒙老师又是个极聪明的人,就算说梦话,她内心深处肯定已经知道了。”
想起蒙逸对自己说的话,于医师知道,丁宁说的一点都没错,但是他不能在丁宁面前承认。
“你不用管了,蒙逸让我来操心就好。”
“好吧。”
丁宁点点头,起身离开。
不管蒙逸察觉到什么,于医师想,都为时已晚,事情已经完成了。
他面无表情地将已空的注射器扔进垃圾桶,转身对高吉鹤说:“高警官,我已经给蒙老师注射了少量的镇静剂。这种药不会剥夺她的意识,只会让她逐渐陷入深度睡眠状态,在这过程中我会尝试着唤出她的第二人格。”
高吉鹤点点头,问道:“我需要做什么吗?”
“保持绝对的安静,我不让你说话,你绝对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好。”高吉鹤轻轻应了一声,便在角落的椅子上坐下。
此刻蒙逸还有意识,她朝高吉鹤笑了笑,说道:“高警官,今天要称心如意了。”
“我只是想要个真相而已。”高吉鹤说。
“真相?”蒙逸苦笑,“何为真相?何为现实?”
她的眼神开始迷离,转回头平躺在软榻上,闭上了眼睛。
“蒙老师,”于医师的声音变得悠远,“你听,耳边是不是有水浪的声音?”
不知何时,他已打开音响,微微地,传来水声。
“那是小桥洞下的河水拍打着桥岸。”
蒙逸此时仿佛走在普镇老街上,左边是贯穿整个镇子的镇河,郁郁葱葱的河岸上,架着历时百年的石板桥,桥下河水拍打着岸石,女人们在桥洞下洗衣服,孩子们赤膊着上身在河里游泳。
“你看见岸上的小路了吗?”
“昂,那里通往普镇中学的大门。”
“中学啊,早上应该有不少学生来上学吧。”
于医师这么说着,蒙逸的眼前便立刻涌现很多学生,三两成群,说说笑笑往学校走去。
“是啊,好多学生。”
“有你认识的吗?”
蒙逸翘首望去,答道:“有啊。”
“是谁?”
“小鱼。”最能让自己开心的那张脸,就在那群学生里。
“还有呢?”
“丁宁,沈碧珠,还有,”蒙逸顿了顿,皱起眉心,“贾贝贝。”
“她们在干什么?”
“干什么?”
蒙逸又皱了皱眉头。学生能干什么?自然是上学啊。
但既然被这么问了,她走近几步看了看,然后她愣住了。
四个学生前一刻还在说笑,这一刻忽然都看向她,一脸愤怒。
不,不对,是丁宁和沈碧珠很愤怒,而贾贝贝……
“她的脸……”蒙逸的嘴唇抖动起来,脸上露出恐惧的表情。
“她的脸怎么了?”
她的脸上,忽然窜起冉冉火苗,瞬间吞噬了贾贝贝整个头。但是好奇怪,即使如此,蒙逸仍然能见到贾贝贝在笑,笑得如此灿烂,毫无痛苦,好似她没有任何知觉,所以无法感知到脸上的火烧。
火焰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得仿佛过了一年。
蒙逸迟迟不说话,高吉鹤有些着急了。
是出了什么岔子吗?他看向于医师,对方朝他摇摇头,示意稍安勿躁。
“蒙老师,”于医师继续问道,“该上课了吧。”
上课。这个声音催促着蒙逸,甚至将课本和教鞭塞到了她的手中。但是蒙逸的目光始终盯着贾贝贝着火的脸,一步都不动。
蒙逸一直没有动静,于医师感到有些棘手,但是他预料到了。
“蒙老师,小鱼在哭吗?”他凑近她的耳边低语道。
蒙逸浑身一颤,目光从贾贝贝移向旁边的李鱼。
她是在哭,哭得很伤心,而且浑身是伤。
“小鱼又被打了。”她喃喃道。
“谁打的?是不是贾贝贝?”于医师诱导说。
蒙逸看向贾贝贝,可不是嘛。贾贝贝的脸焦红一片,仍高傲地笑着,手里拿着教鞭,不断地抽打着李鱼,嘴里还不停地骂着:“小贱货,不要脸!”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李鱼哭诉着,随后看向蒙逸。
那是在向自己求救。
正巧此刻那个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她向你求救了吗?”
蒙逸点点头,朝李鱼伸出手去,但是不管她怎么伸出手臂,都够不到她。
“我……我救不了她……”现实和梦境中的蒙逸都流下了眼泪。
“是有人在阻拦你吗?”于医师继续问道。
对,一定是有人阻拦。
蒙逸看向身后,贾贝贝,沈雪伦,还有李母,都拽着她,不让她走向李鱼。
“贾贝贝,沈雪伦,还有……”蒙逸一一念着他们的名字,念到李母的名字时,她顿住了。
小鱼的妈妈叫什么来着?她怎么记不起来了?
“那怎么办?”声音问,“你要如何才能救小鱼?”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这个问题萦绕在蒙逸心头,瞬间撑满她整个脑子。
当她急得团团转的时候,不知是谁,还是她自己从哪里拿到了一把刀。
说是刀,又不太像,弯弯的,好似一个巨大的爪子。蒙逸握着末端,爪子的尖端对着面前的人们。
“他们都睡着了。”她喃喃道。
“谁睡着了?”
“贾贝贝,还有,”她回头看了看身后,“沈雪伦。”
“哦。然后呢?”
然后呢?蒙逸看向自己的双手,她仍然紧紧握着那把奇怪的刀,更重要的是,刀尖已经刺向了贾贝贝。
她连忙制止,喝道:“不要!”
“不要什么?”那个声音问。
“贝贝,你赶紧走!”蒙逸呼唤沉睡中的贾贝贝,但是对方没有听到。
“贝贝不是睡着了吗?”
“是啊,她睡着了。”
“她怎么会睡着的?”于医师小心翼翼地问出这个关键性的问题。
蒙逸愣了愣,看向左边,沈碧珠拿着一支药剂站在那里望着她。
“碧珠,是我让碧珠给我的。”
于医师的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光芒,看了看高吉鹤,对方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然后于医师又问:“蒙老师,你在做什么?”
“不行!”蒙逸忽然慌张地大喊大叫起来,双手在空中挥舞,“不要!贝贝!雪伦!快走!你不能杀他们!不能!”
“谁?谁要杀沈雪伦和贾贝贝?是谁,蒙老师?”于医师追问道。
蒙逸忽然安静了下来,双手叠放在身上,做了几次深呼吸之后,睁开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于医师,冷冷地说道:“是我。”
于医师倒吸一口冷气,往后退了几步。
蒙逸的忽然苏醒,出乎他的意料。
从来没有人能从他的深度催眠中清醒过来,蒙逸是第一个。更重要的是,蒙逸说出了让他始料未及的话。
“蒙,蒙老师。”他镇定了一下,仔细观察,发现蒙逸的双目是迷离的,“你刚刚说什么?”
他一边用手示意高吉鹤稍安勿躁,一边慢慢靠近蒙逸。
她在梦游,于医师判断。
“是我……”蒙逸正想回答,却停住了。
她坐起身,一动不动地坐着,好似一尊雕像。
于医师没有继续问,他耐心地等待着。
她现在肯定是在自己的梦境里游走,无法分辨事实与想象,所以一时间无法回答。
于医师这么想,但高吉鹤不知道,当听到沈碧珠的名字时,他就有点坐不住了,差点冲上前去问个究竟。
不过高吉鹤还是忍住了,他知道在诊室里,一切都要听于医师的,否则前功尽弃。他捏紧拳头,克制着自己的冲动,眼睛死死盯着蒙逸,不敢有一丝松懈。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蒙逸呼出一口气,便见得她又躺回了软榻上,闭上了眼睛。
“原来……”她哀叹道,“是这样啊。”
“是怎么样?蒙老师。”于医师轻声问。
“原来真的是我杀了他们,是我的错。”
蒙逸的回答再次让于医师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蒙逸会在催眠状态下承认了罪行。
高吉鹤也没有想到。
这……算结案了吗?他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