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了。”
蒙逸的这句话萦绕在于医师心头,迟迟不散。
对她实施深度催眠后,蒙逸忽然变得开朗,不再想自杀,也不再接受自己的治疗和药物,只是一味地追问高吉鹤等人何时来抓捕自己,这让于医师胆战心惊。
“你看到什么了?”起初蒙逸说这句话时,于医师不解。
蒙逸朝他笑了笑,指着他说:“你啊,我看到你了,于医师。”
“在哪里看到我?”他感到不安。
“在梦里,”蒙逸的笑很甜,很灿烂,“你让我扫除障碍的时候,你也在。”
于医师嘴角抽搐了一下,佯装平静,问道:“是嘛。我在做什么?”
蒙逸不答,只是看着他笑。
她知道了。
即使蒙逸不回答,于医师也清楚她笑容背后的意思。
但是为什么她不说?
这让于医师疑惑不解。
然后他听说蒙逸把高吉鹤和韩举叫去了,然后没过多久,高吉鹤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有事吗?高警官。”于医师的心在颤抖。
“于医师,帮我一个忙。”高吉鹤掐灭烟头,说道。
“帮忙?”于医师诧异了一下,问道,“什么忙?”
“我要审讯蒙老师的第二人格。”
他惊讶的同时也松了口气。
她没有说。
“我以为,”他说,“上次的深度催眠已经足以……”
“不够。”高吉鹤打断他,“如果凶手真的是蒙老师的第二人格,她肯定能完整地叙述杀人过程。我必须亲耳听到。”
这并不难。于医师点点头,答应了。
这一次他没有用催眠,甚至他根本什么都不需要做。
他看向坐在软榻上的蒙逸,想起二人独处时蒙逸说的话:
“我会让高警官心满意足地结案的。”
说完,她又朝着自己笑了,没有埋怨,没有仇视。
于医师拿起注射器,走向蒙逸,一边在她的胳膊上涂抹酒精,一边说:“高警官,我这次不会进行催眠,会通过意识引导,试着将蒙老师的第二人格叫出来。”
“好的。”高吉鹤仍然坐在角落里。
注射完,于医师抬眼看了蒙逸一眼,对方回看他,朝他点了点头,似乎在让他放心。
他能放心吗?于医师忐忑不安,至少,他想,蒙逸有的只是梦境,实质的证据她一点都没有。
“我们开始吧。”
他打开音乐,悠远而柔和的音乐在诊室内飘扬。
再一次,蒙逸闭上眼睛,躺了下来。
“你叫什么?”于医师轻声问道。
“蒙逸。”
“你是谁?”
“我是蒙逸。”
“那是你的名字。我是指,你,是谁?”
“我,是蒙逸。”她再次重复。
“蒙逸只是一个名字而已。你是谁,或者说什么造就了今日的你?”
“造就?”蒙逸喃喃自语,随后说,“我的经历吧,造就了今日的我。”
“那你的经历是什么呢?”
显然这个问题,蒙逸不是很想回答,她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我们先说童年吧,”于医师诱导着,“你的童年快乐吗?”
“什么时候?”蒙逸不答反问。
事先知道了蒙逸的过往,于医师知道她在问什么。
“跟你母亲在一起的时候。”
她嘴角上扬,说道:“快乐。我妈是个很优雅的女人。”
“但是她却选择做了单亲妈妈。”
蒙逸的眉心再次紧皱,说道:“她爱他。”
“爱谁?”
“我爸,我妈很爱我爸,他们俩彼此相爱。”
“但是你爸却没有娶你妈,甚至都无法抚养你。”
蒙逸的嘴唇抖动了一下,说道:“他是无奈的,他有自己的家庭。”
“所以就把你丢给了你舅舅?”
蒙逸的嘴微微张了一下,又合上,答道:“他其实也不算坏人,就是喝完酒后喜欢打人。”
他,指的应该是蒙逸的舅舅。
“他打过你吗?”
蒙逸点点头。
“那时候你还小,旁边就没人拦着?”
蒙逸张了张嘴,又合上了,她没有回答。
“你舅舅有孩子吗?”
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蒙逸全身颤抖了一下,咬着嘴唇点点头。
“你跟他关系怎么样?”
此刻蒙逸不仅皱紧眉头,更是抖动着嘴唇问;“我们换个话题吧。”
看来是问到关键点了。
“不能说吗?他对你不好?”
蒙逸面露痛苦,咬着牙回答说:“他是个恶魔。”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的表哥?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蒙逸彻底不说话了,她颤抖着全身,好似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双臂紧紧抱着自己。
“他做了什么?告诉我。”
于医师步步紧逼,她拼命摇头拒绝。
“告诉我,他对你做了什么?”
蒙逸仍是摇头。
“他伤害你了吗?他怎么伤害的你?”
“不要问,求求你,不要问。”蒙逸哀求道。
“告诉我,蒙逸,你表哥是如何伤害你的?”
蒙逸伸出双手,仿佛这个问题是一块她无法承受的巨石,与之对抗着。
“告诉我。”于医师还在逼问。
蒙逸双手往上推,倒吸一口冷气,然后停止了。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停了至少一分钟,随后缓缓放下。
于医师见状,往后退了两步,朝高吉鹤点点头。
来了?高吉鹤站起身,紧张地盯着蒙逸。
呼——蒙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睁开了双眼。
“不要再问了,于医师,”她说,声音粗犷,“她是不会回答的。”
“那你能回答我吗?”于医师问。
她坐起身,看向于医师,说:“这样的经历,你听了有什么用呢?”
“我该怎么称呼你?这,应该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吧。”于医师试探道。
“我跟你是第一次,但是跟高警官是第二次。”她朝高吉鹤笑了笑,“就用‘你’就可以了。”
“好。你是蒙逸的什么人?”于医师问。
“我负责保护她。”
“保护她什么?”
“当然是安全了。这个世界有太多想要伤害她的人了。”
“你是指蒙逸的舅舅和表哥吗?”
她冷冷笑了笑,说:“在座两位,也是啊。”
于医师警觉地看了眼高吉鹤,幸亏对方一直盯着蒙逸,没有发现自己的异常。
“我想帮她。”他解释说。
“帮她清除我吗?你这不就是在害她吗?”
“你为什么这么说?”
“蒙逸太软弱了,”她说,“如果没有我保护她,她会受到更多伤害的。”
“你之前保护过她吗?”
她点点头,笑着问高吉鹤:“你是不是想问我,沈雪伦和贾贝贝是不是我杀的?”
高吉鹤点点头,他十分想知道。
她转头又问于医师:“于医师想知道吗?”
她的笑容太可怕了。看上去阳光灿烂,实则嘴角微斜,十分戏虐讽刺。
她在嘲笑自己。
于医师定了定神,问道:“蒙老师,对自己学生的死耿耿于怀,我想帮她解开心结。”
听到这句话,她大笑起来,笑声盖过了悠扬的音乐,回荡在这整个诊室里。
笑罢,她说道:“李鱼的死,蒙逸一点责任都没有,她却始终无法释怀。究其原因,就是因为害李鱼的人逍遥法外。”
“所以你杀了他们?”高吉鹤问。
她挑了挑眉说:“本来也没这个想法,偏偏沈雪伦自己跑来找蒙逸,还拿当年的事威胁她。”
“然后你就动了杀机?”
她瞅了眼高吉鹤,然后看着于医师回答说:“是啊,蒙逸伤心,我就要给她出头。是我要杀了他。”
“你是怎么做的?”高吉鹤继续问道。
凶手对自己杀人的罪名供认不讳,但高吉鹤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些失望。
“蒙逸送老总去看病的时候,听程医生提过兽用镇静剂的厉害。所以我专门找了沈碧珠值班的一个晚上,装成梦游去了医院,胁迫她把镇静剂给我,并且教我怎么使用。
“接着,我把沈雪伦约来,假意要给他房产证,趁他不注意的时候给他打了镇定剂。”
“然后呢?”
“然后嚒——”她拖延了语调,站起身,走到窗前,望了望,转过来惬意地靠着窗台上,“然后我就把他拖到了学校那颗杏树下,用那副猫爪手套杀了他。”
“那副手套哪里来的?你似乎没有出过国。”
“朋友送的纪念品。”她轻描淡写地说道。
“哪个朋友?”高吉鹤追问。
“不记得了。”
“为什么要把老总抱去现场?”高吉鹤又问。
“三姑六婆经常去那里跳广场舞,如果营造猫杀人的恐怖氛围,就能制造鬼魂索命一说。”她顿了顿,说道,“高警官,你只知道老总是蒙逸的猫,却不知道它是被李鱼救助的。”
“你是想让她们传出李鱼魂魄借猫伸冤的谣言。”
她点点头,说道:“就是要这样的效果。”
“那么贾贝贝呢?”高吉鹤加大了问题的难度,“你是怎么挣脱手铐,徒步去的酒店?”
“徒步是假的。我偷了护士的电话,让沈碧珠带着我的杀人工具,潜入医院。她以前是小太妹,开锁这种事轻而易举。”
“是吗?”
高吉鹤不相信,至少她有一样没有说对,蒙逸的手铐没有被撬过的痕迹。
但他没有指出,只是问道:“然后呢?”
“贾贝贝对我没有防备,让我进了门。我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给她打了针。”
“她临死前有过挣扎。”高吉鹤指出。
她轻笑,说道:“那是自然的。她对镇静剂有抗药性,在剧烈疼痛的情况下苏醒过来,见到是我,自然是惊讶不已。有那种表情很正常。
“你为什么要杀贾贝贝?”
高吉鹤以为这个问题,她轻易便能回答,但他错了。
她深吸一口气,看了看于医师,垂下眼睑,思索了半天才回答说:“她做了什么她自己心里清楚。她也逍遥快活这么多年了,是时候偿还了。”
高吉鹤没有再追问犯罪细节,转而问另外一个被忽视的问题:“沈碧珠虽说是你的学生,但你凭什么能胁迫她帮你做那么点事?”
她再次轻笑几声,抬头看向于医师,问道:“你知道吗?于医师。”
于医师此刻后背发凉,他该怎么回答,才合适呢?
他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你当然不知道。我说过沈碧珠当过小太妹吧,她高中的时候意外怀孕,是蒙逸帮忙联系认识的妇产科医生,帮她堕胎的。”
“你拿这件事要挟她。”
她点点头,承认了。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高吉鹤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毛病发作了。
她却没有再回答,径直走到软榻上,躺下,闭上眼睛。
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蒙逸了。
“你满意了吗,高警官?”这是蒙逸苏醒后的第一句话。
不满意,高吉鹤阴沉着脸,他非常不满意自己听到的。
蒙逸的第二人格,虽然将犯罪事实和过程供述清楚,但是仍消不了蒙逸心头的疑云。
她撒谎了,在某些地方。但是高吉鹤却说不出具体的地方,这是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好像他公寓楼的楼梯,他走过成千上百遍,但是今天走,总觉着楼梯拐角处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仔细去看却什么都没发现。
可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这个案子已经上陈市局,法院对蒙逸的批捕令也已下达。
他必须将蒙逸送交市局看守所。
“唉——”
秦月瞥了眼,说道:“高警官,请不要在我这里叹气。”
“我不能在老韩面前叹气,免得引他不开心。就只能跑到你这个地方来。”
“那你就不怕惹我不开心吗?”
“我以为秦医生你,没啥感情。”
“哼!”秦月冷哼一声,将手中的手术刀放下,擦了擦手,“在停尸间叹气,会有人回应的。”
高吉鹤不禁打了个冷颤,说道:“秦医生,你是在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如果你不信,等晚上我走了,你留下来再试试。”
高吉鹤惊觉后脖发凉,说道:“晚上约了老韩喝酒,你一起吧。”
“我不喝酒。”秦月脱下白大褂,“你也推了老韩吧。他心情不好起来,会猛喝酒,有次还喝得胃出血。”
“这样啊,”高吉鹤有些犯难,“我还想趁喝酒的机会,问问老韩当年的事情。”
“问明白了又如何?”
高吉鹤被秦月冷冷的一句话给问住了。
是啊,问明白了又如何?
问明白了,他就能发现蒙逸不是凶手的证据了?
还是问明白以后,他就能知道蒙逸的第二人格在哪里撒了谎,为什么撒谎吗?
还是说,当他了解了当年事情的全貌,就能解了自己心头疑虑呢?
不能,都不能啊——
高吉鹤长叹一声,屈服了。他推掉了跟韩举的饭局,也听从市局的安排,第二日动身返回杭州。
“高警官,”韩举拉着他的手,“感谢你这次的支持,我们才能这么快破案。”
高吉鹤苦笑:“老韩,你真觉着案子破了?”
韩举的笑僵在嘴角,耳边响起蒙逸私下对自己的嘱咐:“韩哥,你就按照证据抓人就好。不要问,也不要想旁的。”
想到这里,他对高吉鹤说:“证据确凿,凶手供认不讳。高警官,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该努力的也已经努力。没什么遗憾了。”
没有遗憾?怎么可能?但是他又怎么开口呢?
高吉鹤应付地答一句:“或许吧。”
随后坐上驾驶座,开车离开了普镇。
倒视镜里,一边是光芒四射的高楼,一边是残垣断壁,亦如他来时,普镇在高吉鹤的身后远去,但是蒙逸杀人案却跟着他到了杭州。
为什么这么说?
高吉鹤回杭一周后,陆续接到了两个消息。
一是蒙逸在看守被杀。与其说被杀,不如说是她挑唆他人杀了自己。所以某种意义上,她这次成功地杀了自己。
另一个是于医师,没来由得跳楼自尽了,连遗书都没有留下。
当高吉鹤联系韩举,想要了解情况时,却被韩举挂断,然后他听老张说,韩举提前退休,去了北方找儿子。
这奇怪吗?其他人可能不会将于医师的死和韩举的离开与杀人案联系起来,但是高吉鹤会。
他皱眉看向被调到市局法医科的秦月,问道:“你知道吗?”
秦月头也没抬,说道:“不知道。不过于医师自杀前,韩所去找过他,两人说了好久的话。等韩所离开,听护士说,于医师面色惨白,没过几天就跳楼了。”
“他们俩说了什么?”
“高警官,”秦月说,“你不用琢磨了。人都死了,再研究也无济于事。”
他说的冷淡,却是事实。
高吉鹤再一次将这个案子在心中盖上,束之高阁。
他直觉,无论是这个杀人案,还是当年李鱼之死的前因后果,都应埋葬在老普镇的废墟中,不要见天日,是最好的选择。
“喵!”
老总摇着尾巴,擦过他的脚踝,在秦月脚边趴下,蹭了蹭,然后枕着秦月的脚背睡着了。
老总,高吉鹤看着这只肥猫,心想,或许只有它最清楚事情的真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