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论与史学(第5辑)
- 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理论研究所中国史学理论与史学史研究室
- 10683字
- 2021-09-29 13:42:16
袁枚的经史观与史学批评
王记录[1]
袁枚是18世纪中国知识界声名卓著的文学家和诗人,其一生大半时间致力于诗文创作,成为乾嘉诗坛盟主、性灵派主将。与此同时,袁枚还出入经史,评经论史,贬抑汉宋,显示了他勇于质疑经典、不同流俗的思想个性,又是颇有建树的学者和思想家。但是,迄今为止,关于袁枚的研究,依然集中于他的文学成就上,学者们围绕袁枚的诗文成就和文学理论,发表了连篇累牍的论著,盛赞有加,而对其学术思想的研究却多所忽略,对其史学成就的研究则几近阙如[2]。而实际上,袁枚在史学上造诣颇深,乾嘉时期著名史家钱大昕曾称赞袁枚“精研史学,于古今官制异同之故,烛照数计,洞见症结”[3]。孙星衍也说袁枚“未尝一日废书,手评各史籍,字迹历历犹在”[4]。袁枚自述自己创作《随园随笔》,“或识大于经史,或识小于稗官,或贪述异闻,或微抒己见”[5],很多内容都与史学相关。由此可见,袁枚于史学用力颇多,其“精研史学”,“手评各史籍”,得到时人的赞许和推崇。研究袁枚,其史学建树不能忽视,否则我们就不能全面认识作为思想家的袁枚,更不能全面认识乾嘉时期史学发展的全貌。本文拟从袁枚的经史观入手,探讨袁枚的史学批评的价值和意义。
一 “古有史而无经”及其对经书的质疑
作为文学家,袁枚有狂放和叛逆的个性;作为思想家,袁枚又善于独立思考,充满理性。这主要表现在他对经史关系的看法上。袁枚对经史关系的理解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他以史家的眼光提出“古有史而无经”的命题,并作了阐述:“古有史而无经。《尚书》《春秋》,今之经,昔之史也;《诗》《易》者,先王所存之言;《礼》《乐》者,先王所存之法。其策皆史官掌之。”[6]袁枚认为“古有史而无经”,当今所谓的六经——《诗》《书》《礼》《易》《乐》《春秋》,在昔日无非是先王的历史、言行和法度,都是由当时的史官负责记载和保存的,经由史而产生。对此,他又进一步进行了论证,“刘道原曰:历代史出于《春秋》,刘歆《七略》、王俭《七志》皆以《史》《汉》附《春秋》而已,阮孝绪《七录》才将经、史分类。不知古有史而无经,《尚书》《春秋》皆史也,《诗》《易》者,先王所传之言,《礼》者,先王所立之法,皆史也;故汉人引《论语》《孝经》皆称传不称经也。‘六经’之名始于《庄子》,经解之名始于戴圣,历考‘六经’并无以‘经’字作书名解者”[7]。在这里,袁枚从古代图书发展及其分类的角度对经史关系的演变进行了梳理,指出在刘歆的《七略》和王俭的《七志》中,《史记》《汉书》都附于《春秋》之后,《春秋》实际上就是史书之鼻祖,只是后世有了“六经”和“经解”之名,才将最初的“史”变成了“经”,“经”不过是强加在“史”身上的称谓而已。
袁枚还从古代圣人修身治国之本出发,进一步指出今之所谓经,当初只不过是“圣人之文章耳”,所谓“六经”“九经”之名,都是后人强加的,并非圣人本意。“夫德行本也;文章末也。六经者,亦圣人之文章耳,其本不在是也。古之圣人,德在心,功业在世,顾肯为文章以自表著耶?孔子道不行,方雅言《诗》《书》《礼》以立教,而其时无六经名。后世不得见圣人,然后拾其遗文坠典,强而名之曰经,增其数曰六,曰九,要皆后人之为,非圣人意也”[8]。袁枚认为古代圣人强调的最根本问题是“德行”和“功业”,即内圣外王之道,而不是“文章”,而“六经”恰恰是圣人留下来的“文章”,并非圣人所强调的根本之道。袁枚把圣人的内圣外王之道与“六经”割裂开来看问题,在明清时期“六经皆史”论的话语中是非常独特的。明清时期的学者讨论经史关系,多数是从“载道”“记事”相统一的角度来认识问题的,认为“圣人之道”就寓于“六经”之中,如明代大学者王阳明就曾认为经以载“道”,史以记“事”,从载道的角度讲,五经是经,从记事的角度讲,五经是史。所谓“以事言谓之史,以道言谓之经。事即道,道即事”[9]。很显然,在王阳明看来,五经皆史,是说它们既是载道之书,又是记事之书,道与事统一于五经之中,经与史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和袁枚同时代的章学诚有言:“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10]章学诚同样从“事”(记事)、“理”(载道)不分的角度来谈经史问题,认为六经就是先王治国的典籍,既有治国之理,又有治国之事。袁枚却不这样认为,他认为圣人之道见之于当世,“德在心,功业在世”,这是“本”,而“六经”只不过是圣人的文章,遗文坠典而已,并不能反映圣人之道,是“末”,与“本”是相割裂的。袁枚的“六经皆史”论,就是从源头上追溯,力主“古有史无经”,丝毫没有“以道言谓之经,以事言谓之史”以及经史一物的意味。
袁枚还指出,圣人文章称经,也不是圣人本意,因为“三代以上无经字,及武帝与东方朔引《论语》称传不称经,成帝与翟方进引《孝经》称传不称经”[11],后世之人拉大旗作虎皮,把圣人所作之文章命名为“经”,“震其名而张之”,实际上就像那些“托足权门者”,“以为不居至高之地,不足以躏轹他人之门户”[12],非常浅薄和无聊。
正是因为经是后人收集圣人“遗文坠典”而成,故而“真伪杂出而醇驳互见”[13],错谬较多。既然经书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也就不必过分迷信经书,完全可以把它们当作史书进行参究和讨论,“六经者,文章之祖,犹人家之有高、曾也。高、曾之言,子孙自宜听受,然未必其言之皆至当也。六经之言,学者自宜参究,亦未必其言皆醇也”[14]。经与史一样,并非“至当”“皆醇”之物,同样存在各种错误,需要参究讨论。
袁枚勇于怀疑经典,惠栋在给袁枚的信中指责袁枚“疑经者非圣无法”,袁枚以“经”为武器来驳斥惠栋,认为怀疑精神恰恰是圣人的根本精神。他说:“六经中惟《论语》《周易》可信,其他经多可疑。疑,非圣人所禁也。孔子称‘多闻阙疑’,又称‘疑思问’。仆既无可问之人,故宜长阙之而已。且仆之疑经,非私心疑之也,即以经证经而疑之也。其疑乎经,所以信乎圣也。”[15]袁枚坦言自己的疑经,“非私心之疑”,是“以经证经而疑之也”,疑经绝不是“非圣无法”,相反,恰恰是继承了圣人的求是精神,“疑乎经,所以信乎圣”。通过这样一番论述,袁枚把自己“六经皆史”的理论安置到了圣人的理论范畴内,从而取得了“合法”的地位。
需要指出的是,袁枚不仅论证了“六经皆史”,而且从史的角度出发,对六经的史料价值进行了剖析。比如他曾剖析《春秋》的史料价值,指出《春秋》记事简略,没有“三传”的帮助,根本搞不清《春秋》在说什么,他说:“今治《春秋》者,从经乎?从传乎?必曰从经。然从经者,果束‘三传’于高阁,试问《春秋》第一篇‘郑伯克段于鄢’,郑为何伯?段为何人?克为何事?鄢为何地?开卷茫然,虽鬼不知也。必曰不得不考于传矣。”[16]从史学的角度看,真正有价值的是记事翔实的《春秋》三传而不是《春秋》经。袁枚曾说过“六经中惟《论语》《周易》可信”的话,但他对《论语》仍有怀疑,“大抵《论语》记言,不出一人之手,又其人非亲及门墙者,故不无所见异词、所传闻异词之累。即如论管仲,忽而褒,忽而贬;学不厌,诲不倦,忽而自认,忽而不居。皆不可解。其叙事笔法,下论不如上论之朴老”[17]。袁枚从《论语》成书的情况、内容的矛盾以及文风的前后不一等方面质疑《论语》,对《论语》不盲目迷信,大胆“疑乎经”,胆识非凡。
基于这样的认识,袁枚在《随园随笔》中列举诸多实例来说明经书存在造伪、缺略等问题。如《古书伪托》一文,指出《周礼》非周公所作;《中庸》为汉儒所作,伪托子思;《本草》有汉代地名,等等。在《今书缺略》一文中,指出流传至今的儒家经典多所缺略,如《士相见礼》贾疏引《论语·乡党》云“孔子与君图事于庭,图政于堂”,今之《论语》并无此言。也就是说,经书比较普遍地存在伪、讹、缺、略等问题,不可深信。
要之,袁枚从“古有史无经”出发,论述了经史之间的关联及演变,对儒家经典提出了质疑,所谓“双目自将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18],“六经虽读不全信,勘断姬孔追微茫”[19],闪现出“疑经”思想的光辉。
行文至此,笔者还要特别指出一点,那就是袁枚特别尊崇孔子,他曾多次提出凡事“折中于孔子”[20],认为“孔子之道大而博”[21],“古今来尊之而不虞其过者,孔子一人而已”[22]。袁枚尊孔,当然具有传统意义上士大夫推崇儒家思想的意思,此不赘言。更为重要的是,袁枚发展了孔子“多闻阙疑”的思想,借助圣人的怀疑精神为自己质疑经典张目。以圣人“德行”这个“本”,指责“六经”这个“末”,疑经是为了信圣。这一独特的尊孔思想,尚需深入体会。
二 对史书褒贬与讳饰的批判
经与史的重要区别在于:经是经纬天地之学问,任务是明大道、正人伦、道名分,其影响史学,便导致史书喜正名、寓褒贬、讲正统。在袁枚看来,这些都不是作史之正道,作史之正道在于据事直书,还历史本来面目。因此他主张在作史时要自觉剔除经学的影响,所谓“作史者只须据事直书,而其人之善恶立见,以己意定为奸臣、逆臣,原可不必”[23]。这全然是一个史学家的看法。
对于史家的褒贬,袁枚是极力反对的。后代史家极力推崇“《春秋》笔法”,认为其中蕴含了善恶褒贬之深意。对此,袁枚极为反感,他说:“《春秋》本鲁史之名,未有孔子,先有《春秋》,孔子‘述而不作’,故‘夏五’、‘郭公’,悉仍其旧,宁肯如舞文吏,以一二字为抑扬,而真以素王自居耶?”[24]在袁枚看来,孔子据鲁史而作《春秋》,自称“述而不作”,并没有什么褒贬深意。后世舞文弄墨者把褒贬强加于孔子,纯属多事。他还根据《春秋》经传的矛盾,指出《春秋》褒贬失当,“然则传所载桓公、隐公皆被弑,而经书皆书‘公薨’,隐弑者之冤,灭逆臣之迹,岂非作《春秋》而乱臣贼子喜欤?若曰为国讳,小恶书,大恶不书;毋乃戒人为小恶,而劝人为大恶欤”[25]?孟子认为“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袁枚却认为《春秋》自相矛盾,褒贬失当,不是“乱臣贼子惧”,而是“乱臣贼子喜”。由此他赞成《尚书》之史法,“《尚书》无褒贬,直书其事,而义自见”。
对于史书中的正名分,袁枚也从据事直书的角度进行了批评。在袁枚看来,《公羊传》“于外大恶书,于内大恶讳”,结果措置失当,导致“内之乱臣贼子无忌惮矣”[26]。同样,“《谷梁》纰缪处稍逊于《公羊》,而亦不少”[27]。班固著《汉书》,为尊者、贤者讳,被袁枚指出“有为贤者讳,而以过失散见于他传者,如周勃之汗流见于《王陵传》”,“有为尊者讳,如戚夫人被杀,不载《高后纪》而载《外戚传》是也”[28]。《新唐书》《新五代史》玩弄“《春秋》笔法”,《新唐书》于昭帝书“崩”,于哀帝则书“弑”,《新五代史》于梁、唐、晋、汉之君见弑者亦书“崩”,属于“俱不当讳而讳也”,根本起不到“正名分”的作用,遭到袁枚批评。陆游、马令皆宋人,作《南唐书》曰“某伐我”“我师败绩”,此等“我”字,袁枚认为“俱属无谓”[29]。其他如《宋史》 “仿《汉书》之例为贤者讳过”,如寇准“诋讦求进”,不见本传而散见他传,显然是为贤者讳[30]。也受到袁枚批评。袁枚还认为《通鉴纲目》“非朱子所作,盖朱子方责文中子作《元经》拟《春秋》之妄,岂肯躬自蹈之?书中舞文弄字之弊,不可枚举”,如“凡偏安之主称‘殂’,不知《尚书》之‘帝乃落殂’,尧非偏安之主也。凡小人卒称‘死’,不知《尚书》之‘五十载陟方乃死’,舜非小人也”;“郭威弑湘隐王书弑,弑隐帝则书杀,所谓自乱其例也”[31]。袁枚指出《纲目》非朱熹所作,是否正确,我们不用费笔墨辨析,这里要指出的是袁枚批评《纲目》借作史而正名分,导致自乱其例,实际上是违背了据实直书的原则,不值得提倡。
袁枚反对史家借修史而正名分,反对那些为“为尊者讳,为贤者讳,为亲者讳”的“《春秋》笔法”,极力提倡作史须据事直书。但是,袁枚毕竟生活在现实社会之中,故而他又能够理解史家作史因政治立场的不同,必然会出现为本朝正名和回护的情况,所谓“因作史者立身其朝,不得不讳也”。譬如“《南齐书》以萧衍为‘义师’,《隋书》以李渊为‘义兵’”[32]。皆因《南齐书》是南朝梁萧子显撰,《隋书》乃唐朝魏征撰,他们各司其主,必然在史书中尊崇各自之主萧衍、李渊,属于不得不如此。袁枚还指出,“开创之际,必有驱除,两《汉》《三国志》《唐书》俱以窃号群雄列于诸臣列传之前,所以著创业之始基也。南唐诸国,《宋史》竟列于叛臣之后,误矣”[33]。在袁枚看来,王朝创始,必先收拾山河、荡灭群雄,《汉书》《三国志》《唐书》把窃号群雄列于诸臣之前,“著创业之始基”,是可行的。但《宋史》将之列于诸臣之后,是颠倒了顺序,反而不妥。袁枚还认识到史家记史会受到个人感情的影响,譬如李延寿作《北史》,因个人感情而为历史人物回护,“高岳为邺中四贵之一,其恃权放纵,《北史》传中不言,以士廉故讳也。薛聪、薛孝通《魏书》所载寥寥,而《北史》详书之,盖延寿与其孙薛收交好故耳”。《北史》不书高岳之恶,是因为李延寿与高士廉交好,替其先人高岳回护;详书薛聪、薛孝通事迹,也同样是因为李延寿与薛收交好,表彰其先祖言行。这些因史家感情而产生的问题,袁枚倒是能够理解,认为是不可避免的。
三 对“正统”与“道统”理论的否定
“正统”与“道统”问题是中国古代经学与史学、思想与历史领域的重要问题,备受古代思想家、史学家关注,在长期的讨论与争辩过程中,形成了系统的观点,成为古人认识中国历史与思想的重要理论与方法。“正统”是专制时代王朝体系的一种解释方式,旨在说明专制王朝在历史上的合法性与合理性,推重正统王朝,摒除异端王朝。“正统”观念长期影响着中国古代的政治文化、历史哲学和历史解释。“道统”,即儒家之道在传授过程中形成的系统,指儒家文化的传承统续。“道统”鼓吹儒家思想源远流长,承续不断,具有不可置疑的崇高地位,是中国古代正宗的思想体系。倡导“道统”旨在神化儒学,排斥异端思想,从某种意义上说具有思想专制的意蕴。“正统”主要揭示王朝演替的正与闰,“道统”主要辨析思想发展的正与异,目的都是树立正统,排斥异端。因为思维上的一致性,在中国古代,正统问题与道统问题往往纠葛在一起。以儒家经义为本,王朝正统即儒家道统,所谓“国之统也,犹道之统也”[34]。王夫之曾说:“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以人存道,而道可不亡。”[35]王夫之把“儒者之统”(道统)和“帝王之统”(正统)放在一起考量,二者相合则是国之大美,二者相离,正统绝但道统不绝。在古人看来,正统源于《春秋》,欧阳修云:“正统之论,肇于谁乎?始于《春秋》之作也。”[36]杨慎说:“正统之说,起于《春秋》,信乎?曰:信也。”[37]方孝孺也说:“正统之名,何所本也?曰:本于《春秋》。”[38]《春秋》正名分、辨华夷、明天统、倡礼仪,既是正统的内涵,也蕴含了道统之义。换言之,正统的法理基础源于《春秋》,而道统的传承因子也包含其中。正统之说与道统之论是相辅相成的。
在正统和道统问题上,袁枚坚持经、史分离,对正统之说和道统之论都持反对意见,极力论证二者之非。他说:“夫所谓‘正统’者,不过曰有天下云尔。其有天下也,天与之;其正与否,则人加之也。所谓‘道统’者,不过曰为圣贤云尔。其为圣贤也,共为之;其统与非统,则又私加之也。夫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或曰正,或曰不正,或曰统,或曰非统。果有定欤?无定欤?”[39]在袁枚看来,所谓正统,就是拥有天下,天下是上天赐予,至于是否为“正”,完全是人们主观强加的,并非客观存在。所谓道统,就是成为圣贤,圣贤是人们共同拥戴的,至于是否有“统”,则是私下加上的,也非人们公认。由于人心不同,对于同一个帝王取得天下的合理性和正当性,认识也就不同,或曰正,或曰不正;对于儒家之道传承谱系的正宗性和主导性,认识也会不同,或曰统,或曰非统。总之,无论是对正统的认识还是对道统的认识,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而是人言人殊,徒生迷惑,“自正统、道统之说生,而人不能无惑”[40]。
袁枚坚持“古帝王无正统之说”的观点,指出欧阳修、杨维桢在正统问题上的种种言论,都属于无谓之争,“欧公、杨铁厓诸人澜翻千言,互相争论。又有有正无统,有统无正之说,不知古帝王无正统之说”[41]。正统论斤斤于“有正无统”“有统无正”的脱离历史实际的论述,就是用僵硬的道德标准去衡量历史,而不是客观地反映历史事实。
袁枚以史学家的身份,从历史的角度讨论正统问题,指出正统之说实际上是那些称王称霸者为满足自己欲望的一种说辞,无非是挖空心思以“正统”之名为自己的政权寻求合法地位而已,根本不存在所谓的“正”与“不正”。“王猛谏苻坚伐晋曰:‘司马氏正朔相承。’高欢谓杜弼曰:‘江右有萧衍老公,事事衣冠礼乐,人以为正统。’石勒临死忧曰:‘恐后世不以吾为受命之君。’盖惟苻坚、石勒、高欢皆不能得天下,故隐然欲窃附于正统耳”[42]。袁枚还指出,正统论前后矛盾,令人迷惑。
袁枚从历史发展的实际出发,指出按照正统理论,如果把“篡弑得国”视为“不正”,把“诛无道”视为“正”,那么中国历史上就很少有“正统”王朝了,中国历史的进程就会被割断,就会变得无法解释,“试问:以篡弑得国者为不正,是开辟以来,惟唐、虞为正统,而其他皆非也。以诛无道者为正,则三代以下,又惟汉高为正统,而其他皆非也。此说之必穷者也”[43]。袁枚想要告诉人们,史书要纪实求真,无谓的正统之争并不能解决任何历史问题。
袁枚坚持以史学家的态度对待正统问题,坚持通过据实直书,扫除正统论的影响,使史学昌明。他说:“唐以前作史者,时而三国则《三国》之,时而南、北则《南》《北》之。某圣人也,从而圣之,某贤人也,从而贤之。其说简,其义公,论者亦无异词。”[44]他认为唐以前作史,不受“正统”的干扰,是三国就记述三国,是南北朝就记述南北朝,是圣人就记载圣人,是贤人就记载贤人,没有什么正闰之分和道统之论,所作史书,史事清楚明了,意蕴客观公正,不存在无聊的争论。由此,袁枚认为“废正统之说而后作史之义明”[45]。只有“废正统之说”,才能使“作史之义明”。这些看法,纯粹是史学家的看法。
如果说袁枚批判正统论是要恢复历史发展的实际,那么他批判道统论则是要恢复思想发展的实际。他说:“论正统者,犹有山河疆宇之可考,而道者乃空虚无形之物,曰某传统,某受统,谁见其荷于肩而担于背欤?尧、舜、禹、皋并时而生,是一时有四统也。统不太密欤?孔、孟后直接程、朱,是千年无一统也,统不太疏欤?甚有绘旁行斜上之谱,以序道统之宗支者;倘有隐居求志之人,遁世不见知而不悔者,何以处之?或曰:以有所著述者为统也;倘有躬行君子,不肯托诸空言者,又何以处之?”[46]在袁枚看来,与论证历史发展的正统论相比,论证思想发展的道统之说更加“空虚无形”,难以捉摸。他指出,所谓的“传统”和“受统”,都是臆想之物,人们是无法看到的。按照道统论,尧、舜、禹时期道统太密,而孔孟之后道统又太疏,那些隐居求志的遁世之人、躬行实践而不托空言之人,在道统谱系上应该怎么“处之”?所有这些都说明道统之论前后失据,不能自圆其说。和论证正统论一样,袁枚运用归谬法论证道统的虚无,揭露道统的虚假性。因此他提出只有废除道统,才能光大儒教,所谓“废道统之说而后圣人之教大欤”[47]!
袁枚还从思想发展的实际来批评程、朱直接孔、孟道统的荒谬。他说:“三代之时,道统在上,而未必不在下;三代以后,道统在下,而未必不在上。合乎道,则人人可以得之;离乎道,则人人可以失之。昔者秦烧《诗》《书》,汉谈黄老,非有施雠、伏生、申公、瑕丘之徒负经而藏,则经不传;非有郑玄、赵岐、杜子春之属琐琐笺释,则经虽传不甚明。千百年后,虽有程、朱奚能为?程、朱生宋代,赖诸儒说经都有成迹,才能参己见成集解,安得一切抹杀,而谓孔孟之道直接程、朱也?”[48]袁枚梳理了秦汉以来儒学发展的历史,指出儒家经学是经过一代又一代学者的研究才传承下来的,没有秦汉时期学者对经典的保存和笺释,经义自然晦暗不明,千百年后的二程、朱熹等人说经必然陷于“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换言之,后儒是在继承前人基础上研究经典的,程朱也不能例外,“赖诸儒说经都有成迹,才能参己见成集解”。可是,道统论者不顾学术思想发展的实际,硬是抹杀前代诸儒之功,声称直接孔孟,有悖学术发展的规律,于理未安。
总之,袁枚批判正统论,是要恢复历史发展的实际;批判道统论,是要恢复思想史或学术史发展的实际。他反对在历史发展实际之上加上“正统”,认为历史发展本没有什么正统和闰位;他反对在思想发展实际之上加上“道统”,认为思想发展也没有什么正宗和异端。袁枚剥去“正统”与“道统”的外衣,于经史之间作出取舍,摒弃微言大义,一切还原于历史,其思想的激进于此可见一斑。
[3]钱大昕:《潜研堂文集》卷34《答袁简斋书》,见《嘉定钱大昕全集》(九),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580页。
[4]孙星衍:《平津馆文稿》卷下《随园随笔序》,见《孙渊如先生全集》,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第320页。
[5]袁枚:《随园随笔》自序,见《袁枚全集》(五),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
[6]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10《史学例议序》,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86页。
[7]袁枚:《随园随笔》卷24《古有史无经》,见《袁枚全集》(五),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14页。
[8]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18《答惠定宇书》,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05页。
[9]王守仁:《传习录》上,见《王阳明全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0页。
[10]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一《易教上》,见仓修良《文史通义新编新注》,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页。
[11]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18《答定宇第二书》,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06页。
[12]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18《答定宇第二书》,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05页。
[13]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18《答定宇第二书》,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05页。
[14]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18《答定宇第二书》,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07页。
[15]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18《答定宇第二书》,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07页。
[16]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24《策秀才文五道》,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15页。
[17]袁枚:《小仓山房尺牍》卷8《又答叶书山庶子》,见《袁枚全集》(五),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63页。
[18]袁枚:《随园诗话补遗》卷3,二十七,见《袁枚全集》(三),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617页。
[19]袁枚:《小仓山房诗集》卷15《子才子歌示庄念农》,见《袁枚全集》(一),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71页。
[20]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17《答沈大宗伯论诗书》,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84页。
[21]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19《答尹似村书》,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29页。
[22]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21《宋儒论》,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367页。
[23]袁枚:《随园随笔》卷4《作史》,见《袁枚全集》(五),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8页。
[24]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10《史学例议序》,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86页。
[25]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24《策秀才文五道》,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15页。
[26]袁枚:《随园随笔》卷1《〈公羊〉 之非》,见《袁枚全集》(五),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6页。
[27]袁枚:《随园随笔》卷1《〈公羊〉 之非》,见《袁枚全集》(五),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7页。
[28]袁枚:《随园随笔》卷2《班氏史例》,见《袁枚全集》(五),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6页。
[29]袁枚:《随园随笔》卷3《史家避讳无谓》,见《袁枚全集》(五),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8页。
[30]袁枚:《随园随笔》卷3《〈宋史〉 为贤者讳过》,见《袁枚全集》(五),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0页。
[31]袁枚:《随园随笔》卷3《〈纲目〉 非朱子所作》,见《袁枚全集》(五),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1页。
[32]袁枚:《随园随笔》卷3《史家避讳无谓》,见《袁枚全集》(五),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8页。
[33]袁枚:《随园随笔》卷4《窃号》,见《袁枚全集》(五),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8页。
[34]杨慎:《升庵全集》卷5《广正统论》,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71页。
[35]王夫之:《读通鉴论》卷15,见《船山全书》第十册,岳麓书社2011年版,第568页。
[36]欧阳修:《居士外集》卷9《正统论七首》,见《欧阳修全集》上册,中国书店1986年版,第414页。
[37]杨慎:《升庵全集》卷5《广正统论》,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71页。
[38]方孝孺:《逊志斋集》卷2《后正统论》,四部丛刊初编本。
[39]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24《策秀才文五道》,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17页。
[40]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24《策秀才文五道》,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17页。
[41]袁枚:《随园随笔》卷4《古无正统之说》,见《袁枚全集》(五),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3页。
[42]袁枚:《随园随笔》卷4《古无正统之说》,见《袁枚全集》(五),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53页。
[43]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24《策秀才文五道》,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17页。
[44]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24《策秀才文五道》,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17页。
[45]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24《策秀才文五道》,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17页。
[46]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24《策秀才文五道》,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17页。
[47]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24《策秀才文五道》,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17页。
[48]袁枚:《小仓山房文集》卷17《代潘学士答雷翠庭祭酒书》,见《袁枚全集》(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95—29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