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引言

一个不可否认的社会事实是:旅游已成为当代社会中大众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旅游业也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产业之一。作为一种流行的旅游类型,遗产旅游主要是指将“遗产”——值得珍视的、具有选择性的过去——作为消费品的旅游形式[2]。“遗产”包容广泛,可以包括不可移动物质遗产(例如古建筑、河流、自然景观等)、可移动物质遗产(例如博物馆中的展品、档案馆中的文件等)以及非物质遗产(比如价值观、习俗、礼仪、生活方式、节庆和文化艺术活动等)[3]

遗产旅游的研究早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既已开始,如今已成为诸多学科共同关注的热点话题之一。活跃在这一领域的先行者主要包括了地理学者、经济学者、管理学者、社会学者以及人类学者等,民俗学者的身影稍晚才出现在这个舞台上——本学科长期形成的“向后看”视角、关注文化遗留物的传统无疑是阻碍民俗学者投身现代生活的关键。但是,社会的迅猛发展不容忽视。当民俗学者发现曾经熟悉的村落里的民歌民谣、民族服饰甚至宗教舞蹈,越来越多地跨出村寨的边界,出现在繁华都市的艺术舞台、旅游景点和商业广告中的时候,民俗学界兴起了一场有关民俗本质以及民俗学学科范畴的大讨论。欧洲民俗学界有关“民俗主义”(folklorismus/folklorism)的探讨、美国民俗学界有关“伪民俗”(fakelore)的论争、中国民俗学界对包括民俗主义在内的一系列西方理论的译介和探讨等,都促使本学科的从业者逐渐拓宽视野、开放胸襟,以积极的态度关注身边急剧变迁的当代社会——民俗学出现了从“向后看”到“朝向当下”的转向。对于遗产旅游,民俗学者也很快参与到众多学科的讨论和研究中去,并且取得了骄人的成绩[4],他们的成果不仅进一步推动了民俗学向当下的转向,而且也对其他相关学科做出了贡献。

中国民俗学自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逐渐出现了“朝向当下”的转向,[5]文献考据和文本溯源式的研究逐渐为对当下的民间传统进行田野调查和研究的民族志所取代,[6]但是,无疑,这一转向尚需要大量深入思考和实践来进一步切实向前推进。比如,在当下的村落中考察存留和变迁的民俗固然重要,被挪移出村落的边界、经由各种中介而进入其他商业性、政治性、文学艺术性以至于学术性的语境中的民俗,也急需加以具体、深入的研究。

相比民俗学所关注的其他广大领域的研究,神话学也许是“向后看”取向更加凸显的一门学科——长期以来,神话一直被视为“最古老”的文化形式之一,在世界神话学史上,学者们对神话的研究也大多依赖古文献记录或者结合了考古学资料来进行,因此,古代典籍神话一直是神话学的核心;相形之下,现实生活中的口承神话——那些主要以口头语言为传承媒介、以口耳相传为传播方式、在现实生活中仍然鲜活地生存着、并担负着各种实际功能的神话,则未能得到足够的重视,[7]那些被挪移出村落的边界、经由当代社会中的各种媒介而进入其他商业性、政治性、文学艺术性以至于学术性的语境中的神话,就更鲜有学者予以认真深入的研究了。但是,与学者们冷漠的态度相对的却是火热的现实——神话也是遗产旅游经常利用的本土性资源之一,从河北涉县的娲皇宫、河南淮阳的太昊陵、甘肃天水的伏羲庙,到湖南湘西苗族以及云南元阳哈尼族的村寨……到处都可以看到各地方、各民族正积极地运用神话作为消费资源,向来自社区外部的游客进行解说的大量案例。

笔者将这一类当代社会中对神话的挪用和重新建构称为“神话主义”:神话被从其原本生存的社区日常生活的语境中移入新的语境,为不同的观众而展现,并被赋予了新的功能和意义。将神话作为地区、族群或者国家的文化象征而对之进行商业性、政治性或文化性的整合运用,是神话主义的常见形态。如本书“总论”中已经指出的,“神话主义”是经笔者重新界定和阐释的概念,力图探究的是神话传统在当代社会中被挪用和重述的情况。

提出该概念的目的,在于纠正和补充以往神话研究的不足,使学者探究的目光从社区日常生活的语境扩展到在各种新的语境中被展示和重述的神话——它们正在我们身边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却被学界有意无意地忽视,把该现象自觉地纳入学术研究的范畴中并从理论上加以具体、深入的研究,从而为神话学这门一直擅长于“向后看”的学问注入新的时代活力。

那么,当神话从社区日常生活的语境被挪移进入遗产旅游的语境之中、被东道主模塑为文化商品以供游客消费时——即当神话变为“神话主义”时,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在遗产旅游的语境中,神话主义如何表现?具有哪些特征?研究神话主义,会为学术研究带来怎样的启示呢?本章将以河北涉县娲皇宫景区的旅游业对女娲神话的挪用、整合和重述为个案,以“导游”作为观察点,考察导游从普通人变为职业讲述者的过程,分析导游叙事表演的特点,比较社区日常生活语境中普通人的神话讲述与遗产旅游语境中导游生产的神话主义的相同和相异之处,探究神话主义与神话传统的互动,进而从中洞察神话主义的特质,并阐明神话主义研究所带来的学术启示。

这里先交代一下本章的田野研究地点及其遗产旅游的发展概况。

涉县位于河北省西南部,地处太行山东麓、晋冀豫三省的交界处,面积1509平方公里,下辖17个乡镇、1个街道办,有人口42万人。[8]涉县的女娲信仰十分盛行,如今全境大约有20座女娲庙。建于城西中皇山山腰处的娲皇宫是其中历史记载最为悠久、建筑规模最为宏大的一座女娲庙。整个建筑群分为山下、山上两部分,多为明清时期所重修:山脚有三处建筑,自下而上依次为朝元宫、停骖宫和广生宫;山上的主体建筑是娲皇阁,通高23米,由四层组成,第一层是一个石窟,石窟顶上建起三层木质结构的阁楼,分别叫作“清虚阁”“造化阁”和“补天阁”,里面供着女娲造人、补天等的塑像。其他的附属建筑还包括梳妆楼、迎爽楼、钟楼、鼓楼、灵官阁和题有“娲皇古迹”的牌坊等。山上和山下的主要建筑由十八盘山路相连接。每年农历三月初一到十八是娲皇宫庙会。据咸丰三年(1853)《重修唐王峧娲皇宫碑记》记载:“每岁三月朔启门,越十八日为神诞。远近数百里男女坌集,有感斯通,无祷不应,灵贶昭昭,由来久矣。”可见当时庙会的盛况。如今这里的庙会依然十分盛大,来自附近方圆数百里以及山西、河南、河北等地的香客纷纷前来进香,有时一天的人数最多可达到14000人。[9]2003年以后,当地政府陆续斥资在景区里新修了补天广场,广场上矗立着高大的娲皇圣母雕像,雕像的四面基座上刻绘着女娲抟土做人、炼石补天等功绩的浮雕。2006年,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涉县“中国女娲文化之乡”称号,同年,这里的“女娲祭典”也被国务院公布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2013年,景区里新增了补天湖、补天谷等景点,新建了伏羲的塑像。

图2—1 娲皇宫中供奉的女娲神像

作为大众现象的娲皇宫的遗产旅游兴起于改革开放之后。1979年,这里设置了管理处,隶属文物保管所管理,主要任务是进行文物的修缮和保护,但同时也竭力设法扩大香客数量,吸引更多的进香人群。2001年,文物保管所和旅游局合并,成立了涉县文物旅游局,标志着遗产旅游成为涉县政府日益重视的文化产业。2009年春节黄金周期间,包括娲皇宫景区和附近的一二九师司令部旧址景区在内的县旅游业,为该县财政创收50余万元,同比增长50%,接待游客近5万人次,同比增长170%[10]

笔者对涉县娲皇宫的女娲神话和信仰的关注始于1993年。当时,为了完成博士学位论文对女娲神话及信仰的研究,我曾随河南大学“中原神话调查组”的张振犁、陈江风、吴效群三位学者一道,考察了娲皇宫庙会期间香客们的进香、许愿还愿以及当地普通百姓讲述的女娲老奶奶的神话和灵验传说。[11]从那以后,娲皇宫成为笔者追踪考察女娲神话及其当代传承的最为重要的场所之一,2006和2008年,笔者曾来此调查,并注意到了新近出现的现象:娲皇宫导游对当地女娲文化的影响。

2013年3月,为开展本课题的田野研究,笔者带领所指导的两名研究生再赴娲皇宫,着力考察了导游们的神话讲述,采访了导游小岂和小张,并全程跟踪调查了小岂的讲解。2015年8月,我再次赴娲皇宫开展调查。炎热的天气里,我和数位导游一起,每天在娲皇宫景区上上下下,在娲皇阁内登高爬低,跟踪导游们对普通游客的讲解,观察她们在不同语境中的表演,也和娲皇宫里的普通售货员、卖凉粉的老大妈聊天,聆听她们讲述女娲的神话,还对游客进行了问卷调查,并随机对一些游客进行了访谈。这一次的调查成果大大地充实了我对神话主义的理解。2016年4月,笔者借开会之机,又对娲皇宫导游与游客之间的互动交流进行了考察。本章的撰写即立足于以上数次田野作业的基础之上。这里也特别感谢涉县王旷清、王艳茹、娲皇宫景区管委会以及全体导游对我的调查工作的大力帮助!

图2—2 与娲皇宫部分导游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