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要你以身相许

  • 声声喜欢
  • 靳山
  • 11494字
  • 2021-09-14 18:23:27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我救了你的命。”

“你想要什么?”

“以身相许。”

01

三个月前。

李家曾是玉堂有名的大户人家,一路追溯上去,祖上在明清两代都做过官。李家的大儿子几年前发迹了,生意越做越大,在C市安家落户之后见老父亲一人在老家守着大宅院过意不去,于是把李老先生也接到了C市。

后来李老先生下台阶时不小心摔下楼梯,中风瘫痪在床。

今年老先生八十大寿,李家宴请宾客,儿女们知道他心中想念以前在玉堂生活的日子,特地花大价钱请了当地原汁原味的戏班子过来给老先生唱一出戏。

廖小晴收到这份邀请时正在理发店里做造型,满头的塑料夹子,一激动撑着掉漆的皮椅扶手站起来,喜笑颜开:“还有这样的好事?”说着立即去通知戏班子里的其他成员。

头一个就得告诉谢棠。

廖小晴挺喜欢谢棠这小姑娘,长得漂亮,脑袋瓜聪明,透着股机灵劲儿,关键跟她聊天的时候心里还舒坦。廖小晴常常能在谢棠身上收到一两分恰到好处的奉承和温暖,她是班主,谢棠巴结她是应该的,妙就妙在谢棠说话和行动从来不会让人觉得反感。

总而言之,曾经走南闯北见过无数形形色色的人的廖小晴觉得,谢棠是个特别的存在。

谢棠正坐在屋顶上吃泡面,康师傅老坛酸菜,里面卧了一个溏心鸡蛋。屋内也是难得的安静,黄秀娘家的亲戚结婚,谢财友和谢磊也一起跟着去了,平常鸡飞狗跳的家里随着他们离开的关门声清静下来。

谢棠决定享受这一刻。

秋天傍晚的天空被夕阳晕染成很美的烟蓝色,云层的边缘被浅金色勾勒着。对面天台上那株种在旧瓷盆里的月季原本以为已经枯萎凋零了,谁知道今天见又重新焕发了生机,开出了花骨朵。

谢棠用筷子转着圈把泡面卷起来,一口包进嘴里。

廖小晴从对面楼下的理发店里钻出来,竭力仰着头:“小棠,来生意了!”

理发店的小老板说:“你该喊谢棠接客喽。”

廖小晴摘了脚底板的拖鞋反身一扔,狠狠砸过去,小老板没来得及躲开,胸前留下一个明显的灰白色鞋印子。

“泼妇啊!”小老板大叫。

眼看着廖小晴就要追上去揪他耳朵,谢棠已经抱着泡面碗跑下来了,兴致勃勃地问:“小晴姐,什么生意呀?”

廖小晴这才饶过小老板,笑眯眯地招呼谢棠过去跟她耳语,把李老先生寿宴的事情说了一遍。

小老板耍贱凑上去偷听,这次用不着廖小晴动手,谢棠率先把他一脚踢开了。

“泼妇扎堆喽!”小老板嚷嚷。

出发去C市的那天天气不太好,烟雨朦胧,谢棠收拾出来一个行李包的东西,拎上就走。她昨晚跟谢财友提过一嘴要出门,就算交代了。

这会儿时间太早,谢财友跟黄秀都还没起床,谢棠好巧不巧撞上了昨晚在网吧通宵才回来的谢磊。

两人在门口碰面,一个化了得体的妆准备出门,一个因为熬夜蓬头垢面、脸色蜡黄。

谁看谁也不顺眼。

“哟,出去啊?”谢磊张嘴就是一股呛人的烟味。不过谢棠连眉头都没皱,径直往前走,没往他身上多看一眼。

受到忽视的谢磊骂骂咧咧地嘀咕着,不知道骂了什么,谢棠没搭理。大概见她没有任何动静,谢磊接着又不甘心地吼了一句:“你不是想知道小蓉的消息吗?”

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谢棠的耳朵一听到这个名字,脚步就停住了。

她回头看谢磊。

谢磊得逞,把毛糙的黄色头发往后捋了一把,干涩无神的眼睛里忽然迸发出一丝光亮,期待着下一秒谢棠就过来求他。

谁料谢棠也就顿了顿,然后就走了。

谢磊气急败坏地在她身后喊:“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是不是不想管小蓉的死活了?”

谢棠潇洒地朝他挥了挥手,心想,要是再信你,我就是个傻子。

你大声喊了三遍狼来了,猎人也就不信了。

从小到大,谢棠被骗的可不止三次。

清晨出发,戏班子一行人到达C市时已经快正午。

李家的老宅邻近市郊,在C市穹云山的半山腰。听说那一带几十年前是穷乡僻壤土匪窝,后来却成了寸土寸金的富贵地。现今住在那里的人家,都是赫赫有名的。

谢棠额头抵在车窗玻璃上,一路看着公路两岸的风景,大片暗绿色的常绿樟栲林在秋雨中寂静地驻守着,乌云渐渐聚拢,天好像要塌下来一样。

道上车辆很少,只有他们这辆黄色小中巴车孤零零地在路上行驶着。

车里倒是很热闹。

车内空间小,大家坐得拥挤,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李家老爷子的事,还有李家儿孙们那些传得真真假假让人分辨不清的绯闻。

几个人里头还有从来没来过C市的,好奇得紧,商量着等在李家唱完戏之后一起出去玩。

有人撞了撞谢棠的胳膊,问她:“一起去?”

谢棠回过神来,问:“去哪儿?”

“西宁街呀。”这是比较有名的去处,大家都知道的。

从穹云山的李家去西宁街,开车至少得四十分钟,太远了。谢棠不想折腾:“不去了。”

“去嘛去嘛,”旁边的女人拉她的手,“难得过来一趟,多好的机会,不去太可惜了。”

长时间坐着没法活动,谢棠双腿屈着伸展不开,有点儿麻了,她揉了揉小腿肚:“不去,没什么好玩的。”

“你怎么知道?你都没去过,就说不好玩。”

“我去过。”谢棠说。

“什么时候?”

“小时候。”她含糊地说。

“真的假的?”对方不太信。

大家都是一个地方长大的人,家也相隔不远,也算相互知根知底的,这车上的每个人都知道谢棠的家庭情况特殊,她是跟着叔婶一家生活的,黄秀对谢棠苛刻,当年带着谢磊去趟游乐场也不一定会捎上谢棠,何况带她去C市。

谢棠捏了捏肩膀:“西宁街入口第一家是个火锅店,火锅店旁边挨着书吧,书吧进去其实是家酒吧。晚上不下雨就会有两兄妹在火锅店斜对面的地铁口卖唱,哥哥唱得最拿手的歌是《红日》,妹妹只会捣乱唱《小邋遢》。”

其他人听得惊讶,只有副驾驶座上的廖小晴表情没有多大的变化,回过头来叮嘱:“到了李家都给我注意点儿,只管唱好戏,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就行,别给咱卿歌戏班子丢脸面、砸招牌。”

有几人面面相觑,谢棠把下巴搁在撑起的手掌心上,又转头去看风景。

李家负责接待他们的人比想象中要热情许多,彬彬有礼,茶饭招待周到,没出一点差错。

唱戏要到晚上,天黑以后,廖小晴跟两个嘴甜会说话的戏班子成员去见了李家的主人,谢棠没在其中。她在厅堂里坐了会儿,感觉到闷,就出去透气。

李家占地面积很大,她方向感不好,兜兜转转,没多久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结果是廖小晴先找到她,拉着她就走。

“你跑哪儿去了,我到处找你!”廖小晴气喘吁吁的。

“找我干什么?”谢棠疑惑地问。

她说话时偏了偏头,一头长发如瀑披散在背脊上,有几缕顺着脸颊滑落。带着点儿疑问的眼神在雨雾天里看上去蒙蒙眬眬的,跟加了层滤镜差不多,总有种说不出的好看。廖小晴也忍不住多看两眼,看完又在心里叹气,觉得谢棠这张脸也太容易给她招惹麻烦了。

这不,事情就找上门来了。

“李老先生要见你。”廖小晴说。

“见我?”谢棠仍然没听明白,“见我干什么?”廖小晴不是带着两个嘴甜会来事的去打过招呼了吗,没有理由特地再把她叫过去。

廖小晴没再说话,意味深长的眼神让谢棠看不太透,她替谢棠理了理头发:“问那么多干什么,你跟我走就是了。”

与此同时,谢棠衣服口袋里的手机连着响了好多次,掏出来一看还是谢磊在纠缠,谢棠干脆把他拉进了黑名单。

前面的廖小晴脚步慢了下来,谢棠浑然不觉,踩着了她后脚跟,鞋子直接掉出来。廖小晴一个踉跄,谢棠这下倒是眼疾手快地去扶廖小晴,反被廖小晴揪了一把:“死丫头,你走路不看路啊!”

谢棠吃痛,将手机塞回口袋。

廖小晴郑重其事地说:“待会儿见了人,机灵点儿。”

谢棠点头。

她们上了层台阶,往走廊尽头的一间房去。

还没敲门之前,隔着厚实的门板,谢棠就闻见了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清唱的《江南小调》幽幽地往外飘。

听得谢棠心里头一阵诧异。

廖小晴已经推开门,带着她走进去。

面前竟还有一道高高的门槛,谢棠不留神差点儿被绊倒,药味混合着香熏味异常汹涌地扑鼻而来。

眼前的房间布置得像上个世纪官宦人家的卧房,与李家其他的装饰布局格格不入,偏偏就这样突兀地存在着,没有人敢质疑。格子窗,太师椅,最惹人注目的是中央占地面积很大的三檐六柱镂空立体雕花大木床。白床帘分向两边被黄铜钩子吊起,床上的被子向上突起,床头靠坐着一个老人。

谢棠对上那双混浊的眼睛。

那双眼睛看她的时候让人感觉不太舒服,很快,她移开了视线。

她不自觉地往廖小晴身边靠近半步,向后躲了躲。她知道这就是大家口中的李老先生,这副模样,与她想象中德高望重的人物截然不同。

房间里有李家的大儿子李远瞻和二女儿李莹然。站在床前唱《江南小调》的陌生女人看上去年纪不大,跟谢棠差不多,歌声已经停歇,她似乎正在犹豫还要不要接着唱下去,直到老人摆摆手,她就如蒙大赦般走了。

廖小晴将谢棠介绍给李家人。

李莹然揽着谢棠的肩,将她带到床前,对老人说:“你不是要听人唱戏吗,现在把主将给你请来了,玉堂的,原汁原味的。”

当场清唱,谢棠平日里也不会放不开,只是今天这环境总让她感觉到有点儿别扭。

离床沿站得越近,那股药味就越浓,其中还夹杂着股怪味也越发明显。谢棠犹疑不定,廖小晴朝她使眼色催促着。

今儿她不唱,大概不好走。

谢棠只好转头面对床上的老人,闷声询问:“老先生想听什么?”她的视线依旧不敢落在那张褶皱的布满老年斑的面孔上。

“你……”先是冒出来好长一段气音,再艰难地挤出一个字,听得觉得十分费劲,如同跋涉了远路突然停下来一时还缓不过来的人又张了张嘴,“你最会唱什么?”

谢棠答:“《收姜维》。”

她原本在忠武祠里唱得最多的就是《是我错》,唱得最多,自然也就最擅长。但她多了个心眼儿,寻思着一般老先生们都爱听家国天下经典传奇胜过那些儿女情长的桥段。

老先生点了下头,意思是让她开始。

谢棠清了清嗓,唱了起来:“四千岁你莫要羞愧难当,听山人把情由细说端详。想当年长坂坡你有名上将……”

她眼睛平视前方,看的是白墙上虚无的一点,因而没看见床上的老人在摇头。直到李家的二女儿李莹然抬手阻止,谢棠才发觉,立即收了声。

谢棠问:“怎么了?”

老人摇头,缓慢地说:“听不见。”

谢棠不明白,这说话都能听清,唱曲儿怎么会听不见。

李莹然跟她说:“你离得近一点。”

谢棠往床头的方向挪了一步,继续张口接着方才断掉的地方唱:“如今你年纪迈发如霜降,怎比那姜伯约血气方刚?”

老人再次摇头。这次谢棠瞧见了,她主动停了嘴,微微弯腰低头询问:“您还是听不见吗?”

尾音未落,被褥之中伸出一只枯瘦干瘪的手牢牢拽住她的几根手指,攥在掌中揉捏了两把。

谢棠顿时惊起一身鸡皮疙瘩,将手往回抽。

老人的力气并不小,她第一个动作竟然没能成功挣脱。

肩膀被人压了一记,谢棠怔怔回头,是李莹然将手搭在上面,一脸轻松仿佛没有看见眼前无声的拉扯与争执,什么也没有发生。

“怎么不继续唱了?”李莹然若无其事地问谢棠。

谢棠的眼睛望向屋内其他几个人,全装聋作哑,熟视无睹的模样。她强忍住那股恶心,覆在手背上像黏虫一样甩不开的老人的手已经开始往她的袖口里探入。她压抑住快要爆发的情绪,不怒反笑:“这让我怎么唱?”

“好热闹。”一道低沉的男声横插进来,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

半掩的房门被彻底推开,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陌生男人,也不知道他已经将这场闹剧看了多久。他穿铁灰色西装,很高的个子,一双深邃的眼睛含笑望过来,视线定格在谢棠被握住的那只右手上,眉头向上挑了挑,还朝床上的寿星公轻松打趣:“老先生好兴致。”

谢棠顿时将这人划分去了李家那方阵营,心道,一丘之貉。

估计是大有来头又与李家熟识的人物,李远瞻与李莹然虽然比来者年长许多,却主动迎上去打招呼,十分热情。

“你刚才是不是捡到了一支钢笔?”男人转过头问谢棠。

谢棠一怔,对上他的眼睛,才明白过来他在问自己。

“笔身纯黑色,笔盖上有条金线。有人说看见你捡了。”他语气笃定,跟亲眼所见差不多。

谢棠被说得云里雾里,她没捡到什么钢笔,又怎么会有人看见她捡了?不过转瞬,她又明白过来,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是我捡了,看着很贵重就先收起来了,准备等下托人去找失主的,钢笔现在放在我外边的一个包里。”

男人点了点头,客气地说:“劳烦带我去拿。”

谢棠感觉到缠在手上的桎梏松了,老人终于放开了她。她不动声色,领着陌生的男人走出这间烂淤泥潭似的屋子。

谢棠感觉得到身后如影随形的压迫感,男人落后她半步,两人的脚步声几乎重叠到一起,她听在耳朵里,又多了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长廊外嘈杂的人声被远远隔开,不复存在,眼前这方天地就剩下她与他两个人。

秋风席卷着庭院中的落叶在半空飞舞,一点碎屑飞扑进谢棠眼中,她慌忙眨了下眼睛,刺痛的感觉立即催生出了泪意。

停下脚步,面前的景象变得模糊,她眼眶通红,两行泪珠子连成串直往下掉。

程越珩一低头,看到的就是她这副模样。

“怎么哭了?”他声音困惑。

谢棠没来得及解释说眼睛进了东西,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多半因为刚才在老人卧室发生的事情。他惯常不太会安慰人,也没那个耐心,这会儿又或许只是心情好,他顺手摘掉了嵌进她发间的泛黄梧桐叶,指间带起了几根细软的长发。

“别哭了。”

“以后学着机灵点儿,女孩子太容易吃亏了。”

谢棠一边揉着眼睛,诧异地仰头看他,蒙眬泪眼中映出一张英俊清秀的脸。檐外的天幕上堆叠着面粉团发酵似的云朵,天光暗淡却轻柔,连同他说话的语气,一并不可思议地变得温和起来。

02

廖小晴在竹林旁找到了谢棠,叫她。

第一声谢棠没应,手里折了根树枝在地上挖洞,老半天也只刨出来一个小坑。

“生气了?”廖小晴走到了跟前。

谢棠不能再装作没听见,口是心非道:“没生气。”

“没生气我打你电话你不接?”

“手机没电了。”刚说完,手机发出收到微信的提示音,像要故意当面揭穿她。

廖小晴笑了笑:“还说不生气呢……怪我把你带到老先生房间去?”

“他也配称老先生,就该叫老不死的。”谢棠扔掉树枝,拍拍手心站起来,“还有他的儿子女儿,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廖小晴深表赞同:“你总以为玉堂是个淤泥滩,可外面的世界又能有多好?多的是豺狼虎豹。”她笑了笑,“今天这事儿还真不能怨我……李家老头儿要看我们的演出照片,我从手机相册里面翻出来几张给他看,他一眼就相中了你。这不,说要亲眼瞧瞧,一辨真伪,看是不是真有照片上那么漂亮。”

廖小晴说着给谢棠递了一支烟。

谢棠接过来,这就表示真的不生气了。她最识时务,只要还想在戏班子里混下去,就真没必要同廖小晴置气。

再说,也确实犯不上。

“你刚刚……”廖小晴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形,“要是使了狠劲也是能挣脱开的,分寸都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是。”谢棠点了下头,“我知道,只是见老头儿还瘫着,不敢使大了劲推,要出了什么事,李家要赖上我可怎么办?我难道搭上后半辈子伺候他?”这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不是在玉堂。

到了别人的地界上,得悠着点儿,吃亏是小,要闹出了大问题那才叫麻烦。

廖小晴听了但笑不语,吐出个烟圈。

“不过……在房里替你解围的男人,你认识吗?”廖小晴突然问。

谢棠摇了摇头,没有向他道谢,连他的名字也忘记了问。

“那是个大人物。”廖小晴看着谢棠,半真半假地问,“他为什么帮你,会不会是对你有意思?”

谢棠语气淡淡:“可能人家只是心情好了,随手帮一把。”

“你年纪小,倒是也看得明白。”廖小晴作为过来人感慨,忽而有点八婆地问谢棠,“你谈过朋友没有?”

谢棠笑了笑,廖小晴神情暧昧地往她身边挤,鼻尖闻到的香水味霎时间浓郁起来。谢棠守口如瓶不太愿意提,以前干过的蠢事没什么好说的。

“你长成这副妖孽样,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就祸害过不少人吧?”廖小晴不罢休地问,“我还真想象不出以后跟你结婚的是怎样的人……结婚的时候可别忘了请你小晴姐啊。”

漫无边际不着调地说着关于未来的事,谢棠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莫名想起前一阵黄秀给她介绍的相亲对象,一个来玉堂旅游的摄影师,爱穿皮夹克,留一撮山羊胡子。对方不知给了黄秀什么好处,黄秀把人当宝,硬要把谢棠介绍给对方认识。

谢棠知道,以后这样的事情也不会少。

晚上唱戏是在一处水榭楼台。戏台立于水中央,早已经立秋,水面上居然还有亭亭玉立开得正好的荷花,听说是从别处临时移植过来的,肯花钱就能办到。戏班子里不知是谁感慨了一句有钱能使鬼推磨。

谢棠没参与他们的讨论,低头看了眼桌面上的手机,谢磊这次给她发了张照片。

照片拍得有点儿模糊,上面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儿,仔细看,眼睛和鼻梁跟谢棠生得有点儿相似。

谢磊:“我没骗你吧?我真的看到小蓉了。”

谢棠:“哪儿来的照片?”

谢磊:“你求求大爷我。”

谢棠:“是真的是假的还不一定,你说她是她就是?”太多年没见,连谢棠自己也没办法轻易确定照片上的人是不是真的谢蓉。

谢磊:“还能是假的吗!你看看你俩长得多像。”

谢棠:“长得像的人多了去了。”

她回复完这句,再次把手机调成静音,放进旁边的大衣口袋里。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其实在思量谢磊说的话到底几分真几分假,会不会他真的遇见谢蓉了?

还有五分钟就要登台。

谢棠收敛心神,把戏服上压根儿不存在的褶皱抚平,暗暗告诫自己演出可别出什么岔子才好。虽然李家的寿星公是个祸害,但戏还得好好唱,不然这桩生意就要黄了,钱还是要赚的。

谢棠一贯是不紧张的,但那是在玉堂,在忠武祠。等第一句唱完,她感觉自己的尾音颤了一下,再装作不经意地去看台下观众的反应。

自我安慰,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里大多是门外汉,也不见得听得有多认真,只不过图个热闹,做做样子,应景而已。寿星公坐在轮椅上,还真装得像那么回事。

谢棠的视线转到另一旁的宾客席上,她又看见了他,下午在老头儿房间帮她解围的男人。

他在跟旁边走过来的男男女女寒暄,偶尔喝一口酒,悠然自得,脸上挂着淡笑。任凭谁都看得出那是应酬时的客套笑容,却让谢棠有点儿恍惚。

戏文里的唱词早已经烂熟于心,她渐渐投入,紧张的情绪也消散了大半,只是眼睛几乎不受自己控制地往那一处座位上偷瞄。隔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水面,皎洁的月色和暖黄的灯光交融,对岸人影摇曳。

夜里气温低,众人下了台就去换衣服,还要一起去寿星公面前敬杯酒,走个过场。谢棠见人多,漏掉她一个应该问题不大,磨磨蹭蹭地跟在队伍最末尾然后溜了。廖小晴看在眼里,想想下午发生的那点儿破事还是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晚上还没吃东西,肚子是空的,谢棠首要任务是找吃的。她装作是李家的客人,去宴席上随便拿了些甜品,拿完就撤。

闲逛的时候看见几棵乌桕树,比忠武祠里栽的要小一些,但形状更漂亮规整,是经人修剪过的。叶子橘红,落在地上像铺了层地毯,她嘴里咬着千层蛋糕,围着乌桕树转圈,有节奏地踩着落叶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像一个人在跳舞。

树旁边是座矮假山。谢棠自娱自乐地走了两圈之后隐约听见有说话声,两个男人朝这边过来了,似乎就在假山后。

声音越来越清晰:

“李家的孙女回国了,李家人正着急把她嫁出去。虽然没摆到明面上来讲,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今天这个寿宴其实是李家人在相看合适的人选。”

谢棠不慎听见这一句,稍微挪动步子脚下的树叶就会发出窸窣的响声,别人一定会发现她,想想也尴尬,她进退两难待在原地没有动。

响起的还是方才那道声音:“昨晚一掷千金把半个锦花城包下来给一对小白脸庆生的就是这位李家姑娘,你没听错,就是一对,两人,双胞胎,都是李姑娘的人……她才回国就闹这么大阵仗,这做派,是不是配你程越珩刚刚好?”

说的人十分来劲儿,都快手舞足蹈。

听的人意兴阑珊,半晌,才有声音回应:“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对方问。

“我跟李姑娘不是一路人,”男人说,似乎笑了笑,“我这个人其实很钟情。”

“我真的吐了,臭不要脸。”

“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谢棠背后突然传来声音,一个打长廊经过的服务生见她站在乌桕树下许久没有动,好心地询问。

这声音不大不小,谢棠听得见,假山后的两个男人也听得见。

他们从假山后面走出来。

谢棠明显感觉到投注于自己身上的目光,无形之中有了心理压力。她硬着头皮跟服务生说:“麻烦你帮我把这个拿回去。”她随意找了个借口将人打发走,手上正好有个盛放了甜品的陶瓷小碟。

等服务生一走,郑子邺就开始朝谢棠发难:“小姑娘,你偷听我们两个大男人说话呢?”

“我没有!”谢棠立即否认。

“当场逮住你,还想狡辩?”郑子邺不依不饶。

“是我先到这里来的,你自己说得起劲,我也不是故意要偷听的。”

“这么说还是我冤枉你了?”

“行了,”一直没出声的程越珩示意郑子邺闭嘴,“别逗她了。”

郑子邺说话露骨:“哟呵,我调戏人家小姑娘,怎么还碍着你的事了?”

程越珩看了看谢棠说:“是认识的。”

原来他还记得她。谢棠心里不可抑制地变得雀跃起来。

郑子邺指着程越珩,转而问谢棠:“你们真的认识?”

谢棠点头。

郑子邺又说:“那你告诉我,他叫什么?”

这下谢棠说不上来了。

“我姓程,程越珩。”她身边的人再次适时地替她解围,“路程的程,超越的越,王行珩。”

“记住了?”他问。

谢棠下意识地点头。

“我还有事,先走了。”程越珩说。他走之前,还不忘将损友郑子邺一并捎走。

03

“小蓉被人打了,要不要管都随你。”

谢磊就跟只苍蝇似的没停止过对谢棠的骚扰,这是他发过来的第二张照片,主人公跟前一张里的是同一个人——长相看上去跟谢棠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儿。照片依旧拍得模糊,女孩儿蹲在地上,用手臂护住脑袋,可见正在遭受什么。

谢棠一看,再没有办法镇静下来,尽管她并不太确定对方是不是谢蓉。

“你帮她,别让人欺负她。”谢棠跟谢磊说,随后用微信转账了一千块钱过去。

谢磊说:“不够。”这可是敲诈勒索的大好机会,他怎么会轻易放过?

谢棠又转了一千块。

“再多就没有了。”

虽然谢磊收了钱之后答应会出手帮忙,谢棠仍坐立难安,心里不太踏实。她又翻出照片看了两眼,去找廖小晴说明了情况,决定先走一步,一个人提前回玉堂。

谢棠从戏班子的小中巴后备厢把廖小晴的小电驴搬出来,出了李家的大门,沿着公路下山。

夜色沉沉,道路两旁茂密的树木隐没在黑暗中。

许久过后碰到分岔路口,左边的道路口立着一块路障牌,上面写着:前方道路施工,请绕道。

谢棠急着赶路,没有留心看,她照着导航走最近的路线,无视路障牌依旧往左去了。

不知过了几个弯道之后,前方的路面上赫然躺着一辆被撞翻的黑色轿车。

谢棠心里一跳,赶紧刹车让小电驴停下来。

黑色轿车里爬出一个人,跌跌撞撞向前走了两步,又因为体力不支而停下来。他的头部受了伤,鲜血沿着额角蜿蜒地往下流,小电驴的车灯将他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谢棠认出来他是谁。

分开时他云淡风轻地说“我还有事,先走了”,谁会想到一个多小时之后他们就又见面了,还是以一种这样惊悚的方式。

“程……程先生,你还好吗?”谢棠跑过去将他扶住,触摸到冰冷的西装,一手濡湿,黏稠的红色液体带着血腥味,他的左肩被玻璃划伤了。

谢棠思索这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叫到救护车的概率有多大。

程越珩实在提不起神,整个身子半弓着,将头倚在她的肩窝里:“你带我下山。”

沉闷的呼吸扫在谢棠的皮肤上,命令式的语气一点也不像有求于人。

谢棠却没办法放任不管,费力将他扶坐在小电驴上,也顾不上其他,将他的一双手牢牢环绕在自己腰间,回头看了他一眼:“抱紧了。”

那晚谢棠载着程越珩去了山脚下最近的一家医院。

私人医院规模不大,但好在设备齐全,医护人员耐心负责。程越珩主要伤在头部和肩膀,所幸伤口没有太深。缝完针后从手术室出来,他躺在病床上闭眼休息,整个人透着一股与他十分不相符的脆弱。

程越珩睡过去之前让谢棠替他拨通了孙文霖的号码,几句话就交代清楚了,然后告诉谢棠说:“我的助理赶过来还需要一段时间,在他来之前,劳烦你先照顾我。”

他说得实在理直气壮,竟让谢棠无言以对,一时忘记了拒绝。

可她还得赶回玉堂。

来电铃声突然响起,谢棠下意识地捂住手机站起来,有些紧张地去看病床上的人的反应,怕吵到他。

谢棠去外面走廊接电话。

那头是个稍显稚嫩的声音:“姐,磊哥发给你的照片是假的。”就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匆匆忙忙地挂掉了。

对方是跟在谢磊身边混的一个男孩儿,还没坏到骨子里,以前他遇到麻烦的时候谢棠出手帮过忙,他还记着,这次算他还谢棠的人情。

知道照片是假的,真正的谢蓉没有出现在玉堂,也没有被人欺负,这个认知让悬在谢棠心里已经一晚上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打了瓶热水回病房,看一眼时钟发现已经午夜十二点。万籁俱寂,房间里没半点儿声响,她放轻脚步走近床边,稍微调慢了点儿输液速度,替床上的人捏了捏被角。

睡梦中的程越珩仿佛对一切一无所知。

病房里还有另一张空床,只是没有被子,谢棠看着面前冷冰冰的白色床单完全没有躺上去休息的欲望,挪了挪凳子,干脆趴在程越珩的床边休息。

她眼皮耷拉下去,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后来孙文霖过来了,她也没醒。

只是梦里隐约有扰人的说话声响起,忽远忽近,让她分不清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车被动了手脚,刹车失灵了……”

“岔路口被放置了路障牌,如果不是谢小姐误入,你今天晚上应该不会遇见任何人……也就是说,在手机又摔坏联系不上外界的情况下,你只能……”

“我只能自生自灭,”那道声音低了下去,“生死由命。”

谢棠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带有消毒水气味的被子。

病房里关了灯,外边天还没有完全亮起来,可视范围非常有限。她有些迷糊地坐起来,看见了睡在另一张床上的程越珩,只一个模糊的轮廓。

谢棠嗓子干得厉害,放轻动作下床去柜子前倒水。她端着一次性纸杯喝了几口,发现点滴架上是空的,吊瓶已经被护士取走了。

大概人刚睡醒还有点儿蒙,胆子也比较大,她弯腰凑近了雪白的枕头,离程越珩的脸只有三四厘米的距离。

她第一次这样无所顾忌地看他,眼神赤裸,没有丝毫的掩饰。

以至于程越珩突然睁开眼睛时,她没有半点儿心理准备,只能呆愣愣地与他对视。

“你看着我做什么?”他的声音又低又哑,听起来却没有睡意。

谢棠不自然地将目光与他的错开:“你装睡?”

程越珩无声地扯着嘴角笑了笑,也不否认。谢棠手腕撑着床边站起身准备离开,被他握住手腕:“话还没说完。”

怕牵动到他肩膀上的伤口,谢棠顺从地蹲了回去。

“昨天晚上是我救了你,把你送来这家医院的。”她说。

“确实如此。”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我救了你的命?”

程越珩笑:“我在李家帮你解围的时候,你怎么不提报恩的事?”

谢棠眼神闪烁,是她心虚的表现,嘴上却逞强:“事情一码归一码,不能相互抵消的。”

“有道理。”程越珩竟然没有揭穿她。

他问她:“你想要什么?”语气认真,似乎真会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她想要什么?

一瞬间,谢棠的脑海里有许多纷杂的记忆冒出来。

她想起过往二十多年在玉堂生活的点滴,想起自己卖完扇子走夜路回家抬头看见天上的月亮,低头时只有她一个人的影子;想起谢财友一家人,想起谢磊嬉笑着说我妈已经在给你物色对象了,正着急把你嫁出去祸害别人家;想起学戏时自己对着镜子一遍遍比画时突然红了的眼睛;想起看过的那些话本子,又想起那些才子佳人红尘万丈金风玉露一相逢的故事。

可能这样静谧又昏暗的环境给人以安全感,她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说。

“我想要你以身相许。”

慌乱中,手臂误触了墙上的电源开关,“啪嗒”一声,强烈明亮的白炽灯刺得人眼睛生疼。

谢棠像是突然跌入谷底,清醒过来。

这话她不该说的。

连廖小晴都说,这位程先生看着不像普通人。她不该贸然妄想同他扯上关系,想要借他的手从烂泥潭里挣脱出来。

程越珩不会是她的救命稻草。

“对不起,我开玩笑的。”谢棠笑着说,“你给我钱吧,你看起来不缺钱,就看着给就行,给多给少随你。”

态度转变太快,连程越珩也有些诧异。

他打量她。

程越珩见过的美人不少,但也就遇到了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谢棠,看起来哪儿哪儿都合心意。

人的情绪再怎么掩饰,却往往容易在细节上暴露。她抓住床沿的手绷得很紧,细小的青色血管在白皙的皮肤下淡淡显现出来,指甲盖上涂的颜色像熬烂了的红豆,弯曲的食指扣着大拇指根上的薄茧。

程越珩捏着她一点下巴,果然感觉到她连下颌骨都是僵硬的。

她很紧张。

“钱包掉在车里了,我还是以身相许吧。”程越珩也如同在开玩笑。

轻率、随意,就像她一时兴起般提出了要求,他也心血来潮接受了提议。

“程先生也是在说笑?”谢棠问。

程越珩却说:“我字字认真。”

天光大亮以后,孙文霖办好手续准备给程越珩转院,再次进病房时房间里只有程越珩一个人。

他左右看看,洗手间的门开着,却没有谢棠的影子。

“谢小姐呢?”孙文霖问。

程越珩说:“找医生去了。”

“我从医生那儿回来,没碰见她。”

程越珩猛地朝他看过去,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孙文霖不太明白他这突如其来的情绪,问:“怎么了?”

“没什么,人估计跑了。”过了会儿,程越珩才说。

两人的口头承诺草率地互定了终身,她大概过后想来太冒风险,一寻思,就先溜了。

被程越珩误以为偷偷溜了的谢棠正在大马路上捡橘子。

她找医生问程越珩的情况,听到旁边的护士说新开的粥铺味道很好。谢棠想起程越珩挑剔食物的样子,他早上就只喝了点儿豆浆。

谢棠问清楚了粥铺的地址打算过去买粥,路上遇到水果撒了一地的小贩,驼背的老爷爷年纪大,弯腰都困难,她和一个背着书包去上学的男孩儿过去帮忙。

等她再赶回医院,人去房空。

他不久前才说的,“我字字认真”。

一转头,撇得一干二净,连个联系方式也没留。

从此天南地北,人海茫茫,或许这辈子连见面的机会都不再有。谢棠靠着医院的白墙发现手里的山药小米粥温度刚好,她自己一口一口吃了。护士没骗人,这家的粥味道真的特别好。

可她吃着吃着,还是难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