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王起兵诛贾后

庚申,永康元年,四月,却说赵王司马伦字子彝,乃宣帝司马懿之第九子也。见悯怀太子被贾后所害,欲起兵,恐力不及,谓孙秀曰:“今惠帝无道,贾后专制,弑害太子,淫乱后宫。先曾与卿谋之,恨力未及。吾思宣帝尽忠仕魏,南拒孙权,北抗刘备,幸有大勋,德及武帝,平蜀灭吴而有天下。未及三世,遭此贱人暴虐,鹿将欲失之,吾欲起兵尽诛贾氏,诚恐刻鹄不成,反类鹜耳。汝有何策?”孙秀曰:“殿下欲立盖世之功,难以独力。臣见齐王司马冏每有不忿(1)贾后之意,请其同讨贾氏,方有大济。其余碌碌等辈,切莫泄漏与知。”赵王伦曰:“然。”

于是司马伦即使人请司马冏至,置酒相待。至酒酣,赵王司马伦哭谓冏曰:“今惠帝戆,贾后专权。君之太子弑之于许昌,后之贼党委之以重任。若不早救晋鼎,则吾与卿等,亦有患矣。今之召卿,欲与卿戮力共诛贾氏,以正纪纲,卿意何如?”司马冏曰:“吾欲杀此贱人久矣,恐不能济,既若如此,吾有一计。”司马伦曰:“卿有何计?”司马冏曰:“不如吾二人起兵,矫诏废贾后及诛其族,以清朝廷,谁敢拒之?”伦曰:“此计亦善,奈无兵权。”孙秀曰:“此事易耳。来早殿下可入朝奏帝,称说东安王司马繇因罪见废,今在东安甚得民心,屡怀不平之鸣,将欲起兵,若不使人以兵去戍预防,诚恐有变,难以征讨。不如乘其未动,使人镇之,不然祸至无日矣。主上必然问谁人可去镇守,殿下便荐齐王。齐王若授兵符,即勒其兵,矫诏先废贾后,后诛其党,大功成矣。”齐王司马冏曰:“此计妙极,可速为之。”于是二王相辞各自歇息。

次日,赵王司马伦披公服、执牙笏,入朝奏惠帝曰:“臣闻先废东安王司马繇,今居东安,怨望朝廷,阴结力士,将欲谋叛。陛下可速使人以兵去镇,捕其恶党,庶得东地宁息,不然乱废将兴。”惠帝曰:“司马繇既叛,谁人可去镇之?”伦曰:“齐王司马冏有文武才略,可使他去,万无一失。”惠帝从之,即召齐王司马冏至,封为车骑将军,授以兵符,发二万五千人,与其出镇东安。

齐王司马冏既得兵,来见赵王司马伦商议。孙秀曰:“来日待圣上坐朝,齐王殿下矫惠帝诏,废贾后为庶人。赵王殿下领兵拒住宫门,以防外兵,然后请旨诛张华、裴、贾谧等党。”因是赵王伦等各依孙秀之计而行。计排已定,赵王伦佯使司马雅去告张华曰:“赵王欲与公共匡社稷,为天下除害,公意如何?”华拒之曰:“天下已定,百僚奉职,贾氏虽虐,未至大患,除甚大害?子莫妄乎!”司马雅怒曰:“刃将加颈,犹为是言耶!”不顾而出报伦。伦大怒。是夜,乃自矫诏,敕三部司马曰:“中宫与贾谧等杀太子,今奉圣旨使车骑司马冏入废中宫,汝等从命,爵赐关内侯;不从者诛及三族。”众皆从之,开门而入。至天明,赵王司马伦又以兵一千人入宫,拒住内外,宫人不得出进。齐王司马冏自披甲执锐,领甲士五百人在宫内矫诏责贾后曰:“皇太后何罪见废?皇太子甚辜见诛?汝淫乱宫室,污秽朝廷,今圣上有密诏在此,废汝为庶人,火速收拾,迁去金墉去住。不许久延掖庭!”贾后大惊曰:“诏当从我出,汝诏从何而来?”齐王冏曰:“诏书乃圣上亲出,不必争论。”言讫,喝令军士拥而出之。贾后走上台阁,遥望金銮殿上大呼曰:“陛下有妇,使人废之,你久后亦行自废。”齐王冏大怒,挥军士上阁,将贾后推扯下来,以宫车仗使军士护送,迁于金墉去讫。勒兵出宫,会同赵王司马伦、梁王司马肜等请帝上殿。

贾氏淫风毒且愚,谋绝皇嗣却必诛。

今朝司马伦兵起,犹说诏当从我为。

时惠帝见诸王各执兵入,心中大惊,战栗不已。当赵王司马伦俯伏殿下奏曰:“臣等为社稷之计,必无谋异之心,陛下不劳圣恐。”惠帝方且定心。司马伦又奏曰:“今贾后凶悍淫虐,废太后,弑太子,臣等故废之。今有侍中张华、仆射裴、太常贾谧,助后为虐,陛下可下诏诛夷。”惠帝见赵王等如此,不得不从,连忙诏许之。于是赵王伦迎惠帝幸东堂,执贾谧斩之。召八座以上皆夜入殿,于是裴等皆至,又令收赵粲、贾午等尽诛之。乃令张林执张华、裴、解结于殿前。张华谓张林曰:“卿欲害忠臣耶?”林称诏诘之曰:“卿为宰相,太子之废,不能死节,何也?”华曰:“式乾(2)之议,臣谏事具存,可覆按也。”林曰:“谏而不从,何不去位?”华无以对。林遂出来,将裴等皆夷三族。又收董猛、孙虑、程据等,皆诛之。赵王伦见张华不至,复使孙秀去收诛其三族。

于是赵王伦自为都督中外诸军事、相国,以侍中孙秀为中书令,并据兵权,文武封侯者数千人。奏惠帝诏,追复太子司马遹位号,更立其子司马臧为临淮王。时有司奏:“尚书令王衍备位大臣,太子被诬,志在苟免,可禁锢终身。”诏从之。时伦欲收人望,选用海内有德之士,以李重、荀组为左、右长史,以王堪、刘谟为左、右司马,束晰为记室,荀崧、陆机为参军。李重知伦有异志,辞不就,赵王伦逼之不已,忧愤成疾,扶曳受拜,数日而卒。

五月,惠帝诏立临淮王为皇太孙。此时朝野震悚,士民恐避。独阎缵闻知,径入市曹,抚张华尸恸哭曰:“吾曾语君及早逊位而不听,今果不免也。”复见贾谧尸,叱曰:“小儿乱国之由,诛之晚矣!”哭讫,上疏表张华之死屈。惠帝善其忠烈,乃擢为汉中太守。

史说,初,张华少子张韪颇识天文,夜观乾象,见中台星坼。次日,见华曰:“今中台星坼,正应大人,宜早逊位,免祸临身。”华不听而曰:“天道玄远,唯修德以应耳,不如静以待之。”未数日,孙秀以兵入府曰:“奉诏斩公。”华大惊曰:“臣先帝老臣,忠心如丹。不爱生而惧王室之难,祸不可测也。”言未终,孙秀使人推出市曹斩之,诛其三族。

张华性好人物,至于穷贱侯门之士有一介之善者,便咨嗟称咏,为之延誉。雅爱书籍,身死之日,家无余财,唯有文史溢于几箧(3)。尝徙居,载书三十乘。秘书监挚虞撰定官书,皆资华之本以取正焉。天下奇秘,世所稀有者,悉在华所。由是博物洽闻,世无与比。陆机尝与华宴,于时宾客满座,华在席上发器,见鲊便曰:“此龙肉也。”众客未之信,华曰:“汝不信,试以苦酒灌之,必变异象。”众依其言,以苦酒灌之,而五色光起,众始默然。席散,机问鲊主,果云:“园中茅积下得一鱼,质状殊常,以作鲊。过美,故以相献耳。”时武库封闭甚密,惠帝使人开搬,点视宝物,其中忽有雉雊(4)。诸人皆以密固,何有此物?唯华曰:“此必蛇化为雉也。”众视雉侧,果有蛇蜕焉。吴郡临平岸崩,出一石鼓,捶之无声。郡守进入朝廷,惠帝问华,华曰:“可取蜀中桐材,刻如鱼形,扣之则鸣矣。”帝如其言,即取蜀桐刻形,打之声闻数里。先吴之未灭也,斗牛之间常有紫气。及吴平,紫气愈明。华闻豫章人雷焕妙达纬象,乃召焕至,与宿,乃屏人谓曰:“可与汝共寻天文,知将来之吉凶。”因同登楼,仰观天象,问焕紫气之故。焕曰:“仆察之久矣,唯斗牛之间颇有异气。”华曰:“是何祥也?”焕曰:“宝剑之精,上彻于天耳。”华曰:“君言得之。吾少时有相者言,吾年出六十,位登三公,当得宝剑佩之。斯言岂效与!”因问曰:“在何郡?”焕曰:“在豫章丰城。”华曰:“欲屈君为宰,密共寻之,可乎?”焕曰:“从命。”于是华即补焕为丰城令。焕到县,掘狱屋基,入地四丈余,得一石函,光气非常,中有双剑,并刻有题,一曰龙泉,一曰太阿。自得其剑,其斗牛间之气不复见矣。焕以南昌西山北岩下土以拭剑,光芒艳发。因此遣使送一剑并土来与华,留一自佩。华回书谓焕曰:“得两送一,雷公得无欺乎?”焕谓使人曰:“本朝将乱,张公当受其祸。此剑当系徐君墓树,灵异之物,当化去,不永为人服也。”时华得剑,宝爱之,常置座侧。华以南昌土不如华阴赤土,令人报焕书曰:“详观剑文,乃干将也,莫邪何不复至?虽然天生神物,终当合耳。”因以华阴土一斤致焕。焕更以拭剑,倍益精神。张华既诛,剑失所在,并不见踪。焕亦卒,其子雷烨为州从事,持剑行经延平津,忽于腰间其剑跃起堕水。即使从人没水取之,不见剑,但见两龙各长数丈,蟠萦有文,没者惧而返。须臾光彩照水,波浪惊沸,于是失剑。烨叹曰:“先君化去之言,张公终合之论,此其验乎!”张华博物如此类甚多,不可详载。华著《博物志》十篇,及文章并行于世。先是华与赵王司马伦有隙,司马伦故乘此诛华。华死,年六十九岁,朝野莫不悲恸。


(1) 不忿——不服。

(2) 式乾——晋代宫殿名。

(3) 箧(qiè)——箱子。

(4) 雊(gòu)——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