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刀闪过一道寒光,就像一个冷笑,白土司用力劈倒一棵野竹,没想到用力过大,竹子迎面向他到来,他躲避不及,脸上被竹子的细枝刮出了无数道血痕,顿时血肉模糊,就像非礼良家妇女而被人收拾了一样,这让他暴跳如雷,站在原地口头上就对那颗倒地竹子的家族进行了雨露均沾。
虽然占了那棵竹子很大的便宜,白土司并没有手下留情,他削去竹子的细枝,从竹干上砍下几节竹筒,底部削尖,回到营地旁,将竹筒打入土里,往竹筒里放了几块碎茶饼,加入泉水,陈秀才把干柴围到了竹筒的周围,把火生了起来,然后就往旁边一横。
白土司一屁股坐在陈秀才的头旁边,嘴里道:“你横尸呢?吃完饭倒头就睡。”
陈秀才一骨碌爬起来,指着白土司的鼻子骂道:“你个贼配军离老子远点,你刚才在那边把人家竹子的家属挨个临幸个遍,老子刚躺下你就来号丧。”
白土司嘿嘿笑了笑,他是个没落的土司贵族,祖上据说受过大明皇帝的册封,有过三妻四妾的辉煌,这对他这个没落的子孙产生了极坏的影响,在几百年后凡是看见一样东西都会对人家的女性亲属产生觊觎,刚才那棵竹子就是受害者。他虽然蛮横,不过这个天杀的陈秀才也不是好惹的,天知道他一个前清秀才长得这么五大三粗干甚么。
“这不是青竹茶还没喝吗?他娘的,‘下完数’喝一筒青竹茶,能飞上天去。”白土司陪着笑道,他祖上乃是俊杰,抱着打不过就服软的金科玉律当了几百年土皇帝,这宝贵的遗产同时也遗传给了他。
马帮有马帮的行话,“下数”又称“下箸”,是马帮对吃肉的称呼,开饭时,每人吃四方的一块肉,每块重四两到一斤。马帮吃饭虽然不定量,但是吃肉是绝对地平均,这一餐吃肥的,那么大家都吃肥的,这一餐吃瘦的,那么大家就都吃瘦的,连狗也有一份,没有哪个特殊,只有赶在最前面的人,按例可以吃双份。那多出来的一份,叫做“障叶下箸”,因为他赶在最前面探路,对危险难走的路段负有维修或做标记的任务,如果玩忽职守,万一出了事,就得追究个人责任,所以这一份“障叶下箸”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青竹筒被火烧得滋滋的响,里面的水开始沸腾,茶香已经溢出,陈秀才嘴里道:“你个贼配军少来讨好老子,无事献殷勤的,非奸即盗。嘿,大家伙,茶开了,带上‘莲花’,都过来喝茶吧。”
马帮讳言“完”的音,故而把碗称作“莲花”。
不远处的帐篷里,三三两两的人拿着“莲花”朝这边走来,像一群讨饭的饥民似的。陈秀才和白土司把竹筒从土里拔出来,把茶倒到大家的碗里,一群人围着篝火呼哧呼哧地喝开了青竹茶,没人说话,气氛有些怪异。只有马帮的二锅头焦把总一直在用眼神瞟着女锅头,意味有些深长,似乎想说甚么,又忍住了。
大家闷不吭声地把茶喝完,把碗甩一甩,就掉头返回各自的帐篷,又只剩下白土司和陈秀才两人。马帮有严格的组织机构,上有大锅头,二锅头和管事的,下面才是赶马人,即“马脚子”。本来古往今来,马道上跑的马锅头都是胳膊上行马,拳头上立人的爷们,可现在偏偏出了个女锅头。
自从跑蜀身毒道的一个马帮的锅头埋身那无尽的雨林中之后,他留下的寡妇一马刀劈在要拉伙走人的二锅头脸上,硬生生保住了马帮,留给二锅头的,除了脸上那条蜈蚣疤,还有一肚子的胆战心惊。
寡妇自己当上了马锅头后,对他倒是客客气气的,不过相比寡妇的温柔,很明显那把马刀留给他的印象更深,二锅头从此再没生过异心,老老实实地给寡妇当起了二当家,而且每次和她说话都不看她的脸,而只看马刀,搞得寡妇常常怀疑那把马刀比自己长得漂亮。
不过现在的这队马帮并不是寡妇的马帮,事实上,这是一支拼伙帮,也叫“逗凑帮”,是临时拉人组建起来的马帮,因为女锅头的马帮上次在雨林中遭遇匪帮,全都吃了片片子(刀子),只逃得女锅头一人一马,回到镇上临时找人重组了马帮,再次踏入雨林,因为该走的货总是要走的,至于死人,行船走马三分命,谁都知道上了路总会有见鬼的一天。
人都走光了,白土司和陈秀才睡一个帐篷,就在篝火旁,白土司盯着女锅头的背影,突然咧嘴一笑,道:“你发没发现这娘们从后面看还是挺勾人的咧?”
陈秀才不解风情,冷冷地道:“冒犯锅头该受甚么罪你也知道,闭上嘴横你的尸去,老子就当没听见。”
白土司嘿嘿一笑,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道:“你真的没看出来,咱们这趟货走得奇怪?”
陈秀才直起身,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道:“有甚么奇怪的?”
白土司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脸色阴晴不定,道:“马帮规矩,出门选一二六八,可咱们倒好,出发的时候是初三,谁不知道逢三死,逢四丧,一大帮子人一起去送死,倒也热闹得很咧。”
陈秀才舔舔嘴唇,不置可否地道:“我们是逗凑帮,哪来的那么多规矩。”
白土司意味深长地看着陈秀才,道:“没错,我们是逗凑帮,不过不管甚么帮,大家伙也都是赶过马的人,马帮的规矩不会不知道吧,从起马的那一天起,我们就乱了规矩,既没问鸡头卦,也没问草鞋卦。马帮规矩,吃饭时只能蹲在锣锅的两边,不能蹲在马帮前去的方向,不然就会挡了马头;盛饭时不能放下筷子,不然就会‘快落,亏本’;第一碗饭不能盛汤,不然就会‘泡汤,下大雨’,你想想,一路上,白土司犯过几回禁忌了?一打二罚三开除,一样都没落在我头上。”
陈秀才盯着白土司,有些玩味地问道:“你都是故意的?”
“不错,”白土司也直言不讳,“要是到这份上还看不出来咱们走的这趟货不正常,还有脸说自己是马脚子么?”
“甚么时候开始你觉得这趟货不正常?”陈秀才没回答他,反问道。
“上路的那天就觉得不正常,马帮总共就十来个人,我还没听说十来个人就敢闯雨林的,还有,你看了骡马上的货物没有,每批骡马驮的那点货有甚么赚头,不够骡马的脚料费。”
“那你还跟着来?”陈秀才冷冷地道。
“呸,”白土司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反正咱们赚的也是脚料费,管它赚不赚钱,谁敢坑白土司,老子就请她吃片片子,别的没有,这个管饱。”
“那你这么多废话干甚么?”陈秀才不为所动,“做好你的事就行了。”
“秀才,你他娘中过举,肚子里的弯弯道道都打了结,会看不出来这其中的不对劲?”白土司嘿然道。
“你个贼配军少来套老子的话,”陈秀才叹了口气,道,“行船走马三分命,谁不知道其中的凶险,尤其像咱们这样一直跑逗凑帮的,更是脑袋提在腰带上,女锅头说了,只要这次跑马回来,咱们就是铁板一块的正规马帮,谁都有自己的一匹骡马,每次走的货都是帮里人均分,谁不动心?”
“秀才,”白土司难得严肃地道,“你他娘的念过书,中过举,为甚么去跑马?跑马也就罢了,为甚么一直跑逗凑帮,不寻个正规马帮入伙?”
“逗凑帮跑了十几年,谁都别说自己是良家妇女,特别是你个贼配军,你当老子不知道你么,好个白土司,十次九次死,你跟过的逗凑帮十次有九次出事,只要进雨林就像进了阎罗殿,你敢说跟你没关系?”陈秀才岿然不动地看着他。
白土司悍然与他对视,“不错,我跟过的逗凑帮全在雨林里喂了大阿迷(马帮行话,老虎),是我引来打财喜(土匪打劫)的,呸,谁知道打劫的也会被打劫,只逃得我一条命。”
“就算你不被打财喜的劫了,凭你的狼籍名头,谁还敢让你入伙?别说我们走的这趟货奇怪,就凭女锅头肯让你入伙,你就不该生二心。”陈秀才沉声道,脸上闪过一丝狠色。
“你又是甚么好鸟了,咱们这伙人,除了二锅头焦把总和几个没毛小子,哪个不是亡命徒,不怕告诉你,这一趟货,我还真打算好好地走完,就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就凭女锅头肯拉咱们入伙,我就断定这次走马要出甚么事。”白土司道。
“上坡的骡子,下坡的马,平路的驴子不消打,马帮里只要干好自己的事,不该你管的你就当个睁眼瞎。出事?难道还会遇上老灰吗?”陈秀才吐了口气,说道。
“也是,我就学不会你这鸟贼人的淡定,泰山崩与前面不改色。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马比骡子驮不成。”白土司悻悻地说了句让陈秀才大吃一惊的话,这贼配军居然还会这句“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不愧是出身名门。
两人在帐篷里说着话,突然,帐篷动了下,已经再次躺下的陈秀才蓦然又坐了起来,竖起耳朵听了听,白土司也是脸色一变,马上趴到地面听了听,没甚么动静,带着疑惑的表情起身道:“甚么动静?是跑马声吗?”
陈秀才摇摇头,抿着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帐篷又开始剧烈地摇晃了起来,就跟大地的母性突然发作了似的,拼了命地摇起了摇篮,可惜摇篮里的小家伙都不是良善之辈,白土司附耳在地听了听,爬起来,狠狠地骂了句娘,道:“他娘的,好大的马帮,怎么半夜里还在跑马,看来离这里不远,最少几百匹骡马。”
“大的马帮都有固定的歇稍地,也许白天耽误了路程,所以晚上赶得急了点。”陈秀才道。
“不都是开亮(露宿)吗,还选地方,甚么德行!”白土司窝心地倒下头,痛心疾首,好像这伙大马帮的人没教养,晚上跑马,他得为此负甚么责任似的,“吵得人睡不睡觉了?”
陈秀才没说话,帐篷晃动得越来越厉害,他的脸色也越来越惨白,雨林深处已经传来了脚步声,不是马帮跑马时的蹄声,而是非常沉闷的脚步声,就像用木桩子使劲地往地上砸一样,那是一种类似于闷雷的声音。
白土司还在絮絮叨叨,“哎,你说这么大一个马帮,明天会不会跟我们闯帮啊?”
闯帮,是说两个马帮在狭路上相遇,如果闯帮的地点稍微开阔点还好说,就怕在羊肠道上闯帮,那路只能容一匹骡马通过,还得这匹骡马没有走外八字的毛病,是匹有教养的良家骡马。有时候为了让道,一方的人马要退出几里,甚至十几里。一般来说,闯帮的双方都是赶马人,本着互谅互让的精神,谁退的路程短一些,谁就往后退,不过凡事有规矩就有例外,有时候一方马帮仗着人多势众,再短的路也不让,这时候人少的一方就只好忍气吞声,思想有多远,它就退多远,不然对方掀了你的驮子,再赐你一顿好打,也不是不可能。
闷雷声越来越近,陈秀才蓦然跳了起来,动作之迅速,让白土司很怀疑有条蛇伤风败俗地爬了进来,非礼了他的屁股。白土司正在诧异他为甚么跳将起来,陈秀才已经踢了他一脚,喊道:“快走!”
白土司呆了呆,看他满脸惊慌,连忙问道:“怎么了?”
“你个贼配军听不出来吗?这不是马帮的跑马声。”陈秀才冲出帐篷,白土司紧随其后也冲了出来,嘴里道:“不是马帮的跑马声,那是甚么?”
陈秀才咽了口唾沫,帐篷外的篝火照着他的脸,有些狰狞,他看着闷雷声的方向,回头看看白土司,白土司面如死灰,也咽了口唾沫,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道:“乱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