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幽暗道

今日,我的脑海中萦绕着亡者。

今天是一年的最后一日。山丘上的凤尾草已干枯,山谷尽头的榆树落尽树叶,牲畜的冬季宰杀已经开始。今晚是萨温节前夜。

今晚,分隔生者与亡魂的幕帘将会颤抖、磨损,直至消失。今晚,亡者将越过宝剑之桥。今晚,亡者将由彼世进入此世,虽然我们无法目睹。他们是黑暗中的阴影,无风夜晚几不可闻的风声耳语,然而,他们确将现身此处。

桑森主教,我们这个由修士组成的小团体的统治者,对这种异教信仰嗤之以鼻。他说,这些亡者,没有阴影形体,也不可能越过宝剑之桥,他们只会躺在冰冷的墓穴中,等待着我主耶稣基督的复临。他说,我们应该缅怀死者,为他们不朽的灵魂祈祷,但他们的躯体已逝去、已腐烂。他们的双眼已消融,只余头骨上的黑洞,他们的腹肠被蠕虫化为尸水,他们的骨头被霉菌覆盖。这位圣人坚持道,亡者不会在萨温节前夜前来打扰生者,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在今夜于修道院的炉灶旁留下一条面包。他会假装这只是无心之举,但不管怎样,一条面包和一罐水会陈列在今晚的厨灰旁。

我会留下更多。一杯麦酒和一片鲑鱼。那些小礼物,却是我能负担的一切。今晚,我会把它们放在炉灶旁的阴影中,然后回到我的修士小室,欢迎那些来到这个荒瘠山丘上冰冷屋中的亡魂。

我会细数这些亡灵。夏汶、格温薇儿、妮慕、梅林、兰斯洛特、加拉哈特、戴安、塞格拉莫……名单能填满两张羊皮纸。那么多逝者。他们的脚步不会搅动一根地上的灯芯草,也不会惊吓到住在修道院茅草屋顶中的老鼠,但连桑森主教都知道,当那些不是人类影子的黑影来到我们的炉灶旁,寻找那些防止他们恶作剧的礼物时,我们的猫会弓起背,在厨房的角落发出嘶嘶声。

所以,今日,我的脑海中萦绕着亡者。

我已年迈,也许已像从前的梅林那么老,却远没有他睿智。我觉得,桑森主教和我应该是经历过那伟大岁月还存活于世的人了,而深情缅怀那些日子的人只有我一人。也许有别人还活着,也许在爱尔兰,或是在洛锡安北方的荒野,但我不曾耳闻;我只知道一件事:如果有别人还活着,那他们定如我一般,在入侵的黑暗前面畏惧发抖,就好像猫在夜晚的阴影下惊恐退缩。我们所爱的一切都已破碎,所建造的一切都已被拆毁,所播种的一切都已被撒克逊人收割。我们不列颠人紧紧依附在西面的高地,号称要复仇,却已没有利剑来对抗这无边的黑暗。我有时——尤其是现在——只想与那些亡魂们相聚。桑森很赞同这个心愿,他告诉我,将自己交到上帝的右手中,是最好不过的渴望。但我觉得自己一定去不了圣人们的天堂。我犯过太多罪,所以害怕地狱。然而,与我现在所信仰不符的是,我依旧希望自己能去往彼世,因为在那里,在四塔环绕的安努恩,在苹果树下,有一张堆满食物、围坐着老友们亡魂的桌子正等着我。梅林说着哄骗的言语,教训着他人,大发牢骚,挖苦讥讽。加拉哈特会猛地打断他,而对长篇大论厌烦的库尔威奇正偷吃一大块牛肉,还觉得没人会发现。夏汶也会在那里,亲爱的可爱的夏汶,能让妮慕引发的混乱平息下来。

然而,我依旧被呼吸所诅咒。我的朋友们享用盛宴时,我却还活着。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会继续写这个亚瑟的故事。我的写作是应了伊格莲王后的急切要求,她是布洛奇维尔国王的年轻王后,而他则是我们这个小修道院的保护者。伊格莲想知道我记得的一切关于亚瑟的事情,所以我开始把这些故事写下来,但桑森主教并不赞同这件事。他说,亚瑟是上帝的敌人,恶魔的爪牙,于是,我用了我的母语——圣人并不懂的撒克逊文字写作。伊格莲和我告诉圣人,我是在用敌人的语言写下我主耶稣基督的福音。也许他相信了,也或者他只是在等机会戳穿我的谎言,然后惩罚我。

我每日笔耕不辍。伊格莲经常来修道院,向上帝求子,每次祈祷完毕,她就会拿走写完的羊皮纸,并让布洛奇维尔的法庭书记员翻译成英语。我觉得她会在那时窜改故事,让亚瑟更符合她的想象,但也许这也无关紧要,又有谁会读这个故事呢?我就像是在用泥土和木条建造一座墙,企图抵御迫在眉睫的洪水。黑暗即将降临,无人会再阅读,此处只余撒克逊人。

因此,我书写着死者们的故事,以此虚度时日,直到我能加入他们的行列。到那时,狄那拉克谦卑的修道士将再次成为德瓦·卡丹领主、强者德瓦、德莫尼亚的国王勇士、亚瑟的挚友。然而如今我只是一名浑身发冷的老修士,用仅剩的一只手书写着回忆。今夜是萨温节前夜,明日则是新的一年。凛冬将至。反光的溪水漂浮着枯叶,冲刷着栅篱;红翼鸫躲藏在农地残茎中,海鸥自大海飞来内陆,丘鹬在圆月之下集结。伊格莲对我说,这是个写下往事的好季节,所以她带给我一卷新的羊皮、一罐新调的墨水和一束羽毛笔。告诉我亚瑟的故事——她说,如金子般美妙的亚瑟,我们最后最好的希望所在、我们从未加冕的国王、上帝之敌,以及撒克逊人的灾星。告诉我亚瑟的故事。

战后之野是恐怖之物。

我们获得胜利,但心中并无喜悦,只有疲倦和解脱。我们在篝火旁瑟瑟发抖,试着不去想那些潜行于尸体横陈的勒格溪谷黑暗中的恶鬼与灵魂。有些同伴睡着,但无人睡得安稳,战斗尾声的那些噩梦纠缠着我们。我在深夜醒来,一杆差点刺穿腹部的长枪的回忆让我惊醒。伊撒救了我,用他盾牌的边缘推开敌人的长枪,但这差一点就发生的事情萦绕在我心头。我试着再睡,但那击枪刺的回忆让我不得安眠,于是,满身疲惫、浑身颤抖的我站起身,用披风裹住身体。山谷被残焰照亮,火光之间的黑暗中,弥漫着烟雾和水汽。有什么在烟雾中移动,我不知道那些是鬼魂还是活人。

“睡不着吗,德瓦?”一个声音轻柔地从高菲迪特国王尸体所在的罗马建筑门口响起。

我转身,发现亚瑟正看着我。“睡不着,殿下。”我承认。

他从睡着的战士们中择路而行,穿着他非常喜爱的一条白色长披风,在这个火热的夜里,这衣服似乎闪着光芒。上面没有泥土,也没有血迹,我意识到他一定是将这披风好好地收着,以便战斗后有干净的衣服穿。我们其余人就算是打完仗浑身一丝不挂都不会在意,只要还活着就行,但亚瑟从来都是个讲究的人。他没有戴头盔,但头发还扁扁的,是头盔压着脑袋时留下的凹状。“我在战斗后总是睡不好,”他说,“至少要一周,才能得到一场天赐的休眠。”他冲我笑笑:“我承了你的情。”

“不,殿下。”虽然事实的确如此。塞格拉莫和我守住勒格溪谷整整一天,以盾墙对抗如潮水般汹涌的敌人,而亚瑟没能援助我。最终,我们的确获救并赢得胜利,但在亚瑟的战斗生涯中,勒格溪谷是最接近失败的一场战役。直到最后的那一战。

“无论如何,我会记得这份情。”他深情地说,“即使你不记得。是时候让你发财了,德瓦,你和你的部下们。”他笑着拉住我的手臂,带我走到一块没人的土地,好不让我们的声音打扰睡在燃烧篝火附近战士们那不安的浅眠。这片土地很潮湿,雨水在亚瑟战马留下的深痕中聚集成水洼。我好奇战马是否会梦见战斗,然后又想,那些新入彼世的亡者,是否仍会因回忆起将他们的灵魂送过宝剑之桥的剑劈或枪击而战栗。“我猜,甘德利亚斯已死了吧?”亚瑟打断了我的思绪。

“死了,殿下。”我肯定道。今天傍晚早些时候,瑟卢瑞亚的国王死了,但从妮慕杀死她敌人的那一瞬间起,我就没见过亚瑟。

“我听见了他的尖叫。”亚瑟用陈述的语气说。

“整个不列颠一定都听见了他的尖叫。”我冷冷道。妮慕将那位国王黑暗的灵魂一片一片地夺去,对这个强暴她又夺去她一只眼睛的男人,低声吟唱着她的复仇。

“所以瑟卢瑞亚需要一位新王。”亚瑟说,随后盯着狭长山谷一路望去,黑色的人影在迷雾与烟尘中飘荡。火光在他剃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投下阴影,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他不是个英俊的男人,但也不丑。倒不如说他有一张独特的脸,长、骨感、坚毅。平静时带着悲伤,显示着怜悯与体贴,但在对话时,热情与灵活的笑容让这张脸生动起来。他那时还很年轻,只有三十岁,剪得短短的头发还没有被灰白侵袭。“来。”他碰碰我的手臂,朝山谷下方指去。

“你要在那些亡者当中行走?”我惊骇地后退。若是我,会等黎明将魂灵赶走之后,再冒险离开护卫着我们的火光。

“是我们将他们变成亡者的,德瓦,你和我。”亚瑟说,“所以它们应该惧怕我们,不是吗?”他从不是一个迷信的人,不像我们其他人,会渴求保佑,珍惜护身符,时刻留意可能预示着危险的征兆。亚瑟如同一名盲人般在那魂灵的世界中穿行。“来。”他再次碰了碰我的手臂。

于是,我们步入黑夜。那些躺在迷雾中的东西,并不全都是死人,有些还凄惨地呼喊求助,但亚瑟,这个往常最善良的人,却对这些虚弱的呼救听而不闻。他的思绪被不列颠占据。“我明天要南下,”他说,“去见图锥克。”格温特的图锥克国王是我们的盟友,但他拒绝出兵勒格溪谷,认为此战必败。这位国王现在有负于我们,我们替他赢得了他的战争,不过亚瑟不是一个记仇的人。“我会让图锥克派人去对抗东边的撒克逊人。”亚瑟继续说道。“但我也会派出塞格拉莫。他们应该能守住边境,撑过冬天。你的人,”他突然冲我笑了笑,“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那笑容告诉我,我们必不能休息。“他们会遵照你的命令,做任何事的。”我尽职地回答。我僵硬地走着,提防着盘旋的阴影,用右手画着驱邪的手势。一些新离躯体的灵魂没有找到彼世的入口,游荡于地表,寻找着旧日的身躯,向杀死自己的凶手寻仇。那晚,勒格溪谷有许多这样的灵魂,我害怕它们,但亚瑟毫不在意它们的威胁,漫不经心地穿越死者的田野,一只手拉着披风边沿,不让它沾到潮湿的野草和厚厚的泥土。

“我想要你的人驻守瑟卢瑞亚。”他果断地说,“伊仑之子欧依戈斯会想要去那里洗劫,但必须控制住他。”欧依戈斯是德米缇亚的爱尔兰国王,他在战争中改变立场,带给亚瑟胜利,而爱尔兰人的报酬则是享有一部分奴隶和已故的甘德利亚斯的王国财富。“可以给他一百名奴隶。”亚瑟判断道,“还有甘德利亚斯三分之一的财宝。他虽已同意这条件,但依旧会试图反悔。”

“我会确保他办不到的,殿下。”

“不,不用你。你能让加拉哈特带领你的部下们吗?”

我点点头,掩饰自己的惊讶。“那您想让我干什么?”我问。

“瑟卢瑞亚是一个问题。”亚瑟继续道,无视我的提问。他停了停,想到甘德利亚斯的王国时皱起了眉。“这国家之前的统治者很糟糕,德瓦,非常糟糕。”他带着深深的厌恶说。对我们其他人来说,腐败的统治犹如冬日的雪花和春天的花朵一样自然,但亚瑟真心觉得这很可怕。如今我们记得亚瑟是一位战神,穿着闪亮盔甲、身佩传奇宝剑的耀眼男人,然而他只想被认作是一位善良、诚实、公正的统治者。宝剑给予他力量,但他将这力量拱手交予律法。“它是个重要的王国,”他继续道,“可如果我们不能妥善处理,它将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他大声说出自己脑海中的想法,试图预测阻隔在战后的今夜与他梦想中和平团结的不列颠之间的每个障碍。“最理想的方法,”他说,“是将它一分为二,分别由格温特和波伊斯统治。”

“那为什么不这么做呢?”我问。

“因为我已经答应兰斯洛特,把瑟卢瑞亚给他。”他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一言不发,只是摸着海威贝恩的剑柄,让铁器保佑我免受今夜邪灵的侵害。我向南凝视,死者在树栏处如涨潮溪流般横陈,这长长的一天,我们便是于此处与敌人战斗的。

在那场战斗中,有许多英勇的人,但没有兰斯洛特。我为亚瑟打仗的这些年里,我与兰斯洛特相识数年来,从未见过他出现在盾墙之中。我见过他追赶战败而逃者,见过他在兴奋的围观人群前押送着战俘游行,但我从未见过他身处艰险、吃力、被压得叮当作响、挣扎着的盾墙之中。他是贝诺克的流亡之王,一群从高卢涌来的法兰克人夺去他的王位,夷平他父亲的王国。据我所知,他一次都不曾拿起长枪与任一支法兰克军队作战,然而整个不列颠的吟游诗人都在唱颂着他的勇敢。他是兰斯洛特,无土之王,百战之英雄,布立吞人之剑,悲伤的英俊骑士,完美的圣人,所有这一切伟大的名声都由歌曲造就,没有一样由剑而生——据我所知。我是他的敌人,他也是我之敌,但我们都是亚瑟的朋友,那友谊让我们的仇恨处于尴尬的休战之中。

亚瑟知道我的敌意。他碰了碰我的手肘,我们一同向南面尸体的溪流走去。“兰斯洛特是德莫尼亚的朋友,”他强调,“如果兰斯洛特统治瑟卢瑞亚,那我们就不用再担心它了。如果兰斯洛特和夏汶结婚,那波伊斯也会支持他。”

他终于说到这个了,霎时我的敌意在愤怒中粉碎,然而我对亚瑟的计划并没有出言反对。我能说什么呢?我是个撒克逊奴隶的儿子,一名年轻的战士,有兵却没有土地,而夏汶是波伊斯的公主。她被称作为“塞伦”——星辰——于阴暗的土地,她就如一丝照向泥土的阳光般闪耀。她曾经与亚瑟订婚,却因格温薇儿而失去他,直接导致了这场刚刚结束于勒格溪谷大屠杀的战争。如今,为了和平,夏汶必须嫁给兰斯洛特,我的敌人;而我这个无名小卒却爱上了她。我带着她的胸针,脑海里满是她的样貌。我甚至许下誓言要保护她,而她也没有拒绝。她的接受让我充满疯狂的希望,觉得自己对她的爱不是完全无望,但这只是我的妄想。夏汶是位公主,她必须嫁给一位国王,我却是奴隶出身的枪兵,将会娶门当户对之人。

所以我没有说出我对夏汶的爱,而亚瑟,在胜利之后的今夜、在处置不列颠的过程中,也没有察觉。他怎么会察觉呢?如果我向他坦言自己对夏汶的爱情,他会认为这是如此骇人听闻的野心,正如粪堆上的公鸡想要与一只老鹰成为配偶。“你认识夏汶,是吗?”他问我。

“是的,殿下。”

“而她也喜欢你。”这句话中带着点疑问。

“大概是吧。”我老实承认,回忆起夏汶苍白如银的美丽,想到她将被英俊的兰斯洛特拥有就一阵厌恶。“她喜欢我,告诉过我她对这场婚姻不感兴趣。”

“这是当然了。”亚瑟说,“她从没见过兰斯洛特。我不指望她感兴趣,德瓦,只要她服从就行。”

我犹豫了。在战前,当图锥克极度希望结束这场威胁他国土安全的战争时,我曾前往高菲迪特去谈和。那次任务失败,但我见到了夏汶并告诉她亚瑟希望她嫁给兰斯洛特。她没有拒绝,但也不怎么乐意接受。那时,当然没人相信亚瑟可以战胜夏汶的父亲,但夏汶已经考虑过这种极小的可能性,请我去向亚瑟要求一个承诺——如果他赢了的话。她愿能得到他的庇佑,而深深爱着她的我,将这请求理解为她不希望嫁给她不愿意嫁的人。于是我告诉亚瑟,她请求他能给予庇佑。“她被订下太多次婚约了,殿下。”我补充道,“而且失望了太多次,我觉得她希望在一段时间内不被打扰。”

“时间!”亚瑟大笑道,“她没时间了,德瓦。她都快二十岁了!她不能不结婚,搞得像只逮不着耗子的猫。她还能嫁给谁呢?”他走了几步。“我会保护她,”他说,“但还有比嫁给兰斯洛特、登上王位更能保护她的方法吗?还有你打算怎么办?”他突然问。

“我,殿下?”一瞬间我以为他是在提议让我娶夏汶,心跳猛然加快。

“你都快三十岁了。”他说,“你也该结婚了。等回到德莫尼亚,我们得留意这件事了,不过现在我希望你去波伊斯。”

“我,殿下?波伊斯?”我们刚刚击败了波伊斯的军队,我不能想象波伊斯会有人欢迎一位敌军的战士。

亚瑟抓住我的手臂。“德瓦,接下来几周最重要的事,就是昆格拉斯能成为波伊斯的国王。他认为没人会挑战他,但我要确保这一点。我希望有我的人在司乌思城堡作为我们友谊的见证。就只是这样而已。我只是想让所有挑战者都知道他们挑战的不仅仅是昆格拉斯,还有我。如果你去那里并作为昆格拉斯的朋友出席,那这条信息就很明确了。”

“那为什么不派一百个人去?”我问。

“那样看起来,像是我们强行让昆格拉斯坐上王位。我不希望造成这样的印象。我需要他成为一名朋友,不希望他以一名战败者的样子回到波伊斯。另外,”他微笑,“你就相当于一百个人,德瓦。昨天你就证明了这一点。”

我皱起眉,我一向对夸大的赞美之辞感到不舒服,但如果这赞美意味着我将成为亚瑟在波伊斯的使节,那我还是很乐意的,因为这样我可以再次接近夏汶。我还珍藏着她触碰我手的记忆,正如我珍藏着她多年前给我的胸针。她还没有嫁给兰斯洛特,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能够纵容自己无望的期许。“昆格拉斯一旦即位,”我问,“我该做什么?”

“你等我,”亚瑟说,“我会尽快去波伊斯,一旦我们确保了和平,兰斯洛特顺利称王,我们就回家。而明年,我的朋友,我们将率领不列颠的军队对抗撒克逊人。”他说这话时,带着少见的对战争的渴求。他很擅长战斗,甚至享受战斗给他平日里谨慎灵魂所带来的发泄般的刺激,但如果有可能创造和平,他绝不会寻求开战,因为他无法对反复无常的战争报以信任。胜利与失败无法预测,亚瑟痛恨抛弃良好的秩序和谨慎的外交,去选择战争的风险,然而,外交与圆滑永远无法击败入侵的撒克逊人,他们如同害虫,正穿越不列颠,向西方扩散。亚瑟梦想中的不列颠有序、公正、和平,而撒克逊人绝不属于其中。

“我们春天进军吗?”我问他。

“当第一片新叶萌芽时。”

“那我首先想向您请求一件事。”

“说吧。”他对于我要求胜利的回报这件事很是高兴。

“我想与梅林一同走,殿下。”我说。

他一时间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潮湿的地面,上头横陈着一把剑刃几乎弯成回形的剑。黑暗的某处,一个男人呻吟、大叫,然后陷入安静。“圣锅。”亚瑟终于用沉重的语气说。

“是的,殿下。”我说。梅林在战斗中出现,要求两边人马都抛下战斗,跟着他踏上寻找克莱德诺·艾丁圣锅的旅程。圣锅是最重要的不列颠宝藏,旧神们的神奇礼物,它已遗失数百年。梅林将一生奉献给寻回那些宝藏,圣锅是他最伟大的目标。他告诉我们,如果能找到圣锅,他就能将不列颠归还于她本该属于的诸神。

亚瑟摇了摇头。“你真的认为克莱德诺·艾丁的圣锅被藏了这么多年?”他问我,“历经所有那些被罗马统治的年月?它被带去罗马了,德瓦,被融化重铸成扣针或胸章或硬币了。圣锅不存在了!”

“梅林说它还在,殿下。”我坚持道。

“梅林听的都是些老妇的迷信传说。”亚瑟生气地说,“你知道他想带多少人去搜寻他的圣锅吗?”

“不知道,殿下。”

“八十人,他告诉我。或者一百人。更理想的是两百个人!他甚至都不说圣锅到底在哪里,他只要求我给他一支军队,由他率领前往什么荒蛮之地。也许是爱尔兰,又或是其他什么荒野。不可能!”他踢了一脚弯折的长剑,用一根手指狠狠地捅着我的肩膀,“听着,德瓦,明年我需要每一支我所能集合的长枪。我们要一劳永逸地解决掉撒克逊人,我不能失去八十或者一百人,就为了去寻找一个已经将近五百年前就消失的碗。你非要去寻找这荒唐玩意儿的话,等阿尔的撒克逊人被击败后,你再去好了。但我告诉你,这东西就是胡扯的。世上没有什么圣锅。”他转身向篝火走去。我跟在他身后,想与他争论几句,但我知道我不可能说服他,因为想要击败撒克逊人,他需要每一个能召集的人手,他绝不会在这个春日做任何可能削弱自己实力的事情。他冲我微笑,似乎是想弥补对于我请求的恶劣回复。“如果圣锅真的存在,”他说,“那它也还能再藏个一两年。不过与此同时,德瓦,我打算让你富起来。我们要给你找个有钱的老婆。”他拍拍我的背。“最后一场战役,我亲爱的德瓦,最后一场大屠杀,我们就能收获和平了。真正的和平。那时我们就不需要什么圣锅了。”他兴高采烈地说道。那个晚上,在亡者之间,他真的看见了将要到来的和平。

我们向围绕着罗马建筑的篝火走去,夏汶父亲高菲迪特就尸陈于内。那晚亚瑟很快乐,真正地快乐,因他正目睹自己的梦想成真。那时实现梦想看起来似乎轻而易举。只要再打一场仗,永远的和平就将降临。亚瑟是我们的首领,不列颠最伟大的战士,然而在那个战后之夜,身处于迷雾之中尖叫着的死灵间,他唯一渴求的只有和平。高菲迪特的继承人,波伊斯的昆格拉斯与亚瑟有相同的梦想。格温特的图锥克是位盟友,兰斯洛特则将被授予瑟卢瑞亚王国,再加上亚瑟的德莫尼亚军队,不列颠的国王们将团结起来,打倒侵略的撒克逊人。在亚瑟的庇佑下,莫德雷德将长大登上德莫尼亚的王位,亚瑟便可以退休,享受他的剑为不列颠所带来的和平与富饶。

这便是亚瑟计划的美好未来。

但他没有考虑到梅林。梅林比亚瑟更年长、更睿智、更狡猾。梅林嗅出了圣锅的所在。他会找到它,它的力量将如毒药般在不列颠扩散。

因为它是克莱德诺·艾丁的圣锅。它是粉碎人类梦想的圣锅。

而亚瑟,即使再如何脚踏实地,却仍是一个梦想家。

司乌思城堡的树叶间沉甸甸地挂着夏日最后成熟的果实。

我与昆格拉斯国王和他的败军一同北上,成为唯一一个目睹高菲迪特国王的尸体被火化于多佛汶山顶的德莫尼亚人。我看着那焚尸火焰在夜色中熊熊燃烧,他亡魂的阴影穿越宝剑之桥前往彼世。火堆四周围绕着两圈波伊斯的枪兵,他们拿着火炬,一起摇晃并唱着贝利·毛尔[1]的逝者挽歌。众人吟唱许久,歌声在附近的山丘间回响,犹如鬼魂的合唱。司乌思城堡陷入深重的哀思。这片土地上多了许多寡妇和孤儿,先王被火葬的第二天早晨,火堆的烟柱依旧向北面山脉飘散,更多的悲伤随着莱地的陷落而降临。莱地是波伊斯北面边界的重镇,但亚瑟在对抗高菲迪特期间将它出卖给了撒克逊人。波伊斯尚无人知晓亚瑟的背叛,连我也没有告诉他们。

我前三天没有见着夏汶,这些天是高菲迪特的哀悼日,火葬时也没有女人到场。波伊斯宫廷的女子都穿上了黑色的羊毛衣裳,被关在女眷居住的厅内。那里没有乐声,只能喝水,她们唯一的食物也只有面包干和燕麦稀粥。厅外,波伊斯的战士们聚集参加新王的加冕,我则遵照亚瑟的命令,试图洞察是否有人想挑战昆格拉斯的继承权,但我没有听见任何反对的低语。

三天过去,女眷大厅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位侍女现身于门厅,将芸香撒在门槛和台阶上,门内涌出一股烟雾,我们知道女人们正在烧毁先王成婚时的床单。直到烟雾从门窗间消散,波伊斯的现任王后赫拉德才步下阶梯,跪在她的丈夫昆格拉斯国王面前。昆格拉斯扶起她,她的白色长裙因跪倒而沾到泥点。他吻了她,领着她走回厅内。身着黑色斗篷的波伊斯首席德鲁伊路万斯跟在国王身后,进入大厅。厅外,波伊斯幸存的战士们观望等待,金属和皮革靠在木墙上碰击作响。

一队孩童咏唱着光明神与晨曦女神的爱情二重唱《莉安珑之歌》,然后又吟颂了铁匠之神戈万南向埃登城堡的进军长诗,这一切结束后,换上白袍、手持槲寄生饰顶黑色手杖的路万斯才走向门口,宣布哀悼日终于结束。战士们欢呼,队伍散开,各自去寻找自己的女人。明天昆格拉斯将于多佛汶山顶加冕即位,如有任何人想挑战他对王位的继承权,加冕典礼将提供这样的机会。那也将是我在战后第一次得见夏汶。

第二天,路万斯主持加冕仪式时,我紧紧盯着夏汶。她站在那儿,看着自己的兄长,而我盯着她,惊讶于世间竟有如此可爱的女子。如今我已年迈,有可能老人的记忆让我夸大夏汶公主的美貌,但我不觉得是这样。她被称为“塞伦”——星辰——可不是毫无由来的。她中等身高,但很苗条,纤细给了她一种脆弱的表象,但我后来才知道,这只是一种假象,夏汶最可贵的品质便是钢铁般的意志。她的头发像我的一样,是金色的,只不过她的是如阳光般耀眼的淡金色,我的更像是肮脏稻草的颜色。她的眼睛湛蓝,举止娴静,脸庞如蜂蜜般甜美。那天她身着蓝色长袍,长袍上装饰着银白色带黑色斑点的冬鼬皮毛,就是她碰触我的手并接受我的誓言时穿着的那件。她有一瞬间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朝我庄重地笑了笑,我发誓,那一刻我的心跳疯狂加速。

波伊斯的加冕仪式和我们国家的没什么不同。昆格拉斯绕着多佛汶的石圈行进,他接过王位的象征,一名战士宣布他成为国王,并质问在场之人中是否有人想要挑战。回答是一阵安静。圈外远处的火堆依然冒着烟,显示曾有一位国王身故,但石圈附近的安静见证了一名新王的即位。随后,礼物被呈现给昆格拉斯。我知道亚瑟将会带着他自己华丽的礼物前来,不过他给了我在战场上找到的高菲迪特的佩剑,所以我便在此时将剑归还给高菲迪特的儿子,作为德莫尼亚与波伊斯和平的象征。

典礼之后,在多佛汶山顶孤单耸立的大厅中举行了一场宴会。这场宴会很简陋,蜜酒和麦酒远胜于食物,但这是昆格拉斯告诉战士们他将如何统治的机会。

他首先提起了这场刚结束的战争。他念着在勒格溪谷中死去之人的名字,向他的臣民们保证那些战士没有白白牺牲。“他们所创造的,”他说,“是不列颠人之间的和平。波伊斯和德莫尼亚间的和平。”这话在战士们中引起一些低声抱怨,但昆格拉斯抬头示意他们安静。“我们的敌人,”他突然强硬地说,“不是德莫尼亚。我们的敌人是撒克逊人!”他停顿片刻,这次没有任何反对的低语。众人静静地等待,看着他们的新国王,说实话他并不是一位伟大的战士,但却是一位善良正直的人。这些特质在他忠厚年轻的圆脸上表露无遗,虽然他为了增添威严而留着编起的垂至胸口的长胡子,但那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也许不是战士,但他很明白必须让这些战士有打仗的机会,因为只有战争才能让男人赢得荣誉和财富。他向战士们保证将夺回莱地,撒克逊人将为莱地人民所遭受的苦难付出代价,而波伊斯,这个不列颠曾经最伟大的王国将再次从群山延展至日尔曼海。罗马城镇将会重建,城墙将再次荣耀高耸,道路将得以修缮。每个波伊斯战士都将得到土地、战利品和撒克逊奴隶。昆格拉斯手下那些本来失望的首领们都为这前景鼓起掌来,因为国王提供了这些男人寻求之物。然而,他又抬手让人们停下欢呼,接着说,波伊斯不能独占洛依格的财富。“现在,”他警告他的追随者们,“我们将与格温特的战士和德莫尼亚的士兵们一同肩并肩战斗。他们是我父亲的敌人,但却是我的朋友,正因为这样,德瓦阁下在此。”他冲我微笑。“正因为这样,”他说下去,“下个月圆之夜,我亲爱的妹妹将与兰斯洛特订婚。她将作为王后统治瑟卢瑞亚,那个国家的人也将与我们一同进军,和亚瑟、图锥克一起,从我们的土地上赶走撒克逊人。我们会摧毁真正的敌人。我们将消灭赛思人!”

这一次爆发出不受控制的欢呼。他赢得了他们的心。他许诺他们旧不列颠的财富和权力,人们鼓着掌、跺着脚以示赞同。昆格拉斯站立片刻,让喝彩继续,随后便坐下并朝我微笑,就仿佛知道亚瑟会赞同他刚才说的一切。

我并没有留在多佛汶整夜饮酒,而是跟着赫拉德王后、她的两位姑姑及夏汶乘坐的牛车走回司乌思城堡。王室女眷们希望在日落前返回司乌思城堡,我则与她们同行,这并不是因为我与昆格拉斯的战士们相处会感到不自在,而是我还没找到机会和夏汶交谈。像一头因爱发痴的蠢牛那样,我加入护送牛车回去的一小群枪兵之中。那天我精心打扮过,想要给夏汶留下好印象:我清理了我的锁子甲,刷去靴子和披风上的泥,将我的黄色长发编成松散的辫子垂在脑后。我将她的胸针别在披风上,以此来表明我对她的忠诚。

我以为她会无视我,回司乌思城堡的漫长路程中,她只是坐在车里,盯着其他地方,但最后,当我们转过弯、城堡出现在眼前时,她转身下车,在路旁等着我。护送的枪兵走到一旁,好让我与她并肩同行。认出胸针时,她笑了笑,但没有对它做出评价。“我们很好奇,德瓦阁下,”她说,“是什么让您前来此处。”

“亚瑟希望有一位德莫尼亚人见证您兄长的即位,殿下。”我回答。

“又或者是亚瑟希望能确保他即位?”她狡黠地问。

“这也是原因。”我承认。

她耸了耸肩。“这里没其他人能成为国王。我父亲确保了此事。曾有位名叫韦拉伦的首领可以挑战昆格拉斯,但我们听说他死在战场上了。”

“是的,殿下,他死了。”但我没有说,正是我在勒格溪谷的浅滩处、在一对一的决斗中杀死了韦拉伦。“他是个勇士,您的父亲也是。对他的死,我很遗憾。”

她沉默地走了几步,波伊斯王后赫拉德从牛车里狐疑地看着我们。“我父亲,”片刻后夏汶说,“是个充满怨恨的人。但他对我一直很好。”她语气悲伤,却没有落泪。那些眼泪早已被拭去,现在她的兄长是国王,而她也将迎来崭新的未来。她提起裙子,避开一个泥泞的水塘。今晚早些时候一直在下雨,西面的云朵暗示不久之后也会下雨。“亚瑟会来,是吗?”她问。

“随时都有可能,殿下。”

“带着兰斯洛特?”她问。

“我想是的。”

她做了个鬼脸。“德瓦阁下,上次我们见面时,我正要嫁给甘德利亚斯。现在是兰斯洛特。一个接一个的国王。”

“是的,殿下。”我说。这回答不恰当,甚至有点蠢,但极度的紧张让我的舌头都打结了。我所期盼的只是能与夏汶在一起,然当我真的站在她身边时,我却说不出心中的话。

“我将成为瑟卢瑞亚的王后。”夏汶意兴阑珊地说。她停下脚步,回身指向塞文广阔的山谷。“就在多佛汶过去一点儿的地方,”她告诉我,“有一个秘密的小山谷,里头有一栋小屋和一些苹果树。小时候我总是觉得彼世就像那山谷,一处小小的、安全的地方,让我能快乐地住在那里,生儿育女。”她自嘲地大笑起来,再次迈开脚步。“全不列颠有那么多女孩想要嫁给兰斯洛特,成为王后,住在一座宫殿里,而我唯一想要的只是小山谷和它的苹果树。”

“殿下。”我想鼓起勇气说出真正想说的,但她立刻察觉到了我的想法,碰碰我的手臂阻止我。

“我必须承担我的责任,德瓦阁下。”她提醒我管住自己的舌头。

“您永远可以相信我的誓言。”我脱口而出。这是那一刻我能说出的最接近爱的告白。

“我知道。”她神情庄重地说,“你是我的朋友,对吗?”

我不止想做朋友,但点了点头。“我是您的朋友,殿下。”

“那我会告诉你,我对我哥哥说的话。”她抬头看向我,蓝色的眼睛透着认真,“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嫁给兰斯洛特,但我向昆格拉斯保证过,我会先见见他再决定。我必须这么做,但是否会嫁给他,我也不知道。”她沉默地走了几步,我感觉她是在犹豫是否要告诉我什么。最后她决定信任我。“上次见你之后,”她继续道,“我去拜访了梅斯韦尔的女祭司,她带我去了梦洞,让我在头骨做成的床上睡觉。我想知道自己的命运,但我根本不记得做过什么梦。当我醒来时,女祭司告诉我,下个想娶我的男人将以死亡为妻。”她凝视着我,“你明白这意思吗?”

“不明白,殿下。”我摸了摸海威贝恩的剑柄。她是在警告我吗?我们从未表白心迹,但她一定已察觉我的渴望。

“我也不明白。”她坦言,“所以我去问路万斯这预言是什么意思,他叫我别再操心。他说女祭司只会故弄玄虚,因为她没法真的做出预言。我觉得这也许是说我根本不应该结婚,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德瓦阁下——我无法轻易结婚。”

“您知道两件事,殿下。”我说,“您知道我对您的誓言永远不变。”

“我也知道那个。”她又冲我笑了笑,“很高兴您在这儿,德瓦阁下。”说完这些话,她便跑向前,爬回牛车中,留下我一个人苦苦思索她的谜语,并找不到可以让自己安心的答案。

亚瑟在三天后来到司乌思城堡。他带来二十名骑兵和一百名枪兵,还有吟游诗人和乐师。他带来了梅林、妮慕和从勒格溪谷亡故者身上得到的黄金礼物,与之一同前来的还有格温薇儿与兰斯洛特。

我见到格温薇儿时,不禁发出一声埋怨。我们确实赢得战争并创造了和平,但我仍认为亚瑟这样做很残忍,他带来这个他为之抛弃夏汶的女人。然而,格温薇儿坚持陪伴她的丈夫一同前来司乌思城堡,她乘坐的牛车铺满皮毛、垂着染色布缦、悬挂象征和平的绿树枝。兰斯洛特的母亲,伊莲王后也坐在车上,但想要吸引注意力的人并不是王后,而是格温薇儿。牛车缓缓驶过司乌思城堡城门时,她站着,驶到昆格拉斯正厅门前时,她依旧站着,正是在那里,她曾被放逐,而现在她如同一位征服者般归来。她身着一件染成金色的长裙,脖子和手腕间戴着金饰,红色的卷发被金色发圈束起。她有孕在身,但珍贵金色布料下并不显怀。她看上去犹如女神。

如果格温薇儿像是位女神,那骑马进入司乌思城堡的兰斯洛特就仿佛一尊男神。许多人会以为他是亚瑟。他骑着白马,马的白色披挂上绣有小颗金色星星,看上去华丽至极。他穿着白色鱼鳞甲,身佩白鞘宝剑,红边白底的长披风从他的肩膀垂下。他的头盔顶端装饰着一对展开的天鹅翅膀,而不再是还在特雷贝斯岛时的海雕,镶金的头盔边沿映衬着他小麦色的英俊脸庞。看到他时,人们都不禁吸气,我听见窃窃私语迅速在人群中传开:原来那竟不是亚瑟,而是兰斯洛特国王,贝诺克失落王国的悲剧英雄,将要娶我们夏汶公主的男人。一看见他,我的心便沉了下去,我担心他的华丽会让夏汶着迷。众人几乎没有注意到亚瑟,他穿着皮上衣和白披风,看起来似乎为身处司乌思城堡而尴尬。

那晚举行了一场宴会。我不觉得昆格拉斯会真心欢迎格温薇儿,但他是位耐心而通情达理的人,不像他的父亲那样因为一点小事就受到冒犯,所以他以王后之礼招待格温薇儿。他为她斟酒、布菜,低下头与她交谈。坐在格温薇儿另一侧的亚瑟兴高采烈。只要和格温薇儿在一起,他看上去总是很快乐。如今看到她在这个大厅中受到如此款待,他一定很满足。毕竟就在这里,他第一次瞥见了曾经身处后方相对较卑微的人群中的格温薇儿。

亚瑟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夏汶身上。厅中的每个人都知道他曾经抛弃她,打破婚约娶了一文不名的格温薇儿,许多波伊斯男人都发誓绝不会原谅亚瑟的羞辱,然而夏汶原谅了他,并将她的谅解表现得十分明显。她冲他微笑,向他伸出一只手,紧靠在他身边。宴会后半程,麦酒将陈年旧怨冲刷殆尽后,昆格拉斯握住亚瑟和他妹妹的手,将它们一起合于自己的掌中,大厅中为这和平的象征而欢呼。往日耻辱被抛于脑后。

片刻之后,作为另一个象征举动,亚瑟拉起夏汶的手,将她领至兰斯洛特身旁一个刻意留出的空位。更多欢呼声响起。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兰斯洛特起身接过夏汶的手,然后坐在她身旁为她斟酒。他拿下手腕上一枚沉重的金手镯呈给她,虽然夏汶对这个慷慨的礼物做出回绝的手势,但最后还是将它戴上手臂,黄金在摇晃的火光中闪耀。坐在大厅地上的战士们要求看看这个手镯,夏汶羞涩地举起手臂展示这个沉甸甸的金镯。唯有我没有欢呼。我坐在那儿,被雷鸣般的嘈杂包裹,倾盆大雨击打着屋顶。她被迷住了,我心想,她被迷住了。在兰斯洛特健康优雅的美丽面前,波伊斯之星坠落了。

我本可以在那时就离开大厅,带着我的痛苦走入大雨冲刷的夜色,但梅林一直在厅中走来走去。宴会刚开始时他坐在主桌,不过他现在已经离席,在战士们中穿行着,时不时停下聆听对话或朝某人耳语。他头顶剃光,白发在耳后编成一条长辫,用黑带束起,长胡子也同样编辫束着。他的肤色很深,就像是德莫尼亚珍馐罗马栗的颜色,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看起来很愉悦。他正打算搞恶作剧呢,我心想,于是缩回自己的座位,好让他不要作弄到我头上来。我敬爱梅林就如同他是我的父亲,但我现在没有心情对付更多的难题。我只想尽可能地远离夏汶和兰斯洛特。

我等待着,以为梅林已经跑去厅的另一头,我可以安全离开,不被他发现,但正在这时,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在躲着我吗,德瓦?”他问,发出一声复杂的呻吟,然后坐在我身边的地上。他喜欢假装年老体衰,夸张地揉着自己的膝盖,抱怨关节疼痛。他拿过我手上的一角蜜酒,一饮而尽。“看啊,那位处女公主,”他用空角杯向夏汶指了指,“即将迎接她可怕的命运。等着瞧吧。”他在胡子辫间挠了挠,思考接下来要说的话。“过半个月订婚?过一周或更迟些结婚,然后再过几个月,她就会死于生育。这么小的屁股,出生的孩子一定会把她撕成两半的。”他大笑。“就像是只小猫要生育一头公牛。大事不妙啊,德瓦。”他凝视着我,享受着我的不自在。

我酸酸地回答:“您不是替她施过幸运咒语吗?”

“的确。”他平静地说,“那又如何?女人爱生孩子,如果夏汶的幸福就包括让她的头生子把她撕成该死的两半,那我的咒语也算生效,不是吗?”他冲我微笑。

“‘她不会登上高位,’”我引用梅林不到一个月前在这个大厅中做出的预言,“‘也不会沦落低贱,但她会得到幸福。’”

“你对细枝末节的记忆力真不错哈!这羊肉也太难吃了,对吧?你看呀,都没煮熟。连热都不热!我受不了冷食。”这并没有阻止他从我的盘子里偷走一块,“你觉得做瑟卢瑞亚的王后算是登上高位吗?”

“不是吗?”我没好气地说。

“天啊,当然不算。这想法太荒谬!瑟卢瑞亚是世界上最糟糕的地方,德瓦。除了肮脏的山谷、碎石河岸和丑陋的人,啥都没有。”他耸耸肩,“他们不烧木头,烧煤,所以大多数人都像塞格拉莫那么黑。我觉得他们大概都不知道洗澡是什么。”他从牙缝中拉出一块软骨,扔给在食客间搜寻食物的一条猎犬。“兰斯洛特很快就会厌倦瑟卢瑞亚!我不觉得我们这位时髦的兰斯洛特能忍受那些被煤熏黑的丑家伙太长时间,所以,即使她从分娩中幸存——当然我对此深表怀疑——可怜的小夏汶也会被孤零零地留下,只有一大堆煤炭和一个啼哭的婴孩相伴。那将是她的结局!”他貌似对此预言很满意,“你注意过吗,德瓦,每当你注意到一位像她那么美丽年轻,拥有天堂星辰般的面容的女子时,一年之后,就会发现她散发出奶和小孩屎的气味,你会奇怪,当初怎么会觉得她竟然很美?小孩对女人就是会产生这种影响,所以现在好好看看她吧,德瓦,现在仔细看看她,因为她永远不会像现在这么可爱了。”

她很可爱,更糟的是,她看起来很快乐。她那晚穿着白袍,脖子上挂着坠有银色星星的银链。金发上绑着银色发带,银色雨滴形耳坠从她的双耳垂下。那晚的兰斯洛特看上去同夏汶一样出众。人们说他是全不列颠最英俊的男人,如果你喜欢他黝黑精瘦、看似谦卑的长脸的话,那他的确是英俊的。他的黑色外套装饰着白边,颈间戴着黄金项圈,抹了油的黑色长发在脑后用一枚金环束起,如瀑般垂在背后。他的胡子修剪得尖尖的,同样抹了油。

“她告诉我,”我对梅林说,知道这话语会将我的内心情感过多地暴露给这个顽劣的老人,“她不确定是不是要嫁给兰斯洛特。”

“好吧,她是会这么说的,对吧?”梅林谨慎地回答,招手示意一名端着猪肉走向主桌的奴隶过来。他掏了一大把猪肋排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下面垫有他那污秽的白袍,他抓起一根贪婪地吮吸。“夏汶,”吮干净大多数肋排后,他继续道,“是个浪漫的傻瓜。她不知怎么居然让自己相信,她可以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天知道怎么会有女孩这么认为!而如今,当然,”他满口猪肉说道,“一切都变了。她遇见了兰斯洛特!她现在肯定已经被他迷住了。也许她都等不及婚礼之后?谁知道呢?也许,就今晚,在她秘密的闺房,她会榨干这个混蛋。但也许不会。她是个非常传统的女孩!”他以贬抑的口吻说出最后一句话。“吃块肋排。”他招呼我,“你也是时候成家了。”

“我不想娶任何人。”我愠怒道。当然除了夏汶,但我能有什么希望对抗兰斯洛特呢?

“婚姻和想不想要没半点关系,”梅林轻蔑地说,“亚瑟认为两者相关,他对待女人这件事情上真是个蠢货!你想要的,德瓦,是床上有个漂亮姑娘,但只有傻瓜会觉得这姑娘和老婆必须得是同一位。亚瑟觉得你应该娶格温维奇。”他随意地说出这个名字。

“格温维奇!”我的声音大得过分了。她是格温薇儿的妹妹,是个肥胖、迟钝、苍白的女孩,格温薇儿也受不了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去讨厌格温维奇,但我也不能想象自己娶一个这么乏味、呆板、阴郁的女孩。

“为什么不呢?”梅林假装愤怒地说,“这是桩很不错的婚事,德瓦。你是什么?毕竟只是个撒克逊奴隶的儿子,格温维奇可是一位真正的公主。诚然她很穷,而且比利夫芬的母猪还丑,但你想想,她会有多感恩戴德!”他朝我使了个眼色,“你再想想格温维奇的屁股,德瓦!绝不会有婴儿卡住的危险。她会把那些小怪物像油籽似的吱溜一下就吐出来。”

我不知道亚瑟是否真的在筹划这样的婚姻,或者这是格温薇儿的主意。大概率是她。我看向她,她浑身上下穿戴黄金,坐在昆格拉斯身旁,脸上透出显而易见的胜利神情。那晚她看上去格外美丽。她一直是不列颠最引人注目的女性,但那个雨夜盛宴之上,她似乎闪耀着光芒。也许是因为她的身孕,但更合理的解释是,她陶醉于优越感之中,对象便是这些曾将她视为身无分文的流亡者而拒之门外的人们。我知道,格温薇儿是兰斯洛特在德莫尼亚最主要的支持者,她让亚瑟许诺兰斯洛特瑟卢瑞亚的王位,也是她决定让夏汶成为兰斯洛特的新娘。现在,我暗忖,因为我对兰斯洛特的敌意,她要惩罚我,让她无辜的妹妹成为我的破落新娘。

“你看上去不高兴,德瓦。”梅林故意刺激我。

我没有为这挑衅而跳脚。“那您呢,阁下?”我问,“您高兴吗?”

“你在乎?”他轻快地反问。

“我爱您,阁下,您就像我的父亲。”我说。

他对这话发出嘘声,差点儿被猪肉呛住,但缓过来之后还是接着大笑。“像父亲!哇,德瓦,你真是个荒唐的情感动物。我养大你的唯一原因就是我觉得你对于诸神来说很特别,也许你真是这样。诸神有时候的确会选择那些最奇怪的生物去爱。所以,告诉我,亲爱的‘儿子’,你那孝心能转化成实际行动吗?”

“什么行动,阁下?”我开口询问,即使明知他所求何事——他想带兵去寻找圣锅。

他压低声音,凑近我,虽然我并不认为在这个吵闹酩酊的大厅中有任何人会听见我们的谈话。“不列颠,”他说,“遭受着双重疾病,但亚瑟和昆格拉斯只认得其一。”

“撒克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