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马湖地界沿江而下,刚到安边,铁锋就遇见了钦差张鸾大人的船队。
一月前,铁锋告别张鸾,从叙州出发,先到马湖暗中收集安鳌的罪证。通过明察暗访,他已掌握了安鳌意欲谋反的大量证据。张鸾听了铁锋的汇报,决定和铁锋乔装走陆路,临行时,张大人反复叮嘱李大人,五天后,务必率钦差卫队准时到达马湖府。
二人从安边骑马出发,刚入马湖境内,就探听到了一件怪事:
但凡大户人家办喜事,花轿从新娘家出来后,不到新郎家,而是直接抬到府衙,必须等府官大人行使完土司权后,再抬回家拜堂。这期间,如果成亲的人多,如果府官安鳌忙不过来,新郎家除了在衙门外排队等候,还得付给安知府帮忙消灾的酬金。
“大胆安鳌,凶残野蛮,其罪可诛。”
张鸾牵着马,一边向路人打听消息,一边与铁锋并步而行。
这次奉圣旨调查安鳌,一路上张御史都遭遇追杀。好在铁锋武功高强,每次都有惊无险。铁锋和张御史是在渝州认识的,他原是东厂的捕快,由于妻子水冰倩突然失踪,由于不愿滥杀无辜残害忠良,于是便反出了东厂。
张鸾在渝州遇险被铁锋相救后,二人意趣相投,很快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张御史爱才,他恳请铁锋留在身边作护卫,待回京后再给他某职位。铁锋不要官职,坦言受不了官场上的陈规陋习,他承诺贴身保护张御史,完成任务后便浪迹江湖。
“大人,前面就是马湖府,你的钦差卫队也应该快到了吧。”
铁锋的问话,一下触动了张鸾的思绪。近年,从叙州转呈上来的奏折,全是状告安鳌蛮横残暴的。以前,皇上看了奏本,只是微微一笑。半年前,一份六百里加急奏折,令皇上龙颜大怒,决议彻查安鳌。张鸾虽在皇上面前力证安鳌有罪,然究竟能不能参倒这个土皇帝,他心中也无数。
“铁锋,你先前到过马湖,安鳌除了推行土司权,还有什么大罪?”
铁锋紧走几步小声说,大人,安鳌除了野蛮欺压百姓,还任用妖僧,大练撒豆成兵的妖术。此外,守备上官雄正四处招兵买马,日夜打造兵器,加紧训练士兵。种种迹象显示,他们即刻就要造反。
“呜哇,呜哇!”
二人议论间,前面乌衣巷口,突然闪出了一乘花轿。花轿周围的人全都低头走路,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屈辱、愤恨和无奈。花轿里的哭声很凄惨、很苍凉。张鸾侧身让过抬轿之人,微笑着拦住后面一老者温言问道:
“老人家,这迎亲娶妻本是大喜事,你们为何不高兴?”
老人衣衫虽整洁,精神却垮了架。他看四周无人,抹一把泪小声说,客官是外地人吧。该做生意去做,要住店从这里拐弯,千万不要乱打听,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
铁锋看老者噤若寒蝉,忍不住上前插话,他说老人家不要怕,这位是钦差张大人,是皇上派来微服私访的,你有什么冤屈尽管说。
“哈哈,别逗了,几百年来,皇上从没派人来过马湖府。天高皇帝远,马湖永远是安家的天下。”
看老者垂泪而去,张鸾很气愤,他对铁锋说,安家是世袭土官,在这里根深蒂固。为了安全,我们不要轻易暴露身份。走,先去悦来客栈住下,再去府衙看看!
府衙里闹哄哄的,张鸾向门卫一一使了许多银两才进入。大堂内,安鳌皮肤坳黑,铁塔般坐在太师椅上大发雷霆:
“上官雄,你是什么东西,敢给我抢夺权力?”
上官雄一脸不耐烦,他行个礼双手抱拳说,大人,夜头领的女儿抬进府衙半月,人家天天送礼催促,你又照顾不过来,我此举完全是维护你的声望和权威。
安鳌勃然大怒,他拍着桌子说,就算我忙不过来,也没你的份。我菜板上的肉,放烂了也不许碰,下不为例。上官雄表面唯唯诺诺,心里却在愤骂:
“老东西可恶,你夜夜吃肉,难道我偶尔喝口汤都不行?”
安鳌看上官雄心存怨愤,暗想这家伙目前得罪不得,还得笼络一下:
“上官守备,兵马粮草聚集得怎样了?”
上官雄看安鳌笑眯眯问话,咳了两声说,报告大人,山口惠的撒豆成兵术已练成,只要拿下夷山得到飞龙令,我们就有几十万雄兵,就可以举事了。
“好极了,上官大人有功,先前的事一笔勾销了。”
上官雄面带喜色,刚才的不快一扫而光。
“大人,土司权是朝廷明令废除了的,我建议取消此项陋习。”
说话者是平夷长官司王大庆,他身材削瘦,一脸正气,一点也不怯阵。安鳌盛怒到了极点,他拍两下桌子大声问:
“王长官莫非也想行使权力?”
王大庆环顾四周,侃侃而谈,他说,为官者,应以百姓疾苦为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既然归顺朝廷,那就得遵守大明律法,千万不要自以为是,自立为王,否则会招来灭门之祸。
“给我拉出去杀了。”
安鳌的话还没说完,大门外就走进一位气宇轩昂的小伙子。小伙子喝住士兵,双手扶住王大庆转身对安鳌说:
“父亲大人息怒,小儿安宇有话要讲。”
得到允许,安宇开始阐述观点。他说,王长官司的话不无道理,时下,平夷、蛮夷、泥溪、雷波、沐川诸长官司,对府衙都有怨言,有的甚至到叙州府告状。他断言,目前朝廷肯定掌握了安家许多罪证,说不定已有钦差在境内微服私访。为了安家几百年基业,他建议立即废除陋习,斩杀装神弄鬼的妖僧,遣散聚集训练的兵马,从此亲民爱民发展农耕。
“一派胡言,给老子掌嘴。”
安宇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卫士打了十多个嘴巴。安鳌吧嗒吧嗒抽完水烟,将散发着恶臭的双脚高高搭在案桌上说,习俗不能废,这是安家权力的象征,兵马更不能遣散,只要朝廷敢施行改土归流政策,只要钦差巡查到老子头上,我就给他们干到底。
训完话,安鳌开始分配任务:
各长官司要弄清各寨各户成年女子的准确情况,每半月向本府报告一次。如有瞒报、漏报者,一律扣除当月俸禄。府衙里的人分五个组到各司巡查,查不到问题者,扣除当月俸禄,再罚上街打扫卫生十天。
听大堂里安鳌飞扬跋扈的笑声,张鸾气得真想马上将其正法。他把铁锋拉到偏僻处,小声说,那个王大庆很可能要遭暗杀,你悄悄尾随,务必保护重要证人。
铁锋有些犹豫,他说我走了,你怎么办?张鸾胸有成竹地说,应该没问题,如果你在悦来客栈找不到我,那就等钦差卫队到了,拿着圣旨直接到府衙找安鳌要人。没弄清我的身份前,他不可能杀我,最多关几天。
“大人,你是朝廷命官,不能以身试险。”
看铁锋磨蹭,张鸾很生气,他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果王大庆死了,我们就找不到突破口,别犹豫了。
铁锋掠出院墙后,张鸾调理好情绪,从行囊里拿出布幡撑开,嘴里念着驱邪缚魅,保命护身的咒语,微闭双目直往大堂里走。
“何方妖道,敢在府衙装神弄鬼吓人,赶快滚。”
卫士的吆喝声惊动了安鳌,这时多数衙吏都散了。大堂里只有安鳌和儿子安宇在吵架,安鳌骂安宇不孝,安宇说安鳌不忠。听外面喧闹,安宇首先走出大门,他看张鸾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目光中隐隐有浩然之气,知道对方不是一般江湖术士:
“先生能否为在下面个相?”
张鸾细看安宇几眼,围着他转一圈,呵呵笑道,公子浓眉大眼,骨骼清奇,外加印堂发亮,浑身紫气萦绕,如心存善念修身积德,将来必有一番作为。
“那你帮我测个安字,看看祸福如何?”
不知何时,安鳌悄悄站在了张鸾身后。张鸾镇定,一点也不慌张,他告诉完安宇修身积德的秘法,转身看着安鳌吃惊地说,阁下这个字,上边是家下边是女。女者色也,色字头上一把刀,一生沉迷便为祸水。如有人在女字上做文章,让阁下后院起火,那安字就会变为灾字。总之,阁下印堂黑暗,浑身妖气缠绕,近段时间很可能要惹大麻烦。
“拖出去乱刀砍死。”
“大人,我冤枉。”
安鳌哈哈狂笑,他说,别以为我没认出你,单凭你的口音,本府就能断定你是朝廷派来的奸细。安宇挥手示意门卫后退,他走到安鳌面前小声说,阿爸息怒,我认为把这妖道先关起来为上策。
安鳌一脸恼怒,他上前狠踢张鸾几脚,杀了多好,一点后患都没有。安宇冷笑两声,神秘地说,如果他真是朝廷奸细,那他身后肯定还有大鱼,我们杀了他,线索就断了,不如把他做诱饵,等钓出大鱼后再一网打尽。
“哈哈,这才是安某的儿子,这事你看着办吧。”
安宇把张鸾带走后,安鳌在大院里游走几圈正要回去休息,就听门卫禀告说,蛮夷司阿竹送女儿来了。安鳌大喜,本来他不放心安宇,打算亲自去大牢折磨张鸾的,现在有好事上门,他只得暂且放过朝廷奸细。
安宇把张鸾带到后厅,喝退家丁关上门,噗一声对着张鸾纳头便拜:
“家父做事鲁莽,还请大人不要与他计较,有什么罪,都让我一人承担吧。”
张鸾很纳闷,他扶起安宇诧异地问:
“我现在是你们的阶下囚,公子何出此言?”
安宇只管扣头,他说,大人不原谅安宇,安宇就跪死在地上。张鸾哈哈笑道,既然安公子已看破我的行藏,要杀要剐,那就请便。安宇把头磕得砰砰响,他说我知道父亲作恶多端,罪不容诛,我已曾多次劝说和阻止他不要危害百姓,但他就是不听,我不为父亲求情,只为马湖的百姓求情,倘若大军到来,请大人开恩,只降罪知府安鳌和守备上官雄,放马湖府的百姓一条生路。
安宇的话一下子感动了张鸾,他万没想到凶恶残暴的安鳌生出这样一个通情达理的儿子。为防泄密,张鸾没承认自己的身份,只是答应以后尽量在叙州府李大人面前帮忙美言。安宇看张鸾的言行气质,料定他不是一般人,他把张鸾藏在自己的屋里,夜半三更时再偷偷把他送出府衙。
三天后,府衙门外忽然传来圣旨到、马湖府安鳌接旨的吆喝声。安鳌闻听禀告,心里凉了大半截。在侍女们的忙活下,他草草穿上官服跑到府衙时,叙州府官李大人带着钦差卫队,已经肃立在高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