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在没有人安慰的情况下,无论受了怎样的伤,遭遇了怎样的挫折,都不会哭泣或感到委屈。
顶多痛骂一顿、大吃一次或者痛斥命运的不公,他们有着自己的韧性,不会放弃,会勇于面对。
而人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动物,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会放弃,用尽全力去拼搏,这是析绫现在的写照。
一个人独处于孤独与扭曲的思念中数十年,有锚点在就算精神不崩溃,但性格也和最初有很大差异。
林时鹿是她唯一的支柱,未遇到白云辞前,两人相互扶持,共度难关,所以对两人而言彼此是特殊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支撑。
因此只要有一丝希望,不管前路有多难,未来是怎样的,她都会去努力,哪怕不择手段,只要能回到鹿崽身边。
思念扭曲,但本质依旧是对另一个人的思念,是朝思暮想,是多年来的患难与共。
析绫能理解鹿崽情绪崩溃的原因,是因为自己的试探,但即使知道也控制不住,哪怕再来一次,她也依旧会做此选择。
并非不信任,只是害怕被抛弃。
多年之前被白云辞带到玄梦之境,两人来到新的地方之后,鹿崽在小区里能够飞快的和人交上朋友,析绫则是截然相反,不与人交流,只与鹿崽有所沟通,大多数时间都是坐在院落中的秋千上,静静看书。
时间流逝,鹿崽混成了小区里的孩子王,析绫坐在角落沉默看书,手上的书换了一本又一本。有时鹿崽也会拉着析绫一起,和其他孩子玩游戏,她并没有忘记角落里一直有个人在注视着她。
析绫注视着鹿崽的一举一动,不管周围有多少人,她认可的只有鹿崽一个朋友,最初的那几年她就是这么想的,就算离开亦是如此。
对鹿崽来说也是这样,对方在她心里永远是特殊的。
可是扭曲的思念让析绫不敢去相信,一直是否会是如此,于是她去怀疑、去测试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
哪怕再来一次,她依旧会这么做。
友情需要信任,信任是相互的,怀疑会创造裂缝,会崩裂友情。
其实这两个碎片的出现,并不只是析绫单方面的试探,还有鹿崽对析绫情况的确认,包括心理和精神上的试探。
竹清幽曾说过她和本体之间有种类似双胞胎的心电感应,因此她的反应代表了析绫的反应。
析绫和林时鹿在这次的试探中确定了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所以,当她们得知结果后,怀疑不复存在,友情也依然坚固,毫无裂痕。
这一局里,析绫用了两个拥有最初记忆的碎片,来测试林时鹿对她的感情是否一如当初。
林时鹿突然而至的情绪崩溃一半是真的,一半是试探。
竹清幽拥有析绫的绝大部分记忆,也有着自己和鹿崽相处的记忆,不可能不了解本体和林时鹿。她知道这是一场双向试探,可人真的很复杂,会被情绪所牵引,于是,就有了安慰对方这一举动。
这不是一场游戏,没有输赢之分,这只是一次测试题,现在黄昏落幕,三人都得到了答案。
林时鹿原本只是借着这一次试探告诉对方自己的答案,顺便发泄压抑已久的情绪。
积攒的情绪若是埋在心里一言不发,那么迟早有一天会留下隐患。但是她没想到竹清幽会站出来安慰她,原本失控的情绪迎来了爆发。
一个人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就算没人安慰也能振作起来。可如果当你受了委屈,身边有人支持你,理解你。
哪怕说上一句这并不是你的错,在不知不觉中,几乎是所有人都会觉得特别想哭,特别委屈。就像是在外拼搏的孩子回到了家,面对父母的安慰,会忍不住落泪,嚎啕大哭。
外界积攒着很多压力,释放的途径有很多,大哭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发出的第一次呐喊。
很多人情绪崩溃时便会痛哭,产生很多负面情绪,并且流泪,而泪失禁则是另一种表现,一些很小的事都会为此流泪,但并不是说明他们受了委屈,只是单纯控制不住罢了。
林时鹿现在的情绪已经失控了,但她并不想去控制,只是抱住竹清幽,把头埋在她怀里痛哭一场,不去想任何事情。
析绫在未名之地,什么也无法做到,成年试炼对她来说,已经不只是一个词汇,被赋予了更多的意义。
走向成年需要试炼检验力量,也有一些种族比较特殊,成年那天是接受力量的时刻,需要特殊的地方,在那里进行训练、时刻修炼,全心全意接受传承。
析绫现在只想尽快结束成年试炼,然而这不是她所能左右的,因这层缘故,她自己更是被困在这未名之地中,无法出去。
也有过怨恨,为什么会有成年试炼。
成年试炼代表力量,力量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有了力量自己便不会被困在这里。
理智和情感不断拉扯,造就了扭曲的无尽思念。
她的性格中本就有扭曲和偏执的一面,只是一直被自己所克制,被理性压制于心底,从未浮出水面。
直到离开鹿崽身边的这几年,孤独侵蚀理智,释放出了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
林时鹿就是析绫的锚点,当有了回家的希望,可以回到对方身边,那么她会把扭曲的思念和所有负面情绪再度压制回心底,为其套上枷锁,套上理性和文明的外壳。
“好了,好了,已经没事了。”竹清幽抱着鹿崽,拍着她的头安抚道。
耳边啜泣的声音渐小,析绫也逐渐冷静下来,哪怕心中有种莫名的火开始壮大,也尽数被压制于心中的湖泊之中。
“阿绫……”林时鹿把竹清幽当成了析绫,转瞬清醒,从怀中抬起头,刚才过度哭泣导致声音嘶哑,她说:“幽崽,我先下线了。”
“泠七弦和临夕明那边该怎么办?”
她指的是两个碎片突然消失,该如何给朋友们交代。
林时鹿并不清楚规则的合理化,会不会作用于碎片消失之上。若是不能,那么只能找个合适的理由。
“放心,一切有我在。”竹清幽柔声道,同时,她的耳边响起析绫的解释:“规则会合理化他们的离开,若是这种情况还会创造留言,但是不能细究。”
光影闪烁,林时鹿的身影在黄昏夕阳的照耀下化成光点,转瞬消失。
竹清幽看着林时鹿的离去,望向远方的落日余晖,还有一望无际的海洋。
这个时间段几乎没人会来到水镇浮空的岛屿,因为天气燥热,海风滚烫,只偶尔带来几缕清凉的气息。
倘若是恐高患者,那就更不能来了,往下看去,万丈高空、云海翻涌,有对高空的向往,也有跌落的恐惧和海蓝到极致的压抑。
视野同享、感官共享、心声传递,跨越了空间阻隔,她问处于另一空间的析绫:“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帮我照顾好她。”只有这一句留言。
在未名之地,析绫自言自语,声音透过本体和分身特有的共感通道,传递到竹清幽的耳边。
她们能看到对方所处的画面,听到对方周围的声音,现在的交流,则是感官共享。
之前来自心底的质问,因其特殊性,两人都能感应到对方的思维或者说是心声,故而此前两人的交流便是通过感知,用心声交流。
竹清幽朝远方伸出手,她看着飞翔于海面的鸥鸟,深呼吸,用理智压制住即将迸发的情感:“这话你应该自己当着她的面说。”
“抱歉,我做不到。”析绫双手环膝,盯着地面,她周围灵气充盈适宜修炼,但家具只有一张床,还是自己打造的,除此之外,再无一物包括食物。
在灵气充足的情况下,修道者即使不进食、不睡觉也可以。
对比以前析绫的修为精进了一大截,可是思念也将她扭曲。
“规则发现了我钻漏洞的事,我无法再在碎片的身上做到意识复苏,从而远程操控。”
“你说的对,我应该以真实的自己和她见面,就算只是碎片也不应当借用别人的躯体。”
竹清幽反问:“什么意思?”
“规则曾建议让我的记忆碎片附着在和祂做交易的人身上,当执念回归,交易达成……”
析绫所说的这件事她并不知晓,也不感兴趣,只想知道:“泠七弦和临夕明的存在和我一样还是……你说的。”
“他们是我的记忆碎片,也没有附着在任何人身上,躯体是规则用灵气塑造的,身份也是规则捏造,一旦执念完成就会回归我本身。”
“之后的所有碎片也都会是如此,不会有附着他人的碎片。会有人替我与规则交谈,代价……无所谓。”
“你和所有的碎片都不一样,你可以知道所有的真相,但是不能说,规则会阻碍,但不妨碍我告之于你。你、还有竹清玄、胡子适。”
“你们都有属于自己的躯体,即使执念满足后,抽离的也只是感情而非本身。”
“为什么还有他。”竹清幽有些不可置信,她有着析绫的绝大部分记忆,甚至知道成年试炼,可还有碎片附着在胡子适身上这是令她没想到的。
之前析绫附于她身,虽有提记忆碎片可能会如她这般附着在其他人身上的可能。当然,如今这个可能性是彻底覆灭了。
析绫听进去了竹清幽的劝告,选择之后的所有碎片躯体由灵气创造。
目前所有的记忆碎片只出来两个,已苏醒、能活动、有相关记忆、没被合理化模糊记忆的只有竹清幽一个。
“他诞生时魂体不完全,所以规则将我的一个记忆碎片,很微小的一个,放在了他身上补全剩下的魂体。所以当记忆碎片苏醒,执念被满足,被抽离的也只有情感,不会有其他。”
“竹清玄和你一样,被人借用稀有灵植创造出躯体,在最后也只会被抽离情感。因你们过去和鹿崽有所接触,受到的合理化影响也是最小的,所拥有的那部分记忆碎片也会误认为是以前和她相处时的记忆。”
“你是所有碎片中最特殊的,你有着我的绝大部分记忆,甚至我们之间有通道,情绪波动强烈之际会造成感官共享、心灵相通。”
“所以我才能在试炼开始前,把意识短暂聚集到你身上,现在不行了。”
“因为规则承认你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非和其他碎片一样,是我的分身。我可以操控分身,分身也会按照我的记忆情感和思维逻辑生活,但你不同,你有了自己的记忆、情感乃至执念。”
缺失的一块拼图被补上。
竹清幽得知了最后的真相,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迷雾终结。
“就像你有着我的全部记忆,但也有属于你自己的特殊回忆。我无法读取你的回忆,你也无法得知我离开后的记忆。”
“我们性格相似,但是外貌不同,身份也注定不同,所以是两个人,这是事实。”
“你有着我的记忆,因此最初字迹也和我一模一样,这是无可避免的。”
竹清幽最初写出来的字和析绫一模一样,因此在有了对方全部记忆和被创造出来后遇到竹溪时两人的经历,诞生过强烈迷茫。
她一边因执念而渴望,一边又想要独立的自己,从而否认析绫的存在,硬生生改变了书写的细节,改变了字迹,好像这样自己就不再是析绫的分身了。
可记忆源自经历,两人在这方面细节上,只有轻微不同。
莫名其妙竹清幽就想到了过去,有了身体后发生的事,当时自己还因字迹和析绫一样,而感到别扭,故而改变。
随着成长,她已经不在意这些细节了,有了独立的身体、身份,不会像分身一样受本体操控,还有了保护自己和家人以及伙伴的力量。
所以从很早之前,她就已经不再是析绫的分身了,而是竹清幽。
“这或许就是成长吧。”她在心底感叹,因两人之间的通道还开启着,回想的记忆也迎来了共享。
脑海中灵光一闪,她想到了解决办法。
竹清幽一直都知道,林时鹿其实都很在意析绫,包括之前借口下线,故作轻松,都是假装的。
多年来的压力造成的情绪失控,根本不是一时的哭泣和安慰能解决的,终归还是要有更完美的解决方案才行。
办法有了,只是还需要两人配合才行。
她本可以不参与进这次双向试探中,但竹清幽扪心自问,真的做不到无视,要是真能,一开始也就不会控制不住安慰对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