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阿夜。你是还没有接受她死去的事实吧?”
“不知道,大概吧。”
“我还记得兰。如果她还在世的话,应该已经二十多了吧?”
“二十。”
“对对,二十。如果还活着,说不定已经嫁人了吧?毕竟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嘛。”
“说不定哦?”
忍不住顺着明说的话去想,然后哈哈大笑。如果是那样活跃的兰,怎么也想不出她变成端庄的人妻然后为家操劳的模样。
“我说啊!阿夜,就这样写吧。”
“什么?”
“顺其自然啦顺其自然,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出一本书来。”明还伸手要倒酒“那个孩子这么喜欢你,无论你怎么写她一定都不会计较啦,随便啦,怎么写都行。”
脑海里浮现的是兰的脸。如果是她,会想要看见我笔下出现怎样的自己呢?
……
明的话打动了我,顺其自然吧。没有很明确的大纲,很明确的框架,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吧,真不符合我的作风。就这样拿起了笔。我想了很久序言该如何开头,从哪个时刻开头呢?顺着日记从我辞职准备回家的那天写起呢,还是从到家的第一天开始写呢?
我是抱着不确定的心态打开的日记的。那时候的日记上是怎么记录这些事情的?突然很想知道,就打开了。日记上没有年份,只有开头书写的日期。
“六月八日。
准备回家了。今天的天有些灰蒙蒙的,完全没有夏季该有的燥热,反而是闷热的很。蝉鸣‘稀里哗啦’的乱响,叫声连带着我的内脏一起发烫。
从父亲的信上看,她现在甚至连行动都变得困难重重。父亲常看见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翻着书本,然后望着窗外。
似乎是好久没能和她见面了。虽然知道她的身体状况一定会越来越差,但是一直心里都还是有一份渴望。拜托了,兰。稍微再坚持一下吧,哥哥很快就回家。”
“六月九日。
还有四日大概就会到家了。师父走的时候给了我很多路上吃的食物,我却没怎么吃。心里的焦躁和焦虑不知道怎么用话语来形容。大概就是像准备吊死的人在犹豫究竟要不要蹬开凳子一般。”
直到真的见到兰之前,日记全是些让人感到不安的话语,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恐惧。不过如果是现在的我,应该是写不出那些很重的句子了。例如“蝉鸣‘稀里哗啦’的乱响,叫声连带着我的内脏一起发烫。“这样的句子,应该是写不出来了。
“六月十三日。
晚上我终于到了家。客厅没有开灯,却有月光透满了整间屋子。父亲在喝酒,身边摆满了酒瓶。光穿过酒瓶,引出了各色的怪物。
我去了兰的房间,她已经睡着了。我也不开灯,洒在她身上的树影将她衬得宛若雕塑般,没有一丝生气。如果不是还有平顺的呼吸和睡梦中的轻咳,我恐怕会直接哭出来。
至少剩下的时间,陪在她身边吧。”
是因为时间过的太久了吧?日记上全都是自己写下的自己的事情,如今却感觉到了陌生。没有一丝实感,迷茫又无从下笔,最后决定把故事情节都放下,从序言开始书写。原本是不明白自己该怎么书写的,拿上笔的那一刻,又好像突然明白了。
“我究竟为什么活在这个世界上呢,哥哥。”兰喝完药,我给她垫上枕头让她靠在上面,对我微笑着“就像爸爸说的那样,如果我的死亡能带给哥哥和爸爸解脱,那就放弃我吧。”
在序言写出了这样的话。兰是很温柔的孩子,她并不惧怕死亡。我还记得她曾经跟我说过‘对我来说,如果死亡可以给大家都带来解脱,那对我而言这就是美好的结局。’
我以为都忘记的东西,当书写起来的时候,记忆里的一切又鲜活了起来。没有写大纲、章节分段,甚至想到什么就是什么的,却写得十分顺畅。
就像是在和兰一起写故事一样。
在一开始拒绝了兰一起写作请求的我,现在却如此真实的感觉她在我身边,似乎正托着腮帮摇头晃脑,在看着我一字一句的书写。
序言的初稿并没有写多久,也不过一天的时间。晚上也没有休息,边抽烟边逐字逐句的看下来。原本我还以为我写下的兰说不定会是她病入膏肓的样子,但至少我自己看下来,是很活跃的孩子嘛。
原本我以为我记得的,说不定都是兰最后病弱的模样。结果她在病弱时候依然对我欢笑,这些事情反而让我记得更加清楚。
整个人放松下来,瘫倒在椅子上,有些怅然。稍微笑了笑。过了这么多年,兰应该已经轮回去了,怎么可能还在我身边呢。
天蒙蒙亮,去窗边发了下呆。现在还早,天空被云一下子拉扯开,现在还没有阳光,只有几朵橙黄色云朵懒洋洋的飘来荡去。过了一会儿,雪子推开房门,问“在干嘛呢?”
“写了兰的事情。要看吗?”
“要看。”雪子搬了凳子在我身边坐下,接过了稿子,认真的看起来。
初稿上笔墨的味道很浓,字也说不上多好,大片大片的修改痕迹,反复涂抹的文字似乎在跳跃,连带着整个房间似乎都是笔墨的气味。
“把和我的对话都写了进去没问题吗?”我能感觉到雪子有些羞涩,她稍微撩了撩头发“总感觉很不好意思……”
“这句话我也会写进去哦。”我哈哈大笑起来“甚至还会先写出‘雪子很羞涩’这样的话哦?”
雪子不再搭理我,背过身不和我说话。当我真的以为她生气了,偷偷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转过头来笑嘻嘻的说了句“逗你玩的。”然后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这是我现在的生活,我可以说出‘我现在很幸福’这样的话来。但是每当想要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总会忍不住想起作为我亲生妹妹的兰已经死去的事实。
因为她一直被病痛所折磨,直到自己痛苦的死去。作为她的哥哥,在看着自己的妹妹痛苦的死去以后,我真的可以这样幸福吗?我的灵魂一直在忏悔。我找不到答案。
雪子似乎是看出了我的迷茫,轻轻问我“阿夜,其实我很想问哦,已经很久没听你谈起过兰的事情了。明明在我们才认识的那几年经常提起吧?‘我有个很可爱的妹妹’‘不过身体很差’‘想把见到的东西都写下来写给不能出门的她看’。兰死去以后,这应该是第一次主动提起她吧?”
雪子看了看我,似乎是在斟酌话语,用温柔的语气问我“发生了什么吗?突然说要写出来这样的。”
也许是因为没有休息的缘故,今天的精神格外的亢奋,拉着雪子说了很多。‘我发现我好像要忘记她了’‘所以我想把这段时间的事情都写下来,写到回忆终止。’‘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再写什么了。’……叽叽喳喳的,我自己都记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了,雪子却始终很认真的听着。
甚至我说出‘我真的可以这样幸福吗’这样的话语。我已经恐惧得不敢抬头了,这些话语说的仿佛在责备雪子似的,雪子却选择了抱住我。
“没有关系阿夜。没有关系。因为阿夜是很温柔的人,所以才会这样痛苦吧。”
我一点都不温柔,温柔的人是雪子。如果没有我的话,雪子应该也能嫁给一个很好的人吧?我身体不好,患有和兰一样的病,后代遗传病情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我和雪子也没有后代。性格又要强又敏感,我这样的人,真的值得雪子这么好的人吗?真的可以拥有幸福吗?
我一直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