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漓是五年级从村小转到中心小学的。
建安乡周边的村小一般都只配备一两名教师,开设一年级到四年级的课程,除了语数分开教学外,其余课程都汇总进行。这是他们的使命,也是能力的上限。
孩子稍大点,就能走更远的路程去中心校接受教育了。
建安乡的中心校初中和小学在同一个校园,乡里学生不算太多,学校里一共就只有两栋教学楼,三个操场。
跨进校门就能看见第一个水泥操场,生了锈的篮球架和地面上许许多多的裂缝生动地传达了操场的苍老,这里是小学课间操集合的地方,和小学所在的教学楼由石梯相连接在一起。
穿过操场,迈上看台,与之相接的就是教学楼的门厅,也是学生们平日里的玩闹场。由门厅径直向前抬头看去,一抹新的台阶和教学楼一起将天空切割成了一根窄窄的蓝布条,三十多级台阶上,是一个更小的、分为左右两侧的操场。
沿着台阶走到最高处,正前方就是一个旗台,五星红旗常年飘扬在上空,每周一的时候,小学生都会在这里集合,背对教学楼,升国旗。而初中的则在左侧小操场斜上方的大空地集合一起观礼,这里就是和宿舍楼一起新修的第三个水泥操场,与六年级所在的教室楼层平行,也是去往小卖部的必经之路,平日里,这儿各年级的学生都有。
小学的教学楼更老旧些,一到四年级都只有两个班,偶尔孩子多,会临时分出第三个班。只有五六年级,为了接纳转校生,一直保持着四个班的容量。
乡里一共有七个村,相隔最远的两个村,客车都要行驶近一个小时。每个村都有稍富裕的家庭将土房子翻新成了了水泥房,为了义务教育的推广,政府与房主商量后,就在这些水泥房的外墙上用白色的漆喷着: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在这种氛围的熏陶下,庄稼汉也明白读书的重要性,哪怕路程遥远,还有学杂费需要负担。多数父母也都愿意咬咬牙让孩子继续去上学。
虽说是中心校,但基础设施依然不够完善,早些年,学校连专门的宿舍都没有。有的学生家离得远,每天上下学来来去去实在不方便。学校就在教室里把木桌拼一块儿搭成通铺,让学生自己带着棉被,白天上课就把被子装好放在角落里,晚上就铺课桌上睡觉。
走读生偶尔到学校太早,教室门还没开,就用手电在窗户处往里照,总有那么一两个睡眠浅的同学会醒来,开门。慢慢地,大家就都醒了。叠被子,整理课桌,这时候就不分住宿和走读,见者有份地都跟着忙活起来。
在慈善企业和政府共同的努力下,学校终于修好了两栋宿舍楼。一所归小学,一所归初中,男生住一二层,女生住三四层。
因为住宿的便利,也有许多两乡交界处的学生,或者别乡的学生来这里念书。
安漓转来的那年,宿舍已经修好了,转校生也变得多了起来,每个班都会有好些。大家对安漓并没有额外的好奇心,她也懒得主动去融入新的班级,一上午了,除了听课就是自己在草稿纸上画画。
她第一次感到被人关注,源自开学那天下午。教数学的李老师拿着学生表,随机叫人起来回答问题。
“安漓,你来回答一下,……”
安漓没有听清老师的问题,因为在老师叫出她名字的时候,底下的同学们就叽叽喳喳地讨论开来:
“她叫安妮?好好听哦。”
“有点像个外国人的名字。”
“我知道我知道,前两天我爸从城里给我带回来一本书,叫《绿山墙的安妮》。”
…
乌龙也并非莫名其妙,受方言影响,这个地方的人很少有能分清n和l的,至于一二声声调的区别,遵循着并不科学的方言转普通话的一般原则,大家就都默认了,绿山墙的“ān lí”的读法。
那个时候,在农村长大的小孩,成长中常年囿于一地,了解外界的方法无外乎书本和电视,却终究都不得实践,于是他们对存于头脑中却不见真容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和探索心。
安漓从没有觉得自己的名字有何特别,她从小就叫安漓。以前的同学也都是儿时一同长大的,没人跟她说她的名字显得特别。
老师用教鞭抽了一下讲台,瞬间鸦雀无声。
“李老师,我没听清,可以再问一遍吗?”
安漓有着和年龄不符的理智,她对老师有敬重和畏惧,但在确定自己没有犯错的情况下,也从来没有惊慌与不安。
她回答无误,被允许坐下。同桌在草稿纸上写了“安妮”,用手肘碰了碰她。
“你是叫这个名字吗?”
安漓瞥了一眼,再瞄了瞄李老师,然后拿起笔,一笔一顿,郑重其事地写“安,漓”,并将漓字刻意放大。
“这个字可以组什么词啊?”
安漓思考了一会儿,只是将两只胳膊交叠放在课桌上,慢慢坐正了身子。
这个问题,四年级的课本上就有答案,她不确定对方是真不知道还是为了跟自己找点话题,但无论如何,她不想上学第一天就被抓住上课说小话。
课后,许多同学都围在了她周围,想要仔细看看班里的这个“安妮”和绘本中的有几分相似。在得知“漓”与“妮”并不相同后,大家都失望地散开了。只剩下一两个同学锲而不舍。
“要不我们以后还是叫你安妮吧,我觉得这个更洋气,还能和三班的说我们班有个同学是外国名。”
安漓没有听进去,她开始第一次审视自己的名字,并在脑海里想象自己名字的由来。
同桌杨琳以为安漓有些不悦,就以老师来了为由让余下的来访者回去自己的座位。预备铃的音乐适时响起,安漓关闭了想象的阀门,扭过头对着杨琳甜甜地一笑,“谢谢。”
杨琳还是成为了安漓在这所学校的第一个好朋友,好长时间里她们什么事都一起行动。
早上无论谁先到教室,都会等另一个到了以后一起拿着饭盒去食堂淘米,蒸饭。中午俩人也相伴去将饭盒端回教室,分享着对方的咸菜,和为数不多的几片肉,饭后再去水池刷碗,回教室。俩人都是走读,杨琳家住得更远,安漓常常都被对方送回家。也算是理所当然,除了距离因素外,杨琳毕竟比安漓还大三岁。
中心校不同于村小的其中一点还在于,这里每间教室都有两块黑板。前面的毋庸置疑,是平时老师上课时的主战场,而后面的则是用来办黑板报的,一学期更换一次或两次。黑板画通常都由学生自己完成,低年级的偶尔会找高年级的帮忙画个画,但文字部分都是本班同学承担。
安漓写得一手好字这件事早就在班内传开了,大家在得知她没有练习过书法时,都夸张地叫她书法天才。因此这次国庆主题的黑板报老师询问了她是否愿意出力。
虽然会占用不少课后和放学后的娱乐时间,但安漓却几乎没有犹豫就应了下来。
她家和学校之间的距离远远没到需要寄宿的程度,虽然放学时有好朋友作伴,但她仍对不能住在学校感到遗憾。
最近父母吵架吵得越发厉害了,两位家长气儿不顺的时候,她也会受到无端的指责,甚至是打骂。安漓认为,奶奶也是个重男轻女的,从前虽然对自己宠爱有加,但自二叔家的小弟出生后,就开始不冷不淡了。自从搬去了二叔家以来,虽然偶尔回来看看,也是匆匆地又走了,安漓总感觉自己对于奶奶来说仿佛成了透明的,无关紧要的存在。
她不想早早回家,但父母也不允许她去朋友或同学家,连在邻居家也只能是在院子里玩一小会,没几分钟就会被叫回家去。她没别处可去,办黑板报,也算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吧。
为了拖延时间,早在国庆放假前一天就能完成的任务,生生被她拖到了节后一星期。在这期间,安漓拒绝了包括杨琳在内一切同学的帮助,要不是班主任陈老师催促说学校要验收打分了,她也没有想好到底哪天写完那首《七律·长征》。
安漓在写这首诗的时候,经常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用她脑子里的话来说就是,“要是有机会,我想当个女将军!”每写一句,她都会忍不住去遐想那些气势磅礴的画面,无数次想象金沙江,乌蒙山…
“长大了一定要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