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维萨(村上龙作品集)
- (日)村上龙
- 31647字
- 2021-10-12 10:29:36
第一章 巴黎的忧郁
我已经很久没有去国外了。男人把日本航空公司的头等舱机票交到我的手上,还给了我三十万元,说“也许会用得着”。用这钱可以买些什么呢?我已经有很久没有出去旅行了,所以我不知道啊!我已经不记得我在床上对男人这么说时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但说的话却记得很清楚。
“你是一个很神秘的人。”男人注视着我的脚趾说道,“你说三天前你还在精神病医院里,这是真的吗?”
我点点头。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一种灵气。”
灵气?
“是感应。三井银行那台取款机,你使用过以后,我的手一碰上去就有触电似的酥麻感觉。不过,摩洛哥,你陪我一起去吗?”
好的,我想去。
“我们刚刚认识,相互之间还什么都不了解呢。首先,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回答说: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吧。男人问我为什么,于是我把幻听和幻象的事告诉了他。我原本在生活中就是承认欲望的,如今我只是把引发幻听、幻象方面的人和事,与帮助我忘记幻听、幻象方面的人和事区分开来,所以才进了医院,我既没有失去社会性,又能和他人进行交流……
你是一个神秘的人。医生也常常这样对我说。
无论分裂症还是忧郁症,出现幻听和幻象,如果是专家的话,就会断定这样的症状已经是病入膏肓了。其实这种情况屡见不鲜。像你这种后天发生的心因性疾病,一般是遇上什么自己无法驾驭的重大不幸或诸如此类的事情才发病的,在那种情况下,人就会躲进疾病里。在那种意义上,身体方面的疾病也是一样的,比如肝脏病人如果需要休养或手术,反过来可以说他就是借了肝脏的帮助,靠着休养或手术才躲进了疾病里。这些全都是为了防止死亡,是我们的身体和心灵具有的防御体系。说实话,你的情况,我不太了解,你对幻听和幻象也没有感到害怕,你是稍稍有些胆怯才到我们医院里来的,这我很清楚。不过,我们作为医生所说的胆怯,是指更加严重的失衡状态。我们说的感到胆怯的人,首先就不可能用你我这样的感觉进行交流。所以我认为你的幻听和幻象还没有达到逃避的阶段。虽然问你那个出现的幻听或幻象是什么,你也不知道,但我觉得那不是心理学或精神病理学范畴的事情,一定是宗教或哲学范畴的。
“后天出发。护照你带好了吧。现在法国不需要签证,只要护照就可以了。还有,现在摩洛哥可以游泳,要带好泳衣,我想让你穿华美而又性感的比基尼泳衣,美美地吃几顿饭,旅馆我也只住四星级以上的,可以不穿礼服裙,但西服或连衣裙要有一两套,可以不是名牌或著名设计师设计的品牌,只要质地优良上档次的就行,关键是能够适合你的。手提箱可以是中型的,卢吉·科拉尼设计的东西很受青睐,但可以再薄一些,就用装衣箱吧,而且用起来也方便。还有,摩洛哥很热,巴黎肯定很寒冷吧,所以要准备一件薄的外套或皮夹克,再准备一件开襟式毛衣或套头衫就行。”
呃……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啊?我问。男子回答:喊我“先生”就行。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什么都可以,不管是洋子还是美纪,或是幸子、阿绿,都可以。我这么一说,他笑了。他没有问我的真名。我们做了两次爱。男子非常威猛,而且训练有素,十分练达,一切都结束以后,即所有的狂澜平息、相互淋浴以后,我也没有出现以前与自由职业的有妇之夫睡觉时的那种失落感。那个时期我身上穿的是小巷里买的衣服。
回到住宅里以后,我一如既往地做了个仪式,就是用铬制的锅子烧开水。水在沸腾前会在银色的锅底产生无数的水泡。水泡开始时是缓慢地往上冒,以后便激烈地摇晃着往上涌,过了有四十分钟,就只能看见破裂的水泡,不久就只剩下巨型爬行类动物喘息般的声音,水化为乌有。但它不可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殆尽,只是如同原子之类的东西一样接受到能量而发生了变化而已,它仍然存在在什么地方。
*
我在百货商店里买了手提箱和西装,但男人……不,“先生”给我的钱,我没有用,却把我的存款用得精光。选购泳衣时煞费了一番苦心。夏天行将结束,百货商店里已经不出售泳衣,体育用品商店里也不销售性感的比基尼泳衣。店员告诉我哪里在出售性感的比基尼泳衣,他大概因为酷爱网球或高尔夫球,鼻尖正在脱皮。他以为我是去关岛、塞班岛或夏威夷那些地方,所以想要告诉我如何寻找好的旅馆、好的餐厅和好的潜水地点,他不停地说着,我觉得自己就要出现幻听了,于是拿着从杂志上剪下来的写着店名和电话号码的纸片离开了商店。店员一直追到店外,说想带我到那家卖泳衣的店里去。
“那个地方找起来不太容易呀!我刚买了一辆新的MINI车,想在东京都内兜一圈,现在正好有空,也可以利用一下午休时间嘛。”
我没有搭理他。
“对了,嗯……说是‘MINI’,是正宗奥斯汀的MINI啊,不是三菱的MINI呀!”
我觉得那个店员带着鼻音的说话声马上就要在我的幻听中出现。
“我只是想讨好你。”
我拦下一辆出租车,上了车。他从打开着的车门缝里探进脸来。
“告诉你电话号码吧。大姐,要做爱吗?你身上散发着性爱的味道。”
我关上车门。司机透过后视镜望着我。这是一名五十来岁的男子。我想起了父亲。我住院期间,父亲只来探望过我一次。
“那种愣头小子是专门拐骗或杀害小女孩的吧。”
那家泳衣专卖店坐落在从老街发展而来的商店街和高级住宅区的交接处,地处黄金地段。我有一米五九,就是穿着高跟鞋,那个好像是商店老板的女人也比我高出一个头。店铺很小巧,陈列着的全都是进口女式泳衣,没有不到一万元的商品。店里有一名顾客,是中年女性,看上去与老板的关系非常密切,她们两个人大白天喝着白葡萄酒谈笑风生。我走进店里时,她们将我从上到下怔怔地打量了一番。我在与她们的目光交织时,有一种怀古式的感觉。这种感觉与恋旧不一样。两个女人,老板和客人,看起来年龄相仿,但她们身上的时装、妆容、眼神、涂抹的香水、肤色的晒黑程度、指甲的染色、皱纹都非常相似,我觉得她们活脱脱就是从十年前的妇女杂志照片凹版上剥下来的。“有何贵干?”我好像觉得两人在这么问我。“能让我看看泳衣吗?”我问。于是那位客人将葡萄酒杯放回到桌子上。“那我现在就告辞了。”她说着站起身来。
“谢谢你的葡萄酒。”
客人随意地说着离开了商店。走过我的身边时,一股强烈的让·巴杜的香味像风一样扑面而来,我感到一阵晕眩。
“你要什么样的泳衣?”
老板用低沉而嘶哑的声音问我。她下颌尖削,眼线上翘,眉毛描出一条细而有力的弧形,嘴唇涂成浅紫色。
我想要性感的那种。我喜欢“先生”说的那种“性感”。
“是在哪里穿的?”
老板穿着饰有漂亮的波形褶边的乳白色衬衣和紧身的红色长裙,披着同样是红色的无领对襟毛衣,脚下穿着鞋尖点缀着金色的尖头高跟鞋。
在哪里?
“是啊。要根据场合的。夏威夷和体育俱乐部里的室内游泳池,就不一样吧?”
是摩洛哥。
“呃?”
是北非的摩洛哥。
“摩洛哥,那里不是沙漠吗?”
是在进沙漠的地方。我把在旅游指南书里读到过的、还依稀记得的印象告诉她。那里是旅游胜地,在港口或以前有绿洲的地方还有非洲特色的旅馆,现在已经成为欧洲有钱人的旅游度假胜地。我这么一说,老板将脸侧过去,点燃一支细长的烟。
“从哪里过去?不可能有直达摩洛哥的航班吧。”
从巴黎过去。
“是团体旅游?”
不是。
“一个人去?”
不。
“是蜜月旅行?”
也不是的吧!老板带着情绪说道。只是买一件泳衣,我为什么却偏偏要回答那些问题呢?我没有回答。
“是有钱人吧?”
呃?
“你的恋人,是有钱人吧。”
好无礼的女人。但是,我必须买一件泳衣。“能让我看看比基尼吗?”我注视着她问。我看了十几件,决定买下裸露得很大胆的豹纹比基尼和露背的蓝色连衣裙式泳衣。
“试穿一下吧,尺寸不合适会很窝气的。”
试衣室三面墙上全都是镜子,我觉得好像被什么人窥探着似的。
“我看得出你啊,”老板仔细地折叠好两件泳衣,一边用银色的纸包装着,一边又和我搭着话,“你喜欢做爱吧。我也是那样,所以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感觉到自己的脸红起来了。
“刚才那个化妆得很时髦的人,就是刚才在这里的人,她吧,以前经常带我去参加酒会。狂欢酒会呀。狂欢酒会,你知道吗?”
老板露出牙笑了。
“不过啊,不是哪家恶心的杂志社策划的、中小企业里那些大腹便便的老家伙和歌舞厅的女招待在肮脏的公寓里干的那种啊。你瞧,我以前干过模特儿,刚才那个人也是模特儿。”
她用布满皱纹的手摊平银色纸,系上缎带。她的手指很长,指甲却又宽又短。她伸出手指修着指甲,指甲呈正三角形。这是一种很不幸的指甲。这个女人因为这种短指甲,也许一生都得不到幸福。
“也许是她以前和外国人交往过的缘故,即使一个晚上都熬不住。这样的人也真会有啊,而且这种人身材瘦削的特别多呢。我是她请我去的,但女人中像我们这样的模特儿,还有未出道的女演员,我不能说出名字的著名女演员,也都常来啊。歌手、混血儿也很多。男人吧,有青年实业家啦,医生啦,珠宝商啦这些人,他们都是很优雅的呀!在花园饭店或帝国酒店这些地方的套房里玩,有五六组吧,夏天的话总是先去游泳池里游泳,重要的是交流啊。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对话也很上档次的。你能理解吗?晚餐也是在酒店里吃法国菜,大家都身穿盛装精心打扮,真的呀,那是非常快乐的。我已经不去了,不过刚才那个人还去,我是单身,她那时就已经结婚了,她的丈夫是和时装打交道的,不是时装设计师,只是策划一些时装表演,但狂欢酒会他是不参加的。你感到很奇怪吧。可是,他知道她在那么做,而且又不是同性恋者。对她很宽容吧?”
我的泳衣用银色纸包装好了,还扎着粉红色的缎带。
我的家住在东京北边的最尽头,从东京都市中心回家,路上换乘电车和公共汽车要花将近两个小时。父亲顶着大风在狭窄的院子里整理花木。我刚招呼“好久不见”的时候,正好一阵风刮来,沙子吹进了父亲的眼睛里,父亲打了个趔趄差点儿跌倒,他险乎乎地站立着,东张西望地找我。
“你好像很精神啊。回家前至少要打个电话来吧。”
父亲穿着阿迪达斯的薄绒运动套装。他当了三十多年中学老师,两年前辞了。因为没有参加教员工会,所以四十五岁后当上教导主任,又当了十多年的校长。
我要去旅游。
“那是好事啊。”
这套不超过七十坪(1)的商品房,是父亲正好当上教导主任的时候用长而又长的长期贷款购置的。他在放置了整套沙发的客厅里,用虹吸式玻璃咖啡壶为我烧咖啡。咖啡豆是他自己配制的。他从前就有这样的嗜好。
“我记得对你提起过吧。”
什么事?
“我一直想开一家咖啡屋。”
咖啡,很香的。
“谢谢。你不觉得当咖啡屋老板很好吗?”
父亲换了一身衣服,穿着像是打高尔夫球的运动裤和白色的Polo衫、V领毛衣,洗了洗在院子里弄脏的手和脚,还洗了把脸,头发也梳理了一遍。
“给人感觉很明事理。这是为什么呢?”
你是说咖啡屋的老板?
“有一种凡事都看透了的气场呢。”
是吗?
“有没有给人一种任何事都可以来和我商量的感觉?”
现在那样的咖啡屋不会少。父亲在多大的程度上了解我呢?辞去工作,精神异常,这两件事他都知道。在新宿的小巷里拉客的事,和有妻室的男人交往的事呢?他即使知道也肯定不会说什么。母亲离家出走时,他就什么都没说。电影或电视里有枪杀之类的场面,在执行枪杀之前必定要遮住对方的眼睛,这时总会问一句:“有什么遗言需要留下吗?”如果是父亲的话,他会留下什么话呢?
“尽力去做每一件事情,对所有的事情都感到无聊得不可自拔,所以只好将咖啡烧得香一些来令大家高兴。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老爸,你的专业是地理呀!
“那是因为战后获得了驾驶证。我只知道怎么看地图。”
你知道伊维萨吗?
“是西班牙的岛屿吧。”
是啊。其他还知道些什么?
“是个小岛呀!记得是有钱人的疗养胜地吧。还有马略卡岛什么的,那边的气候很好,所以欧洲的款爷们很憧憬那个地方吧。你要去那里?”
我想伸伸腿脚也很好啊。
“你不要在那里被人卖了。”
父亲这么说着笑了。我没有笑。
“先生”和我分别办理了登机手续。机场里充满着阳光。碧空如洗,阳光从宽敞的窗户倾洒进来,飞机闪着银光。我将“先生”给我的三十万元和自己二十万元出头的存款换成美元现金之后,在机场休息室里喝着咖啡浏览报纸。我无疑是在搜寻“在东京湾发现一具已经腐烂的年轻女性的尸体,这具女性尸体被装在玻璃钢制照相器材箱里”的报道,但今天也没有。在住医院之前,我在东京都卫星城市的旅馆里见到过秘密俱乐部的女人,还有身穿黑西服的高个子男人,舞跳得很好。在我的内心里,很多事情都没有一个明晰的结果。所有的事情都是暧昧的、模模糊糊的。即使猕猴桃园另一边那个旧天文台,也没有让我留下清晰得像在我的身体上刻下生理性印记一样的记忆,并使我成熟起来。
“要在巴黎住两天,你去过吗?”
在飞机上,“先生”走到我的座位边这样问我,我摇了摇头。我只知道香港和美国西海岸、关岛。
“是一座忧郁的城市啊。”“先生”一边抚摸着我的大腿一边说道。
不用说,我还是第一次乘坐头等舱。香港、美国西海岸、关岛,都是团体旅行,坐的是经济舱。回想起来,直到最近,我连飞机上的座位是分等级的都不知道。
“喝点什么?”
可乐。
“你不喝酒吗?”
喝醉了我会感到不安的。
“哪会有这种事。好吧,可以喝血腥玛丽,多加些辣味沙司和黑胡椒吧,在飞机里脑袋会感到迷糊,喉咙里给点刺激,感觉会舒服些。”
“先生”这么说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来一杯血腥玛丽。”我这么一说,一个皮肤粗糙的空姐便微笑着点头答应。从这一瞬间起,我开始进入了旅途。头等舱的用餐与经济舱不一样,不是把所有的东西全都堆在一个托盘里。头等舱里有菜单,可以从小型手推车送来的食品中自己挑选。我开胃菜要了鱼子酱和比目鱼押寿司、蒸鲍鱼。我想,人大概无论在什么场合都能马上习惯的吧?
*
在戴高乐机场的出租车站里,我第一次站在“先生”的身边。通往巴黎的高速公路拥挤不堪,我们花了近两个小时才到达旅馆。在出租车里,“先生”只是向司机说了要去的目的地,就再也没有开口,和我也没有说一句话。如果前面放着一台照相机把我们两个人拍下来的话,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啊。可能是因为飞机上没有睡足的缘故,我感到眼睛的深处很疼痛,但大概是因为窗外的风景难得一见,我虽感到很累,却没有出现幻听和幻象。巴黎,阴沉沉的。
那家旅馆处在巴黎的哪一区,是几星级的,我都一概不知。我只依稀记得大堂里很昏暗,地毯也是湿漉漉的。我觉得搬运行李的侍者身上穿着的制服很可爱。侍者趁“先生”不注意朝我眨了眨眼睛。他长得不英俊,所以我丝毫也提不起精神来。“先生”使用的是法语而不是英语。如果是英语,我也能听懂一些。
“我去洗个澡,你把行李稍稍整理一下。”“先生”这么吩咐我。
也许是心情关系吧,我感觉到“先生”的语气里有一种奇妙的东西。是“害臊”之类的东西。
害臊?
在毛发的幻象或狗叫的幻听将要出现时,我对所有的人和事物都会产生那样的感觉,即一种害臊的征兆……我会产生一种不仅仅是人,就连事物都在向我撒谎的感觉。那样的时候,我会觉得就连没有生气的墙壁、天花板、地板都好像在对我撒谎。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就是说,如果连墙壁也会感到害臊的话,那就成了喜剧里的世界了。
墙壁为什么会感到害臊?
因为墙壁正在注视着我,而且我也能看见它。那宛若一对镜子,看着墙壁的人,注视着我的墙壁,注视着看着墙壁的我的墙壁,看着注视着我的墙壁的我,看着注视着看着墙壁的我的墙壁的我,注视着看着注视着我的墙壁的我的墙壁,永无止境地相互反射着。然而,那种永无止境的反射,各自都是毫不相干的。只要我是我,即只要我是想确认自己的那种人,原因就在我自己的身上。我除了责怪自己之外,一筹莫展。
墙壁或“先生”表示出害臊的征兆,是因为可怜我。比如,我在无意中猛然将舌头伸到下颌,或将屎尿拉在身上,或像狗一样四肢着地地趴着。我连自己都还没有察觉,就被排除到游戏之外,而且还认真得不能大声发笑,所以只能被怜悯。其实是把我当作傻瓜想发笑,因为可怜,才在表情上浮现出“害臊”的征兆……以前“先生”的脸上没有那样的表情。这是怎么回事呢?那种不堪忍受的讨厌的幻听和幻象又要袭来了吗?还是心理作用自己吓唬自己?“先生”是因为有什么原因才变得怪诞了呢?……如果真是“先生”变得怪诞了,那么我该怎么办?对巴黎,我一无所知,语言也不通,旅行还只是刚刚开始,却……总之,总要说些什么。也许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觉,仅仅只是感到疲劳罢了。
嗯……不会马上就去摩洛哥吧?
“定好在巴黎待两天,如果工作没有结束,也许还要稍稍延长一些。呀!对了,如果马上去摩洛哥的话,我想行李还是不要打开的好。”
我点点头。如果能这样对话,我就能够静下心来,而且我们的关系就能够和好如初。只是在陌生的城市里感到紧张、神经有些过敏了。到医院里来探望我的父亲对我说过:……你要记住,要学会欺骗自己啊。这不是糊弄自己,也不可能是羞辱自己。真知子,你的情况是神经太敏感,输入大脑里的危险信号太多,所以大脑最后就会败下阵来,难道不是吗?那就需要欺骗自己……我想见父亲。窗外是被厚密的云层覆盖着的石头城市巴黎。远处看得见以前在绘画明信片上看到过的教堂。记得那座教堂是建造在蒙马特山上的。这家旅馆的所在地是在巴黎的什么地方,这间房间是在第几楼,我都一无所知。我叮嘱着自己,虽然很怀恋父亲居住的那个家,但住两天就腻味了,肯定又会思念那条肮脏的小巷。现在这旅馆里的房间虽然很陌生,但只能习惯这里了。
“你还没有习惯旅行,这也是无奈之事。即使只住一两天,行李也要打开啊。可以从大箱子里取出来,整齐地放在壁橱里或抽屉里。何况盥洗用具和内衣裤总要用吧?如果光取这些东西,皮箱里会被翻乱的。呃,对了,说起内衣裤,我想起来了,我想在巴黎为你买内衣裤。巴黎是正宗的,在欧洲,有很多性感、漂亮的丝绸内衣。这附近就有一家虽小而品种齐全的商店,我们休息一下以后去看看吧,反正也要吃午饭了。”
我站起身紧紧地抱住“先生”,仿佛要赶走充满在房间里的“害臊”的感觉。我已经很久没有自己主动扑进男人的怀里了。在我的记忆中,至少这十年里没有。
“你瞧你瞧,简直像个孩子一样。”
“先生”托着我的下颚抬起我的脸,吻着我的前额和我两边的面颊以及我的嘴唇。
还不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吗?我的名字叫“真知子”,写成“知道真实”,我姓“黑泽”,就是“黑色的沼泽”。
“名字不那么重要……”“先生”说,“以前,有一部电影叫《花落莺啼春》,你知道吗?”
我摇了摇头。
“孤独的中年男子,这是哈迪·克鲁格扮演的,你知道哈迪·克鲁格吗?”
我又摇摇头。
“这是我喜欢的演员,他在霍华德·霍克斯执导的影片《哈泰利》和《逃脱者》里都担任角色,是德国籍人,‘哈迪·克鲁格’是从军队里逃走的吧?不对,是从精神病医院里逃走的?反正是那种感觉,为了躲避大家的目光,他在一个村庄里孤独地生活着。而且吧,有一天,他遇上了一个十三岁的漂亮少女。”
为什么大家都要谈论电影呢?记得那个黑西服男子也谈起过电影。就是那个在西新宿高层旅馆的窗边带着我跳贴面舞的男人。当时我的心情非常宁静。
“他频繁地和那名美少女幽会,我记得还有一个漂亮的湖,他们总要往湖水里扔石头,两个人一起望着湖水里的波纹扩散开来。那好比是一种仪式,我是非常理解的。两个人吧,只是眺望着扩散开来的波纹,这有多么的美好,我很能理解,你能体会到吗?”
我试着想象。季节大概是在秋天吧,而且还是初秋的时候,穿着毛衣还不会感到有多么寒冷,即使在太阳底下也不会晒得皮肤发痛,就是那样的时候。几乎没有风,树叶根据不同的种类开始染上不同的色彩,有湖泊的森林不会那么深邃,至少不会是针叶树。很长时间没有下雨,两人坐着的草地是干的。投进湖里的小石子不可能多得唾手可得,还要在草根处仔细地寻找。
“少女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但‘哈迪·克鲁格’也决不会特地想去问她。而且少女说了,说在男人的生日,过圣诞的时候吧,要送他一件非常珍贵的礼物。那就是系着缎带的白色箱子里放着一张纸片,上面写着那位少女的名字‘西贝儿’。”
那是她真实的名字吗?是不是她的真名,这也许已经没什么太大的意义了。
“我非常喜欢那部电影,大概是受电影的影响,我很不愿意第一次见面就马上相互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对方。相互之间爱恋时,名字这些东西当然是不重要的。”
但现在我们是一起在旅行啊!侍者在喊名字,我却没有发现那是先生你的名字,那有些说不过去。我说道。
“我叫神原,名字叫吉雄。吉雄这个名字,我讨厌。有没有鲁钝的感觉?所以你至死也不要喊我吉雄。”
叫“先生”,那么叫什么先生?
“我们一起上床,以后即使到分手的时候,你也什么都别问。这和头衔、名字之类毫无关系,我们有着某种相通的东西,我说得不对吗?”
我离开“先生”的身边走到窗户前,拔去金属卡子,推开窗户。窗户上的铁把手已经锈迹斑斑。我一推铁把手,窗户便向两边打开,石头城街角上的喧嚣伴随着寒冷的空气一起直扎我的肌肤。我想自己大概是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紧张了,所以才觉得累的。“对不起。”我这么说着,没有离开窗户,也没有将身子转向“先生”。
“你不用道歉,我以前只因在美国研究过新材料,就在日本有名的私立大学里当上了教授,当时还只有二十多岁。现在企业的力量很强大,企业就把我当作了‘先生’,我在大学里待了六年,受到的伤害却很大。不仅仅只是嫉妒和险诈,怎么说好呢,这么说吧,那个地方纠缠着与我们两人认识的那种感觉完全相反的东西。就是那样一种地方。什么出生的城镇啦,父母的籍贯和身份啦,参加哪个高尔夫俱乐部啦,朋友中有几个身份高贵的人啦,观看首演的歌剧时一定要穿着无尾礼服啦,等等,在现在这样的季节里,时装发布会的请柬每星期都会收到十几封吧。”
“先生”走近窗边,从身后搂着我的肩膀,拂去我的头发吻着我的脖颈。“先生”的嘴唇比巴黎的空气还要阴冷。
“在房间里你不用这么称呼我。你喊我‘先生’尊重我,我觉得是一种讽刺。现在我已经辞去大学里的工作,只和朋友一起开了一家公司,那家公司是出售新材料技术信息的,因为我有一个专利是前置钛压缩工程的,所以收入比在大学里时高了几十倍,工作又很称我的心,但以前受到的那种伤害,也许怎么都无法消除了。所以遇上像你这样的人,我很想让你喊我‘先生’。”
像我这样的人?我想问他我是什么样的人,但我没有问。“先生”走进浴室里,不久传来淋浴的声音。
我是什么时候从窗边回到沙发上的,我自己也记不清了。我在窗边久久地眺望着石头造的街角。窗户的紧下边是一条很狭窄的街道,勉强可以通过一辆车。人们局促地行走着,车慢吞吞地行驶着。附近有家花房,空气中弥漫着连枝带茎剪下的鲜花的娇嫩水灵的香味。一名骑自行车的少年和提着很多纸袋的老太婆大声争吵着。他们为什么争吵,在争辩些什么,我听不明白。花房里走出一个老板模样的人把他们从花房门前赶走。少年骑着自行车远去,老太婆对着他的背影叫嚷着什么。她那鸟叫似的声音,我听不明白它的意思,却感到毛骨悚然。那以后,我发现自己深深地埋在沙发里。我听着“先生”的淋浴声,眼皮却渐渐沉重得不堪忍受。我想不把窗户关上会感冒的,身体却懒得动弹。老太婆的叫嚷声屡次在我耳膜的深处重叠着响起,接着我仿佛觉得和花房的胖老板目光交织,还微微地笑着,但我不知道现实中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我一闭上眼睛就会睡着,窗外吹来的冷风会让我患感冒,不把窗户关上不行,我这么想着,好几次睁开了眼睛,但每次那饰有花边的窗帘都在我视线的右角像幽灵般地跳跃着。这种似曾经历过的错觉即记忆幻觉带来的图像,应该称为什么呢?我和“先生”一起在一个从来没有去过、从来没有听说过,然而却十分熟悉的森林里的湖泊边并肩坐着。
“这里是德国奥得河畔法兰克福附近的森林,这森林叫克罗涅伯格。”
“先生”说话时嘴唇没有动。我是腹语术师,“先生”像是木偶。
“而且,这是你在梦境里看到的呀!”
我们轮流向湖里投石头,石头全都像落在沙地里,像雨滴似的被吸进去,没有出现企盼中的波纹。湖水像烂泥似的稀溜溜地起着波浪。我在梦里想,在如此起伏着的湖面上是不会出现什么波纹的。
地图!老太婆叫嚷着。
我吓了一跳,竟然完全醒了,但饰有花边的窗帘和淋浴的声音仿佛在对我说,你再睡一会儿。于是我又闭上了眼睛。眼睑深处的黑暗里有个朦朦胧胧闪着光的东西,我想那大概是窗户吧。那紧边上还有个白色的东西在飘扬着。我睡着了,但能够切实地感觉到自己眼睑的纤薄。
请你买张地图。老太婆用法语叫嚷着。她在窗户的另一边。意思我听不太明白,但我想我绝对应该买一张地图。如果手上没有地图,我会被杀的。
“这是在做梦。”
“先生”这么说着时,他的脸变成猕猴桃园的那位精神科医生,他继续说着台词:你的脑子是清醒的。
“是梦见了以前的猕猴桃园。”
以前?这个“以前”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只是忘了那件事,你总是以各种形式预先知道以后的事,你害怕那些事,就躲进了幻象和幻听里,而且你总是把自己逼进绝对无路可退的地步。你到了这里就知道我是一个残忍的人。你应该察觉到那个穿黑西服的人也是很残酷的,那个女孩子被装在玻璃钢制的照相器材箱里,正如你预知的那样,她的身体被粉碎后冲到下水道里去了。”
我感到害怕,想抬起眼睑,但与睡意相反的力量强有力地支配着我的脖颈和肩膀,不允许我醒来。那股力量不是出自其他什么地方,而是从我的体内喷涌而出,令我感到十分怀恋。我的意志强忍着腻烦的幻象和幻听,努力抗拒着眼看就要唤起幻象和幻听的本能。我体内的器官毫无缘由地感应到“伊维萨”这个地名。我的意志和器官超越恐怖显露出它的身影,在命令我不要醒来。我服从了。不是因为其他什么东西,而是因为我一直是服从着自己的器官生活过来的。“先生”在石头造的街角的小型女性内衣商店里为我购买了黑色和红色的丝织内衣。他到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家里去,一边喝着卢瓦尔白葡萄酒,一边说“吃午饭吧”。我在他那个朋友的家里被两个外国人轮流侵犯着,受侵犯的过程还被摄进照相机里和录像里,我的脸和其他部位总共被殴打了四十二次……这些事不是作为影像或语言,而是作为有可能发生的预兆,作为一种信号在我的体内扩散开来。这样的现象,我还是第一次感受到。不久,我怀着在自己房间里举行眺望铬锅仪式时的心情醒了过来。我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样的事情等着我,但现在我的心情是非常宁静的……
洗澡的声音停止了,“先生”腰上围着浴巾,与白色的蒸汽一起出现。
“……我要去一个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那里,你也一起去吧?”
对了,我如果要从他这里逃走,首先就必须买一张地图。我心里想。
你从来没有说起过要去朋友那里,我说道。我既不像是对着那个从浴室里出来的白色蒸汽和腰上围着浴巾的“先生”,也不像是对着躲在随风飘动的窗帘背后的幽灵说道。那仿佛是一种金属的声音,不是我自己的声音。我似乎觉得那声音不是出自我的嘴里,而是我的头盖骨里有个孔,那声音是从那个孔里出来的。
“怎么回事,你发什么火?我会有你不认识的朋友,而且我也不觉得所有的日程安排都应该一五一十向你作汇报!”
我不能容忍这个男人所有的一切,因为我对他太了解了。我用金属或涂沫过重油的声音从头盖骨的那个孔里说道。他不知道铬锅的仪式。铬锅是我在小巷时一名客人劝我一定要使用的。在那之前,我一直使用防腐铝锅,但一个剃着光头、没有眉毛的男子在做爱时,问我在家里是怎样使用那些锅子的,又说别使用铬锅,会把金属毒滞留在体内的。在铬锅里放入三分之一的水,用强火烧煮,首先最初的热量就会使镜板那样明亮的锅子内侧蒙上一层水气。到整个锅子都被热量包围时,水气消失,水开始微微地晃动。这个晃动是沸腾的前兆,它不是跳舞,而是一种昏厥。随着晃动,水的边缘会发出声音。锅子内侧的铬会把水面上贴近它的水迸开,不久,随着锅底的震荡,水泡开始冒上来,在水的表面破裂。沸腾有一股力量,这种力量被认为是一种常态。这是地球上的水,我觉得我把这种水看作是经常应该沸腾的。那种想法非常平静,一直持续到水在铬锅里化为乌有为止。我拿起放在果盘边的小刀,瞄准了腰上围着浴巾的那个男子的脖子。这小刀不是餐厅里那种圆头的小刀,而是削水果用的尖头小刀,所以一想象到刀子撕裂皮肤插进肉体时的模样,刀尖就颤抖起来。“你向我隐瞒着什么?我有心理准备,无论多么残酷的事我都愿意接受,所以你应该告诉我。”我的声音好像金属。
“怎么回事?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呀!”
男人做出一副不擅长暴力的模样。“我全都知道,就连你是罪犯我都知道!”我拼命叫嚷着,嗓门响得甚至连悬吊在天花板上的破旧的小型枝形吊灯都摇晃起来。男人像足球中的佯攻那样绕到我的右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咬着他的手,一屁股坐在毛毯上,用脚不停地踹他。这时浴巾从他的腰上落下来。印着旅馆名字的白色大浴巾落在中东花纹的鲜红地毯上时,我听到了颇感怀恋的声音。那是经常在精神病医院边的猕猴桃园上空飞过的自卫队飞机螺旋桨的声音,医生们说那是侦察机。男人打我的太阳穴。小刀从我的手上滑落到地板上,我睁开眼睛,“先生”正好在我眼前,我笑了起来。
“对不起,我打了你。”
“先生”扶着我坐到沙发上,用冷毛巾捂着我的太阳穴。
“不过,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摇着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呢?是我体内的什么东西显形了。就好像在常见的魔幻电影里,魔鬼在一瞬间会露出它的原形。
“你……是说你经常会那样吗?会自己控制不住自己?”
不是的,不过……我歪着脑袋把毛巾翻过来,说了个谎:大概是累了,又是第一次来巴黎,心里安静不下来。其实我已经习惯了巴黎的空气,而且和劝我买地图的老太婆也相处得很好。
“是吗?也许是我不好,我这个人做什么事都很着急,你外表看起来很大大咧咧的,有的地方却很细腻,何况即使不是这样,国外也是一个让人神经绷紧的地方。”
恰如爬行类动物打破硬壳获得诞生,在被人关注下显形时,我获得了勇气,虽然感到害怕,却能够坦然面对。因为我发现自己的意志变得现实了。应该给它起个名字吧,我满脑子想着这个事。和“先生”的对话,我已经不在乎了。“先生”已经不是一个实体,只是透明的窗帘而已。
“怎么样啊?睡一会儿?还是去吃饭啊?坐飞机长途旅行,感觉肚子不太会饿,其实并不如此。”
去吃饭吧。我回答。与关在房间里相比,我更想接触巴黎的空气,而且我无论如何要买一份地图。
地图,地图,我用英语这么一说,旅馆服务员便微笑着将地图递给我。地图折成四折,背后还有地铁线路图。穿过旋转门走到后面,看见小巷里有一家花房。我和“先生”沿着与小巷相反的方向去了大街上的咖啡店。街头的行人都把大衣或外套的衣领竖起着。寒风凛冽,但人行道上,那阳光底下的桌子边还是有人坐着。我们走进咖啡店,坐在能眺望街景的靠窗桌子边,吃着像比萨、吐司一样的东西。“先生”对我说,这种小吃名叫“咬先生(2)”。
“刚到巴黎,一切都还很陌生。不过,你觉得怎么样,这巴黎?”
只是觉得寒冷,我回答。很多地方即使在日本也能够想象出来,唯独不知道气温怎么样。
“和从来没有来过这里的人一起结伴旅行,我以为会是很单纯的,感觉到紧张也在情理之中吧。”
侍者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在咖啡里加牛奶,我回答说“加”,于是就端来了牛奶咖啡。是个年轻的侍者,满脸微笑,一头漂亮的金发。我用手比划着说了个英语单词,再加上不停地做动作,才总算问清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叫乔埃尔。我给在我的体内显形的意志取了个相同的名字。“你的名字叫乔埃尔呀!”我搭讪着,“以后你还要帮我啊……”
“我想多了解你,我还想多说说自己的事。你可以不用喊我什么‘先生’。对了,喊我神原吧?我只是讨厌吉雄这个名字呀。你看看周围。”
我不可能想见乔埃尔时就能见到它的。不过,我觉得需要训练。乔埃尔随着窗帘的晃动而出现时的情景显得很恍惚。就好像陷入极浅的睡眠里和“先生”说话时那样,努力想要与现实契合的自我意识处于假死状态时,该怎么样才能有意识地酿造出这样一种状态呢?我打量着店内,眺望着大街。店内有两对客人。一对是穿着帆布胶底运动鞋的学生模样的情侣,另一对是两名穿着毛皮大衣的中年女性。情侣是啤酒和法国面包做成的三明治,中年女性是白葡萄酒和奶油果馅饼这样的组合。可是,那是怎么回事呢?
“刚才说巴黎很冷吧。这是一种实际的感受,那种感受是非常重要的。就是说,不亲身到巴黎来体验一趟,就根本无法体会冷到什么程度。周围的人当然会感觉到我们的存在,不过也当然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甚至还看不出我们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就是说,我们现在什么东西也没有带。你能明白我说的话吗?”
“先生”的脸上充满着“愧疚”。他在为什么事而感到愧疚呢?我结识乔埃尔后心里才保持了稳定,所以他的愧疚不是因此而产生的,应该是在他自己的内心酿成的。毫无疑问,他肯定隐瞒着什么。他隐瞒的不是我的失态和错位,而是导致他感到愧疚的秘密。
“你是有预知能力的吧。”
我不会有的,乔埃尔知道。
“你不要误会啊。我不可能是罪犯,只是我。怎么说呢,有些虚荣,爱撒谎。我的确在美国上过大学,不过不是哈佛,不是康奈尔,也不是麻省理工学院,而是在没什么人知道的办在乡下的市立大学,镇上没有一家酒吧和迪斯科舞厅,住在那里的人全都胖得圆滚滚。那个镇里,早饭大家都要吃四个烤饼。”
我想起在新宿高层旅馆里遇见的那个黑西服男人。乔埃尔告诉我,他把女孩子肢解了。就是那个男人。我想起和他曾跳过片刻的舞,我想象出他把女孩子碎尸后放入下水道冲走的情景。这恰如眺望着铬锅里的沸水的情景。是一种仪式。黑西服男人忧郁地看着那副情景,他搂着我的肩膀对我说:你也许还不能理解,这样的录像能拯救世界,你虽然不愿意那么做,但为了拯救很多人,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我把那样的情景甚至连细节都刻进头脑里,就像注视着铬锅里的沸水那样深深在印在脑海里。我的内心里形成了一幅美丽的风景画,乔埃尔以游客出场的感觉出现在那幅画中。这个人物只不过是一个轮廓,一个剪影,背后好像照射着强烈的光。乔埃尔对我说:这个男人说的话全都是谎话,即便是真实的,从他的嘴里出来也就全都变成了谎话,他这个人只不过是为了说谎才活着的。
“我不是因为成绩优秀才去美国那所乡镇大学的,是我父母估摸着没有办法管我,才把我送去了美国。我父亲从战前起就做贸易商,我是第二个儿子,个子又长得矮小,大哥是个强硬派,干什么都不肯服输,所以我常常挨打。高中只读了一半,我就和那些与朋友一起开着车来迪斯科舞厅的女孩子厮混在一起,把她们带到横滨和汽车旅馆里,其中一人的父亲在电视台很有地位,所以我们受到了起诉,在日本终于待不下去了。你很厉害啊,怎么说呢,我说不好,总之你很厉害啊。向刚认识不久的人这样东拉西扯地诉说自己的事,我还是第一次,我大概也累了吧?喝点保乐力加的佩诺茴香酒怎么样?这是苦艾酒,不过要掺了水喝,巴黎人都喝这酒,掺巴黎水也可以,你喝吗?”
我摇了摇头。“那么,我就再来一杯牛奶咖啡。”乔埃尔告诉过我,在这个男人面前,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必须保持清醒。一群脖子上挂着照相机的团体游客在外面的大街上走过。“是美国人吗?”我这么喃语着,于是乔埃尔便回答我说:“是的。那些美国人没带在欧洲城市里穿的衣服,穿着原来的T恤衫、牛仔裤、茄克衫,脚上穿着帆布胶底运动鞋。那样的打扮在美国也只有西海岸才有。那些人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是美国人。我以为你早知道了,其实只有美国人才是世界第一的乡巴佬,比博茨瓦纳人、棉兰老岛人、加拿大爱斯基摩人、拉普兰德人还要乡巴佬。说起鸡尾酒,他们只知道杜松子酒掺开胃水,说起法国菜,他们只知道蜗牛。这个男人说他到那种美国的乡镇去读过大学,你可以试着问问他是哪个州的哪个镇,那所大学叫什么名字,他肯定回答不上来。他只是把你当作是一个淫荡而无知的女人,也许是想把你卖给阿拉伯人或什么人呢。在皮加尔(3)的偏僻处有个阿拉伯的黑社会组织,专门买卖东方女人。日本女人最受欢迎,价钱也要高出一位数。他们的女人来源不是通过不务正业的流氓去找,而是直接找那些来巴黎后什么事都干不了又回不了日本的、没有廉耻的下三烂女人。你要靠着自己的才能获救。”
“你瞧,茴香酒一掺水就会变得混浊。这个吧,魏尔伦和兰波这些诗人也喜欢喝啊。”
呃,是哪里的大学?
“呃?”
你说的美国的乡下,是哪里?是哪个州?
“我真服你了,原来你是个喜欢没完没了刨根究底的人。嘿,你还是饶了我吧。”
“先生”喝着白色混浊的酒害羞地笑着。乔埃尔也在我的内心里笑着。我眺望着大街。穿着带兜帽的彩虹花纹大衣的幼儿,和穿着厚厚的皮茄克、围着长围巾的父亲模样的男人牵着手走着。彩虹花纹大衣与这石头垒起的街道十分相配。一看见幼儿,乔埃尔的轮廓眼看就要消失了。我想起了女孩子被割断的大腿和铬锅里的小气泡,我凝神冥想,勉强将乔埃尔的剪影留住。乔埃尔好歹还牵挂着我。我累了。看来要留住乔埃尔,就必须殚精竭虑,保持清醒。“你试着问他是西海岸还是东海岸,或者是中西部还是南部、北部,这个男人什么都回答不上来。”
“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啊。明明你不想打听什么,我却偏偏想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在美国很不注意养身,把身体搞坏了,幸好不是肝炎,却把胃弄坏了,大概是太劳累了吧。因为你也已经注意到了,我的英语不能说得很完美,我回日本后接受手术,切去了半个胃,以后我又变得有些怪诞起来,大家都没有看出来。精神这个东西,受内脏的影响极大,唯独精神才是物质的呀!”
是西海岸吗?
“呃?”
我说的是你的大学。
“嗯。说是西海岸那就西海岸,我真服你了。我刚才说的话,你根本就没在听吧。我觉得和你很投缘,我们做爱很默契呀。”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直勾勾地注视着“先生”,“先生”把目光避开了。
“你也许真是一个可怕的人。我越来越看不懂你了。”
我大概能主动向乔埃尔说话吧?我好像不能沉醉在日常的对话中。看来危机能够唤来乔埃尔。
“你这个人在想什么呀!胃被切去后,我的食欲也只有以前的一半了。而且我觉得细胞吧,好像整个儿全都变了。所谓的人吧,看来真会脱胎换骨的,细胞这个东西好像每天都在更新,因此就是在一天里,都不可能有一个相同的自己呀!我们始终在得到新生,一看见你,我的这种感觉就变得极其真实。你这个人也变了,和刚开始见到你时相比,已经不一样了。简直就像从外表也能够看出你体内的细胞在发生着变化。”
不许他说谎!乔埃尔这样摇撼着我的神经。我说:你的肚子上没有动过手术的痕迹啊。我用从头盖骨那个洞开的孔里发出的声音说道。
“这个……是用激光做手术的。是作为试验吧,痕迹不太能看出来。”
就是激光手术,也会有痕迹留下的吧。
“你在想什么?这里是巴黎啊!你是想激怒我干什么事吧?你想一个人被扔在这里哭吗?”
再激怒他,揭穿他的谎话!乔埃尔这样摇动着我的神经:你不会变成迷路的孩子,也许这个男人愤怒到极点会起身离开的,你先从这里回旅馆,在服务台将美元换成法郎,同时收拾好行李,搬到左岸的旅馆去。你给旅馆的门卫一千法郎的小费,托他预订圣佩雷斯这家三星级的旅馆,那里是日本的时装界人士,而且还是不太有钱的时装界人士借宿的旅馆,小巧玲珑,十分整洁,你在那里会遇见各种各样的人,这个男人也会追来,但你可以不理睬他……“我不想惹你发火呀,不过我讨厌说谎。”
“有时候有诚意的谎话能够让人感到温馨。你不知道吗?”
我觉得说谎者是人渣。
“先生”满脸涨得通红,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百法郎放在桌子上,然后离开了咖啡屋。
我没有马上回旅馆。我一边啜着已经冷却的牛奶咖啡,一边眺望着大街。乔埃尔已经从我体内消失,我觉得外面隔着玻璃的巴黎离我很近,也变得更亲切了。
我一路上想着乔埃尔回到了旅馆里。乔埃尔现在已经不在我的体内。我尽管没有吸毒的经历,但总觉得麻药之类的东西也许和乔埃尔很相似,乔埃尔出现时,我觉得自己变了,不是遇见另一个自己,而是一瞬间得到了苏醒的感觉,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凝神和清醒,所以神经很疲惫。乔埃尔一消失,我就会感到不安,担心他不会再出现在我的体内。假设那个乔埃尔是我意志的化身,那么意志这个东西也许就是从他的身上独立出来的。“先生”在旅馆的大堂里等着我。我先到服务台把所有的钱兑换成法郎,一共是一万三千四百法郎。还要回到房间里去整理行李,但钥匙在“先生”身上。“先生”撵着我追进电梯里。他一脸的愤怒,但我丝毫没有感到害怕。我走出电梯来到房间跟前。“呃,刚才很抱歉,我想在房间里休息一下啊。”我嗔娇地说道,并隔着裤子碰了一下他的下身,“先生”的表情立即柔和下来,变得色迷迷的。走进房间时,他搂着我的肩膀想吻我,于是我横眉竖眼地板着脸对他说:我不是向你撒娇!
“你想要干什么?”
“先生”又唠唠叨叨说了很多话,但我一概充耳不闻,把一个小时前刚拿出来的衣服和化妆品重新塞进箱子。
“你什么都不知道,巴黎这座城市非常漂亮,却也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你如果出事,你会说是跟着我来的吧,到那时我会处于什么样的处境,你要好好地为我想一想。我的声誉,我的社会地位,全都会一败涂地的。首先,你现在要去哪里?巴黎的旅馆无论是一星级的还是没有星级的,事先都绝对需要预订!”
“先生”说的话尽管可能没错,但全都是谎话。我走出房间时说了句“你不要跟来”,“先生”精疲力竭似的吐了句“混蛋”,便一屁股坐在沙发里。唯独最后那句吐出来的话不是谎话。
我按乔埃尔教我的那样花了一千法郎,门卫为我办妥了一切。他打电话到圣佩雷斯旅馆,以单身青少年的身份订了个双人房间,时间是三天。门卫还帮我把行李搬到出租车里,告诉司机我的目的地。“我的、旅馆,不要告诉、我的、男朋友。”我用英语这么结结巴巴地说道,于是他用英语回答我:我、知道。他还向我眨了眨眼睛。
我变成孤身一人,整个巴黎从出租车的车窗外向我涌来。出租车司机是个东方人,我问是不是中国人,他回答说是越南人。要说我所知道的越南,就只是什么时候在战争图片集里看到的越共和农夫。那本图片集在尽管有着妻室却总在情况合适时把我喊去搂抱我的男人的公寓房间里,这个男人是个自由职业者。“这里是协和广场。”出租车司机这么告诉我。他不可能伸出手指点给我看的,所以现在出租车行驶着的这一带,大概就是这么称呼的。全部都是用石头垒起的,风景简直就像是用广角镜拍摄的照片一样。地方宽阔得无法全部收入视野,右端只看得见埃菲尔铁塔的尖顶。司机用手指着一溜长得漫无尽头的建筑物说:那是卢浮宫。我想起中学的美术课。我不会想起陈列在那所著名美术馆里的绘画和雕刻,而是想起上课学透视画法时的情景。那个年老的矮个混蛋美术老师在爱鸟周里只让我们在招贴画上画小鸟、鸟巢、雏鸟、鸟蛋之类的东西,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许画,还自以为了不起似的说什么欧洲发现的透视画法是近代才传入日本的。他的教师资格证书肯定是战争结束后趁着混乱获得的。如果视野有这么开阔,如果有长得望不到尽头的建筑物,即使不用什么发现,透视画法也是早就存在着的。
早就存在的。
我又喃语了一遍。
早就存在着的。
我再喃语,
早就存在着的。
那不是幻觉,是我亲眼看见,这石造的建筑物是在我出生很久以前就存在着的,是我亲眼所见,这就是证明。当然同时也证明着我的存在。在精神病医院猕猴桃园的另一边那形状怪异的天文台,被铁丝网围着的白色建筑物,它刺激了我的想象力。它让我产生了梦想。这里的建筑物感觉截然不同,很像用链锯切割女孩子的那个男人。“我、三年前、来、巴黎。”越南人司机这么说道,“塞纳河、皇家桥、圣日耳曼大道。”这个越南人司机一边用手指着,一边说,“越南、杀人、被人杀、可怕、欧洲、没关系。”然而他却什么都不懂。所谓的“存在”,就是杀戮的历史。杀戮使欧洲得以存在。下次问问乔埃尔吧,他也许会说我的想法是正确的。
*
圣佩雷斯旅馆就坐落在圣日耳曼大道向右拐进圣佩雷斯街的不远处。住三天没什么问题,但房间的准备工作还需要三十分钟,我只好在餐厅酒吧里等着。这家旅馆比与“先生”一起入住的那家旅馆小了很多,但有一个设有喷水池的内院。圣佩雷斯街停满汽车,行人纷沓,非常拥杂。旅馆的入口处、大门、服务台等都十分局促,丝毫也看不出里面还有一个内院。服务台写字桌的紧边上有一个餐厅酒吧的入口,站在服务台写字桌前能够看到那个内院,因此餐厅里的餐桌隔着玻璃围绕着内院。内院里还有喷水池、圣母雕像、盆栽的观赏植物。喷水池的基座和圣母雕像都用白色石头垒成,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绿苔。餐厅和酒吧还关着门,里面很昏暗。坐在沙发上望着内院,女侍者为我端来了意大利蒸汽咖啡和小甜饼,她们一副以前电影里看到过的那种贴身婢女的打扮。沙糖粗得就像沙石磨碎似的,小甜饼的形状参差不齐,但软得放进嘴里不用咬就融化了。我喝干了意大利咖啡,谢绝了续杯,在沙发上坐了约莫十分钟,就在这时,那个日本男人出现了。他坐在斜对面的沙发上,个子不那么高,却显得很倜傥。不知为何,他神态和动作都十分流畅,自然根本就没有注意到我。他带着一个金属小箱子,箱子那迟钝的光泽令我的心里一阵悸动。不久出现一个身穿黑色皮套装的金发女人,在日本男人的边上坐下。两人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着什么。他们说的不是法语,好像是英语,语速很快,我听不懂。女人直勾勾地望着我莞尔一笑。她的金发每一根都卷曲着,十分柔软,眼睛的颜色像阴霾的天空一样呈暗灰色。
“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们一起喝啤酒怎么样?”男人向我搭讪道。
我想知道金属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便移动了座位。
“你是一个人?”
是的。
“是住在这家旅馆里吗?”
是的,刚刚到达,好像房间还没有准备好,所以等着。
“我叫小林,是摄影师,她叫勒芙斯,懂一点日语,是模特儿,也会跳舞。”
“我、在京都、待过、几天。”手臂纤细的勒芙斯说道。她的嗓音很嘶哑。
“是在巴黎工作?”
小林色彩艳丽的毛衣外面套着绿色短上衣。勒芙斯的香水味非常浓烈。“不是工作。”我回答。紧接着我产生了一种想把实话告诉他们的冲动:说起来你们也许不会相信,我,一个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约我一起去摩洛哥,给了我头等舱的机票上了飞机,当然,那个人是个男人。
“摩洛哥?”
小林把我说的话翻译给勒芙斯听。小林和勒芙斯好像都不知道如何回答我才好。小林并不显得精瘦,却给人一种老辣的印象。
“什么时候到巴黎的?”
今天,是今天早晨到的。
“今天?”
小林和勒芙斯两人面面相觑。
“那个男人呢?他也住在这里吧?”
没有。我摇着头回答:已经分手了,是我一个人来这家旅馆的,是乔埃尔介绍我的。
“噢,巴黎有朋友吧。”
不是朋友,乔埃尔这个名字,是我的化身。
“化身?”
两人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小林好像不知道如何把“化身”的意思向勒芙斯解释清楚。
“你说的化身是什么?”
他们大概以为我的脑子很怪异吧,也许他们不敢相信,而且我以前还在精神病医院里待过,因此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它的意思。
“请等一等。”
两人交谈了很久时间,小林开始觉得我有些麻烦,勒芙斯却好像对我颇感兴趣。我不愿意被这个灰色眸子、金色头发的漂亮女性误解。请相信我!我低下头不断地无声喃语着,希望能把我的意思传递能勒芙斯。我仿佛觉得小林在说:日本的女人中这样的人特别多,她们突然来到法国,既没有朋友又花光了钱,脑子真的变得古怪起来了。
我没有说谎
我没有说谎
我没有说谎
我没有说谎
我没有说谎
我没有说谎
我没有说谎
没有任何反应。我的喃语没有传递给勒芙斯。
“你没有遇上什么为难的事吗?”
小林这么问我。我摇了摇头。没有遇到什么难事,只是一个人孤零零的。
“我也住在这家旅馆里,所以有什么事的话打个电话给我,或者留个口信。我的房间号是61。你叫什么名字?如果方便的话,希望你能告诉我。”
我把自己的名字“黑泽真知子”告诉了他们。于是,我和小林、勒芙斯的关系就结束了。“那么,再见吧。”他们两人从沙发上站起身来。虽然我已经习惯了孤独,但被人觉得我是一个爱说谎的、脑子有病的女人,我不堪忍受。难道不能把乔埃尔召唤出来吗?我想起了链锯。我的头脑里浮现出将要被切割的女孩子的大腿,锯子切入肉里的声音,四处飞溅的肉片末。我捕捉着血沫的轮廓。我内心十公里左右的深处出现岩浆,看得见岩浆的边缘有乔埃尔的人影似的影子。要和他说话却离得太远,他不愿意帮我转告一下吗?还是乔埃尔原本就是我的意志的体现,别人不会感受到他为我发送出去的信息波吗?把“我没有说谎”这句话传递过去,把“我没有说谎”这句话传递过去,把“我没有说谎”这句话传递过去,像慢动作那样渐渐离我远去的勒芙斯的背脊瞬间颤动了一下。她朝着入口处走去,在刚走过服务台写字桌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我。我一边对乔埃尔的影子祈祷着但愿能做出有生以来最灿烂的微笑,一边向她微笑着。勒芙斯停下脚步,久久地注视着我的微笑。小林催着她说:快点呀,你干什么?但她毫不理会小林的催促,朝我走来。
“你、对我、做了、什么?”
我、没有、说谎。我说出英语的单词。
“今天夜里、在皮加尔的、高、八点、见面吧。”
勒芙斯这么说着,又不停地回头看着我,一边走出了旅馆。我在印有“圣佩雷斯旅馆”标记的茶垫背后记下了“皮加尔”“高”“八点”。
房间比“先生”的旅馆狭小,家具都是老式的,触摸到涂了几十次清漆的桌面,心情会变得十分怀恋。天花板上的电灯像丘比娃娃那样脑袋尖尖的,灯罩上画着吹笛子的少女。一看见黄色和橙色之间的灯光,我就仿佛觉得哪里在唱催眠曲。我向乔埃尔道过晚安后,决定一直睡到傍晚。
五点钟时我醒来了。我还记得“皮加尔”“高”“八点”这些关键词。我在地铁线路图上寻找皮加尔。“高”这个词,从语感上来看大概是日本料理店,所以估计到那里后向什么人打听一下就能知道的。“皮加尔”这个车站,乘坐橙色或灰色的线路就可以到达。“圣佩雷斯”这个词是用英语读的,如果用法语,就是“圣贝尔”。那个门卫大概是见我不会讲法语,才热心地告诉我是“圣佩雷斯”。乔埃尔也说是“圣佩雷斯”。难道乔埃尔也说不好法语吗?离这家旅馆最近的地铁站是圣日耳曼宫。但是,要从圣日耳曼宫去皮加尔,就必须在奥迪翁剧院和塞夫尔-巴比伦这两个车站里换车。我是第一次乘地铁,最好是半途中不用换车。我好不容易找到去皮加尔的橙色线路,然后马上就找到了巴克街车站。如果是巴克街车站,沿圣日耳曼大道走去,大概只有两三分钟路程吧。我只在钱包里塞了一千法郎,剩下的全都锁在房间的保险柜里。
圣日耳曼大道上绵延着七叶树,那都是街树。没有人来怔怔地打量着我。早晨空气很干燥,但我却感到吹在脸上的风有些湿润。我抬头仰望天空,天空低低地垂挂着厚实的云层,简直像要掠过建筑物的顶端。一对年轻的情侣一路走着,边亲吻边说话,两人脖子上都围着奇长无比的鲜红围巾。一位好像几乎已经停下脚步的一身黑色打扮的老太太戴着黑色丝绒的手套,手上紧紧地握着两根法式面包。巴克街地铁站那卷帘式铁门已经拉下了一半。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新艺术(4)”吧?卷帘门上用弯曲的铁条描绘着蔓藤的花纹。我走进卷帘门里,有些昏暗,出售地铁车票的窗口已经关闭。还刚过五点钟,地铁的运营就已经结束了?这不可能。大概可以不用车票进站台吧。我听到从站台那里传来地铁通过的隆隆声,一个穿着帆布胶底运动鞋、挎着一只大背包的女孩子跑过我的身边到前面去了,我也跟在她后面奔跑起来。即使没有车票,入口处那三根控制进站的铁棒仍会“咔嚓咔嚓”地转动。站台上包括我在内有四组乘客,刚才那个挎着大背包的女孩子,穿着不知道是黑貂还是水貂却显得很昂贵的皮毛大衣的高个子老太太,两名估计是从中东或北非来打工的、打扮粗陋的男人,对面的站台上空无一人。过了至少有二十分钟。大家都坐在长凳上或看报或抽烟或不停地看着时间。巴黎的地铁乘客会这么少吗?还是光这个车站列车次少、乘客也不太多呢?我在想,如果真是这样,即使有换车的麻烦,也应该在其他大车站里上车的。这时,那个挎着大背包的女孩子向我搭话。我一点儿也没有听懂她在说什么。“法语、我不会说、对不起。”我对她说。于是,她在站台上朝着刚才过来的方向跑过去,而且又跑回站台来,嘴里叫喊着什么。接着穿皮毛大衣的老太太和两名打工仔都慌慌张张地离开了站台。我也跟在他们的后面。原来是地铁出口处的卷帘铁门关上了。我们所有的人都朝着外面大声叫喊。我丝毫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两名打工仔从里侧试了试打开卷帘门,但又摊开双手表示不行。我顿感不安,恍若发生了核战争,大家包括我在内都一起对卷帘门又砸又踢,过了一会儿才终于打开了三分之一。外面开始下雨,老太太、女孩子与一位为我们打开卷帘门的站台员模样的男子语速极快地交谈着。“是罢市!”阿拉伯人打扮的打工仔对我说道。罢市?肯定是指罢工吧,地铁罢工。时间是五点四十六分,我走进车站对面的咖啡屋取出地图。我察看着大街上的车流,几乎没有空着的出租车。在下班的时间里,又下着雨,再加上地铁罢工,这样的时候即使在东京要拦到出租车也是极困难的。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从这里过去,皮加尔正好处在正北方向。我的手上还有地图,看来距离并不是远得我不能步行过去。
低垂的云层下着雾一样细密的雨,给人的感觉水滴不是落下来而是飘下来的。我把去目的地皮加尔的路程分为三段,第一段是通过皇家桥到卡鲁索广场,第二段从卡鲁索广场经过皇家宫殿到歌剧院,第三段从歌剧院经过特里尼泰公园到红磨坊。
因为我觉得,在皮加尔广场上,把目标确定为红磨坊,这样比较容易找到。我不知道皮加尔广场与其他广场相比是否有什么明显的标记,但红磨坊剧场我在照片上看见过。是红色的风车。将风车作为最终的目标走去,这不是很浪漫吗?
我像做角色扮演游戏那样,把这三段小小的冒险历程分别称为“通往卡鲁索的秘密入口”“歌剧院的决战”“在红磨坊的历史性胜利”。首先,我必须过桥。
我在巴克街走了一段,衣襟和肩膀都被雨淋得有些冷起来。还没有走到二十分之一,我就退缩了。这很糟糕。寒冷会夺走我的勇气,而且如果全身淋得像落汤鸡那样,红磨坊也不会欢迎我。
名为皇家桥的旅馆对面有家精品店,我花了八百三十法郎买了一件雨衣。我的头发会有些湿,但如果将衣领竖起来,就能挡住寒冷和风雨。一位简直就像用马蒂斯的绘画技法在厚实的嘴唇上把口红涂抹得鲜红的大娘为我找了一件适合我的雨衣。她还让我看了手套和皮带、长统靴,但我还没有到达“卡鲁索的秘密入口”,所以我不可能乱花冤枉钱的。我朝着大桥走去,一路上望着在橱窗里映现出来的自己。橱窗里陈列着如珠宝般的巧克力蛋糕、如巧克力蛋糕般的珠宝,还有像古董椅子似的铠甲,像铠甲似的古董椅子,它们和用雨衣武装着的我的映像重叠在一起。
左边看得见奥赛美术馆院子的一角。动物的雕像,在建筑物的背后只露出一半身影的雕像,表面被雾雨淋湿后发着黑光映出灰色的天空。一走到桥头上,视野豁然开朗。
塞纳河上雨烟氤氲。对面隐约可见的大概是西岱岛。我走到皇家桥的中央伫立着。所有的一切都被烟雨淋湿着。塞纳河两岸排列着的建筑物如同在表现迷人旋律的音符,鸟群在它们的紧上边飞翔着。用灯光装饰的游览船缓缓地向远处游去。记忆幻觉向我袭来。我曾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这样的景色。那不是透过灰色的垂纱见到的景色。也不是一切都被贴上了灰色面纱的景色,而是在我无法想象的地方有个光源,它透过云层这一厚实的膜照射出来的。我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景色呢?大概是在母胎里吧?大概就是那个时候看到过透过母亲的皮肤射进来的阳光吧?还是在生命形成之前,比如不过是氨基酸的一分子的时候,即宇宙线的一部分的时候,眺望着作为反射镜将地球照耀成乳白色的月亮的时候吧?
“对不起。”一位穿着雨衣的中年绅士撑着雨伞问我:你、遇到、什么、难事了?我能、帮你吗?
我没关系。我微笑着回答。
今天、地铁、因罢工停了、下雨、出租车也拦不着、巴黎、很狂热。
绅士的语气充满着歉意,简直把罢工和下雨都当作了他自己的责任。用不着那么歉疚的!绅士离去后,我对着塞纳河喃语道。
巴黎、很漂亮……
我在“通往卡鲁索的秘密入口”稍稍绕了些道,走进杜伊勒里皇家花园里。我眺望着同性恋者的人群。他们躲开雨和行人的目光坐在树荫下的长凳上,有的只是默默地坐着,有的在灯下看着书等着伙伴的到来,有的吻着边上少年的面颊,有的将手放在黑人的后背画着圆爱抚着,有的将恋人的金发放在膝盖上拉小提琴,有的两只手分别牵两条狗。他们呼出来的气息因为寒冷而显得白浊,同样削瘦苍白的手颤抖着。
空气在旺多姆广场上失去了色彩。路易十四的纪念塔,据讲解员说好像是用拿破仑的大炮战利品熔化下来的青铜铸造的,恰似一个文身的男根。它的四周是石块垒起的广场,再外面是一圈似乎拒绝无特权者进入的宾馆、珠宝店、精品店,丽兹酒店、尚美、梦宝星,还有乔治·阿玛尼等。在二楼的窗边,面容端正得如同雕塑一般的男人向外眺望着,发现我在抬头张望,便向我招了招手。大概是乔治·阿玛尼的店员吧,我也向他挥了挥手。于是,他指了指天空,做了个面对寒风用双手抱住身体的动作,又摇着头表示很不喜欢,最后给了我一个飞吻。
晚上七点,因为观察同性恋者的生态,与阿玛尼的店员打了一会儿手语,稍稍多花了一些时间。我要快些赶路。看得见歌剧院时,与日本人的旅游团擦肩而过。他们欢快地大声说着什么。“第三次”“霞慕尼”“鹿肉”“宣传”“枯叶”这些日语单词刺激着我的神经。我仿佛觉得,假如我的神经是咸鲑鱼子那样的红色颗粒,日语的声响就会把它“咔嚓咔擦”地碾得粉碎。旅游团中有一个人直勾勾地注视着我的脸,而且突然离开队伍朝我走来。
对不起,你在新宿和我见过吗?他问我。
大概是我在小巷里拉客时的客人吧?那时我和近三十个男人睡过觉。这家伙是其中的一人?我笑着摇了摇头。
对不起,你长得很像我一个熟人。男人这么说着,回到因为不知道他有什么事而停下脚步等他的队伍里。“歌剧院的决战”结束了。虽然我不清楚会怎么样,但好像没有输。
我在特里尼泰公园里寻找厕所,但没有找到。街道的拐角上有个收费厕所,但发生故障不能使用。我走到一条叫“布朗什”的街上,街灯变得稀疏。我看见黑暗处有一群男人在吸烟,还有女人一个个孤零零地站立着。这条道好像是巴黎的一条小巷。店门内有驼背男人转来转去的酒吧多起来。我在路上走过去时朝里面窥探,灯光昏暗的店内还有穿超短裙的女人。也许是因为时间尚早和下雨的缘故,里面没有一位客人。我不停地走着,盼望着能看到红磨坊,但不久便憋不住跑进了一家点着半熟鸡蛋一般的黄色霓虹灯的店里。我不停地说“很抱歉”“打搅了”,在柜台上放了二十法郎,说着“厕所”“厕所”,脸涂得雪白的胖女人瞪大眼睛指着楼梯底下。这家看起来不太正经的小店,洗手间却十分整洁,乳白色墙壁上没有丝毫涂鸦。我向她们道谢着正要走出小店,脸涂得雪白的胖女人用飞快的法语将我喊住。我不知道她说什么,回过头去,她正隔着柜台向我招手。她又朝着柜台的深处大声叫喊,喊出一位几乎会被人误以为是小孩子的矮个子老人。她好像是吩咐那个矮个子老人对我说什么。
日本人?那个矮个老人这样问我。他的一只眼睛好像是假眼。我点点头。
跳舞、会吗?他又问我。我摇了摇头。胖女人和矮个子老人商量着什么,还不停地做着手势,其间胖女人用手掌拍打了矮个子老人的额头。矮个子老人失去平衡倒在柜台里面。矮个子老人想要爬起身,胖女人用穿着金色凉鞋的脚轻轻地踢了他一脚。老人个子矮得异样,脸盘却比普通人大,尤其额头很大,也许是因为头发很稀薄,所以额头就显得更加开阔。胖女人也许以前是跳舞的,脚的动作极快。她用右脚踢去,身体却没有失去平衡。也许是空手道,但无论空手道在国外发展到什么程度,在这样的场合里一点儿也不会讲英语的人要学会东方的武术,这是难以想象的。而且,胖女人只是脚脖子处十分纤细。她那用黑色长筒袜包裹着的大腿和小腿肚,比我父亲重建房子时壁龛前的立柱还要粗,但脚脖子与我的脚脖子却没有多大的差别。因此,金色凉鞋与她非常适合。就是那双金色凉鞋,在日本也是很少看见的。在日本的乡镇里,比如取手或川越那些几乎没有学历的女招待,为寻求放松,大白天与同性恋男人一起去吃烤鱼套餐时,就喜欢穿这种金色凉鞋。这种鞋基本上都是塑料的,在塑料中灌入金色涂料,在后跟处加高。我每次看到那种后跟加高的金色塑料凉鞋,就会想起印度祭祀时使用的大象。不是说凉鞋的什么部位是大象的鼻子、什么部位是大象的脚,而是凉鞋的整个儿感觉就像是经过装饰打扮的大象。这个女人脚上的凉鞋不是塑料的,到处都是金属,比如覆盖脚背的带状部分以及鞋底的前端等,给我的印象是在月球的沙漠中行进的皇族骆驼。脑袋大得异样的矮个子老人一副不知道骆驼为什么在踢他额头的表情,躺在地上好一会儿不愿起来。他的那副表情原本就是一个地道的丑角。在以前母亲常常带我去的、散发着动物排泄物气味的杂技团里,跌落在地上的丑角的表情既像在哭泣,又像在发火,也像是在嘲弄什么。矮个子老人表现出来的就是那样一种表情。难道他戴着假面具吗?要不就是化过肉眼看不见的、并非白粉和胭脂的妆吧。就是说,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膜。但是,他们两人之间有着一种亲近感,有着一种信赖。那是一种即使被对方杀害也不足为奇却又不会自相残杀、在一起相处从来就没有相互了解过却又十分默契的关系。
也许那个胖女人即老板娘丝毫不会说英语,所以叫稍稍会些英语、平时自诩跟着巴黎解放时进驻巴黎的美军学过英语的同伴来讲讲看,但依然无法沟通,所以才斥责他。但是矮个子老人争辩说:不,这个女孩既不是英国人也不是美国人,而是东洋人、日本人,所以即使讲英语她也不懂。他一个劲地这样争辩着,所以胖女人才打他踢他。大概是这样的情节吧。
我正要离开,老板娘从柜台里走出来,追在我的身后。矮个子老人发出呻吟声。肯定是老板娘踩着了他的手或什么地方。老板娘扭动着脸上的皱纹朝我笑。她抚摸着头发,用小猫喝牛奶时的音色说:真漂亮。
她说的是“真漂亮”这个意思的法语。
真漂亮。
我怎么会听懂了呢?“真漂亮”这个意思的法语,我是第一次听到,却……
我审视着老板娘脸上的每一根皱纹,无声地想要把“你的凉鞋也真漂亮”的意思传递给她。于是,老板娘的表情变得怪异起来,脸上的皱纹按着某种特定的规律蠢蠢地蠕动着,目光落在凉鞋上。
我再次为借用她的洗手间而向她道谢,然后走出了小店。我向前走了有十米远,一走过刚刚新漆过的呈六角形墙壁的建筑物,前面就能看见红色的风车。时间是下午七点五十五分,我像堂吉诃德那样朝着风车跑去。
在红磨坊的周围,在郁金香花园的边上,排着一溜大型观光汽车。游客从汽车上慢慢地下来,像被风车吸进去的蜈蚣那样排成一串。来自各国的游客,穿着深色服装围着游客不肯散去的皮条客,远远地望着他们的妓女,更远处好像与狗屎一起被扔在黑暗处似的男妓,我穿过他们中间向右边走去。从右侧对着风车的正面走去,应该有一个皮加尔广场。皮条客朝着日本男游客连声喊着“性服务”,一边想要把他们拉到小酒店里去。满目皆是阿拉伯人。还有一溜为那些阿拉伯人开设的、出售土耳其烤羊肉串和羊肉的商店,一副女装打扮、嘴角淌着血蹲在地上的男妓,还有怀抱着婴儿乞讨的乞丐。皮加尔广场只不过是一块小小的空地。“在红磨坊的历史性胜利。”我喃语着。所谓的胜利,无疑都是乏味的。怎么样才能找到那家叫“高”的酒店呢?我在一张已经损坏了一半的长凳上坐下,想把乔埃尔唤出来。我想在头脑里描绘出那把锯断女人大腿的链锯,但即使我不在头脑里描绘,乔埃尔也马上出现在那里了。即使不在体内寻找他,即使不凝神苦思拼命呼唤他,乔埃尔也在他只要想触摸我的喉咙处马上就能够触摸到的地方。“我在等你呀!”他对我说。也许在这近两个小时独自赶路期间,我的意志就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
那家“高”在哪里?我问。
“高”是一家日本餐厅,就在离这里步行五分钟左右的地方,是一个叫“松冈”的日本人在经营,菜肴做得很香,在以巴黎时装界人士为主的爱打扮的人群中很有人气。那是一家小店,餐桌只有六张,所以必须预约才能进去。而且那个叫“松冈”的人非常厌恶日本游客,所以旅游指南书上根本没有登载。这个皮加尔的治安之差至今在巴黎还是数一数二的,尤其是科西嘉岛的黑社会退出、阿拉伯人涌来以后,情况就更糟糕。在烟卷店和汉堡包店之间有一条狭窄的小巷,你可以沿着那条小巷过去,要当心野狗,而且还有最下等的男妓在拉客,但只要温和地朝他们微笑着就不会有什么危险,尽管放心!那条道弯弯曲曲的,半途还有楼梯,反正沿着那条道往前走,就能看到日本字“高”了。
穿过印着“高”的暖帘,一名日本中年男子说着“欢迎”迎上前来。这名中年男子大概就是乔埃尔说的非常厌恶日本游客的店老板。他是憎恨日本游客,憎恨的而且还是团体游客所代表的日本的某种东西。我也非常憎恨。那东西如果是一个圆形,便是圆润的圆环,被封闭着,通风不佳,因为高温多湿而释放着腐臭。就是说,这位店老板也拥有一种意志。店老板也许看出什么来了,他意味深长地、直勾勾地注视着我。
勒芙斯和小林坐在最角落的餐桌边,勒芙斯显得很高兴,小林有些嫌麻烦似的朝我挥了挥手。
“你好。”
你好。
我在勒芙斯的边上坐下。
“怎么、来、这里的?”
小林为了让勒芙斯也能够听得懂,故意慢慢地、断断继继地说着日本话。
走着、来的。
“走来?你很、熟悉、道啊。”
因为有、地图。
“下雨、没、关系吗?”
没关系。
我们吃着生鱼片和寿司、烤鸡肉串,喝着白葡萄酒。
“你、真的、第一次、来、巴黎吗?”
勒芙斯问我。我点点头。其他客人和我找到这里来时的路上见到的那些人,好像属于截然不同的人种。我和小林是日本人,没有其他的日本客人,也没有人直勾勾地打量我们。他们身上的服装怎么都不是一句话就可以形容的。有的人穿着很正式的礼服,还有一伙人按意大利风格穿着北非的民族服装,也有人像表演哑剧似的穿着一身黑色的针织衣裤。他们全都毫不在乎别人。
“你、在干、什么?绘画、写诗、还是搞服装、设计?”
我摇了摇头,把在小酒店里用厕、那里的老板娘和她的同伴那些有趣的事说给他们听。我还提起了老板娘的凉鞋。要说得能让勒芙斯听得懂,这很费力。但勒芙斯非常喜欢听我说话,大概比听日本游客的“第三次”“霞慕尼”“鹿肉”“宣传”之类的日本话感觉好多了。
不久白葡萄酒喝完,小林让我看一张照片。那是勒芙斯只穿黑色内衣四肢趴在床上的照片。勒芙斯睨视着照相机,背后有一面椭圆形镜子,看得见从内裤里溢出来的臀部。
真漂亮!我无声地将这个意思传递给勒芙斯和小林。勒芙斯微笑着,小林则感到很惊讶。
“我想拍、一张、你和、勒芙斯的、两个人、在一起的、照片。”小林说。
“在巴黎、摩洛哥、还有、伊维萨,我们、女同性恋者。”勒芙斯说道,吻了我的面颊。
*
翌日,我在看得见内院的餐厅里进早餐,吃了羊角面包和牛奶咖啡。昨天夜里在“高”吃了晚饭以后,我们乘小林驾驶的小型红色汽车先后去了两家迪斯科舞厅里玩,在三家酒吧里喝酒。途中小林和勒芙斯好几次问我要不要睡觉,我快乐得不能自制,连一个哈欠也没有打。第一家迪斯科舞厅叫“黑珍珠”,那里大多是黑人和阿拉伯人,弥漫着一股强烈的生肉味,勒芙斯告诉我说这是阿拉伯人的腋臭。我因为不会跳迪斯科舞,所以在日本时几乎从来不去迪斯科舞厅,即使偶尔和朋友一起去也从来不跳舞。“黑珍珠”与我在日本所了解的迪斯科舞厅相比,无论室内装潢还是照明、跳舞的人都截然不同,尤其是黑人的汗臭和阿拉伯人的腋味令我变得完全放开了。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如坐针毡,勒芙斯拉着我的手,等我回过神来时,我已经在拥杂得像在地铁里那样的地板上跳着萨尔萨舞,合着拳击般的节奏扭动身体。我感到焦虑,也许是因为和勒芙斯一起在迪斯科舞厅的厕所里用吸管从鼻腔里吸了干燥的白色粉末的缘故。就像极其寒冷的地方从天上掉下来的雪,一吸入鼻腔,鼻腔的深处就会发痛,走出厕所挤过人群回到桌子边,一喝啤酒,喉咙就变得又黏又沉。
“小林、可卡因、不行。”勒芙斯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不能说”的手势。
与小林相比,我更喜欢勒芙斯,所以我很高兴我们两人有了秘密。我感到焦虑,我知道这是因为我自己兴奋起来了,但这种兴奋与在新宿小巷拉客时是不一样的。新宿小巷里有一种封闭的感觉,现在在“黑珍珠”里,被阿拉伯人酸溜溜的腋臭味包围着时,我就发现那是不一样的。我一直以为我是想摆脱某种柔软而腐臭的东西才站在小巷里的。所谓的“腐臭”的东西,就是像那个叫“有平”的公司科长的目光之类的东西。有平离婚了,其原因是有钱的妻子红杏出墙,他反过来获得了赔偿金,开着意大利汽车,戴着瑞士手表,穿着英国大衣,他个子也比公司里其他男子高,在公司里与三名女子有交往,其中两人已打了好几次胎。他还一厢情愿地有着一种奇怪的自信,以为我也希望被他拥在怀里,因此总是用那样的目光看着我。我非常厌恶有平那种类型的人,所以无法忍受他那样的目光。那种目光象征着巨大得无可抵御的腐臭,而且还是最最典型的腐臭之一。诸如有平目光那样的东西,在那个国家里与其说到处都有,还不如说这个国家本身就是靠着那些东西才成立着。从道路工地上的工人贴在后背的无袖衬衫,到夏天拥挤的地铁车厢天花板上旋转着的通风机,从揉灭吐在横道线上的烟蒂的穿着合成皮革鞋的脚尖,到直升飞机在摩天大楼楼顶上降落时那蜻蜓似的影子,统统是腐臭的一部分。它们像圆那样连接着,所有的东西都在那个圆内呼吸着。我自以为站在新宿的小巷里就是站在那个圆的外面,用冷冷的液体濡湿到大腿,在“黑珍珠”里我才知道那是错误的。黑人们拉着我的手要和我跳舞,这时勒芙斯总是来为我解围,说“这是、我的、重要的、朋友”。黑人们的欲情温柔地包围着我,勒芙斯的欲情和恍惚的可卡因秘密帮我把它们温和地隔离开来。此时我才第一次觉得自己站到了圆的外面,这才知道新宿的小巷还是在圆内。不过这不值得后悔。勒芙斯和黑人们,还有萨尔萨舞曲,都这样在为我合唱。我全身因汗水而变得滑腻腻的,喉咙仿佛被堵塞着,我陶醉在那种黏乎乎的快感里。我们去的第二家迪斯科舞厅里几乎没有跳舞的人。
“这里的、迪斯科、舞厅、是浴室、改建的。”勒芙斯告诉我。
我见地上铺着瓷砖,心想巴黎大概也有澡堂吧,其实不是,也不是大型的私人浴室,好像是名叫“赫马姆”的摩洛哥式蒸汽浴室。我是靠着改建成迪斯科舞厅的蒸汽浴室地面上的瓷砖,才第一次接触到摩洛哥。舞池比设有桌子的小包间低一些,角落里穿着奇装异服的黑人乐队演奏着不知道是什么流派的舞曲。听上去像是雷鬼,也像是非洲旋律,又像是带东方风格的节奏。他们穿着北非游牧民族那种长到踝骨的连衣裙,上面穿着破烂不堪的衬衫,或饰有铆钉的黑色纳粹皮制服,或日本年轻姑娘穿的长袖和服,或披着阿尔卑斯山的少女海蒂那种带波形褶边的宽松短外衣,头上戴着印第安人的羽毛头饰或矿工用的头盔,或缠着头巾。
“这里、在巴黎、是最脏的、俱乐部、所以没有人、跳舞。”小林说道。
的确是一家肮脏的俱乐部。我的身上还留着阿拉伯人的腋臭味,有个戴着眼镜、一条腿用松叶杖支着的男人独自跳着舞,他是这个由蒸汽浴室改建成的迪斯科舞厅内最健康的人。“我以前是赛车手或职业滑雪运动员,事故永远陪伴着我,我连粉碎性骨折都不顾,这不太好,不过如果觉得这事是一种好运来临的预兆,那么明天就会充满着希望。这世上残疾远比我严重得多的人还有,来迪斯科舞厅就要跳舞,就要活动身体证明自己还活着呀!”他带着这样的信念,不喝酒也不吸毒,脸上流露着微笑不停地跳,感觉就像肉眼看不见的铁丝已经将他的脸固定在笑的造型上,又好像是将笑着时的照片作为假面具贴在了他脸上。就是说,他虽然是一张笑着的脸,但扭曲成半月形的嘴唇和眼角的皱纹即使经过岁月的冲刷也没有丝毫的变化。喷涌而出的汗水积聚在他那纹丝不动的皱纹和嘴唇上,在来自天花板的灯光的沐浴下闪着光,又一滴一滴地落在瓷砖上。这位颇像伍迪·艾伦的男子跳着舞,还不时地将松叶杖当作吉他,做出拨动琴弦的动作,一条裤腿哗啦啦地舞动着,有着一种非现实的感觉。只是,几乎所有的客人都没去看他。在他跳舞的时候,乐队的演奏结束,“伍迪·艾伦”带着他那张固定的笑脸走出俱乐部离去,舞池里出现一名长发的中年男子,穿着好像在争辩说“只有我这么一件”似的藏青色粗花呢西服套装,戴着红色和黄色相间的水珠花纹的领结。
表演开始!男子拿着话筒大声说道,摊开双手。这时,小林一边小口啜着啤酒,一边乏力地深埋在沙发里注视天花板。
“小林、吸LSD、以前是、嬉皮士、所以、他喜欢、旧药品。”勒芙斯说道。
她向我解释说,她和小林做爱只做过七次,但因为觉得乏味,所以他们俩现在已经不是恋人关系了。走进舞池的那位粗花呢西服上打着领结的瘦个子男人好像是催眠师,他让一个喝得烂醉的年轻金发男子半坐在钢管椅子上,用手指敲他的额头使他四肢变得僵硬。强烈的灯光从两个方向直射年轻男子的两边面颊。“那个男子、法国人、不懂、德语、但他、用德语、问许多问题、不仅仅只是问、还用什么、暴力拷打……”我用日本话喃语着。我这么喃语着,瘦男子叫喊着什么,于是“年轻的金发”便颤抖着身体说自己很难受,脚不停地抖动着。客人们有的叫骂,有的高兴得鼓起掌来。年轻男子流着眼泪被放开了,回到桌子边时不住地向催眠师道谢。他大概是以为催眠师帮了他吧。我问勒芙斯这种玩意儿怎么会在迪斯科舞厅里表演,她回答我说:这种事,没有人知道。没有想到接着催眠师会喊我。勒芙斯阻止我,但我从喉咙到胸口都发黏,感觉就好像连接神经和神经的螺栓松了几颗。我走到催眠师的面前,有几个客人还鼓起了掌。在巴黎最脏的迪斯科舞厅里,我是少数民族。催眠师长着一张像被希特勒大量屠杀的东欧人那样的脸,一知道我听不懂法语,便用英语对我说话,一知道我连英语也不完全听得懂,便很遗憾地让我回到座位上去。已经松掉了几颗螺栓的我没有回到座位上,客人们也埋怨着说不要让少数民族回到座位上去。如果在以前,这对我来说这是不敢想象的,我不会失去羞耻心,也不可能变得厚颜无耻。某个硬被关闭着的电路被打开,感觉血液流淌得非常通畅。我被东欧人那样的催眠师催促着,和刚才那个青年一样坐在钢管椅子上。
“闭上眼睛,将内心里的杂念排空。”瘦瘠的催眠师对我说。我的心总是像洁白的画布那样清纯。我的额头被用力地戳了一下。不是用手指,而是用电钻扎的。我仿佛觉得皮肤裂开,骨头被打了个孔。我没有感觉到疼痛,但我觉得额头上被钻出了一个细小的空洞,一个无可挽回的孔。我感到唯独我一个人被放置在这黑暗的深洞里刻琢着木雕。我的意识非常清晰,但除了自己额头上那个钻出的空穴和把自己关闭着的那个黑洞之外,什么都不能去想了。当我强烈地想要有所依靠时,我却听到了表示“你是猪”这个意思的英语。所有的一切,我都很明白。这里是迪斯科舞厅,我正在接受催眠,猪是丑陋的动物,但有人说我是猪,这是奇耻大辱,我仿佛觉得要洗刷这种耻辱就只有变成猪了。那是一种充满着疼痛的感觉。我遭人嫌弃,甚至没有人来理我,就连母亲和上帝都讨厌我,全世界都希望我消失。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如果当着我的面说出来,我就会受到伤害,所以周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而且还带着嘲弄。就是这样一种状况。要做到洁身自好就会变得痛苦。我体内的细胞告诉我,如果做些什么越轨的事就会很快乐。和以前一样,我这么一想,差一点儿从钢管椅子上站起来。站在新宿小巷里拉客的时候,听得到幻听的时候,我一定会发生那样的事。就是,身体想要朝着疾病的方向逃避。如果变成猪就能够从所有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另一个“我”在不停地这样喃语着。那个“我”与我自己相比更容易得到周围人的理解和爱护。后来我问了勒芙斯,据她说,那时我坐在椅子上喃语着莫名其妙的咒语,表情痛苦地扭曲着,甚至让人担心我的脸是否会裂开。催眠师发现不妙,便在我的耳边击掌或轻推我的背脊,但我还是没有醒来,迪斯科舞厅里笼罩着紧张的气氛,勒芙斯见状变得心惊肉跳起来。我已经不听催眠师说的话了,只顾与我头脑里的社交意识作着搏斗。只是,“你是猪”这个社交式的命令还残留在我的潜意识中没有彻底消融。我没有想到要召唤乔埃尔。如果将我自己的意志的化身召唤出来,也许可以轻而易举地把“猪”赶走吧,但我觉得在巴黎最肮脏的俱乐部里的余兴节目中,要使出最后的绝招,这是一种怯懦的行为。乔埃尔也可以不来啊!我这么喃语时,在洞穴里发现了闪光的细芽。那细芽好像是皮加尔广场前那个色情酒吧老板娘高跟鞋的鞋尖,又好像从小林那辆小型汽车的车窗里眺望到的埃菲尔铁塔灯饰的一个碎片。那细芽究竟像什么,我已经不在乎了。重要的是,它非常漂亮,而且像即使遇到热也不会融化的雪,又像映在水面上、遇到风也不会摇晃的灯。我决定要让细芽长大。我每天观察水的沸腾时间长达一个小时,将碎片的闪光放大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只要将它反复分裂、放大就可以了。光在我额头上产生的孔里扩散着,充塞了那个孔。我从那孔里溢出来,光在那个封闭我的洞穴里扩展着,扩展到整个洞穴。
活该!
我喃语着。又说了一遍。
活该!
于是,周围的一切事物全都破碎,我爆发性地笑了起来。就好像哥斯拉要用嘴里喷发出来的放射线将东京塔熔化一样,我用爆发性的笑支配着整个迪斯科舞厅。这件事,后来我也问了勒芙斯,据她说,大家都以为我已经疯了。我笑着睁开眼睛,又停下笑睨视着催眠师。能量在光的增殖过程中得到积蓄。我用所有的光的能量大声地叫嚷着“见鬼”,那叫声就像滑稽剧中的绕口令一样朝着催眠师的大脑中心飞快地扎进去。于是,令人不敢相信的事情发生了。催眠师用莫名其妙的语言——据后来勒芙斯说是波兰语——短促地叫了声什么便昏倒了。他一屁股坐在瓷砖地上,像被击中脊椎的士兵那样垂下头一动不动。当时在迪斯科舞厅里的人全都亲眼目睹了我用具有物理性能量的语言击中了催眠师。大家都看见了像霹雳、像电一样的东西。
“你、拥有、神奇的、力量。”
离开迪斯科舞厅后,我们在酒吧里时,勒芙斯说道。小林问我:你从很早以前起就有各种精神性的能量吗?我微笑着摇了摇头。在下一家酒吧里,大家仍然谈论着我的超能力,我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喝啤酒。他们将我送到旅馆里,我下车时,勒芙斯紧紧地抱着我,将舌头伸进我的嘴里。像这样会使身体的深处产生一种痒痒的、慌慌的、跃跃欲试的感觉的接吻,无论是来自女性还是来自男性,我都从来没有体验过。走进房间在床上一躺下,全身的皮肤便到处都蠢蠢欲动起来。也许是因为整整四十个小时没有睡觉的缘故吧,我将被单拉到脖颈处,不久便微笑着陷入了沉睡,而且一直带着微笑,直到七个小时后醒来。
“法国、面包、香吗?”
一进来就吻我面颊的勒芙斯在和小林一起坐到我的身边时这么问我。
我点点头,又喝了一杯浓咖啡,去道德败坏的香榭丽舍大街工作。
住在那套公寓里的是一位英国人股票经纪商。从外观来看,那是一幢很普通的、没什么特别的建筑物。按了内部对讲机,铁门打开,里面有一个十分宽敞的院子,如果是小林使用的小型车,可以停放五十辆还绰绰有余。院子的四边还有雕塑,中央有一个快要被巨大的鱼吞没的少女造型的喷水池。内院里有通往不同房间的专用台阶,电梯也有五部。股票经纪人是个满脸胡须的小个子男人,与奥地利金发情人住在一起。小林是那个情人的朋友,我和勒芙斯租借了一个洛可可风格的房间扮演女同性恋者,房间里收藏着许多中世纪的乐器、波德莱尔的初版书、勃艮第的白葡萄酒。
小林要我们只穿黑色和红色的奇形内衣,要拍摄我们相互搂抱的照片。我说那样做很单调乏味,应该要有情节。我得到了勒芙斯的支持,于是即兴创作了一个情节。勒芙斯是一个为妹妹积攒学费而给一名老人做情人的同性恋女人,用金钱收买了一个贫困的日本人后不知不觉坠入情网。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带有华盖的床被选为第一拍摄现场,小林开始布置灯光。
(1)日本的面积单位,1坪约等于3.3平方米。
(2)Croquet-Monsieur,一种经典法式火腿干酪三明治。
(3)巴黎蒙马特山脚下的街区,是著名的红灯区、红磨坊歌舞厅所在地。
(4)20世纪初以法国为中心兴起的一种美术流派,其构图以曲线美为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