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彼得堡有许多大街,在其中一条大街那装饰马虎的住宅里,坐着两位绅士。一位三十五岁左右,另一位四十五岁上下。

第一位是鲍里斯·帕夫洛维奇·赖斯基,第二位是伊万·伊万诺维奇·阿亚诺夫。

鲍里斯·帕夫洛维奇的面容生动,表情丰富。乍一看,他比实际年龄年轻:宽阔白皙的前额显得鲜亮饱满,双眸时而闪烁思想、情感和欣喜的光芒,时而陷入沉思,耽于幻想,此刻,他的目光几乎似年轻人那样富有朝气。有时,这双眼睛显得成熟、疲惫、烦闷,将自己主人的年龄暴露无遗。双目间甚至聚起三道淡淡的皱纹,那是时光和阅历无法消泯的标记。乌黑顺溜的头发披落在后脑勺和耳朵上,可鬓角上已有些许银丝显现。脸颊和前额,眼睛和嘴巴旁,依然保持年轻的色泽,可太阳穴和下颏周遭的肤色已呈黄褐色。

总之,根据这副面容,极易将人生阶段猜透,青春与成熟的争斗已然完成,此人已进入其人生的另一半,他所经历的每一个人生体验、情感和病痛,都留下了痕迹。唯独他的那张嘴,在薄薄的双唇难以觉察的变化中和笑容中,还保存着年轻人的、有时几乎是孩童的那份纯真。

赖斯基身穿家常灰大衣,盘腿坐在沙发上。

伊万·伊万诺维奇则相反,他穿件黑色燕尾服。白手套和呢帽放在身旁桌子上。他神色自若,或是说,他对周围可能发生的一切,持漠然等待态度。

目光机灵,双唇透着聪颖,黄褐色的脸庞,一头修剪漂亮的花白头发和一脸斑白的络腮胡子,举止温和,言谈持重,装束得体——这便是他的外表肖像。

从他脸上,可以读到不露声色的自信和对他人察言观色的了然。凡观察过他的人都会说:“此人活得潇洒,懂得生活,了解人。”倘若不把他归于气质不凡、特殊的人群,至少也会将他列入生性质朴的那类人。

他是人才辈出的彼得堡人中的佼佼者,人们称他为上流人士。是的,他属于彼得堡,属于上流社会。很难想象,除了彼得堡,他会待在别的什么城市里;除了上流社会,也即彼得堡居民中闻名遐迩的最高层,他会待在别的阶层里。尽管他公务缠身,私事繁忙,但你常常会在各家的大客厅里遇见他,早晨拜访,中午宴会,夜间家庭晚会,最后便是牌局。他马马虎虎,平平常常,既非性格刚强,亦非意志薄弱;既非学富五车,亦非不学无术;既非信仰坚定,亦非怀疑一切。

不学无术或缺乏信仰,在他身上的表现形式为某种轻率而浅薄的否定一切:他对一切漫不经心,从不真诚地接受任何事物,既不对它深信不疑,亦不特别偏爱入迷。与人交往,他怀着几许嘲笑和怀疑,几许冷淡和平静,既不给谁以始终不渝的深情厚意,亦不与谁结下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

他在彼得堡出生,上学,人到中年,西边没有到过比拉赫蒂[1]和奥拉宁包姆[2]更远之地,北边没有到过比托克索沃[3]和中罗加特卡[4]更遥之处。因此犹如水滴中的太阳,在他身上反映出彼得堡的整个世界,显现出彼得堡的全部实际、风气、生活方式、本性和公务——此乃彼得堡的第二特性,别无其他。

关于其他种种生活,除却国内外各种报纸提供给他的以外,他本人没有任何概念和观点。彼得堡的激情,彼得堡的观念,彼得堡年复一年的日常生活,其中包括恶习和美德,思想,事业,政治,大概还有诗歌——他的生活便围着这些转,不曾想从这个圈子里挣扎出来,因为他在此,为自己的本性找到了最奢华、最充分的满足。

四十年来,他不断冷漠地观察着,看每年春天一艘艘挤满旅客的游轮,如何启航驶往国外;看四轮公共马车,随后是火车,如何在俄罗斯大地上驶过;看成群结队的人们,如何“怀着天真无邪的心情”出游,去呼吸另一种空气,去凉爽凉爽,去寻找感觉和消遣。

他从未感到有类似需求,也不认为别人有此种需求,只是平静而冷漠地盯着他们,盯着这帮异类,脸上的表情彬彬有礼,目光中却在说:“随他们便,反正我不去。”

他谈吐朴实,随意从一个话题转到另一个话题;世上、上流社会和京城里出现的一切事情,他无所不知;倘若战争爆发,他密切注视战事的各种细节,冷静了解英法内阁的改组情况,阅读议员们最近在国会和法国议院所做的报告;他熟悉新上演的歌剧,对夜晚在维堡区[5]有谁被杀一清二楚。他对京城每个名门望族的家谱、事业和庄园状况、家庭丑闻如数家珍;他明察行政机关内每秒钟所发生的事,包括人事变动、人员升擢与奖励;他知悉城里的各种流言蜚语、家长里短。总之,他对自己的世界了如指掌。

上午他满世界转悠,也就是奔波于各家的客厅,多多少少也是为私事和公务;晚上常常先是看戏,最终是在英国俱乐部[6]或熟人家里打牌,几乎人人他都熟悉。

他打牌从不出错,有出色赌徒的美誉,因为他对别人出错牌十分宽容,从不发火,而且显得彬彬有礼,好像搭档非但没出错,而且出了张好牌。此外,他既玩大赌注的,也玩小赌注的,既同高手玩,也陪任性的太太们一起玩。

他在建筑部门的公务进行得不错,在办公室里干了十五年苦差使,执行的是别人的设计方案。他机敏地揣度上司的想法,赞同他业务上的观点,灵巧地在纸上体现各种方案。上司换人,观点和方案亦随之改变,阿亚诺夫在新设计理念下与新上司一起共事,依然聪明灵巧;他所服务过的部长大人们都喜欢他起草的报告和呈文。

眼下,他在一位部长手下担负一项特殊使命。每天一早,他来到部长办公室,然后去部长夫人的客厅,实实在在地完成她委托办理的几件事情,而每到晚上,在约定的日子里,他必定按约去凑牌局。他有相当大的官衔、相当高的薪俸,却无所事事,清闲得很。

倘若允许钻进别人的灵魂,那么,在伊万·伊万诺维奇的灵魂里,没有任何黑暗,任何秘密,往后也不会有任何难以猜度的东西,即使麦克白的女巫们亲自以某种更为美好的命运来诱惑他,或是将他如此执着、如此精神抖擞所攫取到的东西夺走,也已无能为力。他步步高升,从五等文官升为四等文官,最后,又因长期而又卓有成效的服务,以及无论在公务上还是在牌局上的“不倦努力”,他又擢升为三等文官,并保留原薪在某个不朽的常设机构或一个什么委员会里抛锚泊港;在那里,任凭人类的海洋汹涌澎湃吧,世纪风云变幻吧,民族和帝国的命运落入深渊吧,一切均将在他身旁一闪而过,直至中风或其他打击中止他的生命历程。

阿亚诺夫结过婚,丧偶,并有个十二岁的女儿,用公费在贵族女子中学受教育,而他安顿好自己的事务,过起了平静而无忧无虑的老单身汉生活。

唯独一桩事,扰乱了他的安宁,那就是因坐着不动的生活引起的痔疮;对他而言,前景令人担忧,他得暂时中断此种生活,到什么地方的矿泉去待着。医生曾这般威吓过他。

“是否该穿上衣服啦:四点一刻!”阿亚诺夫说。

“是啊,该穿了。”赖斯基答道,从沉思中清醒过来。

“你在想什么?”阿亚诺夫问。

“是在想谁?”赖斯基纠正道,“一直在想她……想索菲娅……”

“还在想!嘿!”阿亚诺夫说道。

赖斯基开始穿衣。

“我把你拽到那儿去,你不心烦吗?”赖斯基问。

“根本没有:在那里和在伊夫列夫家,不都是玩吗?说实话,赢老太太的钱,很不好意思:安娜·瓦西里耶夫娜瞎吃自己对手的牌,而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要什么牌就大声嚷嚷。”

“请放心,你不必为五戈比去行骗。两个老太太收入达六万呢。”

“我知道,这一切都将归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吧?”

“归她,她是亲侄女。可何时才会到手哪!两个吝啬鬼,会活得比她长。”

“她父亲好像也稍许有些……”

“不,全给他花光了。”

“花哪儿啦?他几乎不玩牌的。”

什么花哪儿啦?那么女人呢?这通忙乎,petits soupers [7],这整个儿的train [8]呢?去年冬天,他在晚会上送给Armance [9]一套餐具便价值五千,可她连晚宴都忘了邀请他……”

“对,对,我也听说了。为了什么?他去她那里做什么?……”

两人笑起来。

“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的丈夫好像也给她留了些钱!”

“没有,七千卢布进项;这是她的零花钱。其实全靠两个姑妈。哦,该走啦!”赖斯基说,“午饭前我还想上涅瓦大街走走。”

阿亚诺夫和赖斯基走在大街上,朝左右两旁点头,行礼,握手。“现在你在别洛沃多娃那里待的时间久吗?”

“和通常一样,暂且还不撵我。怎么,感到寂寞啦?”

“不,我在想上伊夫列夫家是否赶趟?我倒并不觉得寂寞……”

“幸福之人!”赖斯基羡慕道,“倘若世上没有寂寞无聊该多好!也许比抽顿鞭子还难以忍受?”

“劳驾,别作声!”阿亚诺夫充满迷信的恐惧将他制止,“还说些乱七八糟不吉利的话!身上长个痔疮就够我受的了!大夫们就知道把我从这里打发走,说是全是这坐着不动的生活闹的,所有不幸就在于此!其实还有空气:还有什么比这空气更好的吗?”他欣喜地嗅了口空气,“如今我挑了个比医神阿斯克勒庇奥斯还善良的人:他打算夏天用酸奶替我治病,要知道我长的是内痔……明白吗?那么你是出于无聊才上自己表妹家的?”

“自然啦,这还用问!难道你坐到牌桌旁不是因为无聊?人人都像逃避瘟疫那般在摆脱无聊。”

“你挑了服多么瞥脚的药来摆脱无聊,天天一个样:陪着女人说些无聊的空话!”

“你打牌,难道天天不一个样?你是在牌局上躲避寂寞无聊……”

“哦,不,它可不一个样:有个英国人进行过运算,分出一副同样的牌,千年才可能重复一回……还有手气呢?牌手的性格、牌技、花样呢?打错牌呢?……不可能一个样!可是,瞧,陪着女人斗嘴皮子,一个冬天又一个春天!今天,明天……瞧,这一套我可不懂!”

“你不懂得美,这有什么法子?有人不懂音乐,有人不懂绘画:这是自己家族的智力不发达……”

“对,确实是自己家族的原因。瞧我的局里,有个伊万·彼得罗维奇,当个副手:此人不论对官太太还是女仆全纠缠不休,一个也不放过,当然,全得有几分姿色。对她们说恭维话,献殷勤,送糖果,送鲜花,难道他智力发达?”

“我们不谈这话题,”赖斯基说,“不然我们俩又将钻牛角尖,差点动起手来。我不懂你的牌艺,你有权称我外行。可是,关于美,你也别硬要大发议论。任何人都按自己的方式欣赏绘画、雕塑和女性那鲜活的美;你的那个伊万·彼得罗维奇这样欣赏,我那样欣赏,而你怎么也不欣赏——那随你便!”

“你同女人们玩牌的,我见过。”阿亚诺夫说。

“是,我玩牌,那有什么?你也玩,并且差不多老赢,可我老输……这有什么不好的?”

“是啊,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是个美人儿,而且还是个有钱的、打算出嫁的姑娘:娶她吧,万事总该有个结局。”

“是啊,万事总该有个结局,而无聊又该开始!”赖斯基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可我不要结局!请放心,她们不会将她许配给我的!”

“那么,依我看,就没必要再来往了。你简直就是个唐璜!”

“不错,是唐璜,一个无聊之徒:依您看,是这样吗?”

“可不是:那依你看,他是什么?”

“哦,那么拜伦、歌德,还有一帮画家、雕塑家,全是无聊之徒了……”

“难道你是拜伦或是歌德不成?……”

赖斯基恼火地扭过脸去不看他。

“唐璜主义在人类中同样是堂吉诃德式的行为:还更深刻些;这种欲望还更有天赋些……”他说。

“既然是种欲望,那就结婚吧……我对你说……”

“嗨!”赖斯基几乎绝望道,“要知道,结婚可以一次、两次、三次:莫非我就不能像欣赏雕像之美那样,去欣赏美吗?唐璜首先享受到的是美学上的此种欲望,但很粗俗;作为自己时代、教育和风习之子,他沉溺其中,超过了此种崇拜的极限,再没有别的。嗨,我同你有什么可说的!”

“倘若不想结婚,那就没必要再去。”阿亚诺夫淡漠地重复道。

“你听我说,在某种程度上你是对的。我首先想说,我的迷恋永远是真诚的,没有预谋,这并非追逐女性,请你永远明白。当我的偶像哪怕有一个细节接近理想,我的想象力立刻会将她塑造为一个理想中的人物,其余部分则由我自然而然地加以补充完善,于是便出现幸福的理想、家庭的理想……”

“瞧你,那就结婚吧……”阿亚诺夫说。

“等等,等等,从未有过一种理想能待到婚礼前的:它失去光泽,消失,而我则离去,变得冷漠无情……想象力创造什么,具体的分析便将其毁坏,犹如纸糊的房子。或者是理想不待我冷静下来,便离我而去……”

“可毕竟你还是每天同女人待在一起,闲聊啊!……”阿亚诺夫摇摇头,固执地强调道,“就譬如今天吧,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如果她们不让她嫁给你,你还想从她那里得到些什么?”

“那我也问问你:你想从她姑妈那里得到些什么?你得了什么牌了?你是赢是输?难道你上那里是想把那份六万卢布的进项全赢过来?你是去玩牌,还是去赢钱……”

“我没有任何打算:我这么做是因为……因为……为了找乐趣。”

“是因为……因为无聊,你要知道,我才是为了找乐趣,同样也没有什么打算。至于我如何欣赏美,你和你的伊万·彼得罗维奇无法理解,你和他都别介意——那就齐了。要知道,有一种人对强烈的情欲异常崇拜,而另一些人对此种需要一无所知,并且……”

“强烈的情欲!情欲这玩意儿可是影响生活。需要劳动——只有事业才是摆脱空虚的一剂良药。”阿亚诺夫庄重道。

赖斯基停住脚步,拦住阿亚诺夫,恶狠狠笑着问:“事业?什么样的事业,请说说,这倒挺有趣!”

“什么什么样的事业?公务啊!”

“难道这也算事业?请告诉我,除少许例外,公务中有哪项事业,离了它是玩不转的?”

阿亚诺夫惊讶得吹了声口哨。

“你瞧!”他说,朝自己四周望了一眼。“就是他!”他指着一个警察局的小官吏,此人正目不转睛地朝一边盯着。

“你去问问他,”赖斯基说,“他为何站在这里,那么专注地望着是在等谁?等位将军!他都不瞧我们一眼,因此任何一个过路人,都可以把我们的手帕从口袋里掏走。难道你以为你的几张公文纸便是事业?关于事业,我们不必再多费口舌,告诉你吧,说实话,当我在我的画上涂鸦时,当我在钢琴上乱弹一通时,甚至当我为美貌所倾倒时,我才干得更欢……”

“除了美貌,你在自己表妹身上还找到什么特殊之处?”

“除了美貌!哦,这就是全部!其实,我对她知之甚少:美貌加知之甚少,便将我吸引过去……”

“天天在一起,怎么还会缺乏了解?……”

“了解不多。我不知道在她娴静的外表下隐藏着什么,不知道她的过去,也无法猜测她的未来。她是个女人还是个洋娃娃,她在过着这样的生活还是在假装如此生活着?这都折磨着我……你看,”赖斯基接着说,“看见这个女人了吗?”

“是那个胖胖的、带着包袱爬上出租马车的女人吗?”

“是啊,还看见那个从四轮轿式马车的窗户朝外张望的女人了吗?以及从街角拐出朝我们走来的那个姑娘?”

“嗯,那又怎么啦?”

“你匆匆一瞥便能从她们脸上看出某种或关切,或忧伤,或欢愉,或思索,或无拘无束的迹象:总之,那是运动和生命。不过稍稍需要选配一把钥匙,才能说出这个女人有家庭和孩子,就是说有过昔日的生活;而那边那位看得出充满热情或是显露出活生生相爱的迹象,就是说她拥有今天;而这边这位,年轻的脸上透着希冀,心中的愿望暴露无遗,预示着她那并不安定的未来……”

“是吗?”

“是啊,到处都有着某种生气蓬勃、要求有所作为、创建功绩、期望生活、呼唤生命的迹象……可在索菲娅那里,这一切全没有,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甚至没有冷漠,没有寂寞,想诉诉苦,说一句曾经有过真正的生活但给毁了,也不可能!她容光焕发,容貌出众,但既无所求,也无奉献!因此,我对她一无所知!而你对我去打牌还惊讶不已。”

“你早告诉我这些,我就不会惊讶了嘛,因为我自己也是这种人,”阿亚诺夫说,突然停住脚步,“去我家里,不去她那儿……”

“你家?”

“是啊,我家!”

“怎么,你想显示美貌?……”

“我将显示宁静安逸,并为此感到满足;其实她同样……这与你有什么关系?……”

“与你是毫无关系,可她确实很美,美如天仙!”

“那就结婚算啦,倘若不想或不能结婚,就打住,料理事业……”

“你先着手吧,你可以把藐视死板的活生生的智慧和充满热情的灵魂,投入到事业中,并指出如何把精力用于某种事业上,什么值得奋斗;而让自己的纸牌、拜访、招待晚会和公务全见鬼去!”

“你本性真不安稳,”阿亚诺夫说,“缺乏严格的管教和艰苦的磨练,因此便瞎胡闹……还记得吗,你的娜塔莎在世时,你曾说过……”

“娜塔莎!”他轻声重复道,“这是我心头唯一的一块重石,在这美好的印象和短暂的迷恋中,请别妨碍我对她的怀念……”

他叹了口气,两人默默走到弗拉基米尔教堂[10],拐入一条胡同,走进一座贵族宅邸的大门。

赖斯基只是一年前,才同二十五岁的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别洛沃多娃相识,她嫁给在外交部门供职的别洛沃多夫不久,便成了寡妇。

她出身古老而富裕的帕霍京家族,未出嫁前便丧母,她的父亲过去一直对夫人言听计从,如今感到自己获得了自由,却突然醒悟,其青春年华已被婚娶消磨,再想过上一阵享乐生活已来不及。

他开始过起单身汉的生活。他想克服年龄和身体条件的限制,但未如愿,只是看着别人又吃又喝,自己的肠胃却消化不了。但他还是来得及给自己的财富以致命打击。

代替无法消受的享乐,他表现出顽童般的老年人的虚荣心,开始癫狂般与人交往,用以犒劳自己对夫妻生活的忠诚,很快将所有现金、妻子的全部钻戒和女儿的大部分嫁妆花光。在婚前就被他抵押掉的不动产上,又欠下十分可观的债务。

待到财源枯竭之后,他还间或——每年一次——有时两次,搞点儿开销很大的名堂,给某个阿尔芒丝[11]买钻石戒指、轻便马车、餐具,一连三个星期上她家,陪她上剧院,请她吃晚餐,召来一帮年轻人,然后停息下来,直至搞到下一笔钱。

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帕霍京是个十分精神、威风凛凛的老头,一头柔软、令人起敬的白发。看外表,你会把他当成某个帕默斯顿[12]呢。当他得意地挽着胳膊、领着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去某处参加舞会和公众游艺会的时候,显得尤为精神。不熟悉他的人们尊敬地站到一旁,而熟人们一见到老顽童,先是嘻嘻笑,随后亲昵而开玩笑地拽住他的手,让他安排愉快的午餐,凑到耳朵上告诉他令人开心的故事……

老头儿开玩笑,给众人讲趣闻,说俏皮话,尤其喜爱与同岁人回忆已逝的青年时代和当今时代。他们异常兴奋地记起鲍里斯伯爵或丹尼斯伯爵输了大堆大堆的金子;又为自己花费那么少、日子过得那么窘迫而难过。他们向聚精会神聆听的年轻人传授生活的伟大艺术。

不过,帕霍京更喜欢回想当年赴巴黎的情景,那是1814年,俄国人以宽宏大量的胜利者身份来到巴黎,他们的殷勤客气盖过了法国人,革命已经将法国人在这方面的品质破坏殆尽,使他们在挥霍无度上压倒最为慷慨大方的英国人。

老头儿嘻嘻哈哈地过日子,成天没正经,只讲些高兴事,甚至在剧场看戏也满脸堆笑,观赏女演员的纤足,或是用长柄眼镜看她的La gorge [13]。

当出现不愉快的事情,遇见的不是午宴,不是后台迷人的戏剧,而是生活的神经被触动,听到雷声滚滚的时候,当他的四周出现重大问题及需要想办法和下决心的时候,老头儿便愚钝地困惑莫解,陷入忐忑不安的沉默中,只会频频地咬嘴唇。

从前,他头脑灵活,爱开玩笑,细心,性格中不乏大胆的激情。但是,他在近卫军干了十六年,法语学得极棒,可以用法语流利地说、写、唱歌,却几乎不识俄文。他拥有漂亮的住宅、骏马、轻便马车和两万卢布的进款。

谁也没有他穿着讲究,如今到了老年,他还向裁缝提供时尚的款式;他始终穿得很体面,走路精神矍铄,气度高贵,说话充满自信,从不失态、失去自制。判断一切经常违背逻辑,但运用诡辩却灵活自如得非同一般。你可以不同意他的观点,但想改变他的看法极难。上流社会、阅历、他的整个人生没赋予他任何内涵,因此他像怕火似的害怕严肃认真。但正是那种人生阅历和经常生活在一帮人中间,使他见多识广、具有结交三教九流各式人物的能力,养成了他某种十分讨人喜欢的小聪明,不熟悉他的人初次接触,甚至会信赖他的见解和建议,然后受骗上当,这才看清他的为人。未等他在游手好闲、大肆挥霍方面陷入生活危险的旋涡,家里便给他成了亲,那年他二十五岁,姑娘美丽出众,门第古老,但冷冰冰的,性格专横,立刻便摸透了丈夫的禀性,将他牢牢握在手心里。

如今,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帕霍京每周要去出席一次某个委员会的会议,拥有个重要头衔和两枚星形勋章,正难熬地期待第三枚。这是他的社会意义。

他还有另一个期待:出国,去趟巴黎,不是手持武器而是带着金币,像从前那样在那里住上一阵。

他常怀着欣喜羡慕的心情回忆革命时期的奇闻逸事,说是一个门第高贵的浪荡公子,在那里的商店里打碎了一只碗,受到老板指责,他索性大打出手,打碎更多东西,然后偿还了能买下整个商店的钱;说另一个人花高价买下国王的一幢别墅,送给了一名舞女。最后,他总以怀旧的感叹结束他的故事。

妻子去世不久他就要求出国,但他的生活方式、脾性和怪癖在社会上声名远播,因此对他请求的答复,只是简单一句话:“没必要。”他咬咬嘴唇,忧郁一阵,然后做出一件乖戾的大事,一掷千金,便消停下来。待到将财产彻底挥霍光,他去巴黎的念头也就烟消云散。

自从他挥霍尽所有钱财,除了痛苦地等待第三枚星形勋章,还有件事让他终日不忘,时常惦记,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那就是如何从自己的两个老姑娘姐姐、索菲娅的姑妈那里搞到钱。

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帕霍京娜,虽说十分吝啬,亦瞧不起自己弟弟的个性,不过她们珍惜他所姓的姓氏,看重家族的声誉、尊严和传统,因此,除了付给他固定的五千卢布零用钱外,还时不时给他一些差不多也是这个数的资助。而每到年底,她们常常边数落边训斥边差点儿掉泪,替他付清欠裁缝、家具商和其他商人的钱,几乎又是这个数。

她们清楚他的钱都派了什么用场,但对此持宽容态度,因为她们明白,这个时代的浪荡公子全这德行,所以把此看作男人们的天性。只是当他想在她们面前炫耀自己的荒唐行为,或是有人打算告知他的什么乖戾行径时,她们便捂住耳朵,像两个道德高尚的淑女。

在她们眼里,他无足轻重,毫无用处,既做不了事,亦出不了点子——他就是个糟老头和坏父亲,但他是帕霍京,而帕霍京家族古老悠远,先辈和祖先们的画像挂满整个大厅,厚厚的家谱一张大桌子上都放不下,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曾声名显赫。

她们以此为豪,并原谅了弟弟的一切,只是因为他是帕霍京。

她们俩曾经在上流社会出尽风头,只因为除她们外别人都已忘怀的原因,而成了老处女。她们索居在祖上的老宅里,在那里,在已成家的弟弟家里度着晚年,对帕霍京的独生女儿索菲娅严加管教,倍加照管。侄女嫁人打乱了她们的生活,可是她当了寡妇,又失去了母亲,像进了修道院似的,重新处于姑姑们的威严和监护之下。

她们是两个神态庄重的老太太,头发花白,身高马大,在家时身穿厚丝绸深色衣服,头戴巨大包发帽[14],手上戴有许多宝石戒指。

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有抽搐的毛病,包发帽下还戴顶丝绒小帽,肩披银鼠皮镶边的天鹅绒短上衣,而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戴假发套,披大披肩。

两姐妹各有一只女用手提包,而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还有只高高的金鼻烟壶,壶旁有几条手绢,还养了条莫普斯哈巴狗,狗老了,总是一副惺忪蒙眬的样子,发出嘶哑的呼哧声,除了自己的女主人,家里的人它谁也认不清。

她们的房子古老,长长的,两层楼,三角楣饰上有纹章,墙体又厚又重,小窗很深,窗间墙很宽。

屋子里是一长排没有尽头的穿廊式裱有花缎的房间;房间里一个个乌黑沉重的雕花橱柜,陈设着古瓷和银器,犹如一口口石棺,同笨重的沙发和洛可可式的靠椅一起,靠墙摆放着,那些椅子豪华结实,但坐着并不舒适。看门人像希腊海神波塞冬,听差个个上了年纪,沉默寡言,女仆们全穿深色服装,戴包发帽。高高的轻便马车带着丝穗子,良种马老掉了牙,脖颈和脊背细长,牙齿老得暗淡无光,拉起车来脑袋点得厉害。

索菲娅的房间看来比别的屋子稍为令人开心些,尤其当女主人本人在的时候:那里会有鲜花、乐谱和许多时兴的小玩意儿。

倘若再能稍许随意些,多些杂乱无章、阳光和喧闹声,那么这里便会是个清洁、愉快、无忧无虑的栖身之处,可以在此沉入幻想,读书入迷,玩得上瘾,甚至谈情说爱。

可是,鲜花插在了粗笨的老式花瓶里,如同插在墓上的骨灰瓮里,一大堆笨重而古老的银器使房间变得更加缺乏生气。再说两位姑妈不能容忍杂乱无章:花儿在花瓶里稍为摆得精巧些,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进屋,便摇铃将头戴包发帽的女仆叫来,吩咐将它们给收拾匀称了。

倘若一本贵重的硬面书放在沙发上或椅子上,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便会将它放到书架上;倘若阳光过于自由自在地射进来,在玻璃器皿上、镜子上、银器上撒欢儿,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觉得刺眼,便会默然用手指朝窗帘一指,于是厚重的、不能弯曲的、丝织的帷幔便会匀称地从环扣上落下来,挡住光亮。

可是,楼下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的屋子里,却充满杂乱无章。老式传统在那里与当代舒适的风韵混杂在一起。沉重的布耳式[15]家具旁,摆放着由加姆勃斯[16]制作的折叠沙发床,高高的哥特式壁炉前挡着一架围屏,上面画有轻佻[17]的风情画,早晨常常会在桌子上见到昨晚吃剩的残肴,沙发上有时能找到女人的手套、皮鞋,他的卫生间里有整整一铺子的各种化妆品。

如果说楼上静悄悄的一片寂静,那么楼下则时常能听到清晰响亮的说话声、笑声,总是那么热闹、乱七八糟。他的近侍[18]是个法国人,言语恭恭敬敬,目光放肆无礼。

赖斯基和阿亚诺夫先是穿过许多房间,最后才来到一间住房跟前,也即两个老妇人和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居住的房间前。

他们走进客厅,哈巴狗朝他俩嘶哑地吠了一声,但无力多吠一阵,在自己跟前转了个圈,又重新躺下。

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朝他俩点点头,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温和地点下头,快活地擤了下鼻子回答他们的鞠躬礼,接着又嗅了下鼻烟,明白今儿个她将会有牌局。

“Ma cousine [19]。”赖斯基说,向别洛沃多娃伸出手。

她含笑鞠躬,把手伸给他。

“Sophie [20],打铃,让他们送吃的来。”当客人们在桌旁坐下,大姑说。

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起身,但赖斯基抢在她前头,猛然拉了下细绳。

“告诉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我们坐下用午饭了。”老妇人对仆人冷静庄重道。“开饭吧!鲍里斯,今天你可来晚了:五点一刻!”她责备赖斯基。

他是两个老妇人的表侄和索菲娅的表哥。他的家亦是个古老家族,曾经很富有,同帕霍京家有姻亲关系。不过他同自己的亲戚相识还不到一年。

这全得怪他自己。两个老妇人早已听说他的家族,并打听他是否就出身于曾居某地的那个赖斯基家族?

这情况他知道,但他躲了起来,并不留意此事,且对结交一个无聊、古板、有钱的家庭毫无兴趣。

他本人既不无聊古板,也不富有。他对自己家族的老一辈毫不上心,甚至从不记起来,亦从未想过。

幼时他便成了孤儿,由一个冷漠无情、单身的监护人照看,开始此人把他交给一个女亲戚抚养,论辈分她是赖斯基的堂祖母。

她是个心地极好的女人,可除了自己的那块小天地,她什么都不想知道,于是,赖斯基便在那里,在一个僻静之地,在果园和小树林里,在小小不言的家务和农事的忙忙碌碌中度过了几年,稍长大些,监护人便将他送进一所中学,在那里,一切有关这个家族的传说,他们昔日的富裕,它同其他古老家族的亲缘关系,都从小男孩的记忆中彻底消失。

以后的发展、事业和倾向,更使赖斯基摆脱了有关老一辈的所有传说和故事。

因此,他并不急于同自己彼得堡的亲戚套近乎,他们也只是根据传闻听说他的。可是自打有一年冬天,他在一个舞会上见到了索菲娅,并同她说了两回话,他便开始想方设法与她的家人结识。这通过她父亲很容易做到:赖斯基就这样做了。

他认识一个长得很不错的女演员,并在她的家庭晚会上灵巧地博得了老头儿的好感,然后把一幅自己画的这位女演员的肖像送给了他,向他提及自己的家族和一些亲戚故旧,并且很快就被老人介绍给两个老妇人和他的女儿。

他是那么的令老妇人们入迷,交谈中,他对老年人的明哲时而显得畏怯恭顺,时而显得活跃欢快,以至她们很快改称他为你,并开始叫他mon neveu [21],而他亦开始叫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为表妹,关系变得十分亲近,并且在她家获得旁人百年也得不到的一些权利。他可以一天到她家两次,去给她送书和乐谱,随便去吃饭,但他依然不满足。他习惯于当代新风尚的社会,习惯于毫无拘束地同女人们交往。

可是索菲娅很少同他单独待在一起:总有一个老太太在场,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交谈很少超出日常生活或家族回忆的范围。

倘若涉及有深刻现实意义的问题,老妇人们立刻便会用语气和劝谕,使任何交谈带上自己的印痕。

其实,赖斯基热切希望了解的,并非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别洛沃多娃——她那里没有什么需要了解的,除了她本人很美,有教养,出身名门,风度娴雅之外——他想在她身上探寻的只是个妇人,想观察和确定在这个娴静漠然的美丽外表下,隐藏着什么?它似乎同样光彩夺目,可为何从不向谁投去迅速的、渴望的、火热的,抑或干脆是寂寞的、疲惫的一瞥,亦从未说过一句迫不及待的或异常热情的话语?

但事实上,她确实很美。她结过婚,且已是个孀妇,这算不了什么;在她那宽阔的、宛若牛奶般洁白的前额上和气度高贵、线条略显粗犷的脸庞上,还留存着少女的、几乎孩子气的对生活的懵懂和无忧无虑。

她仿佛未曾听说过世上还有强烈的激情和惊慌不安,有事情的怪异变化和感情的粗暴玩弄,并导致受诅咒挨痛骂,失去这脸上的光泽。

灰蓝色的大眼睛充满平静而永不闪烁的光芒。但双眸中恰似有情感在燃烧;看来她并非一个冷漠无情的女子。

可是,这是何种情感?这是某种普遍的厚道,是对世上所有人的一种善意,倘若这只是一种情感,那么它只是在某些人的眸子中才会显露出的情感,他们吃得饱饱的,无忧无虑,心满意足,未曾经历过痛苦和贫穷。

她有一头深色的、几乎乌黑的秀发,一条浓密大辫子用些大别针固定在脑后。双肩和乳房丰满得令人惊倒。

脸庞、肩膀和手臂的色泽浑然一体,肤色鲜艳,显得十分健康,未受过任何伤害,无论是疾病还是灾难。

她穿着朴素,倘若细看她身上的所有穿戴的话,却显得十分华美。她衣服的料子很特别,鞋穿着并不那么合脚,好像穿在别人脚上似的。

头一次,她在某处的一个晚会上出现时,使赖斯基觉得如梦似幻,像幅油画,美奂绝伦。

另一个晚上,他是在剧场里远远见过她一面,第三次又是在晚会上,然后是在街上——任何一次都始终是同一幅画面,鲜艳而又亮丽。

他徒劳地想用执着的目光弄清她的思想、心灵,以及在此外表下所隐藏的一切:除了深邃的宁静之外,他什么也没搞清楚。对他而言,她依然是那幅画,或是博物馆里的一尊出色的塑像。

大家认为,严格说她是举止庄重娴雅的榜样,具有comme il faut[22],都惋惜她失去家庭幸福,期待许墨奈俄斯[23]重新给她戴上婚戒。

在家里,两个姑姑和一帮老头老太太常常当着她的面给她算命,看哪个追求者会是她的夫君:有时是位比别人更常登门的公使,有时是个不久前刚受到嘉奖的将军,有一天她们正儿八经提到了一个外国老头,某个没落的王公贵族的后裔。她漠不关心地看着,默然无言,仿佛此事与她无关。

别人都认为这门亲事很般配,甚至算是sublime [24],唯有赖斯基,天晓得为什么,费尽心机反对这桩婚事,想替她另择佳偶。

她面含微笑,亲昵地看着他操心。脸上从无丝毫的不安、希冀和冲动。

每当听到舞台上响起撕心裂肺的哀号,他便急忙瞥她一眼,看她会怎样,但均属徒劳。她照旧看戏,那种令全场观众心惊肉跳的紧张情绪,或是天真无邪的同情,她全然没有。

甚至连对生活令人发笑的表现,引得全场观众长时间哈哈大笑的喜剧场面,也只能博得她一丝笑容,以及同坐在包厢里的女伴默默交换一下目光。

“她还是嫁过人的呢!”赖斯基困惑莫解地想。

他认识她之后,又让自己过去的同事阿亚诺夫同她家人相识,为的是每周两次给两个姑妈凑牌局,而自己则利用这一点机会,尽可能地同表妹亲近,间或听听她的声音,看上她一眼,自己也不清楚因为什么,图个啥。

当大伙已经在饭桌旁就座,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才来到,他身穿短短的常礼服,领结系得无可挑剔,脸刮得干干净净,男式西装背心白得耀眼,模样儿显得年轻,一头香喷喷的灰白头发很漂亮。

“Bonjour, bonjour [25]!”他朝众人点头答话,“别费心啦,我不同你们一起用午饭了,ne vous dérangez pas [26]。”当大伙邀请他坐下时,他说:“我今天出趟城。”

“得了吧,Nicolas [27],出趟城!”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说,“要知道那里雪还没有化呢……或是风湿病早就不犯了?”

帕霍京耸耸肩。

“怎么办!Ce que femme veut, Dieu le veut [28]!昨天Ia petite Nini [29]在农场为维克托订了午餐,说是‘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所以我就得去!……”

“请吧,请吧!”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挥挥手,“把详情细节替这个petite Nini保存好吧。”

“您犯不着去冒险,”阿亚诺夫说,“我穿着厚实的大衣还觉得冷呢。”

“嘿!mon cher [30]伊万·伊万诺维奇:您要是穿上毛皮大衣就不会冷了!……”

“到郊外去做Partie de plaisir [31],穿毛皮大衣!”赖斯基说。

“到郊外去!你已经想象到‘郊外’的概念了:绿草,清溪,牧童,可能还有牧女……你这个高手!亦请想象一下没有绿草、没有鲜花的郊外乐趣……”

“没有温暖,没有清泉……”赖斯基打断他。

“只有空气……可空气嘛在屋子里亦能吸到。那么,我去穿皮大衣……顺便在礼帽底下再戴顶丝绒小圆便帽,因为昨天和今天总觉得头昏脑涨:什么都听得见,仿佛钟声大作;昨天在俱乐部人们在我身旁流畅地说着德语,我却以为他们是在嗑核桃……不过我还是得去。女人嘛!”

“这位也是唐璜?”阿亚诺夫轻声问赖斯基。

“是啊,就某种意义而言。我再对你说一遍,唐璜们和堂吉诃德们一样,形形色色,无穷无尽。此人身上,崇拜美的那种优美细腻的感觉已然止息。他要的是粗鄙的、肉欲的……”

“嗨,老弟,你从美中搞出个什么玄妙玩意儿啊!”

“如今,”帕霍京继续道,“女人们只有同我们这种岁数的人在一起,才能找到快活。(他从不叫自己是老头。)她们多可爱:譬如Pauline [32]对我说……”

“请吧,请吧!”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不耐烦道,“走吧,既然您不想在这儿吃饭……”

“哦,ma soeur [33],就两句话。”他朝大姐弯下腰去,神色恳求地轻声对她说着什么。

“又来了!”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惊讶而又冷淡地打断他,固执道:“没有!”

“Quinze cents [34]!”他央求道。

“没有,没有,mon frère [35]:复活节前您刚得了三千,就已经花没啦……这太不像话……”

“Eh bien, mille roubles [36]!还伯爵:上星期我跟他借的钱,见到他不好意思。”

“没有就是没有:您就好意思见到我?”

他离开她,沉思地咬着嘴唇。

“爸,他们没对您说伯爵今天来找过您?”索菲娅听到伯爵的名字,问道。

“说了,可惜没遇上。明天我将去他那里。”

“明天一早他要去皇村。”

“他说的?”

“是啊,他是顺路过来的。他说需要见到您,有桩什么事情……”

帕霍京又咬起嘴唇来。

“我知道,我知道,为这个!”突然他猜到了,“清理文件,mer-ci [37],复活节前他又避开我,交给了伊里亚!Qu’il aille se promener [38]!你不去夏园?”他问女儿,“请原谅,我来不及……”

“不,我明天同Catherine [39]—起去:她答应来接我。”

他亲了下女儿的额头走了。吃完饭,阿亚诺夫和两个老妇人坐下玩牌。

“嗳,伊万·伊万内奇,您可别生气,”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说,“倘若我又忘了打自己的梅花Q的话。今天我甚至做梦都梦见它哩。我怎么会把它给忘了呢!我打了张梅花九去对别人的J,却把Q留在了手里……”

“偶然的!”阿亚诺夫客气道。

赖斯基和索菲娅起先待在客厅里,后来转到索菲娅的书房里。

“今天上午您干什么?”赖斯基问。

“去了趟贵族女子中学,找利季娅。”

“啊!去找表妹。她怎么样,可爱吗?快毕业了吧?”

“到秋天,夏天我们将带她去郊外避暑。是的:她很可爱,比以前好看多了,只是还很好笑……她们全都特别好笑……”

“怎么啦?”

“她们团团围住我,什么都使她们欣喜万分:花边,连衣裙,耳环,甚至连皮鞋也要看……”索菲娅笑道。

“怎么样,您给看了吗?”

“没有。夏天得让利季娅去掉这些天真幼稚……”

“为何要去掉?天真烂漫的女孩子,对什么都入迷,什么都让她们开心,幸好,她们对皮鞋也感兴趣,然后她们会喜欢上您别墅里的花草树木……难道避暑时您连这些也将妨碍她们?”

“哦不,花草树木——这谁会去妨碍她们?我只是不让她们看我的鞋:这没必要,多余。”

“生活难道可以没有多余的东西,没有不必要的东西?”

“看来今天你又打算同我吵架?”她说,“不过请别大声嚷嚷,不然姑妈逮住一句什么话,便想知道详情细节:重复一遍多没意思。”

“倘若将一切都归结为必需的、一本正经的,”赖斯基继续道,“那生活将会多么乏味,多么无聊!就因为人想了新东西来补充生活,才给生活增色添彩。抛开秩序、形式和您的那些无聊的规矩,才会有欢乐。”

“要是ma tante [40]听到您这句……‘抛开规矩’……”索菲娅说。

“她立刻就会说:请吧,请吧!”赖斯基抢着说,“而您会说什么?”他问。“您就别再提‘ma tante’了,哪怕就一回!或者这就是您自己对抛开规矩的看法,只不过是想借ma tante的权威来表达罢了?”

“您照例是希望把女孩子们想看皮鞋的愿望当成一桩大事,由此把我数落一通,然后迫使我同意您的看法……是吗?”

“是啊。”赖斯基说。

“您为什么总喜欢盯着我的这些可怜的规矩不放呢?”

“因为这些规矩不是您的。”

“那是谁的?”

“是两个姑妈的,祖母们的,祖父们的,曾祖母们的,曾祖父们的,是所有这些袖口浆得硬邦邦、穿筒式连衣裙、萎靡不振的老爷太太们的……”

他朝那些画像指了指。

“您瞧,赞成我规矩的人有那么多。”她开玩笑道,“可赞成您的呢?……”

“更多!”赖斯基拉开窗帘,反驳道。

“您看,所有这些行走的、乘车的、来回穿梭的,所有这些生气勃勃、并非萎靡不振的人们——全是赞成我的!到他们那里去吧,表妹,而不是离开他们往回走!那里才是生活……”他放下窗帘,“而这里却是墓地。”

“至少,cousin [41],您能否一次便永远作出resumé [42]:他们的规矩是什么,”她指了指街道,“这规矩的内容是什么,为何那么多的人靠着它们曾经生活了那么久,突然却需要改变成另一种活着的人所需要的……”

“答案就在您的问题中——‘曾经生活了’,这是您说的,而我要补充说:‘已经死了。’而这些人,”他指了指街上,“他们活着!生活得怎么样——这不好说,表妹。这意味着我要整个儿将生活,尤其是当代人的生活向您叙述一遍。瞧,我花了多少时间想方设法在给您讲啊,争论啊,举例啊,我看得出……等于什么也没讲。”

“那是谁的过错,我吗?”

“是您的错,表妹。别的且不论,叙述我还是会的。可您不屈不挠,不动声色,决不走出自己的城堡……这我得向您深鞠躬。”

他朝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她微笑地望着他。

“我们俩都将不屈不挠:不离开自己的规矩,看来,就是这样……”她说。

“不离开盲目无知——这算不得什么功勋!……世界正在走向幸福、成就和完美……”

“可是我……cousin,完美吗?您前天对我说过,而且甚至打算证明,倘若只要我想听的话……”

“是的,您很完美,表妹;可是要知道,米洛斯的维纳斯[43],格勒兹[44]的头像,鲁本斯画的女性,比您更完美。不过……您的生活、您的那些规矩……却十分不完美!”

“那要想搞明白这种生活和您的那套颇费思量的规矩,该怎么办?”她用平静的嗓音问,这嗓音表明,她并不想采取行动将它们搞明白,只是因为聊到此话题才说的。

“怎么办?”他重复道,“首先,从窗上摘掉这幅帘幔,从生活上也同样,用真诚的目光看一切,这时您将明白,那些老头们早已褪了颜色,为何还从自己的涂金相框里对您撒谎,昧着良心欺骗您……”

“Cousin!”因言辞尖刻,索菲娅面带微笑为祖宗们抱不平。

“是的,是的,”赖斯基激昂地继续道,“他们在撒谎。您瞧,这个目光坚毅脸上扑粉的老头,”他指着一幅挂在窗间墙上的画像说,“据说,他甚至对自己家里人都十分严厉,人人畏惧他的目光……他从墙上还这么说:‘持身严正!’干吗:是为人,为妇,还是怎样?全不是,而是要‘无愧于家族和姓氏’,倘若——天哪千万别——出现一个人物,拥有祖上的声望,具有靠自己的头脑和双手获得的价值,他便会说:‘别举目望他,记住,你姓帕霍京!……’不许多看一眼,不许产生大胆而自然的好感……千万别结mésalliance [45]!而他本人——赐谁或不赐谁以接近自己的荣幸呢?‘Il faut bien placer ses affections [46]!’他讲这番话用的是自己非凡的方言,用以表达的是自己非凡的概念。而他亲自把自己的生命和健康随意花在什么样的affections [47]上了呢?他把这些affections在自己妻子、这位鼻子尖尖的干瘪老太婆身上用过吗?……”赖斯基指指另一个女人的肖像,“没有,她忧悒不乐地盯着什么,双眼深陷在眼窝里:她同您一样也是好出身、好风度、好教养的一种牺牲品……我可怜而不幸的表妹……”

“Cousin, cousin!”索菲娅淡然一笑制止他。

“真的,表妹!您被骗了,您的两个姑妈也是在可怕的欺骗中度过了一生,为幻想、梦想、落满尘土的回想而牺牲了自己……是他吩咐的!”他说,几乎狂怒地盯着画像,“他自己就靠欺骗、狡猾或暴力生活,挥霍,制造恐怖,却命令别人不可恋爱,不可享乐!”

“Cousin!我们上客厅吧:对这番滔滔不绝十分精彩的话,我什么也不能回答……真可惜,让您白费唾沫了!”她略带嘲笑口吻说道。

“是啊,”他答道,“祖先扬扬得意。他遗留的规矩牢不可破。他很欣赏您啊,表妹:心平气和的娴雅,完美无瑕的纯洁和光彩夺目的光泽,如光环那样笼罩在您四周……”

他叹了口气。

“这一切都是多余的、用不着的,cousin!”她说,“这完全没有的事。祖先并不欣赏我,也没有光环,不过我倒是很欣赏您,很久没去看戏了:在这里不用挪地却看了一场好戏……您知道吧,您让我想起了谁?恰茨基……”

他沉思起来,并在想象中审视自己,笑了。

“这是实话,我愚蠢又可笑,”他走近她说,高兴而和善地现出笑容,“也许,我同样一下轮船便闯进了舞会[48]……但是也有穿裙子的法穆索夫[49]之流!”他指了指姑妈,“难道再过五年、十年……”

他并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说完,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便坐在沙发上。

“您说什么欺骗、暴力、狡猾?”她问,“这根本不存在。谁也没有对我有任何妨碍……祖宗有什么过错?是因为您未能讲清楚的那些规矩?您多次攻击它,都无济于事……”

“是啊,对您都无济于事,这是实话,表妹!您的祖先们……”

“您也一样:您也有祖先。”

“我们的祖先都聪明机智,”他继续道,“他们在暴力和意志无法能及的地方创立了体系,体系又转变为传统,而您将像同丈夫的尸体一起焚烧的印度女人那样,按照体系,根据传统死亡……”

“听着,恰茨基先生,”她制止道,“至少您得告诉我,我为何将死亡?是因为我不懂新生活,不……不容让……您管这叫什么……发展?这是您喜爱的词儿。可见您达到了这种发展,对吗?可我每天都听到您无聊透顶……有时候您还让大伙儿无聊透顶……”

“也让您无聊透顶?”

“不,不是开玩笑,我为您感到可惜……”

“说说自己,表妹,别把自己和我相提并论:我很怪僻,我……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这谁也不知道。我有病,精神不正常,而且我活够了,变坏了,变丑了……或者不是,是我不了解自己的生活。但您清纯完好,您的未来多么光明,然而我为您感到不安。令我精神痛苦的是生命在白白流逝,犹如一条流淌在荒原上的河……而您难道也受着大自然的支配?看看您自己……”

“我该怎么办,cousin:我不明白?您刚才说了,为了了解生活,首先得把窗帘摘掉。假定说,它被摘了,我也不再听祖先的,所有这些人为何奔跑,去哪儿,”她指着街道,“使他们感兴趣的,惊慌不安的是什么,我全知道。那么,接下来还需要干什么?”

“还需要……”

他站起身,瞥一眼客厅,轻轻走近她,然后轻声但清楚地说:“需要爱!”

“Voilà le grand mot [50]!”她嘲弄道。

两人沉默不语。

“看来,您也在责备她们,为何她们不恋爱。”她朝客厅里的姑妈们用头指了指,微笑着补充道。

赖斯基懊丧地朝姑妈们挥下手。

“您似乎比姑妈们强,是吗,表妹?”他反问道,“她们只不过老态龙钟,有病,而您漂亮,容光焕发,令人目眩……”

“Merci, merci [51]。”她急忙打断他,脸上挂着自己通常的仿佛凝结了的微笑。

“您为何不问问我,表妹,什么叫爱,我是如何理解爱情的?”

“干吗?我并不需要知道。”

“不,是您不敢问!”

“为什么?”

“他们听得见。”赖斯基指指祖先们的肖像。“她们不准许……”又指指客厅里的姑妈们。

“不,他听得见!”她说,朝自己丈夫的全身像指了指,画像带哥特式金色画框,挂在沙发上方。

她站起身,来到镜旁,理了理脖颈上的花边。

与此同时,赖斯基端详起她丈夫的画像:他见到的是对灰眼睛,不大的尖鼻子,露着嘲讽神情、抿紧的嘴唇,短发,浅棕色的络腮胡子。然后他瞥一眼她丰姿绰约、美丽的身材,心里想象那位幸运儿,不管他是否能对这位女神颐指气使,却有权获得她的芳心。

“不,不,绝非此人!”望着肖像,他思忖,“这也是位祖宗,没来得及褪色的祖宗;你并非受他,而是受自己信念的支配……”

“您总是关注自己喜爱的话题,关注爱情,可您看看,cousin,要知道我们已经老了,到了不再想这种事的时候了!”她说,娇媚地照着镜子。

“就是说,到了不再生活的时候……我——假定就如此,可您呢,表妹?”

“别人是如何生活的,差不多全一样吗?”

“无一例外!”他坚定地说。

“怎么?照您说,彼埃尔公爵,安娜·鲍里索夫娜,列夫·彼得罗维奇……他们全都……”

“生活着,或是回忆爱情,或是谈着恋爱,不过全都装成一副……”

她笑了起来,着手把鲜花收拾匀称,然后又来到镜前。

“是啊,他们爱过或是正在爱,当然是暗地里,不由此而闹出任何故事。”说完便向客厅走去。

“还有一句话,表妹!”他叫住她。

“关于爱情?”她问,停下脚步。

“不是,您别怕,至少眼下我不会对它感兴趣。我想说的是别的事。”

“您说吧。”她坐下来随和道。

“我干脆说吧:请告诉我,您是从哪儿感染到这份娴静的,您如何得以在您生活的每一个有节奏的运动中,保持安静、自尊、脸上的这份容光焕发、从容自信和谦逊的?您不用争斗,不用诱惑,不用失节,不用胜利,是怎么应付过来的呢?为此您都做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做!”她惊讶道,“您想干吗,想让我抽风啊?”

“可是您看看自己周围一些人,他们可不像您那样,一个个全一脸惊慌,怨声载道。”

“是啊,我见到了,为他们惋惜:ma tante娜杰日达·瓦西里耶夫娜,总是抱怨神经抽搐,而爸爸则抱怨精神太旺……”

“那别人呢,大伙呢?”他打断道,“难道是这样生活的吗?您是否问过自己,他们为何苦恼,哭泣,受折磨,而您没有?为何别人不得不为一日三餐而忧闷地活在世上,而您没有?为何他们瞎折腾,又爱又恨,而您没有?……”

“您说的是在那里东跑西颠、忙忙碌碌的人们吗?”她用头朝街上指指,问道,“但您自己说过,我并不了解他们的生活。是的,我不熟悉这些人,亦不了解他们的生活。与我无关……”

“无关!就是说这与生活无关啰!”赖斯基几乎叫起来,使得其中一个姑妈的神志从牌局中清醒过来,对他们大声说道:“你们在那里都争论些什么哪,别打架啊!……他们这是在聊什么哪?”

“又是‘生活’:你只是反复强调这个词儿,好像我是个死人似的!我能料到接着还会有什么。”她说着便笑起来,露出两排美丽的皓齿,“先涉及规矩,然后……是爱情。”

“不,奥林匹斯神[52]并未死亡!”他说,“表妹,您简直就是奥林匹斯的女神——瞧,表白得都到尽头了。”他补充道,带着绝望,好像他未能将这片大海搅得翻江倒海似的,“我们上客厅吧!”

他站起身,她却坐了下来。

“您没有使凡人得到保佑,没有体察他们的生活,您过着奥林匹斯神呆板而无上幸福的生活,您喝的是琼浆玉液,吃的是美食仙果——您多幸运!”

“还需要什么:我什么都有了,因此我什么都不需要……”

未等她说完,赖斯基便跳了起来。

“您亲自说出了自己的判断,表妹,”他对她进行暴风雨般的攻击,“‘我什么都有了,因此我什么都不需要!’但您是否问过自己,哪怕就一次:一无所有、什么都需要的人世上有多少?您看看自己周围,您的四周是丝绸、天鹅绒、青铜器、瓷器。您并不知道现成的午餐是从哪儿来的,轻便马车等候在台阶旁,将拉您去舞会和歌剧院。十名仆人伺候您,不用您多费口舌,便让您称心如意……您不用打手势表示不耐烦:我知道这都是些老生常谈……您有时是否想过,这一切都是哪儿来的,谁提供给您的?您当然没想过。钱是由管家从乡下寄到账房的,又放在银托盘上给您送来,您不点一下便藏进了梳妆台……”

“姑妈点了十遍,藏在了自己那里,”她说,“而我如同一名中学生,去要自己的一份,她才给我,您知道的,每次都得唠唠叨叨数落一通呢。”

“我知道,可还是给了。您听了唠叨数落,然后便去花钱。可是倘若您知道,在那边,怀孕的农妇正在酷热下收割庄稼……”

“Cousin!”她怀着恐惧试图阻止他,但很不容易,当赖斯基情绪激昂的时候。

“真的,她把小孩子们扔在家里,让他们同母鸡啊小猪啊在一起,倘若家里没有个年老体弱的奶奶,那么他们的生命每分钟都岌岌可危:因为恶狗、驶过的大车和雨水积成的水洼……而她的丈夫此刻也在犁沟里、耕地上挣扎,或是在严寒中与辎重车队一起吃力地前进,为的是得到一块面包,真的只是一块面包,给全家解饿,同时替账房增添上五个或十个卢布,这就是后来用托盘给您送来的钱……您不了解这一点,因此说‘这不关您的事’……”

她的脸上,蒙上了一层不习见的惊慌不安和困惑莫解的阴影。

“这里面我有什么错,我能做什么?”她轻声道,声调柔顺而毫不嘲讽。

“我可不是在宣扬共产主义,表妹,您尽可放心。我只是回答您的问题——‘做什么’,并且想证明谁也没有权利对生活一无所知。生活本身将触及您,伤害您,把您从怡然自得的平静心态中唤醒——有时还十分粗暴。教会‘做什么’——我不会,也不可能。别人会。我只是想叫醒您:您在熟睡,而不是在生活。这会有何结果,我不知道——但我不能袖手旁观,对您的熟睡视若无睹。”

“可您自己,cousin,对这些不幸的人们都做了些什么:您不也有农夫和这样的……农妇吗?”她好奇地问。

“很少做,或是差不多什么也没做,我很惭愧,或是让那些曾经教育过我的人感到惭愧。我早已解除监护,可是掌管一切的还是那个监护人——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还有个堂祖母,在另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小块土地:由他们掌管毕竟比我强。不过,我至少不认为自己有权以不了解生活为托辞,我多少知道一些,也谈论它,哪怕是现在,有时也写点,争论一下——毕竟在做。除此之外,我还给自己找了件事:我喜爱艺术,并且也……稍许搞一点……绘画、音乐……写点儿东西……”他望着自己的靴尖,轻声讲完。

“您对我说的这些太重要了!”她若有所思地说,“倘若您不是在唤醒我,那就是在吓唬我。我将睡不安稳。无论是姑姑们,还是我的丈夫Paul [53]都从未给我讲过这些——谁也没有。管家伊万·彼得罗维奇带来文件、账目,我就听到有时他们提到粮食和歉收。可是……这些个农妇……和小孩子们……从未听到过。”

“对,这是些mauvais genre [54]!要知道当你的面甚至都不好意思说‘农夫’或是‘农妇’,而且还是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但是‘文雅的语调’自然无法给人下命令……应该从自己身上磨掉自己的一切,同所有人一样!”

“什么时候……我们去乡下度个夏天,cousin,”她说,显得比通常活跃些,“您去那里,并且……并且我们不再让小孩子们同狗在一起爬——这是首先要做的。然后,我们请求伊万·彼得罗维奇别再派遣……这些农妇干活……最后,我将不再领自己的零花钱……”

“嗨,表妹,伊万·彼得罗维奇就会将它装进自己口袋里啦。我们已经涉及政治经济学和五花八门的经济学,涉及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我在这方面可不擅长。令我心满意足的,是我打破了您的平静。您说,您将睡不安稳了——这很有必要:也许,明天您脸上将不再有这样的光泽,但它会闪烁另一种美,不是天使的,而是人之美。渐渐地,您会努力明白,除了拜客和闲散的宁静,您是否真的就没有什么事可做呢,而且您将怀着另一些想法去观看街道。您只要,哪怕是偶尔想象一下,譬如,倘若您不得不在一个冬天的夜晚,独自在那里步行,登上五楼去上课?倘若您并不知道,您的屋子是否暖和,是否能给自己挣得一双矮靿皮鞋,或是一件宽大斗篷式的女外衣——而且还并非为自己,而是为孩子们?然后,您又被萦绕心头的思想搞得精疲力竭:当您精力不济时,您将拿他们怎么办?……您在这么一种思想下生活,犹如被乌云笼罩着,过上十年、二十年。”

“C'est assez, cousin [55]!”她急忙说,“拿上钱,去那里给……”

她指指街道。

“自己学着去给吧,表妹;但先要理解这些人的忧虑,信任他们,到那时您才能学会给钱。”

两人都不再说话。

“原来还有那种principes [56]……那往后干什么?”她问。

“往后……恋爱……成为情人……”

“再往后呢?”

“再往后嘛……‘生育,繁殖并使大地上住满人’[57],可您是不会执行这传统……”

她脸红了,怎么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也笑了,使他心满意足的是她自己帮他那么明确地说出了爱的最终目的。

“倘若我爱过呢?”她说。

“您?”他望着她毫无热情的脸庞,问道,“您爱过而且……受过痛苦?”

“我曾经很幸福。为何一定要受痛苦?”

“因为您不懂得生活,不了解别人的苦难:谁需要什么,为何农夫浑身是汗,为何农妇在无法忍受的酷热中挥镰收割——全因为您没有爱过!爱而没有痛苦——不可能。没有的事!”他说,“倘若您的舌头撒了谎,眼睛可不会撒谎,尽管刹那间这些色泽改变了颜色。您的眼睛表明,您好像昨天才出生似的……”

“Cousin,您是诗人,演员,好像您必须有悲剧、创伤和呻吟,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您不懂得平静幸福的生活,我真不明白您的……”

“这我意识到了,表妹;但是您会懂得爱吗?——这就是我想知道的!您爱过,可从未从您那奥林匹斯山的宁静恬适中走出来过吗?”

她否定地摇摇头。

“您说说,您是怎么做的!就这么待着,平静地望着一切,就这样由您的两个仙女侍奉下,款款更衣,平静地等候四轮轿式马车,以便去那心驰神往的地方?您从未怒不可遏过吗?没有千百次暗自问自己:他是否在那里,等着您,想着您?您从未因徒劳等待、白白失去时间而显得疲惫不堪,或是因见到他在那里感到幸福,而脸红起来?如他不在,您脸上的红晕并未消失,也未大惊失色过?”

她否认地摇摇头。

“当他走进这里时,您没有感到过高兴,没有开口便朝他扑了上去?……”

“没有。”她依旧笑着说。

“那是您就寝的时候……”

她脸上现出不安。

“他没有在这里站着?”他继续道。

“哪能啊,cousin!”她几乎惊惧道。

“哪怕在您想象中,他也没站着,没朝您俯下身子?……”

“没有,没有……”她摇头否定道。

“没有抓住手,响起亲吻声?……”

她的面颊泛出红晕。

“Cousin,我结过婚,您是知道的……assez, assez, de grâce [58]……”

“假如您爱过,表妹,”他不听她的,继续说道,“您就该记得,当您经过这么一个夜晚后醒来,该是何等珍贵;您又该是多么喜悦,当您懂得您存在着,有世界、人们和他……”

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微微摆动着鞋尖,不耐烦地听下去。

“倘若连这都没有,表妹,您算什么爱啊?”

“另一种。”

“您说说:为何将崇高的爱情隐瞒?……”

“我没隐瞒:其中无任何秘密和崇高之处,而是同大伙儿一样……”

“哎,就是同大伙儿不一样,不,不一样!倘若您没有爱过,还会在某个时候恋爱的,到那时,您将会怎么样,这寂寞的房间将会怎么样?花瓶里的花儿将不会插得如此匀称吧,这里的一切将把爱情诉说吧。”

“够了,够了!”她微微一笑制止道,并非因为急不可待的寂寞,而是受到仿佛由刺激性争论所引起的疲惫的影响,“倘若屋子里变得杂乱无章,我就把自己设想为两个姑妈,”她笑道,“乱扔的书,散乱的花——全街都自由自在往这儿看!……”

“又是姑妈!”他责备道,“离开她们寸步难行!一辈子全这样吗?”

“对……当然!”她沉思道,“有什么办法呢?”

“那您自己呢?难道就没有一点儿自由的冲动、个人的步子、任性、淘气、顽皮,哪怕是说蠢话,做蠢事?……”

她思考着,好像想起些什么,随后突然现出笑容,稍稍有点儿脸红。

“啊!表妹,您脸红了?就是说,姑妈们并非一直坐在这里,并非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知道!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儿!”他央求道。

“果然,我想起了一件蠢事,有机会再对您说。那时,我还是个小姑娘。您将看到,我也会流泪,会激动,会害羞……et tout ce que vous aimez tant [59]!不过告诉您是为了您别再提什么爱情、激情、呻吟、号啕痛哭之类的。现在让我们去姑妈那边吧。”

他走进客厅,而她走到玻璃柜跟前,拿起小瓶,倒了几滴香水在手心,若有所思地闻了闻,然后在镜子旁整理一下,这才进到客厅里。

她挨近姑妈坐下,专注地看她们玩牌,赖斯基在她身后站着。

她文静端庄,容光焕发。而他却相反,内心七上八下,一心只想知道,此刻她头脑里和心里在想些什么;想从她眸中看清,他是否触动了她的神经;但她一次也没有朝他抬起眸子。直到后来,已经打完牌,她站起身,才同他说话,脸上依然是昨天、前天、半年前那副神态。

“这个女人如何生活,靠什么生活!倘若痛苦未曾将她折磨,希望无法让她激动,忧虑不能使她感到苦恼——倘若她果真‘超升于激越的世情’[60],却为何不感到寂寞,不受生活的煎熬……而我竟然既寂寞无聊又备受煎熬?极其好奇地想知道!”

“喂,你进行得怎么样?”当他们来到街上时,赖斯基问阿亚诺夫。

“赢了四十五卢布,而你呢?”

赖斯基耸耸肩,把同索菲娅的谈话内容转述了一遍。

“那有什么:这是因为闲得无事嘛。嗯,开心吗?”

“开心,真是句蠢话!只有孩子和法国人才想着法寻开心,s’amuser [61]。”

“那你做的该叫什么,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什么,我不是已对你说过,”赖斯基生气道,“因为她的美貌使人迷恋,刺激人,没有烦恼,令我满足,懂吗?如今产生了一个想法:画张她的肖像。这得花上一个月,因为我得研究她……”

“留神,别钟情。”阿亚诺夫说,“你说过,你是不会结婚的,而同她在激情中玩玩,也不行。不知什么时候,你便会烧得遍体鳞伤……”

“你这是跟谁说话!”赖斯基打断道,“好像我不明白似的!不管在梦中,还是真的,我都要看看她怎么把我烧伤。倘若有天我被难以摆脱的激情烧伤,我就娶那人为妻……哦不,激情,或是被摆脱,或是倘若无法摆脱,都并非以婚礼结束。对我而言,不会有安逸的生活:不是痛苦,便是梦景和寂寞!”

“今天你在表妹面前什么角色没担当啊!她称你是恰茨基……而你又是唐璜,又是堂吉诃德。亏你做得出来!倘若你穿上长袍突然开始布道,我也不会吃惊的……”

“我也并不吃惊,”赖斯基说,“虽说我没穿长袍,可布道我会,并且真心诚意,到处都去——凡被我发现有谎言、装假、罪恶的地方——总之,缺乏美的地方,尽管本人也很丑,这算什么……我的本性对什么都作回应,只要你刺激神经,它就热情奔放!……你知道吗,阿亚诺夫,我有个正经八百的念头,早就藏在心里,那就是写部长篇小说。现在我想把自己的所有时间都用在这上面。”

阿亚诺夫笑了起来。

“正经八百的念头!”他重复道,“你提及写小说,好像在说一桩什么大事!不过真的,你写吧,反正除了写小说,你也没有什么可干……”

“你别开玩笑,也别取笑:长篇小说中可什么都能装,它不是悲剧或是喜剧,它犹如大海:无边无岸,或是说望不到岸;并不拥挤,什么都能装下。你知道,是谁使我产生写小说的念头:是我们共同的老熟人安娜·彼得罗夫娜,你还记得她吗?”

“那个女演员?”

“是啊,这很可笑。她是个可爱的女人,又很有心计,像所有女人那样,在自己的事情上一心只想着自己,当她们像鱼儿那样没从水中爬上岸的时候,便待在水里,也就是自己圈子里,如鱼得水……”

“嘿,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哦,她一张口,说的便是自己。她想搞艺友义演[62],可没有剧本:我们的剧作家并不多,谁有本子,早就答应给了别人,可译本她又不想要。她就想主意自己编……”

“并非神仙才烧得出瓦罐[63]!看来,她想出来了。”阿亚诺夫说。

“正是。她怀着十分可爱的天真无知,把自己的想法全都告诉我。譬如,她说:在《聪明误》[64]里,excusez du peu[65],所有人物都是最普通的人,说的是最寻常的事,情节亦很简单:恰茨基坠入爱河,但姑娘没嫁给他,却爱上了别人,他得知后,一怒之下离她而去。父亲生他俩的气,她生穆尔恰林的气——完了!……她说莫里哀作品中的悭吝人,才叫吝啬,达尔杜弗[66]才是真正的伪君子。她说,甚至可以琢磨出更精巧有趣、更错综复杂的情节来。总之,她觉得喜剧如同你看待长篇小说一样,并非很严肃的东西。她不搞悲剧:她谦虚地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无能为力。她着手写喜剧,一周写了十页,我请求看看——无论如何也不肯!我问:‘怎么样,完成了?’她说:‘无论怎样绞尽脑汁,也收不了尾,剧中的人物们一直说啊说,无法中止,于是我就放弃了。’可怜的女人!真可惜,她需要一部有开头和结尾、开端和结局的喜剧。而倘若她写长篇小说,也许就不会扔掉了。并且,她的那些人物至今还可以一直聊下去。因此,阿亚诺夫,我要写长篇小说。将全部生活都放进小说,既有整体也有局部。”

“是自己的还是别人的生活?”阿亚诺夫问,“看来,你会把我们所有人全装进去……”

“请放心。用画笔效果不错的,在别的艺术里并不适合。一切取决于色彩和头脑的几分理解力,取决于想象力的鲜明和视角的独特。些许幽默,以及情感和真诚,还有自制力和……诗意……”

他不再作声,若有所思地走着。

“Excusez du peu!”阿亚诺夫重复道,“写吧,心血来潮,突然想起什么便写,东西就出来了。”

赖斯基叹口气。

“不行,”他说,“还需一条,我没提到:这便是……才能。”

“那当然,没知识人别写……”

“你有知识,你为什么不写?”赖斯基打断道。

“为什么?我有东西写。我写公文……”

“你的长篇小说能给我开五千卢布薪水,外加一套带供暖设备的住宅,还有官衔,是吗?……”

“说这种话,你不害臊!何时我们才能变得有点人情味?”

“自打我领到两千卢布的薪水起,我就开始变得有点人情味了,而如今更明白人道问题同经济是不可分的……”

“我知道,我知道。可你对这恬不知耻的利己主义,为何那么勇于表现呢?”

阿亚诺夫打算激烈回答,此时一辆马车驶来,马车夫朝他们扯着嗓子嚷嚷,争论便没有继续下去。

“那么绘画也就不搞啦!”阿亚诺夫说。

“怎么不搞,索菲娅的画像呢?……这几天就开始画。我不再理睬学院,同谁也不见面。明天去找基里洛夫,你认识他吗?”

“不记得,好像见过:一副披头散发的样子……”

“对,不过他可是位博大精深、真正的艺术家,这样的人如今没有,最后一个莫希干人[67]……我将只画索菲娅的肖像,并请他指点,而在长篇小说上我将试试自己的能力。原先我也写过些东西,有些片断,如今我将正儿八经开始。这对于我是一种新的创作门类,不知是否顺利……”

“听着,赖斯基,这我多少明白一些,你该放弃的首先不是绘画,而是索菲娅,也别搞长篇小说,倘若你想写的话……最好早晨写,晚上玩牌:下小赌注,非赌博性的……这样不会受刺激……”

“刺激这玩意儿,对长篇小说倒是需要的。真的,我一触牌,便会把你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去输掉的。那里简直深不见底:幸好,我从不朝它看上一眼,倘若张望一下,那么产生的不是长篇小说,而是悲剧了。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一仆不能事二主!怎么也得让我把给索菲娅画像这档子事搞完了,到那时,在她的美貌打动下,我,我……但愿这颗星星,宛若她的……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反正都一样——但愿她是个见证人,证明我最终做成了某件事情:或是绘画,或是长篇小说。对——长篇小说!把自己的生活和别人的生活掺和在一起,再列入大量的观察、思想、经验、人物肖像、情景、感受……une mer à boire [68]!”

他们默然走着。阿亚诺夫用口哨吹起小曲,赖斯基低头闷走,忽而想索菲娅,忽而想长篇小说。在一个行将分手的十字路口,赖斯基突然问:

“何时再去那里?”

“那里是何处?”

“索菲娅家啊。”

“你又想去?我以为你已经埋头长篇小说,便不妨碍你啦。”

“我对你说过:生活即长篇小说,长篇小说即生活。”

“谁的生活?”

“所有人的,甚至你的!”

“两个姑妈叫我星期三去打牌。”

“太久了,不过只好如此——星期三见!”

赖斯基在彼得堡住了十年,也就是他在那里有个安身之处,有三间租自德国女房东的像样房间,自从他辞职后,他经常保留着这套住房,而自己在彼得堡难得住上半年。

他早就辞职,也就在刚工作不久。放眼四周,他得出一个奇特的结论,即职务本身并非目的,而只是随便把一大堆人安置到某处的一种手段,倘若没有职务,他们便没必要降临人间。倘若没这么些人,那也不需要那么些职务让他们去承担。

他的监护人,也就是他的表叔,决定让他先进军界,然后当文官,这首先是为了摆脱在这一点上因疏忽大意而引起的各种责任和责难,其次也是因为大家都纷纷将年轻人送到彼得堡,免得在家里闲着,“顽皮淘气,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惹是生非”等,这样一些消极目的。

在彼得堡既有修正和约束,也有监督和工作;在彼得堡可以谋到检察官的职位,日后渐渐地还能当上省长——这是明确的目标。

后来,在彼得堡住了一阵,赖斯基自己断定,在此生活的全是成年人,而在俄罗斯其他地方生活的,全是些贵族少爷。

但赖斯基已经年过三十,而他还什么都没有播种,既没有收获,也没有按内地来的俄罗斯人的那条仕途走。

他不是军官,不是官吏,没有通过钻营和关系,为自己打通过任何路子,仿佛有意要与一切相违,以一个贵族少爷的身份独自留在彼得堡。他在警察分局登记的,是退职十级文官。

会相面术的人根据面部,难以判定他的本性、喜好和性格,因为这张脸变化无常,难以捉摸。

有时,他显得讨人欢喜,双眸放光,观察者刚断定他性格直爽开朗,有感染力,甚至坦率健谈,可一两个小时后再看他时,简直让人大吃一惊,他脸色苍白,内心似乎有某种无法摆脱的痛苦,好像生来就没有笑过。

此刻他显得不好看:脸上的线条极不协调,前额和脸颊上失去充满生气的红晕,替代的是病怏怏的色彩。

但是,倘若平和的生命气息重又轻轻将他吹拂,或是干脆“使他幸福的心情大增”,他的脸上便映出蕴积的全部意志力、内心的和谐与自制力,有时,则是某种沉思中的自如和与这张脸极为相称的某种沉入幻想的表情,它不知是隐含在这乌黑的眸子里,还是流露在嘴唇轻微的颤悠中。

他的精神面貌更难以捉摸。每每有这样的时刻,他“以他的神情欺骗了所有人”,以令人神魂颠倒的随和赢得对方的好感,恰巧在这一时刻偶然遇见他的人们,便会说,再没有比他更善良、更讨人喜欢的人了。

另一些人在倒霉的时刻偶尔遇见他,这时他脸上黄斑突起,双唇因神经性颤抖变得歪斜,对别人的宽慰和同情他报以呆板冰冷的目光和粗鲁尖刻的言辞。那些人怀着悲伤和怨怼离他而去,有时是永远。

这都是些什么时刻,什么日子——无论是他本人和他人全不得而知。

“一个凶狠、冷漠、自私自利的家伙和傲慢的人!”在不幸时刻遇见他的人们说。

“哪能呢,他是个极可爱的人:昨天他令我们大伙着了迷,全因他而欣喜若狂!”另一些人说。

“演员!”有些人强调道。

“虚伪之徒!”另有些人反驳道,“当他想获得什么的时候,那言语和眼神不知从哪儿租来的,脸部如演戏似的!”

“得了吧!这颗心最诚实,气度高贵,不过易冲动,充满热情,爱生气!”有两三个友好的声音替他辩护。

于是即使他的亲密熟人,对他也形成不了一个确定的概念,更别说形象了。

幼年时,在祖母家受教养时,上学前和上学时,他身上就表现出那些谜一般的特征,那种习惯和志向的不稳定性及不确定性。

当监护人将他送进学校,人们让他坐在长凳上的时候,作为一个新人,在教室里的头一件事好像便该是认真听课,听老师问什么,听同学们回答什么。可是,他却首先盯着老师:他什么样,怎么说话,怎么嗅鼻烟,他的眉毛和络腮胡长什么样,接着开始研究在他肚子上晃动着的光玉髓[69]小印章,然后发现他右手大拇指在中间分成两半,像是两只核桃。

后来,他仔细观察每个同学,发现所有特点:一个同学的脑门和太阳穴往脑袋里凹陷,另一个肥大的脸庞朝前突出;那边有两人,脑门上一个靠右,一个靠左,都长着一绺竖立的头发,等等;他挨个打量着,捉摸着每个人的神态。

一个自信地望着老师,用目光请求向自己提问,急得又挠膝盖又挠头。另一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犹豫不决,缺乏信心。第三个固执地往下看,怕得要命,只想别问到他。有的在抠鼻子,什么也没听。那位该是个可怕的大力士,而这位黑不溜秋的是个骗子。他连写有习题的黑板,甚至粉笔和擦黑板的抹布都注意到了。顺便他也想到了自己,他怎么坐,他的脸该是什么样,别人看他时会怎么想,他会使同学们觉得是什么样子。

“我现在正在讲什么?”突然间老师问他,发现他心不在焉地把目光投向整个教室。

赖斯基把他讲课的内容逐字逐句对他说了一遍,使老师十分惊讶。

“也就是说这是什么意思呢?”老师继续问。

赖斯基不知道:他同样机械地听着,看着,用耳朵捕捉的只是老师的话。

老师又讲解了一遍。赖斯基又听着,留意他的话是怎么响起的:有的话老师说得短促迅速,低沉有力,像是扯断什么似的;有的话他拖长声,如吟唱似的,突然又将十个词像爆豆子般说出来。

“喏?”老师问。

赖斯基脸红了,甚至给吓得满脸是汗,但不知怎么回事,没吱声。

这是位数学老师。他到黑板前,写上习题,开始讲解。

赖斯基只瞥见他如何急促有力地写下一串数字,然后如何朝他走来,先是老师戴光玉髓印章的大肚子,接着是他那鼓鼓的胸部,胸衣上撒满了烟丝。没有什么能躲避赖斯基的目光,只有解题方法放过去了。

分数他好歹过了,代数四则也通过了,但等学到方程式,赖斯基因脑力紧张而感到疲惫厌倦,再也学不下去,对为何和如何求平方根,已经完全不感兴趣。

教师经常为他费尽心思,但几乎每次都叹息道:

“坐到自己座位上去吧,你这个没头脑的小伙子!”

但是,遇上老师心情好的时候,他以游戏的形式,不是以书本上而是以自己想出的一些习题,说出来,不用跑到黑板跟前,不用石笔,不用规则,不用脚踹——这时,赖斯基靠自己头脑里一闪而过的猜测,便得到了结果,比所有人都快。

在他头脑里有一个自己的数字王国:它们像士兵一样按自己的方式排列在那里。他替它们想出某些自己的符号和特征,它们据此排列,组合,乘除;它们的所有形状有时呈现为熟人,有时类似于各种物体。

“哼,你还不是个没头脑的小伙子!”老师高声道,“不会用规定的、因而简便的方法解题,却毫无规则、不假思索地随口而说。你臆想出来的规则比我们还笨!”

然而,赖斯基学会写作却很快,他嗜好读历史、史诗、长篇小说、寓言,哪儿能搞到书,他就到处去借,但要写实的,抽象议论的他不喜欢,总的来说,他喜欢能把他从幻想世界吸引到现实世界的书。

上地理课,如同在课堂上进行的那样,按照顺序,按照书本,讲气候,讲民族,他便无论如何什么也说不上来,尤其是当教师提问道:

“喂,把欧洲的全部山脉复述一遍!”或是:“说出地中海的所有港口。”

然后在课外,他便会开始讲述某个国家,或是海洋、城市——他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书中可没有,老师也没讲过,而他绘声绘色描述景色,仿佛那里他都亲眼见过。

“你啊,全是瞎扯!”有时疑心重重的听众说,“这,瓦西里·尼基季奇可没说过!”

有一天校长暗中听到,他正在讲野人如何捕人吃人,他们的森林和住处都什么样,用什么样武器,他们如何待在树上捕猎野兽,甚至开始模仿他们扯着嗓子说话。

“倒是个扯废话的行家,”校长对他说,“可一到考试你却说不出江河系统!瞧我用鞭子抽你,等着吧!从不想认真学点什么,没正经事的坏孩子!”并猛然揪一把他的耳朵。

赖斯基看着校长如何站定,如何说话,他的一对眼睛多么凶恶冷酷,分析着校长揪他耳朵时为何他全身冰冷,想象着他们将怎样鞭打他,在谢瓦斯季亚诺夫那里他的鼻子将如何恐惧得突然煞白,他全身仿佛将会稍许消瘦,博罗维科夫将激动得怎样发抖,如何跳将起来,嘿嘿窃笑,善良的马斯良尼科夫会怎样泪流满面,扑上来抱住他,同他告别,好像跟一个判处死刑的人诀别。接着,人们将如何扒去他的衣服,他将打寒战,先是心脏,后是四肢,他怎样无法自己躺下,而守卫西多雷奇如何将他轻轻放下……

他在想象中听到了自己的尖叫,见到了晃动着的双腿,便战栗了一下……

他神经崩溃:不再吃东西,睡眠不好。他感到因威吓而受到了凌辱,如果这威吓实现,那将毁掉他美好的一切,他的整个一生将是卑微、贫穷和痛苦,他本人也将像个叫花子,被人抛弃,受人鄙视。

这时,仿佛存心似的,神甫讲起了被众人遗弃在粪堆里受尽苦难的约伯[70]的经历……

赖斯基痛哭流涕,大家都叫他“爱哭的家伙”。他垂头丧气,一连三天看上去像个阴郁的人,竟然无法认出:这是他吗?他什么也不对同学们说,不管他们如何纠缠不休。

这样一直挨到星期日。到了周末,赖斯基回到家,在书架上找到一本莫斯卡蒂尔尼科夫翻译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71],便忘了所受的威胁,人不离沙发,急忙吃完中饭,又躺下看书直至天黑。星期一,他一清早便把书带进了学校,偷偷地、急忙而又贪婪地把书读完,读完后,两个星期他把读到的内容讲给这个和那个同学听。

他做了许多紧张的梦,梦见一些遥远的国度,梦见身披铠甲的奇异的人们,以及巴勒斯坦多石的荒漠在他面前显示出自己干燥可怖的美:这些沙土和酷热,这些善于过如此严峻、艰苦生活和那么容易死去的人们!

他全身颤抖,想到荒漠的乱石上坐坐,想去砍杀那些萨拉泰人[72],想受干渴的折磨毫无必要地死去,只是为让人知道,他是会去死的。他彻夜不眠,读阿尔米达如何令骑士们和里纳尔德迷恋的故事[73]。

“她长什么样?”他思忖,时而觉得她像瓦尔瓦拉·尼古拉耶夫娜大婶,走路像玩具猫似的晃脑袋,眯缝眼;时而又觉得像校长老婆,目光锐利,双手白嫩;时而又像警察局长的女儿,一个穿钩花女衬裤、模样儿俊俏、蹦蹦跳跳的十三岁小姑娘。

他蜷成一团,贪婪地看书,几乎不喘一口气,内心却激动得痛苦不堪,当勇敢的里纳尔德,或是在科坦夫人的长篇小说[74]中,马利克-阿黛尔在女巫的脚旁受尽折磨的时候,他还会突然间发狂似的将书扔掉,张皇失措地跑出去。

有时,想象力会突然出乎意料地把他带到另一个国度,同一个叫奥西安[75]的在一起:那里有另一种生活,另一番景象,更雄伟,虽说也更严酷,更离奇。

这一切,不同于他身边的日常生活,引起他极大的兴趣,将他带入一个神奇的境界,他从那里如醒酒那样醒过来。

此后,他久久脸色苍白,闷闷不乐,直至异域的生活和异域的欢愉重又活水般喷洒在他身上。

表叔让他看四个亨利的历史,以及18世纪前的所有路易和12世纪前的所有查理[76]的历史,但这一切对他而言,已经如同喝了罗姆酒后喝白开水,淡而无味了。只有伊凡三世[77]和四世[78],还有彼得大帝,才能将他唤醒片刻。

他急切去读普卢塔克[79],只是为了继续离开当今的生活,但那位作家令他觉得枯燥无味,不像后来的捷列马克[80]和再后的《伊利昂记》[81]那样向他提供画面和情景。

在同学们之间,他显得很古怪:他们同样不知道如何了解他。他的好恶变化无常,使得他既无长久的朋友,也无长久的敌人。

这个星期,他缠住一人不放,到处找他,与他待在一起,看书,给他讲故事,说悄悄话。然后不知为何便会将他抛弃,盯上另一个人,盯着盯着,又会把他忘掉。

某个同学不合时宜地对他说了什么,惹恼了他,他便会紧绷着脸,大发脾气,用各种形式和持续不断的敌意发泄恶感,哪怕怨恨本身已变得淡漠,起因也被淡忘;但全班,最主要是他本人所关注的敌对者,他也要将敌视持续很长时间。

后来他发现自己身上的温顺和宽宏大量可以显示一番,为此感到莫大高兴,以至混身震颤了一下;于是安排了一场和解,举止庄重又气度高雅,使大伙着了迷,当然最着迷的还是他本人。

他好像旁观着这一切,望着自己和他人,望着眼前的这场面,心满意足。

当一切结束,当喧闹、狂乱、叽叽喳喳离他而去时,他蓦地清醒过来,以惊异的目光扫视周遭,用内心的声音询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他耸耸肩,自己都不知为什么。

有时则相反,他会因一些小事而欣喜:某个同学家境富裕,像文选和常谈中提到的品德高尚的孩子们那样,将自己的白面包给了穷人,或是将别人干的坏事揽到自己身上,或是他觉得那个同学眉头紧皱,是在作深刻的思考,他便会突然对他产生同情心,含着眼泪介绍他,探寻他身上某种隐秘的、不平凡的东西,对他尊敬有加;于是,其他人也感染上了这莫名其妙的恭敬。

可是过了一星期,同学们在一个美好的早晨起床,来到赖斯基跟前,兴高采烈地谈起了这只凤凰,可他却哈哈大笑起来。

“你们找这么个废物,还那么客气!滚一边去,卑鄙的家伙!”他说。

大伙张开大嘴,他为自己的狂热感到难为情。落到“奇事”上的光线已然暗淡,色彩消失,样式老套,他便放弃,改而用贪婪的目光寻找别的现象,别的感觉,别的景象;倘若没有,他便无聊苦闷,肝火旺盛,没有耐心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校门外的实际生活很少能将他吸引进自己的洪流中,无论是它令人心旷神怡的方面,还是它那艰苦严酷的工作。倘若监护人叫他去看看人们如何打黑麦,或是工厂里如何搓呢绒,如何漂白麻布,他便躲开,爬上望楼去眺望森林,或是去河边,进灌木丛,钻密林,去观察昆虫们如何忙活,敏锐地注视鸟儿往哪飞,什么模样,待在哪儿,如何理喙;如若逮住一只刺猬,便同它玩闹;同男孩子们一起钓一整天鱼,或是听住在村外土窑里的疯老头子讲“普加乔夫”——贪婪地谛听有关残酷的苦难、死刑的详情细节——并直勾勾地盯着他那没有牙齿的嘴巴和失去光泽的双目那深陷的眼窝。

他会怀着病态的好奇心,一连数小时留意“堕落的费克卢什卡”嘟哝含糊的话语。在家里,他读各种乱七八糟的闲书。碰见《萨克森的强盗》[82],他一口气读完;拽出埃卡尔兹豪森[83]并用丰富的想象进行详细打听,透过迷雾问出个清楚结论;落到手中的一部《特里斯特拉姆·项狄》[84]他读了十遍;还找到几本《东方魔法揭秘》,他也读了;随后还读过俄罗斯童话和壮士歌,后来又突然投向奥西安,投向塔索和荷马,或是随库克[85]一起游往那些神奇的国度。

倘若什么书也没有,他就会整天躺着,一动不动,好像做苦工似的:幻想带着他飞驰到比奥西安、塔索,甚至库克更远的地方——或是某种回应的感觉、瞬间的印象,似热病发作,令他浑身直打哆嗦,于是他站起身,疲惫不堪,脸色苍白,久久不能恢复正常状态。

“懒人,懒鬼!”他周围的人说。

他害怕这样的评判,偷偷哭泣,有时又绝望地想,因为什么他是懒人和懒鬼?“我究竟是什么?我将是个什么东西?”他心里思忖着,并听到严厉的话语:“学习吧,像萨夫拉索夫、科夫里金、马柳耶夫、丘金那样学习吧——他们可全是优等生!”

他们无论数学还是历史,都同样学得好,作文,绘图,图画,外语,样样都好,没什么可说的——全是幸运儿!他们受到大伙的尊敬,他们神气十足,睡觉安稳,向来如此。

而他今天脸色苍白,沉默寡言,闷闷不乐,像个死人——可一到明天又唱又跳,天知道为什么。

更为使他害怕和痛苦的,是看门人西多雷奇令人难受的同情,但他的朴实又令赖斯基感动。有一回,他一连两课书没熟读,第二天一早倘若背不出,他就该留下不准吃午饭,可大伙全睡了,他已经没有时间再背书。

西多雷奇悄悄起床,点燃蜡烛,把课本从教室里取来交给赖斯基。

“学吧,老爷,”他说,“趁他们睡了。谁也看不见,而明天你将知道得比他们更好:其实,他们算老几,欺负你这个孤儿!”

赖斯基的眼泪唰地流下来,一是因为受欺负,二是因为西多雷奇的善良。他瞥一眼优等生们,他们正鼾声大作,出于自傲,他没有去背熟功课。

可是,倘若他的自尊心受伤害,触动神经,那时他像照相似的瞥一眼书本,便能记住一行行数字,猜中习题——突然似焰火那般光华熠熠,令全班,有时是老师大吃一惊。

“装的!”同学们心想。“这个懒家伙还真有两下子!”老师思忖。

他感觉到并且明白,他既非懒鬼,亦非懒人,而是另一种东西,但这只有他一人感觉到和明白,再无别人——不过他不明白他究竟是什么,这谁也没有向他解释清楚过,也没有人向他说明是否需要学数学或者别的什么。

在机关里,无足轻重的人这一称号更是牢牢固定在他身上。上司没有从他那里取得过一份呈文,他亦从未看完过一份公文,然而他却给他待着的那个办公室带来欢笑和趣闻。他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

但是,有关公务的想法,只要不通过报告形式,如同俄语通过语法那样,而是在嘻嘻哈哈和无所事事中说出来的,不知为何他十分清晰,只要别把公务落在纸上。

他观点的新奇常使官员们为难。科长听完他的想法,便冷笑着把交给他的某件公文从他手里夺回来,交给另一个人。

“劳驾,请您来写这份法令,”科长说,“眼下鲍里斯·帕夫洛维奇正在画自己的草稿呢!”

科长说得没错:赖斯基办公就像画画,或者说公务就这样在他头脑里画成。

他的想象力突然冒出火花,于是他通过闪烁的悟性,抓住真理的影子和顶端,想象出剩余部分,而且已不靠长期的经验和劳动,便取得牢靠的胜利。

他已经疲惫,他继续往前,双眸和想象力在寻找别的东西,他展开想象的翅膀飞行,飞过芸芸众生靠双腿勇敢顽强地走过渡过的高山深谷和海洋。

他并不掌握知识,却仿佛在自己的想象中发现了知识,仿佛在镜中,现成的,感觉到了它,并满足于此;去了解它,他感到枯燥,于是他抛弃令他厌烦的东西,在四周寻找新的、鲜活的、惊人的事物,让一切在它那里闪耀、搏动、显现,用生活影响生存。

他四周,没有人将他这种求知欲的热切激情引向明确的轨道。

照看他的,在此地只有监护人,在彼地只有祖母,他们首先是让教师们在约定的时间里来给他上课,或是让他别耽误学校的课,其次则是他身体健康,吃得下,睡得香,穿着整洁,为人正派,应该是个有教养的孩子,“别同各种坏人来往”。

至于他在那里读什么,看些什么书,他们并不过问,祖母还把父亲老房子藏书室的钥匙交给他,他在那里闭门不出,轮流看书,时而斯宾诺莎,时而科坦的长篇小说,时而圣奥古斯丁[86],而第二天又抽出伏尔泰或帕尔尼[87],甚至薄伽丘。

他学艺术比科学学得好。的确,在艺术上他也是兴之所来:老师一连两星期让全班画眼珠,他忍受不了,给眼珠添上了鼻子,甚至开始涂上胡子,老师正巧遇见,先是揪他头发,接着细瞧后说:

“你在哪儿学过?”

“哪儿也没有。”他答。

“不错,老弟,只是你瞧,这就叫乱套:脑门和鼻子挺好,可耳朵长哪儿去了,还有头发简直成了粗纤维。”

但赖斯基扬扬得意道:“说得好,老兄:脑门和鼻子挺好!”对他来说这便是一顶桂冠。

他独自在院子里高傲地溜达,意识到他比谁都棒,直到第二天在“重要课程”上当众丢脸。

不过他对绘画倒是入了迷,画“眼珠”一个月后,他临摹了卷发男孩,随后是芬格尔[88]的头像。

他秘藏心中的梦想是临摹挂在教师住所里的那幅女人头像。她稍稍向肩部低着头,慵怠而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处。

“请让我临摹一下这幅画吧!”他用少女般胆怯而柔和的嗓音请求教师,上嘴唇神经质地颤动着。

“要是你把玻璃打碎了呢?”老师说,但还是把头像给了他。

赖斯基十分幸福。每当他来到老师家,一见到头像心儿便发紧。如今她在他手中,他要把她画下来。

这一星期没有一个严肃认真的老师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他坐在自己的角落里,画啊,擦啊,描啊,再擦,或是默默沉思;瞳孔中碧蓝笼罩,双眸中仿佛蒙上一层薄雾,唯有双唇稍稍能觉察到颤动,上面泛出玫瑰色的湿润。

夜间,他便把画带回共同寝室,有一次他细细端详着这对温柔的明眸,注视着她那脖颈微倾的线条,他战栗一下,胸中一紧,感到憋气,使他于神思恍惚中,紧闭双目,情不自禁又稍显持重地哼哼起来,双手抱住画作紧靠于一处,再也喘不上气来。玻璃发出脆折声,哐当一声摔在了地板上……

画好这幅肖像,他已经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他的画同高年级学生的图画一起在公开考试上陈列出来,老师则稍作修改,只是在某些不足之处加了些浓彩的粗细条,在头发上添了三四道如铁栅栏那样的黑线,又在每个眼睛上点上一点——于是那双眸子顿时看上去像活的一样。

“他这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能如此生动、果敢、牢靠地获得成功?”赖斯基想,敏锐地望着那些线条和点,尤其是令双眸充满活力的那两个点。后来他画了许多线和点,始终想掌握老师那么有力、那么坚定地画上去的这些线和点所显示出的生命、热情和力量。有时他仿佛抓住了这秘密,却又让它在他手中滑脱。

可是将眼珠、鼻子,以及前额、耳朵和手的轮廓画上百遍,他又觉得枯燥得要死。

他漫不经心地画着眼珠,但关心的只是如何在它们上面重现老师的点,如何使它们看上去活灵活现。他没有成功,他便扔下一切,灰心地把臂肘支在桌上,把脑袋支在胳膊肘上,骑上自己心爱的幻想之马,或是让马儿骑上他,在广阔的空间,在自己的世界和形象之际驰骋。

他高傲地走动溜达,陶醉于浮浅的成就之中,“天才,天才!”这声音在他耳畔回荡。但很快大伙儿知道他如何作画,便不再发出赞叹声,可他已经习惯于赞许。

在乡下,他又迷上了绘画,给女仆们、马车夫,后来给村里的农夫们画像。

他给疯疯癫癫的费克卢什卡在土窑里画了一张像,光线恰当地照亮脸庞和散乱的头发,躯体则隐在黑暗中,因为他没有足够的耐心和能力把双手、双腿和身子画完。怎么能整个上午呆坐着呢,当太阳那么兴高采烈和慷慨地将阳光流泻在草地和小河的时候……

瞧,好像有人从邻居家冲出来,也许将跳起舞来……

过了三天那幅画变得平淡无奇,想象中充溢着的已是另一幅画。想画幅轮舞,马上又想画醉酒的老汉和疾驰的三套马车。又有两天沉醉于画中:它在他头脑里好像栩栩如生。他要画农夫和农妇,三套马车他不会画——教室里马儿可不让进。

过一星期,这幅画又被忘得一干二净,又重新用别的代替……

他喜爱音乐到了迷醉的地步。在学校里,受优等生们鄙视的愚钝的男孩瓦休科夫,是赖斯基经常与之交往的对象。

大伙常常揪瓦休科夫的耳朵:“滚,到一边去,傻瓜,笨蛋!”他听到的只有这些话。唯独赖斯基令人感动地对待他,因为瓦休科夫对什么都不上心,无精打采,呆板,甚至在人人喜爱的俄语教员那里,他都没有学会任何一课书——每天吃完中饭,他便拿上自己的手提琴,把下颚放在它上面,拉动琴弓,把学校、同学、不愉快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他的双目对自己眼前的东西都视而不见,而是望着别处,望着远方,在那里他仿佛看到了什么特别的神秘的东西。他的目光变得怪异,严肃,有时仿佛在哭泣。

赖斯基坐在他的对面,惊讶地盯着瓦休科夫的脸庞,注视着他如何拿起小提琴,此刻他的目光还显得呆板无神,接着他慢腾腾拿起琴弓,给它擦上松香,然后用手指触动琴弦,拧拧弦轴,又拨拨琴弦,这才拉动弓——依然一副无精打采的神情。但瞧,一开始演奏,他便苏醒过来,不知往哪儿飞去。

没有了瓦休科夫,出现了另一个人。他的瞳孔扩大,眼睛不再眨巴,一切变得晶莹剔透,明亮深邃,显得自豪而聪颖,胸部呼吸缓慢而深沉。脸上掠过怡然自得和幸福,皮肤变得细嫩,明眸碧蓝,目光炯炯:他变得十分卓越。

赖斯基开始想象望见瓦休科夫所观望的地方,想象见到他所见到的东西。周遭谁也不在:既无同学,也无长凳和书柜。一切仿佛为雾霭所遮蔽。

几个音符奏响后,展现出一个深邈的空间,那里出现个运动着的世界,波涛,舟楫,人儿,森林,白云——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漂浮,从他身旁疾驰而过,进入广袤的空域。而他觉得,自己好像越长越高,喘不上气来,犹如有人在呵他痒痒,或是他沉浸在……

琴声悠悠,梦亦悠悠。

蓦地,敲击声、叫喊声和某种冲撞声将他唤醒,亦把瓦休科夫唤醒。没有了琴声,梦幻世界消失,他苏醒过来:四周是同学、长凳和课桌——瓦休科夫放好小提琴,不知是谁已经揪住他的耳朵。赖斯基愤怒至极,扑上去揍那个闹事者,然后他陷入沉思,久久徘徊。

全部神经都在为他唱赞歌,生命在他身上犹如大海喧腾,思想和情感如波涛翻滚,撞击着奔腾而去,往四周抛洒着浪花与泡沫。

在这些音响中,他听到了某种熟悉的声音;往事的回想在他跟前飞逝,仿佛那是个女人的身影,她曾搂着他坐在自己膝上。

他在记忆中翻寻,好不容易依稀记起曾经抱过他的是母亲,他用脸颊紧偎在她胸前,注视着她的手指如何依次弹奏着琴键,传出如诉如怨或欢快活泼的音响,谛听着心脏如何在她胸中跳动。

女人的身影在记忆中复苏,变得越发清晰,恰如此刻她正从坟茔中站起,活生生出现了。

他记得,音乐过后,她如何全身颤抖着,把那份喜悦凝聚在对他的热烈亲吻中。记得她如何给他讲述一幅幅图画:这个手执里拉琴的老人是谁,高傲的沙皇哑然无语地听着,生怕惊动他。这个被押上断头台的女人是谁。

随后,他记起,她如何带他上伏尔加河,如何几小时坐着眺望远方,或指给他看一座被阳光照耀的山峰,一片昏暗的绿荫和航行的船只。

他看到,她如何一动不动地极目远眺,那时她那双明眸是多么清澈、深情、美丽……“如瓦休科夫的那样。”他想。

可见,她亦曾在这一片绿荫中,在滔滔江水中,在蓝天白云中,看见了瓦休科夫在拉小提琴时所见到的一切……那些山峰、大海和云彩……“我亦见到了它们!……”

赖斯基正出门打算去钓鱼,琴声响起,那是那个女人、邻居家的家庭女教师在弹钢琴,于是他在原地呆住了,躲在女教师的椅子背后,大张着嘴。

他不在了,不知在哪里消失,不知是谁又将他带到了空中,他又猛长,全身充满力量,能举起并托住石拱,就像那个被赫剌克勒斯[89]替代的巨人。

琴声撞击他的胸部,隐隐作痛,钻入脑子——他的头发、双眼已然湿润……

蓦地,琴声停息,他清醒过来,感到难为情,便跑了。

他开始学音乐,先跟瓦休科夫学小提琴——瞧,已经来来回回拉了一个星期:a, c,g,瓦休科夫把着他的手教,可弓子老擦着他耳朵,忽而弓子一下触动两根琴弦,忽而手臂软得直哆嗦——真不行!瓦休科夫拉的时候,手动得多顺溜!

过了两个星期,他还是忘了,忽而这只手指,忽而那只手指,尽出错。同学们破口大骂。

“去你们的吧!”一个优等生说,“在这里得干点正经事,可他们吱吱嘎嘎,哪是拉什么小提琴!”

赖斯基扔下小提琴,开始求监护人让他学钢琴。

“钢琴容易学,学得快。”他心想。

监护人给他雇了个德国人,可是决定同他严肃谈一谈。

“听着,鲍里斯,”他说,“我早就想问你,你准备让自己干什么?”

赖斯基不懂他的问话,默不作声。

“你都十六岁了,”监护人继续道,“该考虑事业的时候了,可据我看,你至今还没想过,你上大学和工作选哪个部门。进军界很难:你的产业不大,而按自己的姓氏你该在近卫军里服役[90]。”

赖斯基沉默不语,望着窗外,看公鸡搏斗,猪在厩肥里乱刨,猫儿偷偷走近鸽子。

“我在与你谈事业,可你在往哪儿瞧!你打算干什么?”

“表叔,我打算当画家。”

“什么?”

“我想成为一个艺术家。”赖斯基确认道。

“鬼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谁会让你去当?你知道什么是艺术家吗?”他问。

赖斯基不吱声。

“艺术家——就是这样一种人,他或是向你借钱,或是胡说八道,让你一礼拜迷迷糊糊……当艺术家!……这可是,”他继续道,“意味着一种放荡的流浪生活,一贫如洗,破衣烂靴,富有的只是幻想!艺术家就像天上的鸟儿在顶间阁楼栖息。我在彼得堡见过他们:这是一帮纵酒寻乐的人,穿着奇装异服,每晚聚在一起,在沙发上一躺,抽着烟斗,胡说八道,念念诗歌,大喝伏特加,然后宣称他们是艺术家。他们披头散发,衣冠不整……”

“表叔,我听说,如今艺术家很受尊敬。您可能回忆起旧时代了吧。学院里可出了许多名人……”

“我并不太老,也见过世面,”表叔反驳道,“你听过钟鸣,却不知道钟在哪个钟楼上。名人!艺术家是名人,那医生也是。可是你去问问,他们是何时成为名人的啊?何时他们能担任公职并轮上个三等文官!待到他建起一座大教堂,或是在广场上竖了个纪念碑——人家才赏赐他呢!开始他们是因为穷,为了一片面包——你去打听打听:他们大部分是获释的自由奴隶、小市民,或是外国人,甚至犹太人。他们是不得已才被驱赶着当艺术家的,他们是逼着进演艺圈的。可你,是赖斯基!你有土地和现成的面包。当然,为了交际为何不可以有一些招人喜欢的才能:弹钢琴,在纪念册上画点儿什么,唱抒情歌曲……所以我给你雇了个德国人。但拿画家当职业——简直是胡闹!你何时听说过哪个公爵、伯爵画画儿,或是老贵族塑泥人的……没有!这是因为什么?”

“那鲁本斯呢?”赖斯基突然打断他,“他曾是廷臣,公使……”

“你扯哪儿去啦:这是两百年前的事!”监护人说,“而且是在那边,在德国人那里……可你得上大学,进法律系,然后到彼得堡供职,学会办案,谋个检察官的职位,亲戚们再帮你当上个宫廷少年侍从[91]。如果不出意外,那么依你的门第和亲戚关系,三十岁你将成为省长。瞧,这才是你的功名!但糟糕的是,我看不出你头脑里有什么正经东西:你只知道同小孩子们去钓鱼,画泥坑、小酒馆旁喝醉酒的农夫……你去田野和森林,哪怕有这么一次问问农夫那些谷物何时播种,干吗卖掉?……一次也没有!看样子你当个主人都不成!”

表叔叹口气,赖斯基有些垂头丧气:表叔的教训只对他的神经起了点作用,让他心中郁闷。

德国教师同瓦休科夫一样,首先将他的手掰得变了形,然后开始一面注视着在琴键上的每一次敲击,一面用脚踏着拍子,低声唱着:啊啊——呜呜——噢噢。

只是觉得对监护人太过意不去,赖斯基才没有抛弃这种折磨,并得以在几个月内把这第一步马马虎虎对付过去。但他还是一直使性子:弹琴不用老师要求的那根手指,而是哪根灵巧用哪根,他不想弹音阶练习,却用耳朵捕捉印在他脑子里的旋律,当他得以捕捉到曾在别人那里听到过,并令他惊倒的那种表达力和力度时,他便觉得十分幸福,就如同最初,美术老师的那些线条和点令他惊奇不已那样。

他没有同乐谱友好相处,老师带来的落满尘土、颜色发黄的音乐技法的乐谱集,他没有一本接一本地顺序练习。但他经常边听自己弹奏,边沉思默想,感到脊背一阵寒战。

他已在远处见到座无虚席的大厅,他的演奏使密密麻麻的听众和行家们心灵受到震撼。女士们听他演奏,脸颊火烫,他亦因成功而羞得满脸发烧……

他悄然擦去顺脸颊流下的泪珠,因自己的幻想而全身发热,茫然发呆。

当他终于勉勉强强掌握了第一步,手指弹奏已稍显自如,它们似乎是在给这个大厅、这些女士们演奏,心情无比激动——但稍有难度的技法他还不会弹。

很快他就超过了县里那些天真美丽的小姐,他那演奏的胆量和力度令她们吃惊,手指在琴键上来回移动,灵活自如。她们还在埋头于那些早已过时的回旋曲和四手联弹的奏鸣曲,而他跳过技法和奏鸣曲,先弹卡德里尔舞曲和进行曲,随后弹歌剧,课程进行按照自己的大纲,由他根据想象和听来的乐曲口述而定。

听过交响乐,他背熟那些吸引他的乐曲,将这些旋律重新弹奏,令小姐们惊讶得如痴如醉;他是最棒的,优于所有人;德国人说他的能力提高得很快,令人惊异,但懒惰更令人吃惊。

但这并非灾难:懒惰和漫不经心某种程度上对演员们更相宜。有谁还对他说过,天才不需太用功,下苦功的只是那些庸才,为的是勉强获得可怜地近似于大自然那巨大而所向披靡的恩赐——天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