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赖斯基迷迷糊糊地回家去,勉强看清道路和街道、步行和乘马车的人们。他看到的全一个样——索菲娅,像一幅镶着丝绒和花边的画,身着绸缎衣服,手上戴满钻石戒指,但已经并非原先沉静、难以接近的索菲娅。
在她脸上,他得以见到生命第一缕羞怯的光芒,短暂的急不可耐的闪光,随后是惊慌不安和恐惧,最终引起了她情绪的某种激动,也许是对爱情无意识的渴望。
他曾顺口说出对她的疑虑、问题,兴许还有对虚度年华的惋惜,总之,用话打动了她。他梦见不远的将来会有热烈的爱情、戏剧,雕像变成一位女士。
暂且他为自己小小不言的成就和鼓动深感骄傲,看来先辈们在她眼里已从高高的台座上掉落下来。
“再有两三个晚上,”他思忖,“他将替她把帷幔的一角掀得更高些,她将见到光芒四射的远方,并突然间明白生活和幸福。再往后,某个时候她的目光将惊异地停留在某人身上,然后垂下,又大大方方地看上一眼,顿时说不出话来——于是,眨眼间她变得面目一新。”
“但这个‘某人’将会是谁呢?”他忌妒地想,“不就是那个首先唤起她身上情感意识的人吗?不就是他才有权向她心灵投入这种情感吗?”
他照照镜子,沉思一会儿,走近通风小窗,把它打开,吸一口新鲜空气,耳畔传来大提琴的乐声。
“唉,此人又在拉锯了!”望着对面耳房的窗户,他懊恼道。“还是那个曲子!”他补上一句,砰的一声将小窗关上。
虽说琴声不太响亮,但依然传到他耳畔。每天早晚,他总是在窗口见到一人俯身在乐器上,听到他一连几星期重复那几个几乎不成调的经过句[158],五十遍,一百遍。几个月便这么过去。
“笨驴!”赖斯基说,躺在沙发上想入睡,可是不管他如何把耳朵紧贴枕上,想把声音堵住,可它就是不让他安生。“不,这声音太刺耳。”
“真是头蠢驴!”他重复道,坐到钢琴前,开始弹出强烈的和弦,想压倒大提琴的声音。接着开始奏出欢快的颤音,再转而弹奏一些歌剧的旋律,以免听到令人难受的声音,这才好不容易在即兴演奏中忘乎所以。
他跟前出现了索菲娅:他边弹,边始终见到她,已经怀着觉醒了的激情,既感到痛苦,又含情脉脉,但一想到问:“她爱谁?”——他的琴声便仿佛猝然中断。他站起身,打开通风小窗。
“还在拉哪!”他重复道,感到吃惊,想再次砰的一声将窗关上,但他蓦地停下,在原地愣住了。
琴声已非昔比:他听到的既非牛哞,亦非困难的过渡音的重复。极富技巧的手用琴弓拉着琴弦,仿佛拨动心弦:琴声如诉似泣,又似涛声隆隆,海浪般向听众袭来,将他投入旋涡,蓦然又抛上浪尖,带向广袤无垠的碧空。
一个个完整的世界在他面前敞开,一幅幅如梦的幻影疾驰而过,一个个神奇的国度如仙境展现。赖斯基目瞪口呆:他只见一个人的身影,穿着男式西装背心,一支蜡烛照亮汗涔涔的前额,却看不见双眸。鲍里斯全神贯注地望着他,如同那时望着瓦休科夫。
“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心想,战栗着,几乎怀着恐惧倾听这波涛如潮的和声。
“这是怎么回事?”他重复道,“他是从哪里获取这些音符的?是谁提供给他的?难道是日积月累年复一年驴一般的耐心和坚忍不拔?画半身塑像,在琴弦上拉锯,得花多少年!可在一幅画上赋予人体以火焰,以生命,只需神奇的一个点,一条线;而在音符中注入激情,只需手指急剧的抖动!我既有点,也有急剧的抖动,于是所有这些闪电全在此、在胸中燃烧。”他捶着自己胸说,“但我却无力将它们投进他人的胸膛,用自己的火在观众和听众的血液中燃起火焰!这神圣之火没能转化成我的音符,不能顺从地落在画幅上!长诗和长篇小说中的人物为何不能和谐地聚集在一起?”
他又屏气凝神倾听:既没听到弓也没听到弦的声响,没有了乐器,而是仿佛演奏者本人的胸膛在自由而富有灵感地歌唱。
感动的泪水涌上赖斯基的眼眶,他轻轻关上小窗。
要知道他——赖斯基——也有坚忍不拔的精神!他作了多少努力,为了……应付表妹,他用了多少智慧,玩了多少想象力,下了多大功夫,为了唤起她身上的火焰、生命和激情……瞧,这些精力都花到哪儿了!
“别将艺术带进生活,”有人对他悄声道,“也别将生活带进艺术!……爱护艺术,爱惜精力!”
他走近画架,揭去绿色塔夫绸,那里是幅索菲娅的画像:双眸是她的,双肩是她的,泰然自若是她的。
“但如今的她已并非如此!”他喃喃道,“显露出生命的迹象,我看到了它;瞧它就在我眼前——如何将它捕捉到?……”
他拿起画笔和调色板,涂抹了一阵眼睛,稍稍改了下双唇的线条,便叹口气,放下笔走开。衣服,这些花边、天鹅绒都好歹打出了轮廓。最不好办的是手臂不准确。但天色已暗,夜间上颜料会走样。
他还望一眼另几幅落满尘土的画作,全是开了个头便搁下的草图,然后走到炉子旁,挑了几个画框,选中几个,顺便对赫克托耳的头像琢磨了一番。
最终他取下一幅尺寸不大的油画,是一个年轻的浅发女子,好像匆匆画了个轮廓,又稍稍上了上颜色。他把它放到画架上,胳膊肘支在桌上,十指插进头发里,将呆板而充满深深忧愁的目光停留在这个头像上。
在若有所思的恍惚中,他坐了良久,然后清醒过来,又坐到写字桌后,开始翻阅手稿,注意力集中在一些手稿上,然后摇摇头,撕了,扔进桌下的纸篓里,其他的放在一边。
在一堆文学习作、诗歌和散文中,他找到一个笔记本,上面的标题是《娜塔莎》。
那里记录着一段往事,那时他风华正茂,刚接近生活,爱过,也被人爱。当时在这段感情驱使下,他把它记录了下来,并不知道原因所在,也许是怀着多愁善感的目的,将这些纸片献给自己当时的女友留作纪念,或是为自己留下札记和一份老年时对自己青年时代爱情的回忆,也许他当时就已经产生写长篇小说的念头,此事他曾告诉过阿亚诺夫,并且从个人生活中也已隐约显出令人感动的故事情节。
在那里,关于自己,他用第三人称概要地写了篇精巧的特写,透过它隐约显出一个温柔体贴、含情脉脉的女子。考虑嗣后自己的长篇,他预先写好这篇特写,并将此作为一段情节归入长篇小说。
“……他在艺术家圈子里用过午饭,回到家里,”赖斯基小声念着自己的笔记本,“见到自己桌上有张便条:‘亲爱的鲍里斯,来帮帮我:我快死了!……你的娜塔莎。’”
“我的天哪,娜塔莎!”他失声喊道,跑下楼梯,冲上街道,乘出租马车往兹纳缅尼耶飞驰,进胡同,跑进屋,到三层,“两星期没来了,两个星期——这太久了!她会怎样?”
他停在门前,喘口气,激动得忽而去抓门铃的小把手,忽而又放开它。最终拉响门铃进了屋。
女房东迎接他,那是个上年纪的妇人,一个官太太,她缄默不语,垂下双目,仿佛含着责备的意思回答他的致礼,而对他颤抖着悄声问的问题:“她怎么啦?”——什么也没说,只是让他走在前头,小心翼翼地在他身后关上门,便径自离去。
他踮着脚走进房间,朝四周打量,不安地寻找娜塔莎。
房间里有一张红木鬃垫沙发,沙发前是张圆桌,桌上放着针线盒和一些未完工的女红。
角落里微微燃着一盏小灯,靠墙放着几把鬃垫椅子,窗台上有几个瓦罐,里面的花儿已经枯萎,还有两只鸟笼,里面的金丝雀缩着脖子打着盹。
他望着几扇屏风,胆怯地站着,害怕去那儿。
“谁在那儿?”屏风后传来微弱的声音。他走了进去。
屏风后的床上,枕头间,躺着个被小灯幽暗的光照着、蜡一般浅色头发的年轻女子。目光炽烈但干涩,嘴唇同样火烫而干燥。她想转身看他,做了个灵活动作,随即用手捂住胸口。
“是你,鲍里斯,是你!”她软绵无力、温柔而高兴道,向他伸出枯瘦苍白的双手,望着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向她扑去,亲吻双手。
“你病倒在床上,至今不让我知道!”他责备道。
她竭力想用软弱无力的手握住他的手,但做不到,重又将头落在枕上。
“对不起,现在还打扰你,”她吃力地说道,“我想见你。整整一个星期我就这样躺着:胸口疼痛……”她喘着气。
他没有听她的,惊恐地望着她那不久前还充满笑意的脸。而如今的她怎么了!
“你怎么啦?……”他想说,但忍受不了,把脸放到她枕头上,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你别,你别!”她说,温情地用手抚摸他的头:这些热泪使她感到幸福,“这没什么,医生说会好的……”
但他号啕大哭,他明白,这病不会好的。
“我想要你来安慰我。我独自一人太寂寞,我感到害怕……”她叹了口气,望望自己周围。“你的书我全看了,就在那把椅子上。”她补充道,“当你翻检时会在那里发现我用铅笔做的记号;我在所有同我们的……爱情……相似的地方……都画上了线……噢,我累了,不能再说……”她打住,用舌头湿润火烫的嘴唇。
咽了几滴水后,她向他指指枕头,并做个手势,让他把自己的头放在上面。她将手放在他脑袋上,而他偷偷擦去泪水。
“在这里你会觉得无聊的,”她虚弱无力道,“对不起,我把你叫来……倘若你知道,眼下我感觉有多好!”她在沉入幻想的昏迷中说道,闭上眼睛,抚摸着他的头发。然后她搂住他,瞥一眼他的眸子,使劲儿想微笑。他默然而温情地回答她的抚摸,咽下涌出的泪水。
“今天你同我一起坐一坐吗?”她盯着他双眸问。
“整个晚上和夜晚,我不离开你……”
他刚控制住泪水,热泪盈眶。
“不,不,为什么?我不想让你烦闷……你睡一会儿,放心,我不要紧,真的不要紧……”她想微笑,但做不到。
“我要对你说件事,你不会生气吧?”
他握住她潮乎乎的手。
“我耍了个滑头……”她悄声道,将自己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脸颊,“我病痛好一些已经有三天了,可我写的是我快死了……我想把你诱来……原谅我!”
她笑了,可他却吓呆了:他听说过这“好一些”意味着什么。但他竭力装出笑容,猛然握住她的手,惊骇地时而看着她,时而望着自己周围。
他好像突然间从上流社会,从一群快乐的朋友、艺术家和美女们中间,进到坟墓里。他坐在床边,陷入自己的幻想中,在那里,他年轻人逍遥自在的生活和突然落在他身上的痛苦,像两幅截然相反的图画同时并存。一间欢声笑语的大屋,一群身强体壮的交谈者,围着桌子举行豪华午宴,在鲜花和咝咝作响的香槟酒杯中间,又说又唱,喧闹着。女士们一张张兴高采烈的脸庞,在高谈阔论的男人们中间艳丽动人,令人赏心悦目。这里有女音乐家、芭蕾舞女演员、歌唱家、画家、纨绔子弟,有美貌、智慧、天才和幽默——那是生活整个阳光灿烂的一面!蓦地他跨入它那黑暗阴郁的一面:这间简陋的小屋和里面那即将熄灭、衰弱无力的生命。
那里,宴会的女皇有着鲜艳娇嫩、闪烁着青春活力的前额和明眸,瀑布般披落在后脑勺和脖颈上的乌黑发辫,高耸的丰乳和秀美的双肩。而这里,却是一对凹陷的星火般发着微光的眼睛,干枯得毫无光泽的头发,瘦骨嶙峋的双手……两幅图画以可怕的极大反差将他压垮,两个极端中横亘着如此深渊,而其实它们却近在咫尺。美术馆里,它们绝不可能被并排陈列在一起,生活中它们却凑到了一起——他用痴呆的目光望着两幅画。
恐惧和悲痛使他战栗,对他产生强烈的影响。他违背自己意愿,将人分类,给此人、别人和自己确定位置,添上需要的,删除有损画面全貌的。同时,他对自己这无情的幻想过程感到了害怕,用手捂住心脏,以便止住疼痛,使由于恐惧而冻僵的血液变热,把自己的痛苦掩盖过去,这痛苦,在她每一次虚弱的呻吟下,都欲化作凄厉的号叫从他心中迸发出来。
弥留之际的这种爱恋,如烧红的铁将他灼伤;他犹如从坟茔上采摘花朵似的,以号啕大哭接受她的每一次爱抚。
当疼痛减弱,能听见娜塔莎艰难的喘气声时,他面前静悄悄展现出这个目前正在消逝的生命的全部经历。他见到那时的她还是个小姑娘,目光羞怯,天真无邪,在贫困多病的母亲很差的照料下生活。
他是在一个危急时刻认识娜塔莎的,当时,有人替她的无知和天真准备好了罗网。一个头发花白的假朋友,假装同情和冒充旧交,为她母亲奔走,张罗赡养费,遣来医生,每晚来一趟了解健康情况,父亲般热烈亲吻女儿……
其实,她与她的在慢慢死去的母亲得的是同一种病,如今因为这种病,她活了十几年的女儿也将死去。赖斯基了解所有情况后,决心拯救这个孩子。
他真诚而热心,从“恩人”的罗网中把母女俩救出,让她们看清了假善人的本意——于是他本人爱上了娜塔莎,娜塔莎也爱上了他——他们双双找到了幸福,两人在病榻前得到了母亲对他的祝福。
他们俩对组成家庭都有着朴实纯洁的想法。他喜欢她的纯洁无瑕,她珍爱他的一副好心肠。两人都向婚礼的花环伸出了双手,但双方……并没有坚持到底。
母亲在病榻上躺了半年,受尽折磨,死了。这具棺材横在他们和婚姻之间,是突然笼罩她年轻生命的黑色丧服,亦损害了她那柔弱的、患遗传病的肌体,而爱情又在肌体中比哀痛和疾病更强烈地燃烧着,令她焦躁不安,渴望幸福。
医生们对迫不及待的愿望下了自己的禁令。他们说:“应该等三四个月。”婚姻的圣堂还需等待,爱情却把他们引向前。
他将她从老头那里拯救出来,他使她免受贫困,但他却没有摆脱自我。她爱他并非出于情欲,而是出于某种十分平静、毫不令人担心的爱情,没有眼泪,没有痛苦,没有牺牲,因为她并不明白,什么是牺牲,不明白可以爱上一个人,又可以不再爱。
对她而言,爱就是呼吸,就是生存,不再爱便是停止呼吸,不再生存。对他提出的问题:“你爱吗?怎么爱?”她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勉强像孩子似的回答:“就这样!”问她:“你会不再爱吗?”她沉静道:“我死了,便不再爱。”
她爱,毫无所求,并无企望,对待朋友如知己,从不想象他是否能够,或是应该成为另一种人?他是否会另有所爱,或是人人都像她那样爱?
而他,当热烈的情感进入夏季这最炎热的季节时,向往的却是情欲,是情欲那无穷无尽、形形色色的样式,是各种各样的闪电,是强烈而充满热情和醋意的爱情那全部激情。
娜塔莎越发好看了,胖了,心情也愉快了,但她脸上一次也没闪现过深藏于心、抑制着的陶醉的神秘光芒,从未闪现过心慌意乱、失去理智的目光,这目光会将她充满心灵的火焰泄露。
其实,一切都是为了幸福:为心灵开辟一处温暖而永久的栖身之地。而头脑面临的,则是长期而无穷无尽的工作:让工作开展起来,得到发展,训练和培养年轻女性领会力很强的智慧。工作也是创造性的,在感激的基础上创造,为自己创造,造就出个人幸福的生动典范。
但幻想需要的是精致和警觉。安宁使她松懈:他的生活仿佛停滞了。但她对此一无所知,没料想他身上还会有条毒蛇与爱情毗邻而居。
自打她钟情的那刻起,她的目光和微笑中便出现一个恬静的天堂:它显露了两年,而且眼下仍在她那垂死的双眸中显现。冰凉的双唇喃喃地说着自己始终不变的“我爱你”,纤手还在重复习惯了的抚爱。
有时他厌倦了,几个月销声匿迹,回来时迎接他的依然是那恬静的笑容和目光,依然是温柔的悄声细语和情话。
他坚信,这将永远伴随着他,这种信念让他久久感到满足,然后他却在此信念中发现了烦闷无聊的种子和幸福崩溃的起始。
任何时候,不管因为什么:因为他已不是原先的他,因为明天他将成为不同于今天的另一个人,或是她独自一人度日,被遗忘,处在可怕的孤独中,她都没有责难,没有眼泪,没有惊讶的目光,或是侮辱性的言辞。
在她的内心和思想中,没有责难和眼泪,没有脱口而出的责备的言辞。她不曾料想可以生气,哭泣,猜忌,希望,甚至以自己权利的名义提出什么要求。
她只有一个愿望和权利:爱。她认为并相信,爱和被爱就该如此,而不该按另一种方式,全世界都是这样爱和被爱的。
她将他的暂时离去看作一个偶然的不愉快事件,譬如看作他病了。而他的归来,她温顺地感到幸福,并且认为,即使他不回来那也是应该的,理所当然的。
生活中的委屈和不幸,有时从另一面落到她的头上:她因痛苦和惊异而脸色煞白,双腿发软,不省人事,不知如何不受委屈,如何对付不幸。
她依恋自己钟情的人,并怀着眷恋之情死去,始终认为应该如此。
这是个纯洁而又光辉的形象,犹如佩鲁吉诺[159]的人物像,天真无邪地生活和爱,怀着爱恋走进生活,怀着爱恋离开生活,温和而安静地做着祈祷。
生活和爱情仿佛为她唱赞歌,她倾听着,幸福地沉思着,只有感动和信任的泪水凝结在她濒死的脸庞上,没有因不幸、病痛和苦难有丝毫的责难。
她的去世,部分是由于不经心的抚育,由于在贫困和压迫中度过的多病的童年,由于落入她肌体内的毒汁发展成致命的病疴,最终是因为所有这些“应该如此”,虽说这一切并未遭到来自她这边的号哭和忿恨,但毕竟使她年轻衰弱的胸部积重难治,置她于死地。
她该活到老年,她既不责难生活,亦不责难男友和他反复无常的爱情,从不责难任何人任何事,正如眼下她不因自己的去世,责难任何人和任何事。无论是她疾病缠身的痛苦生活,还是过早的告别人世,她都认为应该如此。
她的男友有时冷淡、烦闷、缄默不语地盯着她,她从不去寻找其中的含义,不去猜测爱情是否已经冷漠,亦从不想搞清原因。
他经常闷闷不乐坐在她身旁,恶狠狠默不作声,不听她天真无邪的喃喃絮语,不理会她温情的爱抚,寻思:“不,她不是那种女人,像条汹涌的大河,闯入生活,卷走所有障碍物,漫出河岸在田野上泛滥。或是如一把火,照亮道路,激励力量,将他们锻炼得充满精力,使他们每时每刻、对每个思想都激动不已,热情洋溢,怡然自得,激情满怀……指引他们生活,帮助他们看透生活的意义、任务,并将它完善。到哪里去觅这样的风流女子?这只小羊羔温和地啃着草,摇着尾巴往我身上靠,犹如偎依在母亲身旁……不,这是草木般缺乏精神的生活,这不是生活,而是梦魇……”
对她温情的私语他报以长长的哈欠,抓起呢帽,几个星期、几个月不知去向,或是进艺术工作室,或是参加满是烟味和嘈杂的午宴和晚餐。
现在他坐在病榻旁,默想着娜塔莎的经历和自己的恋爱经过,当全部过程静静展现,垂死者的形象在他面前变成无言的责备时,他的脸色煞白。
他忆及自己的忘性和漫不经心,不可能有别的侮辱性行为:连魔鬼都会在这鸽子般温柔驯顺的目光前下跪的。
他诅咒自己,没有以爱情的整个海洋回报只献给他一人的生命,没有让她处在父亲、兄长、丈夫的亲情中,不仅让她受尽风吹雨打,而且遭致死亡。
“死神!天哪,给她以生命与幸福,拿走我的一切!”事后绝望的哀求在他身上号叫。他于想象中登上断头台,自己把头放在死刑台上,高喊:
“我是个罪人!……倘若不是我杀了她,那也是我让人杀了她:我不想理解她,在只有小油灯幽静的光亮和鲜花的地方,我找寻到的却是地狱和闪电。天哪,怎么会这样!我是凶手!难道我……”
他又将脸贴在她的枕上,想象地央求她别死,许愿以自我牺牲换取她的幸福。
“晚了!晚了!”绝望和她困难的呼吸告诉他。
他记起,那时她仿佛成了他全部生活的目的,那时他与她一起编织幸福的图案,他像条蛇似的装饰着她的颜色,使自己仿佛处在画中,处在这幽静的光亮之中,并在她身上发现构成她精神实质的真诚和温柔,那时他亦是真诚的,像她那样微笑,和她一起欣赏小鸟和花儿,孩子气似的为她的新衣服感到高兴,与她一起去她母亲和女友的墓上哭泣,因为她哭,他给栽上花……
他记起,他观赏小鸟,栽花,哭泣——同她一样都是真诚的。如今这些泪水、微笑、天真的欢愉都到哪儿去了,为何它们都变得庸俗了,为何现在他不再需要她了?……
“你在想什么哪?”他耳畔传来微弱的声音,“再给我喝点……别看着我,”喝过水她继续道,“我已经什么用处都没了!把小梳子和小包发帽递给我,我要戴上。不然你……见我这副模样,不会再喜欢我……太丑了!……”
她心想,他还爱着她!他将小梳子和小包发帽递给她,她想给自己梳好头发,但拿小梳子的手落在膝盖上。
“我累了,梳不了!”她说,痛苦地思索着。
他被刀子砍伤,头火烧般疼痛。他跳起来,头脑里瞎想着在屋子里转悠,几乎狂怒地冲向每个角落,难于自制,不知他在干吗。他跑去找女房东,问她,他委托她找的医生来过没有。
女房东说,他来过,还带来个别的大夫,为此她还多付给他们多少钱。“我全记着账!”她补充道。
“那些人说什么?”他问。
“自然是看看她,给她听听胸,进另一个房间,默默耸耸肩,将塞给的纸币紧紧攥在手心里,把燕尾服的扣子扣上,便急忙消失了。”
赖斯基听完这简短的说明,吓得直发呆,又走向床边。与朋友一起的热闹宴会、演员们、歌手们、醉人的欢愉——所有这一切都同持续此生命的各种希望一起一去不复返。
他跟前只有这张正在消失的脸,毫无怨恨的痛苦的脸,挂着爱恋和顺从的微笑;这是个有生命的生物,毫无祈求,既不祈求保护,甚至也不祈求一点儿力量!
而他站在那里,身体健康,充满至今还在浪费着的这份精力,不再需要她,任凭这只小鸟遭遇风暴和恶劣天气!
这并非功勋,而是义务。没有牺牲,不经努力和困苦不能在世上生存:“生活并非只是鲜花盛开的花园。”后来他思忖并记起鲁本斯的画《爱情的花园》,那里优雅的绅士和美貌的女士成双成对坐在树下,阿摩耳[160]在他们周遭飞舞。
“撒谎者!”他骂鲁本斯,“为何他不在花园里交替安排些衣衫褴褛的穷人和垂死的病人与情侣们在一起呢:这样才真实!……而我是否能这样?”他问自己。倘若他强迫自己同她生活在一起,为她而活着,将会怎样呢?同床异梦、冷漠和最难以忍受的敌人,是寂寞无聊!这种生活的远景和这种同床异梦、冷漠、寂寞无聊的情景,出现在他现成的幻想中:他在那里见到了自己,他是多么阴郁、狠心、冷漠,也许他将更快把她拖进坟墓。他绝望地挥了下手。
“狂怒可以克制,”他为自己辩解道,“但你无法克制冷漠,无法隐藏寂寞,哪怕你将自己的整个意志朝此挪动一下!而这可能毁了她: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会猜到……是的,随着年龄的增长,然后她会容忍,习惯,找到安慰,并生存下来!而如今她快死去,出乎意料短促的一出悲剧、整个儿一个不幸事件、一部深刻的心理长篇突然落在他生活中。”
“过来,同我坐在一起!”传来娜塔莎的声音,将他的思索打断。
此后过了一星期,他低头走在娜塔莎的灵柩后面,时而念叨着对自己的诅咒,诅咒自己那么快便不再爱她,时常长久地把她忘了,不加珍惜,时而又自己安慰自己,他在自己的爱情上处于无权地位,他从未有意识使她伤心,对她温柔体贴、细心照料,最终并不在他,而在于她身上缺少一种能使长燃之火永不熄灭的材料,她在自己的爱情中睡熟了,已永远无法从宁静的睡梦中清醒过来,也不能将他唤醒,她身上没有强烈情欲的征兆,没有一根驱赶生命的长鞭,让生命中产生有益的力量,从事生产劳动……
“不,不,她不是个女人,而是只鸽子!”他想,望着轻轻摇晃着的灵柩,流下热泪。
他若有所思地站在教堂里,望着因点着蜡烛引起的空气的微微颤动和不大的一群送葬者:最前面站着个高高的胖亲戚,冷漠地嗅着鼻烟。他身旁可见泪流满面、面红耳赤的姨妈,后面是一群孩子和瘦弱无力的老婆子。
在灵柩旁的地上跪着的,是最后赶到、对娜塔莎的死比所有人都尤为震惊的她的女友:她的头发没有梳好,她古怪地朝四下里打量一番,然后仔细瞧了瞧死者的脸,把头放在地板上,猛然号啕大哭……
他慢腾腾回家转,有两星期他闷闷不乐、沉默寡言,不朝画室看上一眼,不同朋友们会面,只在偏僻的街道和胡同里徘徊溜达。痛苦平息了,眼泪干涸了,剧烈的疼痛消失了,头脑中只留下因蜡烛燃烧引起的空气颤动、轻缓的歌声、姨妈因泪水而通红的脸庞、女友抽抽搭搭的哭泣……
手稿到此结束。
赖斯基结束阅读,愁眉苦脸、若有所思地坐了些时候。
“这篇特写苍白无力!”他暗自道,“如今人们不这么写了。这种幼稚的东西,在《苦命的丽莎》[161]时代是当之无愧的好特写。她的画像(他走到画架前)——并非画像,而只是一幅稍稍上过色的草图《苦命的娜塔莎》。”他叹口气评论道,终于他记起她,望着草图。“你生前,同样如在画布上和纸上,用我的笔被苍白地涂上了一层生命的色彩!二者都该重新画过和写过!”他结束道。
随后他叹口气藏起笔记本,拿起一沓白纸,开始添加自己新长篇的提纲。
已成为回忆的情节,使他觉得是别人的事件。他客观地看待它,并首先列入自己的提纲。
他一直写到天明,白天他又不止一次回到笔记本上,晚上回到家,他重又坐在桌旁,记下他有可能梦见的东西。
场景,性格,亲人、熟人、友人、女人们的肖像,在他笔下改变成典型,并写满了整整一个笔记本,他还随身带上一个小笔记本,经常在人群中、晚会上和午宴时取出小纸片和铅笔记上几句,藏好,又掏出来边思索边记,想得出神,便写了半句停下,突然离开人群躲到僻静处。
同时生活将他唤醒,使他离开创作梦,并召唤他摆脱艺术上的享受和痛苦,回到真实的享受和现实的悲伤中,对他而言所有悲伤中最难以忍受的是寂寞无聊。他从一个感觉扑向另一个感觉,并非为一个想象而需要精神上的养料,而是捕捉各种现象,保藏和几乎是强行截住各种印象,但始终在寻觅着什么,希望停在某处,试试……
眼下他把某些他本人尚未明了的希望寄托在表妹别洛沃多娃身上,以与她亲近为乐。暂且他不想有更多的希求,除了能经常见到她,聊聊天,唤醒她的生命,倘若可能,唤醒她的情欲。
但是,她是高不可攀的。他开始感到疲乏,寂寞无聊和烦闷开始冒头……
十六
五月已过。该随便去个地方躲避彼得堡极地的夏天。可是去哪儿?赖斯基反正全一样。他做了各种方案,但一处也没有选定:他想去芬兰,但放弃了,于是决定一人独居于帕尔戈洛沃[162]的湖泊区写长篇小说。这方案他亦放弃了,于是正经八百地打算同帕霍京一家去梁赞庄园。但他们改变主意,留在了城里。
夏季集体侨居国外也曾让他醉心于出国,突然一件事出乎意外地让他另作决定。
有天回到家,他收到了两封信,一封来自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别列日科娃,另一封来自他的大学同学、在其家乡当中学教员的列昂季·科兹洛夫。
起先祖母经常给他写信,寄账目:他回信简短,但对热爱他、长期替代他母亲的老妇人满怀爱意和深情,他把账目撕了,扔在桌子底下。
后来她开始写得少了,抱怨老了,眼睛花了,还得操心孙女们的教育。看到她那粗大、清楚、刚毅的笔迹,他乐了。
“……你应该吗,鲍里斯·帕夫洛维奇,”她顺便写道,“把我这个老婆子忘了?要知道你可是只有我一个亲人啊。看来,如今是新时代,老太婆在世上变得多余了:年轻人是这么认为的。可我还不能死:我有两个孙女要照管,她们早到了结婚年龄。暂且没有给她们安排好,我就将祈求上帝延长我的寿命,到那时,随他神圣的意愿!
“我并不埋怨你把我忘了:但是如果——没有的事——我不在了,我的两个姑娘,你的妹妹们,虽说不是亲的,就将落得孤苦伶仃了。你是她们的近亲和靠山。你同样得考虑考虑庄园:我变老了,不能长久当你的女管家:你将把自己的财产遗留给谁掌管呢?他们会把一切偷光的,什么也不会剩下。难道节省下来的财产将化为乌有?每当想到你世代相传的银器、青铜器、绘画、钻石、花边、瓷器和水晶破璃器皿全将散失到仆人手中,转归犹太人、高利贷者所有,卖到伏尔加河沿岸和集市,无缘无故地消失殆尽,并且谁也指望不上,我的心都好像停止了跳动!只要祖母在世,你尽可放心,一根线头也丢不了,可以后就指望不上谁了。两个孙女,她们怎么样?韦拉善良聪颖,但古怪孤僻,什么也不过问。玛尔芬卡将是个好主妇,还年轻;没关系,早该出嫁了,可理解力还像个孩子——谢天谢地!待到有了经验,她会成熟的,而我爱护她,她亦珍惜这一点,因此不违背祖母的意愿,为此上帝将褒奖她。她在家务上是我的帮手,而庄园事我没让她参与:这不是姑娘家的事!仆人中如今我有了个认真的农夫,名叫萨韦利:我自己身体很弱,村子由他掌管,而雅科夫和瓦西里莎在家做所有我需要做的事情。
“别推迟了,快来吧,让祖母高兴一阵:她是你的亲人,不单在亲戚关系上,而且在内心里:你小时候曾感觉到这一点。我不知道你长大了是什么样,你曾经可是个好孙子。哪怕来看看妹妹们;兴许你会碰上好运气……我本想在你来之前不作声的,但按老婆子的习惯我忍不住。有个包税商[163]马梅金从莫斯科迁居来:他有个待字闺中的独生女儿,再无别的孩子。倘若上帝赐福于我让我等到这桩喜事:给你完婚并将庄园亲手交给你,那时我便可以安静地合眼了。结婚吧,鲍留什卡,你早已到年纪啦,到那时我的两个女孩子在我死后也不会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你将是她们的兄长和保护人,而你的妻子便是善良的姐姐。你若是个单身汉,她们就无法生活在你身边——结婚吧,满足祖母的愿望吧,上帝不会抛弃你!
“我将等候回音:事先写封信来,我吩咐在楼下替你收拾三间屋子,打扫干净,而让玛尔芬卡躲到楼上明亮的小房间去:你是主人!
“季特·尼孔内奇向你鞠躬:他老了些,但还是个好样的。笑容依旧,说话还是那么机智,鞠躬还那么姿态优雅,胜过年轻漂亮、服饰华丽的公子哥儿。我的朋友,请带件麂皮背心和一条麂皮裤来:说是如今穿上它们能防风湿病。我要送他一件他意想不到的礼物。
寄上最近两年的账目。请接受我的祝福。
塔季扬娜·别列日科娃”
“奶奶!”赖斯基高兴地叫道,“我的天啊!她在召唤我:我去,我去!要知道那里有幽静和有益健康的空气与食物,有善良、温柔、聪明女子的爱抚,还有两个妹妹,两个新的、我所不熟悉的,同时又十分亲近的脸庞……外省的小姐们!有点儿可怕:也许是些丑八怪!”一想到这儿他皱起了眉头……“但是我去:这是命运派遣我……可是倘若那里很无聊呢?”
他觉得害怕,随后又安下心来。
“一感到无聊,我立刻就离开!”他自己安慰自己,“我去,我去,那里有列昂季。列昂季!”赖斯基说,一想起这个列昂季就笑。他都写了些什么?
“昨天我无意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便闯进了你的领地,”列昂季写道,“也许是由于心不在焉(你知道,我有这毛病),我没有走那条巷子便到了山脚下,当我爬上山才发现无意间走到你祖母的果园里,于是便想往回走。但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在窗内见到我,暮色朦胧中起先她把我当作小偷,便又放狗又派人,待到搞清楚是我,就喊我去她那里,对我很亲切,让我吃晚饭,直吃得撑破肚子,甚至还想安排我睡觉,而更多的是把我大骂一顿,说我不常去,吩咐我立刻给你写信,说服你回来。她说,庄园你放心,倘若你居住此地,她将亲自把它交还给你,并让你完婚。
“说实在的,我亲爱的朋友鲍里斯·帕夫洛维奇,我也想亲自给你写信,但是不敢,为什么,我下面会说的。庄园只是个无谓的借口:祖母想见见你才是真的,可她不知道怎样才能骗你来。你管理庄园不如她好。但这权且放在一旁:使我为难的是,我不知道如何提及需要你立即到达、进行最严厉的审判和惩处罪犯的主要话题。我指的是你的那些藏书。
听着,你爱我,这我知道。在中学和大学里你对我比谁都好:你常鼓励我,与我一起看书,爱我并时时帮助我,付房钱给女房东……买内衣……(赖斯基迅速跳过这行),不戏弄我,不同我玩‘把戏’,不打我——或是打得最少:揪头发总共才两次,不像别的人……不过去他们的吧,随这帮浪荡子便吧!他们同样并非出于恶意,而是因为无所事事和轻浮好动!因此,以这一友谊的名义,请你别生气……或是不,请你打一顿,第三次再揪一把头发,不过你得把话听完。你还记得那些古老的哥达[164]版的经典著作吗?(怎么不记得!)有着珍贵的硬书皮。你还记得老版本的莎士比亚吗,原文和注释参半的。你还记得……羊皮纸的第一版法国百科全书吗?你还记得……(你当然记得,若忘了倒更好!)我编的那份目录:对这些出版物,我都给它们打上了像坟墓上那样的黑十字架!你听着,并且揍我好了:神甫们的作品很完整,整个神学部分依旧原封未动;柏拉图[165]、修昔底德[166],以及其他历史学家和诗人们的作品亦都完整无缺。而斯宾诺莎、马基亚维利和其他部分的五十部精装豪华版本全毁了……当然是由于我的毛病、胆怯和该死的轻信。
“你要问这个毁书的欧麦尔[167]是何人吗?人们都叫他马克·沃洛霍夫:对他而言世上没有任何神圣的东西。即使你把埃利泽维尔珍本书[168]给他,他也会从里面把书页撕烂。正如我可怕地得知,可惜为时已晚,他有个很可恶的习惯:他看书时,便从所读的书上撕下书页卷烟,或是用它做成小烟斗,用它来剔指甲或掏耳朵。我恍恍惚惚发现,他还回来的书好像都比原先的薄了些,但很久也没能猜出原因,直至他坐在我身旁干起这种事情。他像个老手,拿起一本古希腊诗人阿里斯托芬的著作——希腊原文附法文译文——立刻当着我的面,突然从后面撕下一页,我甚至都来不及眨眼。这个沃洛霍夫是我们城里的一个怪物。在这里谁也不喜欢他,又全都怕他。至于我嘛,不能不喜欢他,又不能不怕他。他忽而在路上摘取我的制帽为乐,如果我没发现,忽而晚上他又来敲窗户还帽。有时,他又会突然带来一瓶好酒或是从菜园里(他住在种菜人家里)拉来整整一车蔬菜。他是派遣到这里居住的,处在警察的监视下,从此这个小城镇便不能说是安全的。
“看在上帝的面上,别把我有关他的介绍转告他。他一定会向我和你耍诡计的。我曾因损坏的图书要求他作出解释,但他对我露出一脸凶相,使我不敢再问下去。他说他曾经与我们同在一个大学里,只是不在一个系。看来,他在说假话。
“这里都知道他在彼得堡的一个团里服过役,同样与人合不来,被调往俄国内地某处,便辞了职,住在莫斯科,落入某个偶然事件中,于是被遣送至此,正如我所说的,在警察的监视下。他同警察永远充满敌意。尼尔·安德烈伊奇和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不愿听他的事。不过关于他扯得够多的了!来吧,你将亲眼看到他是什么人了。如今我用自白卸下了重负,心里也轻松些。此后遇见你也不会那么害怕。
“来吧,鲍里斯,我的朋友,来见见祖母:倘若你能来,便能见到她是怎样爱你,怎样爱惜你的庄园,可不像我那样看管图书!你的两个妹妹,韦拉和玛尔法是什么样的美人儿啊!这一切都如何等候着你啊,你的果园什么样啊,伏尔加河上什么样的景色啊!……倘若你了解这一切,你便会一秒钟也不拖延,飞驰而来:来从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的手中接过庄园,而从我那里接收藏书——来惩罚和拥抱我这个有罪的但爱你的同学和朋友。
“又及:我的妻子向你问候,并嘱我转告,她依旧爱你,而当你来后她会更加爱你。
列昂季·科兹洛夫”
赖斯基几乎流着泪读完这封长信,并回忆起怪人列昂季和他的藏书癖,笑他为藏书而惊慌不安。“将藏书赠予他。”他想。
“列昂季,奶奶!”他希望道,“美人儿,两个表妹韦罗奇卡和玛尔芬卡!伏尔加河和它的沿岸地区,静寂不动、怡然自得的幽静,那里的人们不是在生活,而是在生长和静静地衰老,那里没有疯狂的情欲和精巧而有害的享乐,没有令人痛苦的问题、任何思想活动和意志——在那里我将集中精力,整理素材,创作长篇小说。眼下怎么也得把索菲娅的画像完成,与她告别,便dahin, dahin![169]”
十七
清早起,赖斯基就坐在索菲娅的画像后面,并且这样坐着已非第一个早晨。这项工作令他疲惫不堪。他打量着画像,突然间懊恼地将遮布往画像上一扔,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停在窗前,吹着口哨,用手指敲玻璃,有时则离开院子,愁眉苦脸、不满地在外面徘徊。
翌晨又是如此,同样不满意和暴怒。有时,他坐着坐着,便突然抓起调色板,急忙调好颜料往某处涂上几笔,添上阴影,停下,打量着,思索着。然后否定地摇摇头,叹口气,扔下调色板。
而画像画得惟妙惟肖。索菲娅就是人人见过和熟悉的那样:平静娴雅,光彩照人。体态也是那么和谐匀称;她那高高白皙的前额,少女般开朗直爽、天真无邪的目光,高傲的脖颈,梦一般蛰伏着的高耸的丰乳。
是她,整个儿是她,但他不满意,艺术家的精神痛苦折磨着他!他在真人身上激发生命,给黑暗带来火种,她身上展现的是新生活的激情和特征,而画像中却没有!
“基里洛夫为何还不来?他可是答应来的。兴许他在产生一种念头,该如何做才能使女神成为女人。”他思忖。
他手指上套着调色板,低头又陷入沉思,痛苦地渴望掌握艺术的奥秘,在画布上创造出他此刻梦见的那个索菲娅。
他想起她的激动、她那恳求的嗓音抛弃了她,离她而去;想起她多么想向高傲求援,但未能如愿;她多么想把手挪开,但无法挣脱他的双手,她未能战胜自我……那时的她同这幅肖像多么不相像!
他看出,他引起了她的疑惑,看出这些疑惑是哈姆雷特式的。他猜出她心头的疑惑:“事实上,我是否像需要的那样生活着?我是否为我的家族和圈子里的人那无用的自尊和体面,而牺牲了人的活生生的东西?应该承认,有时同姑妈、爸爸和Catherine在一起我常常感到无聊,只有cousin赖斯基一个人……”
当赖斯基把索菲娅的想望引向自己的时候,他的心开始剧烈跳动。
他已经看不见画像,看到的是别的什么东西。他的眼睛如梦游症患者那样,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它们盯着某个地方,见到了活生生的索菲娅,见到她如何独自一人待在家里想望着他,陷入沉思,并未留意她自己坐在哪儿,或是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走动,停下,仿佛突然被某个新的思想之光所惊倒,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将好奇的目光投向街道,投向人头和脸庞攒动的活的洪流,敏锐地注视着公众熙来攘往的循环往复,并不躲避这喧闹嘈杂,亦不厌恶这粗鲁人群,恰似她也成了它的一部分,仿佛她明白某位先生怕迟到,如此急匆匆要赶往何处;看来她已然知道,这个官吏为一年三四百卢布的薪俸,把自己三分之二的生命、鲜血、大脑、神经出卖。
她可怜一名背上勉强扛着个大口袋的农妇。她猜到这个女人带着个包袱,里面包着最后一件宽大斗篷式女外衣,匆匆而行,为的是付房租,等等。索菲娅若有所思、关心的目光伴随着形形色色的男人和女人。
她对这种生活注视良久,并且似乎懂得了它,然后不乐意地离开窗口,忘了放下窗帘。她拿起一本书,翻了一页,又专心思索起其他人如何生活的问题。
她的美貌是有理性的,她的明眸并非无忧无虑和清澈明亮地在注视,而是在思索。明眸中充满焦虑,为这些在街上奔跑忙碌的“其他人”,他们虚弱,穷苦,以劳动为生,号叫哭诉。
她突然感到,她不是活着,而是在生长,出芽。折磨着她的,是对这种生活的渴望,是对生活中生气勃勃的相爱相怜和苦难悲伤的渴望,是对劳动的渴望,但首先是对相怜相爱的渴望。
书从手中掉落到地板上。索菲娅并未试图将它捡起;她漫不经心地从花瓶里摘下朵小花,并没留意其他花儿开得争奇斗艳,有些则已凋零。
沉溺于一己的她嗅了下小花,心不在焉地用嘴唇咬了下叶儿,轻轻地,几乎无意识地来到钢琴旁,侧身随便坐在琴凳上,用一只手奏出沉思的和弦,一直在想啊,想啊……
随后,她轻声地,有点像是叹息,说出一个人的名字,不由得战栗一下,胆怯地回头一望,双手捂住脸,就这么待着。
房间里阒无一人,只有阳光透过没有拉上帘幔的窗子闯进来,在镜子上自由自在溜达,在带棱的水晶玻璃器皿上散裂。一本打开的书乱扔在地板上,脚旁是咬下的花叶……
他抓起画笔,睁大渴求的双眸,望着此刻在头脑里见到的那个索菲娅,微笑着久久地在调色板上调颜料,数次想在画布上动笔,但都犹豫不决地停下,最后他用笔在眼睛上勾画,加重一点阴影,将眼睑稍稍展开。她的眼神变得豁达开朗些,但依旧平静如秋水。
他轻轻地,几乎是机械地又将眸子点上几笔:它们变得更为栩栩如生,秋波撩人,但还显冷淡。他久久地在双目旁用笔涂描,又沉思地调颜料,在一只眼睛上勾上一条线,再像那时中学老师在他毫无生气的画上点点那样不经意地点上一点,随后又在另一只眼睛上画了些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清楚的线条……于是突然间,这双眸子里闪烁的火花令他惊呆了。
他退远些,打量着,吓傻了:明眸中有束光芒向他径直射来,但整个表情却很严峻。
他无意识地,几乎是偶然地稍稍改变了一下双唇的线条,在上唇上勾了条轻轻的细线,将某处的阴影改柔和些,再退几步,打量起来。
“是她,是她!”他说,透不过气来,“如今是真正的索菲娅!”
他听到自己身后的脚步声,充满活力地转过身去:来者是阿亚诺夫。
“伊万·伊万内奇!”赖斯基激动道,“你来我太高兴了!看啊,是她,是她吗?你说啊?”
“等等,让我看。”
伊万·伊万诺维奇久久看着。赖斯基焦急地等着。
“这是谁?”阿亚诺夫慢腾腾说。
赖斯基惊得发呆。
“你不认识索菲娅?”他问,稍稍从惊讶中恢复过来。
“怎么,是索菲娅·尼古拉耶夫娜?可能吗?”阿亚诺夫说,睁大眼睛望着画像,“你不是另有一幅吗?那幅看来更好:在哪儿?”
赖斯基懊丧地,几乎鄙视地挥下手。
“那是同一幅!”他说,“我只是修改了一下。你怎么看不见呢,”他冲阿亚诺夫责怪道,“原来那幅没有生命,没有火焰,昏昏欲睡似的,萎靡不振,可这幅!……”
“随你便,那幅更像!”阿亚诺夫固执道,“可这幅……她在那里像喝醉似的。”
“你才喝醉了!走开!”
“我可是并不在行。”阿亚诺夫冷淡道。
赖斯基不回答他,使劲儿给画像上的头发和天鹅绒上色。
过了一刻钟基里洛夫来了。此人矮小,枯瘦,全身都藏在络腮胡子、小胡子和大胡子当中。身子几乎全看不见,只有一双凹陷的眼睛不自然地发亮,一只鼻子蓦地如驼峰突起在密林中,而末端重又固定在毛发中,毛发后面见不到脸颊、下颏和嘴唇。脖颈同样潜伏于大胡子中,而剩下的整个躯干好像装在一只口袋里,裹在一件全是褶子、宽大得直晃荡的大衣里,大衣底下露出另一件沾满油画颜料斑迹的大衣或常礼服的下摆。脚上穿一双走路时发出轻柔的沙沙声的鞋,帽子磨破,油渍麻花,帽筒歪斜。
望着这聚精会神、凝神沉思和热烈的目光,望着这张仿佛在胡子那穿不透的覆盖层下平静、严峻、神情呆板的脸庞,尤其当他在自己幽暗的画室里,手拿调色板站在画架前,古怪而如钉子般犀利的目光盯住他正在描绘的圣像时,你不会想到这是位如鸟儿般自由自在的世界艺术家,寻觅的是生活的光明面,却会把他看成为最憎恨欢乐和只知悲伤的苦行僧,一位艺术的修道士。看来他就是这种人。
他默默地、慢慢地、但深深地专心于画像中。赖斯基焦急不安地注视着他的脸部表情。最初的瞬间基里洛夫惊讶地把目光停留在画像的脸部,并且好像将赞许的目光久久集中在双眸上;他的皱纹舒展开了。他仿佛做着一个令人高兴的梦。
随后,他仿佛突然醒了;脸上慢慢泛出并非愉快的惊喜,而是痛苦的惊异,蹙起前额。他转过身,把帽子放在桌上,掏出香烟,抽了起来。
“您觉得如何?”赖斯基问。
“为这幅画您把我叫来?”基里洛夫问。
“怎么啦?”
“再见。我该回家了……”
“请等等,随便说点什么。”
“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
“哦,是的,您刚从幻想中清醒过来,因此觉得无关紧要!”赖斯基委屈地反驳道,“嗨,您半死不活的!原先您还承认我有天赋呢,谢苗·谢苗内奇……”
“为何要对您重复一遍呢?我已经说过!”他叹口气,“倘若您走这条路,将精力耗费在摩登脸蛋上的话……”
“摩登脸蛋!您知道这是谁吗?”
“谁?”基里洛夫朝画像飞快瞥一眼重复道,“某个女演员呗……”
“你们都怎么啦,好像全疯啦!那个说见到的是个喝醉酒的女人,这个说是女演员!同你们有什么好说的!”
赖斯基开始将画像盖上。
“我把画带上去见她:最好让模特儿本人来评价。谢苗·谢苗内奇!我希望从您这儿哪怕听到一句亲切的话语:您常常在我的各种画作中发现点什么,哪怕是生命的火花……”
“这里也有火花啊!”基里洛夫说,指着眼睛、双唇、高高的白皙前额,“这儿非常好,这儿……我不认识你所画的本人,可是我看出这儿挺真实。这算得上一幅题材高雅、高质量的画。可您却把这对明眸,这份热情和亲切,给予了一个搔首弄姿、卖弄风情的轻浮女子和玩偶。”
“不,谢苗·谢苗内奇,画摩登脸蛋的画匠不可能选择如此高雅的题材。这不是轻浮女子,不是搔首弄姿,她值得您的笔来描绘:这是端庄纯洁和高傲的典范;这是神,虽说是奥林匹斯山上的神……但她与您是同一种族,就是说,她并非来自那个世界!”
“若是这张脸带上笃信上帝的、聚精会神的目光,而没有这种热切的情欲的话!……听着,鲍里斯·帕夫雷奇,把肖像改成一幅画吧;抛弃您的上流社会、愚蠢行为和追逐女人……拉上窗帘,闭门独居三四个月……”
“为了什么?”
“画一幅笃信上帝的女人啊!”基里洛夫蹙眉道,结果连他的鼻子也钻进了大胡子,整个脸庞好像个毛刷子,“去掉这些天鹅绒和丝绸!让她跪下,就跪在石头上,给她肩上披件粗布斗篷,把她双手放在胸前……瞧,这儿,在这儿,”他用手指在脸颊四周画着,“少些光亮,不要这块肌肉,使双眼柔和些,让眼皮稍稍掩上些……那时您自己也将下跪和祈祷……”
“不,谢苗·谢苗内奇,我不想进修道院;我想要生活、上流社会和欢乐。没有人的地方我哪儿也不去,一步也不迈;我崇拜美,我喜欢她,”他温情地瞥一眼画像,“用身体和心灵,并且承认……”他滑稽可笑地叹口气,“更多的是用身体……”
基里洛夫挥了下手,开始在屋子里踱步。
“您身上的才华将要毁灭;您没有自立,没有闯出一条大道。您缺乏毅力,您有极度的热情,还有情欲,却无耐心!瞧,这儿,您看那双手只初具轮廓,而且并不正确,双肩也不匀称,可您已经裹起来,急着去显摆,夸耀……”
“问题不在于画得粗糙,谢苗·谢苗内奇!”赖斯基反驳道,“您自己说过,眼睛和脸部很真实;我也觉得掌握了奥秘。头发和手会有什么事?……”
“何苦呢,何苦说假话呢!”基里洛夫打断道,“您不会画手,而且没有耐心学!要知道倘若把这只手臂伸长,它将比另一只短;其实,您的美人儿是个畸形!您总是很轻率,可无论生活还是艺术都不能当儿戏。二者都得严肃认真,因此这世上杰出的人才和艺术家并不多……”
他叹口气,脸庞深深埋进头发里。
“好吧,按您的说法得避开人,避开生活,愁眉不展,永远毫无笑容,而且……”
“是的,请别见怪!”基里洛夫打断道,“倘若您想在艺术上搞出些比甜蜜的微笑和丰腴的肩膀更牢靠的东西,或是比农家后院和喝醉酒的农夫更重要点的东西,那么就得舍弃美女和酒宴,变得头脑清醒,一直工作到头昏脑涨,昏迷不醒;就该跌倒了爬起来,绝望得要死,再一点点苏醒过来,半夜里一跃而起……”
“我画这张……差不多……”赖斯基说,“就是从床上一跃而起,有时哭泣,直到精神错乱的地步……”
“依我看,你们俩全都疯疯癫癫!”阿亚诺夫冷淡道。
“是啊,您跳起来是为了涂您的这幅‘真情’。”他指了指索菲娅裸露的肩头,“不,您晚上起来,该将这人体画上十遍,直至画正确,这就是您两周的任务:我会来观看的。而现在,再见。”
“等等,老师,等等!”赖斯基让他止步。
“放我走!您对艺术缺乏尊重,”基里洛夫说,“对自己缺乏尊重。艺术家协会是个兄弟般团结的团体,正如共济会[170]一样:它分布于全世界,为了同一个目标。画家是‘泥瓦匠’的亲戚。您回忆一下希拉姆[171]和他的秘密。是啊,原来如此!不可能既享受生活,放荡不羁,做客,跳舞,同时又创作,画画,制图和雕刻。不行,”他激烈而几乎粗暴地攻击赖斯基,“扔掉这些糖果,去当个修道士,正如您自己恰当表达的那样,把一切献给艺术吧,念经、持斋吧,放聪明些,同时也单纯些,像蛇和鸽子似的,不管您周遭出现什么,不管生活将您引向何方,不管您落入什么陷坑,都记住和信奉一种教义,觉察一种感情,体味一种激情——对艺术的爱好!让他们为此而诅咒您,轻视您吧——走您的路:只有到那时实现了使命和服务,您才会‘有很多报酬’,也就是永生。但是您缺乏勇气,没有精神力量,而且还不够贫困。把您的庄园给穷人们,跟随救世主的创造之光走。您不行!您是老爷,您并非降生在艺术的牲口槽里,而是出生于绸缎和丝绒堆里。可艺术并不喜欢老爷……它同样挑选‘非名门望族’……把这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盖上吧,或是将它画成一幅跪倒在耶稣脚旁的荡妇吧。再见。两周后我再过来看看。”
他将烟卷扔进沙罐,抓起帽子便先走了,赖斯基没来得及把他拦住。
“什么样子!”阿亚诺夫说,“怪人!其实他为何不去当修道士啊?帽子压瘪,油渍麻花的,穿得破破烂烂,一副穷酸相。真正的苦行僧!他不喝酒吗?”
“除了水,什么也不喝。”
“哼,他不是要上吊,便是要发疯。”
赖斯基深深地叹了口气。
“是啊,”他说,“这是最后一个莫希干人:真正的、不掺杂的但谁也不需要的画家。艺术从象牙塔来到人群中,也就是来到了生活中。应该如此!他在鼓吹什么:这个狂徒!”
但是,在继续基里洛夫比喻的同时,他也在默默将自己与这个不能进天国的年轻人相比较。他沉思着在房间里前后走动。
沮丧把他吞没,心中充满泪水。此刻他真诚地打算抛弃一切,到荒漠里去,像基里洛夫那样,穿破衣烂衫,吃粗茶淡饭,像索菲娅那样看破红尘,抹啊,涂啊,直至倒下,把索菲娅改画成一个荡妇。
他甚至迅速抓起一块新绷紧的粗麻布,放到画架上,开始用粉笔大笔勾画做祈祷的人形。他让她伸出双臂,充满激情、狂怒地画完手指;擦掉,重画,再擦掉,始终没有结果!
急躁不安开始折磨他,不成功的第一稿使这种情绪转变为暴怒。他擦掉,重新开始慢慢勾勒,线条密实而粗重,好像想把粗麻布杵破。基里洛夫所说的绝望开始替代暴怒。
他放下粉笔,在头发上擦了下手指,走近索菲娅的肖像。
“改画肖像,”他想,“基里洛夫对吗?我的整个目的、任务和思想是美!我被美笼罩,并想将支配着我的这一容光焕发的形象再现:倘若我捕捉到了美的‘真实’,还有何求?不,基里洛夫寻找天堂的美,他是苦行僧;而我寻找的却是人间的美……我把画像给索菲娅看,她会说什么?以后我再改画吧……只是绝不是荡妇!”
他笑了,心想倘若索菲娅得知基里洛夫的这一想法,她会说些什么。他渐渐安静下来,欣赏起画中的“真实”,又回到原先自由的幻想、自由的艺术和自由的创作。他小心翼翼地包好画像,带着它去见索菲娅。
十八
赖斯基对是否能见到索菲娅,以及她会怎么说和说些什么将信将疑。
“这儿恰似沸腾起来!”他摸着自己胸口想道,“噢,将有一场风暴,让暴风雨来吧!今天是决定性的一天,今天秘密应该公开,我也将知晓……她是否爱我?倘若是,我的生活……我们的生活就该变样,我不去……或是,不,我们去那里,去祖母那里,去一个美好的地方,两个人……”
他解开画像,将它放在客厅的一把安乐椅上,轻轻顺着一排穿廊式房间朝索菲娅的屋子走去。仆人在下面告诉他,她一个人在家,姑妈们去做日祷了。
他捂着心口,仿佛制止它,不让它跳动,踮起脚走路。他曾梦见撒落的花朵、卷起的窗帘、在水晶玻璃器皿上闪耀的放肆的光线。他轻声悄然走近,见到了索菲娅。
她坐着,胳膊肘撑在桌上,将脸埋在手掌里,在想望,在打盹,或是……在哭泣。她衣着随便,没有被束紧在无法弯曲的衣衫铠甲里,没有戴花边,没有戴手镯,甚至没有梳理,头发不经意地绾个发髻,套在发网里;家常穿的宽大上衣搭在肩上,宽宽的褶皱落到腿旁。地毯上放着一双缎子便鞋:只穿袜子的双脚放在天鹅绒小凳上。
他从未见过她这番模样。她没发现他,而他大气也不敢出。
“表妹,Sophie [172]!”他用勉强听得见的声音叫她。
她战栗一下,稍稍离开桌子,惊讶地望着赖斯基。她的眸中流露出疑问:他怎么啦?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为何上这儿来?
“Sophie!”他重复一遍。
她站起身,整个身子挺得笔直。
“您怎么啦,cousin?”她简短地问。
“对不起,表妹,”他说,已经没有了欣喜,“我偶然遇见了您……在这样一种极富诗意的杂乱无章中。”
她环视自己四周,仿佛突然醒悟过来并摇铃召唤。
“Pardon, cousin [173],我去化妆!”她冷淡道,同女仆一起进了卧室。
他听见她在责备帕莎,为何赖斯基到来不向她通报。
“这究竟怎么回事?”赖斯基望着他带来的画像,心想,“她又不像了,她总是这样!……哦不,她骗不了我:她现在当我面摆出的这副沉静和冷漠,并非原先的那种——噢,不是!这很勉强,是被迫的。那里隐藏着什么,在这冷若冰霜下——我们看看再说!”
她终于出来了,做过头发,穿上窸窣作响的衣服。她不看他一眼,站到镜子旁戴手镯。
“我带来了您的画像,表妹。”
“在哪儿?让我看看。”她说,跟着他到了客厅。
“您是在奉承我,cousin:我不是这样儿的。”她说,仔细看着画像。
“唉,不是,离真人差远了!”望着眼前的真人,他假装着沮丧道,“美,这是什么力量!唉,若是我有这么个美人的话!”
“您会怎么做?”
“我会怎么做?”他说,专注而狡猾地盯着她说,“我会让某个她十分幸福……”
“您也会让上千人招致不幸——是吗?您会对所有人试试自己的力量,对谁都毫不留情……”
“啊!”赖斯基不放过她,“你这样傲慢不可接近并非出于怜悯吧?……您害怕将多余的目光抛掷,因为您知道这对谁都不会有好结果。一副优雅的新面孔!自信对您很相宜。这高傲比祖先的傲慢强:美是一种力量,高傲是有意义的。”
他很高兴,因为如同他感觉的那样,他发现为何她那么固执地躲避他,为何那么突然间改变了好沉思默想的架势,重又躲进她的战壕里。
“但是,您不必过分有怜悯心:为了接近您,能同您说说话,谁又会拒绝痛苦呢?谁不会跪着在您身后爬行到天涯海角,不只是为了喜悦、幸福和成功,有时就单单为了一个微弱的对成功的希望……”
“何苦呢,cousin,您又重复自己的老一套!”她说,但语气不十分冷淡。她好像在怀疑,她是那么有感染力吗,所有人是否都会像这个兴奋的、热切的、疯疯癫癫的艺术家那样慢慢地跟着她呢?
这细小的怀疑色彩没有逃过赖斯基的眼睛。他从她的眼神中领悟到了弦外之音,捕捉到了(有时是不知不觉的)她身上闪烁着的所有光线和阴影,不但用理智识透,而且仿佛用神经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甚至应该是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您自己都见到了,”他继续道,“为一个并无特殊意义的亲切目光,为一句并不许诺奖赏的话语,大家奔走忙碌,一博您的青睐。”
“真的吗?”
“您没发现吗?就是这样!”
“真的,没有。”
“说实话,您发现了,而且暗自扬扬得意,可是您还嘲弄我,逼我对您本人说。您知道我讲的是实话,并在我的言语中看到了自己的形象,且对此十分欣赏。”
“暂时我还是在画像中见到自己的形象,即使那样也过于夸大了,可口头上您只会骂人。”
“不,画像只是一幅苍白无力、很差的临摹;可信的只有您明眸的一道光芒和您的微笑,即使这样也并非始终如此:您很少这样看人和微笑,好像害怕似的。不过有时隐约显露出来;有一天它闪现了,被我捕捉到,我只不过暗示出这一真实而已,可您瞧,结果多好。咳,那时您多美好!”
“这是何时?”
“就是那次我对您讲述……还有,您记得吗,您爸爸带这位米拉里来……”
她默不作声。
“米拉里?”他重复道。
“我记得。”她干巴巴说。
“怎么,他经常来您这儿吗?”见她语调这么冷淡,赖斯基问。
“是的……有时候来。他歌唱得很好。”她补充道,坐到沙发上,背靠亮处。
“什么时候他再来您这儿,我也过来……让我认识认识。”
“这儿挺冷!”她说,活动下肩膀,“该吩咐生壁炉了……”
“我是来同您告别的;我要走了——您知道吗?”他瞥了她一眼,突然问。
她什么也没说。
“上哪儿?”她只问了一句。
“去乡下,上祖母那儿……我不在了,您不会舍不得,不会感到寂寞吗?”
她思索着,好像决心暗自回答这个问题。
“您看,表妹,只要这里有某种犹豫,只要您没有表示是与否,那么对我而言便是幸福。突然的一声是——便意味着欺骗、客套或是那种我不该得到的幸福;而因为一声不,我将感到痛苦。但您自己并不清楚,您究竟舍得还是舍不得:这从您那里已经得到许多了,这已经是半个胜利了……”
“而您希望完全的胜利?”她笑着问。
“我是个不想当将军的坏士兵,我本有话要说,但不说了:这太过奢求……不可能。”
他望着她,天知道想表示些什么,甚至暗自期待她能问句“为什么?”但她什么也没问,于是他把叹息压了下去。
“不可能,”他重复道,“并且为了证明我不怀犹如此巨大的希望,我来同您告别,也许会去很久。”
“我为您感到可怜,cousin。”突然她轻声说,语调柔和,几乎带着感情。
他朝她转过身子,那么生气勃勃,如一个患牙痛的病人,突然疼痛消失那样。
“可怜!”他重复道,“这是真的?”
“完全是真的。您知道的,我从不撒谎。”
他握住她的手掌狂喜地亲吻。她没移开手。
“瞧,瞧,为了获得吻您手的这种权利,所有这些聚在您周围的人什么不愿去做啊!”
“因此您是幸福的:您自由地得到了这种权利……”
“是啊,作为cousin!可是,我还有什么不愿意去做呢,”他说,几乎用一对醉眼望着她,“为了再吻一下这只手……这算什么……”
他想再吻,但她把手抽开了。
“我不敢怀疑您有点儿……可怜我,”他接着说,“但十分想知道为什么。为何您愿意有时见到我?”
“为了听您说。当然您有许多夸大之辞,但有时您对一些问题解释得很正确,那些我虽也明白,但无法亲口说出来,不善于……”
“啊,您终于承认了!这就是您为何需要我的原因:您把我看作一本阿拉伯语辞典……一个并不怎么好的角色!”他叹息着补充道。
“可是,cousin,刚才您自己说过您不想当将军,说任何人只要能引起我的关注,打算……爬到任何地方……我不要求如此,但倘若您能给我一点……”
“友谊?”赖斯基问。
“是的。”
“哦,是这样,我懂了。哎哟,这原来是友谊!”
“不,cousin,我看您并没拒绝‘将军的军衔’……”
“不,不,表妹,我并不希冀,因此我再说一遍,我要走了。但您对我说过没有我,您感到寂寞,说您需要我,所以我才像个落水者一把抓住了稻草。”
“您不会白费劲的。我表示愿意给您的并非无关紧要的东西,而是友谊。倘若为了一个亲切的目光,或是一句话可以爬得那么远,直到天涯海角,那么为了我轻易不给任何人的友谊……”
“友谊之美好,表妹,是当它成为向爱情迈进的一步时,否则它只是一桩荒唐事,有时甚至是一种侮辱。”
“何至于呢?”
“是这样。您给了我不用通报便能进您房间的权利,而且并非永远:瞧今天您就生气了,想赶我到城里替您办事,这是表哥的特权,甚至会同我商量如何购置衣服,倘若我有兴趣的话;您还使我有幸听到您对您的亲族、熟人真诚的评语,而且甚至倾诉您所受的侮辱……倾诉您恋爱时内心的秘密……”
索菲娅的脸色显得不自然;她甚至假装朝一边打了个哈欠。他发现了。
“您是否已经爱上谁了?”他突然问。
“什么?”
“这么不好意思说明什么?”
“不好意思?我不好意思了?”她照着镜子说,“我没有不好意思,只是记起我们有过约定,不谈有关爱情的事。请您,cousin,”她突然严肃道,“记住约定。劳驾,我们别再谈此事。”
这个请求让他感到奇怪,并思索起来。以前她也请求过,但是开玩笑式的,面带微笑。自尊心悄悄告诉他,他叩她的心扉并非徒劳,它作出了反应,她的惊慌和那突如其来、尴尬的别谈爱情的请求,是害怕,是谨慎。
接着他抛开这一想法,因意识到自己是个纨绔子弟而脸红耳赤,于是寻找别的原因,但心儿在呻吟,痛苦,难过,两眼疑惑不解地紧盯着她,话在舌头上打转,但口难开。嫉妒已然将他折磨。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真的钟情于她了?”他心想,“没有,没有!我有什么事?要知道我又不是为自己操心,为的是她……为了她的发展……‘为了社会’。再作一次最后的努力!”
“最后一个问题,表妹,”他大声道,“倘若……”他思索:问题可是决定性的,“倘若我不接受您因品行端正像奖状一样送给我的友谊,而是打定主意要‘当将军’,您会说什么呢?我是过去有可能,还是现在有此可能?……”“她并非卖弄风情的女子,她会说出真情的!”他想,“您会支持这个希望吗,表妹?”
他战战兢兢说出最后一句话,胆怯地望着她。她笑了起来。
“您没有任何希望,cousin。”她冷冷地说。
他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仿佛对此是不能怀疑的。
“不,绝不可能!”她断然重复道,“您总是夸大其词:普通的客套话您当作什么entrainement [174],一般的关注被您看成是热情,而且自说自话,念念不忘。请允许我提醒您,您表演得不像一个表兄和朋友。”
“您这不是把我与社交界那些追逐女人、向她们大献殷勤的家伙混为一谈了吗?”
“Fi, quelles expressions![175]”
“不错,您就是把我与那些在客厅里、包厢里东游西逛的家伙混为一谈了,他们装出一副温柔多情的模样,满嘴热情洋溢、恭敬有加的话语和一脸不自然的俏皮机智劲儿。不,表妹,倘若我谈到自己,那么我说的是真心话,我的言语表达出我的心声。我同您接触已有一年,当我离开时,我心里想的是将您与我一起带走,我感觉什么便会表达什么。”
“为何对我讲这些?”她突然问。
他沉默不语,被这句“为何”搞得不知所措。他曾问过“当将军”的希望,答案已尽在其中。这已足够,他本应无须再问,可他偏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您……不爱我吗,表妹?”他轻声而温情地问。
“很不爱!”她答道,感到很开心。
“别开玩笑,千万!”他激动道。
“我没有开玩笑,向您保证。”
“我真笨,竟然问她爱不爱我,太愚蠢了,”他思忖,“最好一走了之,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别问……瞧:‘超然于世界和强烈爱情’的她,也像任何一个卖弄风情的女人一样耍滑头、绕弯子和回避问题!不过我终于搞明白了!心中的一丝想法突然间贸然说了出来……”
就在这内心独白之时,她带着调皮的微笑望着他,显然她不无折磨他一番的快意,倘若……不是他贸然冒出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她还会继续折磨他的。
“您爱上了这个意大利人米拉里伯爵,是吗?”他问,目光紧盯着她,并且感到脸色苍白,仿佛一瞬间把千斤重负压在了自己肩上。
笑容,友好的声调,随意的姿态——全因为他的这个问题在她身上消失了。他面前是个冷漠、严厉、陌生的女人。她曾经与他那么亲近,而如今好像远在天边,不再是他的亲属和朋友。
“想必,这是真的:我猜中了!”他想,并且分析他为何作此猜测,根据何在。他只在她那里见过米拉里一面,可是当提及他时,她的脸上掠过某种阴影,并且扭过身子背对着光坐。
“天哪!为何别人茫然无知和倍感幸福的地方,我却什么都看到,什么都知道?为何那簌簌声,那微风轻拂,甚或沉默不语对我便足够了呢,便什么都明白了呢?该死的嗅觉!现在毒汁已然渗入心脏,又有什么好处呢?”
她默不作声。
“您生气了,表妹?”
她缄默不语。
“说啊,是生气了?”
“类似的猜测会发生什么,您自己知道。”
“我知道得更多,表妹,我知道您为何生气。”
“请讲。”
“因为这是实情。”
她动弹一下,惊讶地瞥了他一眼,仿佛说:“您还固执己见哪!”
“这目光可不是您的,而是借来的!”
“是我装出来的!您把自己打扮得真高尚,赖斯基先生!”
他笑起来,随后叹了口气。
“倘若这说得不对,那么……在我的猜测中有什么令人不快之处?”他说,“倘若说得对,那么便是……在此实情中有何令人不快之处?表妹,您考虑考虑这二者必择其一的推论,您得承认您想用自尊压倒您可怜的cousin是无济于事的!”
她轻轻耸了耸肩。
“是的,是这样,您此刻所做的一切,并不表示您的不快,而是秘密被窃取后的懊恼……而生气只不过是伪装。”
“什么秘密?得了吧!”她说,提高了声调,瞪大着眼睛,“您恶意使用表哥的权利——全部秘密就在于此。我疏忽的是,任何时候都接待您,甚至连姑妈和爸爸不在家时亦……”
“表妹,别用这种口气!”他开始变得友好、热情、诚恳,于是她也几乎变温和了,渐渐恢复了原先那种自由随便、坦率信任的姿态,仿佛发现,她的秘密并未落到令人不快的人手中,如果这里面有秘密的话。“瞧,这就是奥林匹斯山!”他继续道,“既然您只不过是个女人,而并非女神,您就理解我的处境,望一望我的心,不要那么严厉,带点宽容吧,甚至哪怕对您而言我完全是个陌生人。可是,我是您的亲戚啊。您说您像朋友般爱我,见不到我便感到寂寞……可是一个女人只对她所爱的人才是有怜恤心的,温柔的,诚实的,公道的,而对其他所有人都是残酷无情的。我宁愿向歹徒的刀下乞求怜悯,也不向一个女人求得同情,尤其当她需要保守自己的爱情和秘密的时候。”
“您何必对我说这个?这对我完全不合适!我还请求您别再提爱情和热情……”
“我知道,表妹,我还知道其中的原因:我触到了您的痛处。但是,我的友好关系难道就那么拙劣?……难道我就不值得信赖?……”
“什么信赖?什么秘密?求求您,cousin……”她说,不安地望着两边,好像想离去,堵住耳朵不听,什么也不想知道。
“哪怕我想自己‘当将军’的希望显得很可笑,”他不听她的,继续热烈而温情地说,“可是,可是我在您的眼里终还值点儿什么吧,不对吗?我再多说几句:在您四周,在您的整个生活中,过去和现在从未有过,或许将来也不会有与您比较亲近的人。不久前您自己也同样说过,虽说不那么明显。您没有一个真正的活生生的人,能那么亲近地了解人和他们的心,能向您解释您本人。您在我身上看清了自己的思想,检验自己的情感。我不是姑妈,不是爸爸,不是您的先辈,不是丈夫:他们中没有谁懂得生活,他们全都装腔作势,封闭在贫乏的旧观念圈子中,封闭在千篇一律的教养,也就是所谓的‘举止风度’的框框中,并以此乞丐似的消磨时光。我是个活生生的精神焕发的人;我给您带来的是这儿不熟悉的观念和感情;对您来说我是个新事物;我使您……对不起……使您不感到寂寞……这是否是实情,表妹?”
她缄默不语。
“当然,现在是另一回事:现在您因我要走了而高兴,”他继续道,“其他所有人都可留下,您需要的是我一个人离去……”
“为什么?”
“因为在这一时刻,只有我一个人是多余的,只有我一人识破了您萌芽中的秘密。但是……倘若您将它告诉了我,那么我将在他之后,成为您所最可亲的……”
她做了个动作,站起身,在房间里走动,环视四周的墙和画像,望着远处一排房间,仿佛见不到摆脱这一处境的出路,又不耐烦地坐到安乐椅上。
“但是……”他又开始用亲切友好的声音道,“我爱您,表妹(她伸直腰),百般地爱您,多半为您那惊人的美貌;你无意中不由得将我支配。您可以让我做一切事情,这您清楚……”
“听我说……您是想让我相信,您有……某种类似热烈的爱情,”她说,好像对他作出让步是为了把他坚持不懈的分析引开和掩盖,“留神,您别是在撒谎……比如说迫不得已的?”见到他又打算突然迸发出什么滔滔不绝的话,便补充道,“一两个月前还什么都不曾有,有的也只是一时的冲动,突然间便那么快……要知道这并不自然,无论是您的欣喜还是痛苦:对不起,cousin,我并不信,因为我连您想要获得的怜悯都没有。悉听尊便,我可是不得不把您从亲表哥的位置上降下来:您是最令人心烦的cousin和朋友……”
“热烈的爱情不需要多少年,表妹:它可以在瞬间产生。但是我并不想让您相信我的爱情,”他忧郁地补充道,“至于我现在很激动,我可没有骗您。我不再说我绝望得要死,不想说这是我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不说了;您什么也没给我,您也没有夺走我什么,除了我在自己身上勾起的希望……这是一种感觉:当然它很快就将过去,我知道。缺乏精神滋养的感受并不牢固——谢天谢地!”
他叹口气。
“您想要干什么?”她问。
“您害怕我探视您的心灵,使我感到受了侮辱……”
“那里什么也没有。”她平淡道。
“有的,有的,令我痛苦的是我甚至没有博得这种信任。您害怕我会不习惯于您的秘密。我心里难过,我的目光居然让您害怕,让您难为情……表妹啊,表妹!我是想让您摆脱黑暗和盲目,这是我的正事,我的功绩,可是我有罪……这个米拉里……”
她听着,显得十分平静,但听到最后一句话,她猛然站了起来。
“倘若您,cousin,稍稍珍重我的友谊,”她说,甚至嗓音都稍稍变了,像是在颤抖,“倘若您还想在此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情……还想见到我……那么……请别提他的名字!”
“对,这是真的,我猜中了:她爱上了他!”赖斯基确定道,他觉得已经轻松些,疼痛消失,因毫无希望,因问题已获解决,秘密已经弄清。他已经开始从一旁客观地看索菲娅、米拉里,甚至自己了。
“别怕,表妹,看上帝分上,别怕,”他说,“友谊就很好!害怕就像奸细,感到惭愧则……”
“我既不怕任何人,也没有感到难为情的事!”
“怎么会不怕呢,上流社会和那些人!”他指了指先辈们的那些肖像,“瞧他们如何瞪大眼睛看着呢!但难道我是他们?难道我是上流社会那帮人!”
“说实话,倘若先辈们听到和见到您的话,”索菲娅相当平静和随便地说,“够他们害怕的!今天什么话没说啊!又是责备,又是déclaration [176],又是醋意……我以为这只有在舞台上才有可能……唉,cousin……”她愉快地叹口气结束道,在自己平静的声调中又带了点嘲弄的味道。
事实上她是没有什么可害怕和难为情的:米拉里伯爵到她那里去过六次,总是有其他人在场,他唱歌,听她弹琴和聊天,从来没有超出通常谦恭礼貌和刚能察觉香味的巧妙恭维的范围。
要是别的女人,早已将美男子米拉里的名字大胆挂在嘴边,以博得他的注意为荣,向他卖弄风骚,可索菲娅却不准叫他的名字,因此当赖斯基如此不合时宜地猜测“秘密”时,她都不知道如何堵住他的那张嘴。
没有任何秘密可言,如果说她并非无动于衷地接受了这一猜测,那么大概也是为了消除他身上怀疑的阴影吧。
她在热恋——这多荒谬,千万别这么想!谁也不会信的。她仍旧勇敢地抬起头,平静地望着他。
“再见,表妹!”他慢腾腾说。
“难道今天您不在我们家待了?”她亲昵道,“您何时走?”
“恭维,狡猾:把不愉快的事抹上金色!”赖斯基心想。
“您为何要问我?”他反问道。
“我发现我的友谊对您微不足道!”她说。
“哦,不对,表妹!您怕我,这算是什么友谊啊!”
“幸好我还没什么可怕的。”
“还没什么?那倘若以后有什么可怕的,您是否会将您的信任赐予我呢?”
“可是您说这是一种侮辱:此后我就害怕……”
“别怕!我说过,相互间的感情能爆发出希望,可这种感情……不是还没有吗?”他怯生生地问并探询地瞥了她一眼,觉得毫无指望中希望还没有完全从他那里悄悄溜走,不由得暗暗称自己是个大傻瓜。
她缓慢地否定地摇了摇头。
“而且……也不可能有了?”他依旧刨根问底道。
她笑了。
“您习性难改,cousin。”她说,“您总是迫不得已强迫别人同您卖弄风情。但我不愿意,我要直截了当对您说:不。”
“因此,您害怕对我表示信赖!”他沮丧地说。
“Parole d'honneur [177],我没有什么可信托的。”
“哦,您有的,表妹!”
“您想让我信任您,这有什么,dites positivement [178]。”
“好吧:请您说说您是否感到某些变化,自打这个米拉里……”
她做了个动作,脸上的表情又从友好变成冷漠和不自然。
“不,不,pardon——我不叫他名字……自打,我想说,自打他出现,开始到家里来……”
“听我说,cousin……”她开口道,并停了一会儿,显然难以继续启齿,“比如说,如果……enfin si c’était vrai [179]——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她说得很快,像是顺便提及似的补上一句,“但是……在这之后……这……与您……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他突然瞪大着眼急忙打断道,“有什么关系,表妹?您对一个parvenu [180],对一个意大利人米拉里屈尊俯就,可您是帕霍京娜,是我们社会的光辉、骄傲和一颗明珠!您……您!”他令人吃惊地、几乎是惊惧地重复道。
她惊恐地望着他如何突然间火冒三丈,朝她投来愤怒的目光。
“但他,首先是伯爵……而并非parvenu……”她说。
“这爵位是买来的或是偷来的!”他激烈反驳道,“他便是莱蒙托夫所说的那种奸猾之徒,他们到此是为‘攫取幸福和官职’[181],他们钻进大户人家,寻求女人们的庇护,混进官场当个达官贵人[182]。当心点,表妹,我的职责是保护您!我是您的亲戚!”
他说这一切几乎口冒白沫。
“谁也没发现他有过类似事情!”她说,越发感到惊诧,“况且倘若爸爸和mes tantes [183]接待他的话……”
“爸爸和mes tantes!”他轻慢地重复道,“他们见多识广——您听他们的吧!”
“该听谁的,听您的?”
她现出笑容。
“是啊,表妹,我对您说:您得提防着点!这是些危险的外来人:兴许在这招人喜欢的苍白无力和猫一般柔顺随和的风度之下,隐藏着无耻、贪婪和天知道一些什么东西!他会败坏您的名声……”
“但他到处被接受,他很谦逊、和蔼,极有教养……”
“您见到的这一切都是凭自己的想象,表妹!”
“但您对他并不了解,cousin!”她带着淡淡的笑容反驳道,开始拿他的突然间易动怒的情绪为乐。
“为了看清这是个chevaliers d’industrie [184],我有一分钟便足够了,因为饥饿,他们成千上万从意大利跑来捞好处……”
“他是演员,”她辩护道,“如果说他没有上舞台,那是因为他是伯爵和富裕……c’est un homme distingué [185]。”
“啊!您维护他——我表示祝贺!瞧,奥林匹斯山上的光芒落到了谁身上!表妹!表妹!您对谁赐以青睐!回心转意吧,看上帝面上!以您的理解能力,难道您会去屈尊俯就于一个来历不明、也许自称是伯爵的外来人……”
她已经彻底开心起来,仿佛忘了自己的恐惧和谨慎。
“那叶利宁呢?”她突然问。
“什么叶利宁?”他问,被她突然间打断了。“叶利宁,叶利宁……”他犹豫不决道,“这是儿童的淘气,中学生的崇拜。可这儿是强烈的情感,热烈而危险的爱情!”
“怎么啦:您总是对我叨叨热烈的爱情——喏,就算我热恋了。”她笑道,“同叶利宁怎么啦,同伯爵怎么啦,难道我不同样要出去吗(她指指街道)?要知道我应该在那儿‘见到幸福,陶醉于它’的!”
赖斯基咬紧牙齿,坐在安乐椅上,恶狠狠一声不吭。她继续以他的处境为满足。
“哎!”他说,感到苦恼而激动,并非因为他在自相矛盾中被抓住和揭穿,也不是因为美人儿索菲娅在他手中溜走,而是因为他只是怀疑那成为亲爱者的幸运给别人碰上了。没有别人,他本可以平静地受自己命运的支配。
而她却得意扬扬地看着他,那么坦然,那么平静。她是对的,而他却乱了套。
“那么,cousin,我该相信什么:是他们?”她指指先辈们,“还是抛开一切,谁也不听,混在人群中去过‘新生活’?”
“在那里您也依然相信自己!”他抓住了一根稻草,突然高兴地反驳道,“先辈的遗训悬在您的头上:您的选择毕竟落在了伯爵身上!哈哈哈!”他猛然大笑起来。“倘若他不是伯爵,您会注意到他吗?随您便吧!”他懊恼地挥下手。“要知道……‘关我什么事?’”他用她的话反驳道。“我发现,他,这个homme distingué [186],已经用优雅的、充满智慧、新鲜的和某种激情的优雅谈吐触动了、惊动了和……和……对,对吗?”
他强作欢颜,勉强笑了起来。
“好吧,多美啊!意大利,碧空,阳光和爱情……”他说,激动地晃着腿。
“是啊,记得吧,在您的计划中也有这些,”她说,“您要把我送到外国去,甚至到楚赫纳人的农村去,并且在那里,‘独自同大自然在一起’……按您的说法,我现在该是很幸福吧?”她戏弄他。“唉,cousin!”她补上一句并笑起来,然后蓦地收住笑容。
他蹙额望着她。她又变得若有所思和冷若冰霜;小心谨慎重又占上风。
“放心吧,什么事也没有,”她温和道,“不过我还是得感谢您,为这堂新课,为这番警告。可是如今我很为难,不知该怎么做:那阵您让我上那儿,上大街——如今……您又为我担心。我可怜见的,究竟该怎么办?……”她以一种滑稽可笑的驯顺问道。
两人都默不作声。
“我想把画像带走。”他突然说。
“为什么?您说过,您准备给我做礼物的。”
“不,我要改画:我要将它……画成个罪人。”
她又笑起来:“随便画吧,cousin,上帝保佑您!”
“同样亦保佑您!……但是……表妹……”
他打住了,突然气消了。他温厚地笑起来,不知是笑她还是笑自己。
“但是……但是……我们难道就这样分手了:冷冰冰的,带着懊丧,不像朋友那样?……”他突然开口道,懊丧已经过去。他站起身,朝她伸出双手,双眸重又欣喜地望着她。不知他是希望友谊,还是想让心儿转向原先良善的感情。印象的萌芽尚未完全泯灭,火花依然微微发着光,当他看着她时,还会被她所吸引。羞怯的战栗在他嗓音中依然可闻。同时可感到发自他内心的善意,心灵中从未有过粗俗的情感。
“像朋友那样!可您怎样对待我的友谊?……”她责备道。
“请把它还给我,表妹,”他央求道,“请稍稍原谅……钟爱您的cousin并再见!”
他吻了下她的手。
“难道我不能再见到您?”她赶忙问。
“为这个问题请把另一只手给我。我还是原先的赖斯基,还是要对您说:去爱吧,表妹,去获得美好的享受,还记得吧,我就是在此对您讲的……只是别把赖斯基彻底忘了。但您为何会爱上……伯爵?”他含笑轻声补充道。
“您还是自己的那套‘恋爱’经!……”
“何苦假装呢,何苦!随您的便,表妹,有我什么事?我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便是瞎子、聋子和哑巴,”他说着,闭上了眼睛,捂上了耳朵,“但是,”他突然补充道,直勾勾盯着她,“倘若您感觉到了我曾说过、预言过的一切,感觉到了也许我引起您……自寻苦恼的一切,您是否能告诉我?……我坚持这一点。”
“您是想招来‘侮辱’吗?”
“不需要,我将是友谊的英雄和勇士,是表兄弟中第一人!我考虑并发现,表兄弟和表姐妹间的友谊,是很可爱的友谊,并接受您的友谊。”
“A la bonne heure [187]!”她说,向他伸出手,“倘若我对您曾预言过的,感觉到了什么,那我会告诉您一人,或是永远对谁也不吐一词。但这将永远不会有,也不可能有了!”她急忙补充道,“不说了,cousin,那边马车驶来:是姑妈她们。”
她站起身,在镜前整理一下,迎着她们走去。
“您会回我的信吗?”他跟在她身后问。
“很高兴:关于一切,除了……爱情!”
“习性难改!”他心想,“以后会怎样,我们走着瞧!”
他悄然走了,若有所思,神情迷惘,深深沉溺于一己。自私爱情的痛苦和失恋的忧伤,在他身上渐渐消退。热烈的爱情不复存在,索菲娅本人、这个空虚冷漠的女人好像不复存在了;装饰物那五光十色的金银线消失不见了,先辈们的画像和姑妈们消失不见了,也没有了可恨的米拉里。
一个端庄、纯洁而又美丽的女人形象,如同从雾霭中出现在他跟前,那并非索菲娅,而是某个像是古希腊罗马不朽妇女的身影。这不过是一个创作上的梦想,被扩展成一幅巨画,越来越将他笼罩。
他屏住呼吸,沉浸在艺术家的梦幻中,观察着这幻景,大气都不敢出。
女人的身影有着索菲娅的面容,在他看来是一尊苍白冰冷的雕像,矗立在某个荒漠上,处在明亮如月光皎洁的夜空下,却无明月;处在光亮中,却并非灿烂阳光,在干燥光秃的巉岩间,到处只有枯树、死水和可怖的寂静。她将那毫无生气的脸庞朝向天空,双手放在膝头,半张着嘴,仿佛渴望苏醒。
蓦地,从巉岩后闪烁起明亮的光芒,树上的叶子开始颤动,溪流开始轻轻地淙淙作响。有人在树枝上猛然抖动身子,有人在丛林中奔跑;有人在空气中呼吸——于是空气开始流动,光线将雕像苍白的脸庞染成金色;眼皮慢慢睁开,火花在胸前掠过,冰冷的身躯猛然哆嗦,苍白的脸颊变得通红,道道光线落在双肩上。
身后一条浓密的发辫松开,披散在背上,石的躯体充满光泽,生命的波涛顺大腿涌动,膝盖开始发颤,胸腔中冒出气息——雕像充满了生气,将喜悦的目光引向四周……
接着,接着生命似波浪般涌上苏醒的意识……
肢体开始有了生命,有了形体;雕像微微动弹,炯炯发光的双眸频频朝四周张望,她企盼着、等待着什么,开始思念起什么。空气中充溢着暖意;头顶上枝丫伸展,脚旁鲜花满地……
赖斯基一直轻声行走着,用心灵注视着这一梦境:雕像和四周的一切渐渐复苏,变得越发鲜艳……待到他走到家门,他所塑造的女人渐渐又变为索菲娅。
荒漠消失;索菲娅,在他的幻想中,重又待在自己的书房中,穿着自己紧箍身子的衣裳,弹奏着贝多芬的奏鸣曲,心情激动地倾听着脸色苍白、满腔热情的米拉里的絮语。
但他既无醋意,也不感到痛苦,他只因一个好像完全变了模样、对他来说并不熟悉的女人的美貌而心里突突地跳。他已经是在欣赏他们的爱情,为他们的欢乐而高兴,因渴望把两者变为形象和声音而苦恼。在他身上情人已然死去,无私的艺术家已经复活。
“是的,一个艺术家是不该生根和一去不复返地把自己系在一个地方的。”他犹如呓语般在昏厥中幻想,“让他去爱,受折磨,偿还人间的一切贡赋……但永远别让他在它们的重负下跌倒,而是让他断绝这些关系,精神矍铄地站起来,恬淡,坚毅,去创作:让荒漠和岩石在他的笔下生机盎然,向人们显示——他们如何生活,恋爱,蒙受痛苦,享受乐趣和离开人世……否则画家何必来到世上!……”
赖斯基还将此幻象仔细地列入未来的长篇小说提纲中,如同他原先曾把同索菲娅的谈话和有关娜塔莎的情节,以及许多其他应该加入他幻想实验室的内容列入其中那样。
“这部长篇小说在哪儿?”他忧郁地想,“没有它!所有这些材料也许只能搞出个长篇的引子!至于长篇本身——还有待将来或者根本不会有!在那里,在偏僻的地方,在乡下我能找到什么长篇小说!看来,在母鸡和公鸡中间只有安闲的田园生活,而不是有着火样热情、行动和热烈爱情的活生生的人们所拥有的长篇小说!”
不过他还是先将自己的文学素材装满箱底,然后在一只特殊的箱子里安放了铅笔素描、油画风景和肖像等,还带上画笔、颜料和调色板,以备倘若长篇小说万一进行得不顺利,可以在农村搞一个小小的画室。
随后才放入备用的内衣、外套和一些给祖母、表妹的礼物,以及塔季扬娜·马尔科夫娜托他带给季特·尼孔内奇的麂皮背心和裤子。
“好,现在——dahin [188]!将会有什么事,看看再说!”他若有所思道,乘车离开了彼得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