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马东方来到联合舰队指挥部，发现邓志刚不知何时已经到了，正一个人坐在宽大的会议室里，守着空空荡荡的战情研讨桌发呆。
“老邓，说起昨天的酒会，那才真叫一个热闹！你刚一露面，所有人都涌上去抢着敬酒，我怕你醉得太快，只好尽力挡驾，可这群年轻人啊，见到偶像就忘乎所以，乱哄哄地也不知道轻重，差点把老头子的鞋踩掉，中间不知是谁，在我老腰上狠狠地撞了一下，早上起来一看，好觉，淤青一片，这会儿还隐隐作痛呢！”
“要我说，你就不该拦着。让他们上，就咱这酒量，从来就没有怕过谁！”
马东方苦笑着摇摇头。“我不是怕他们把你灌醉，是怕你高兴得过了头，自己把自己灌醉，耽误了演讲。”
“放心吧，不会的。我心里有数，这么重要的场合，坚决不能出洋相——你就说吧，我昨天那篇讲话效果如何？”
“好，真的好！”马东方伸出大拇指，“声情并茂、慷慨激昂，把所有人都深深地打动了，包括我在内。”
“我也有同感。稿子是拓疆起草的，充满了真情实感……经历这场战争，孩子们确实都长大了。不可否认的是，我的发挥也相当出色，对吧？当然了，酒精的功劳恐怕也是有一点的，嘻嘻。”
“不只是你，每个人都喝了不少，有几位后来醉得不省人事，被机器人抬到楼上去了，据说现在还没醒呢！”
“老马呀，有时候我真替你觉得可惜——不喝酒，便无法体会酒精的好处。哈哈哈哈！对了，昨天我看见你、卡洛斯，还有夏开胜凑在一起，好像在商量什么事情…..能不能告诉我？”
“那是当然。”马东方将前往卡玛的事情，一五一十对邓志刚讲了一遍。
“依我看，这事儿不仅应该办，而且还要抓紧办！正所谓夜长梦多，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想，如果乌拉尔人已经知道了卡玛立方体的秘密，一定会采取某种措施，加强防范，这样一来，夏开胜他们就有可能遇到危险。事不宜迟，迟则生变，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我的意见是——他应该马上出发。”
他离开会议室，经过邓志刚办公室，见大门紧锁，心想这个老邓，估计没比我早来几分钟。
他推开自己的办公室，发现窗帘紧闭，只有壁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照在天蓝色的地板上……这才猛然意识到，火星之战结束快一个月了，自己一直在外面忙别的事情，这间熟悉的办公室，还是第一次回来。
整个火星基地已转入日常工作状态，目前大约三分之一的人员在休假，这是他们应得的待遇——过去一年多的时间里，他们从来没有休息过一天。
最后一场战斗结束后，他和邓拓疆问联军将士有什么愿望？
得到的回答出奇一致：一个长长的、悠闲的、轻松的假期。
然而，马东方自己却一点也不想休假。
没有家庭、没有子女、没有爱人……对他来说，工作就是生活就是工作，工作就是伴侣，伴侣就是工作。
工作就是他的一些。除此之外，他别无所求。
他甚至从来没有动过去其它星球的念头。不断有人告诉他，说弥林多么多么好，巴纳德多么多么诱人，还有的说，卡玛也不错，有机会应该去看看……他总是笑而不语，这次听说夏开胜要去卡玛，许多年轻人抢着报名，希望能被选中，加入突击队。
他对此感到很欣慰，觉得年轻人就该如此。
不过轮到他自己时，情况却完全不同。外面的宇宙再大、再神奇，再充满变幻莫测的魅力，再令人激动万分，都比不上他的工作。
他只要工作，别的什么都不想。
这一点上，他和戴桐很像，俩人都是标准的工作狂。
战争期间，繁忙的战略指挥让他精神高度紧张、身体极度疲倦，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偏偏就是喜欢这样，甚至有点……上瘾。
战争结束的那一天，他疲惫地坐在椅子里，泪水在不知不觉间涌上双眼，鼻子里酸酸的，喉咙里也好像有什么东西……他用力眨眨眼睛，吸吸鼻子，觉得自己这么大年纪了，经历过无数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在这胜利的日子里，应该欢笑、高歌，而不是哭泣……然后他就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泪水簌簌而落，先打湿了胡子，又打湿了他的衣襟……
那天，他就坐在眼前这把椅子上，对着话筒向人类世界宣布：
我们战胜了入侵者，打退了他们的攻势，消灭了大约一千七八艘努阿克战舰……清理战场，共发现四千八百七十名敌人尸体，其中步行者四百二十名，包括九名长老……由于大量使用了超级聚变弹，其威力足以气化和蒸发小吨位攻击舰，据此推断，实际杀伤的敌人很可能远远超出这一数字。
在装备方面，我们摧毁了努阿克旗“卫士”号，仅核心模块逃逸；此外，该舰之姊妹舰，即努阿克大统领苏鲁的座舰，也在后续对战中被我军彻底摧毁……
他没有提及苏鲁的死亡。这种事情要慎重，在没有见到尸体之前，最好不要轻易下结论。
邓拓疆和戴思亚的战斗总结写得很细致，辅以大量视频和通信、导航记录、武器攻击参数……那艘飞船的确被摧毁了，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苏鲁是否已丧命其中？这一点他却不敢肯定。
“马爷爷，请您一定相信我们的判断——在那样的高温之下，任何生命都绝对无法存活。”
“我当然相信你们。不过苏鲁并不是普通的努阿克人，那艘飞船也不是普通的飞船……这事先到此为止，反正舰队休整过后，我们将对泰坦发起最后的进攻，到时候就什么都知道了。”
内心深处某种奇怪的直觉告诉他，苏鲁没有死，正躲在某个地方，谋划着怎样报仇雪恨。
永远不要低估你的对手。
泰德尔一路狂奔回泰坦，发现整个努阿克部落已乱作一团。
“大统领返航途中突遭人类阻击，座舰被毁，本人下落不明。”
第一时间收到消息，他惊骇莫名，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让属下反复确认了好几次，后来又收到皮耶长老发来的密信，这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不幸的事实。
在密信的结尾，皮耶长老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已派舰队赶到那片战场，此刻正全力搜寻大统领的踪迹。努阿克大神保佑，但愿能够发生奇迹……”
他快步走下舷梯，看到皮耶长老匆匆跑向自己，脚步踉跄虚浮，要不是有两名年轻步行者搀扶在左右，只怕早已摔得鼻青脸肿。
他心急如焚，顾不得客套，一把拉起皮耶右手，开口便问：“怎么样？找到大统领了吗，长老？”
“还没有。大家都很着急，因为已经过去二十四个小时了。”
重型宇航服最多可以支撑四十八小时——如果大统领运气够好，在战舰遭到毁灭性打击前成功弃船的话。
“如此说来，形势不太乐观。长老，你看我们要不要……”
皮耶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想一想，缓缓地摇头。“不行，绝对不行，尤其是现在。你知道的，飞行者泰德尔，部落里早有人盼着这一天，巴不得大统领发生什么不幸，自己好取而代之……”
“既然如此，我们就先封锁消息，同时继续寻找他的下落。皮耶长老，请你坐镇泰坦，我要亲自去一趟，说什么也要找到大统领，无论……”
他把“死活”两字咽回肚子里。
“那就辛苦你了，泰德尔。请务必抓紧时间，记住，只剩下最后二十四小时了。”
“放心吧，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他返身登上“卫士”号，隔着舷窗向皮耶长老挥挥手。
飞船腾空而起，飞向五万公里外的那片战场。
下达“弃船”命令的那一刻，苏鲁按动右扶手内侧的发射按钮，“轰——”的一声巨响，指挥舱整体脱离，向飞船右侧疾速飞出。
与此同时，他的黄金座椅开始变形，高高的椅背向前倾倒，四条支腿收缩进椅身中，在失去了所有的棱角之后，它忽然变得异常柔软，迅速地蜷曲收缩为卵圆形，将主人紧紧包裹起来……
苏鲁的双臂紧紧抱在膝盖上，感受到光明一点点从那套人工视觉系统中消失，自己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不仅如此，这层厚厚的外壳能够阻隔一切电磁辐射，从而切断他与外界的任何联系。
他好像回到了孵化前，那时候自己还是一只努阿克幼崽，孕育在某只平淡无奇的蛋壳里，与上百只同类呆在一个营养池里，等待着破壳而出的那一天——就像今天一样，被热烘烘、潮乎乎的黑暗包围着……
突然，他感到黄金卵剧烈地一震，开始旋转；接着是第二下、第三下......他知道，飞船已经被击中，她破碎了，释放出大量空间碎片，正在不停地撞击自己。
没关系，失去了指挥舱，还有黄金卵——它强度极高、韧性极好、耐高温、耐腐蚀，这世界上没什么东西奈何得了。
他这样想着，将身体团得更紧一些。
（第二部完）